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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島之戀 黃鶯

湯島之戀

黃鶯

「給先生看茶!」
「剛才不是有一位氣質不凡的老婦人來找過我嘛。她很早以前就在玉司家掌事,已經十多年深居不出,尚不知曉火車為何物。她是龍子的奶媽,實際上就是為了那事來的。她來請我回去,說:『小姐就是那個脾氣,死都不會把那話說出口。但不管怎麼說,她是頭一次經歷男人。自從你離開家,她就鬱鬱寡歡,誰都不見。』」
在這裡有必要交代一下,梓是在迷信算命、抽籤、席卦和占夢的一群人中出生和成長,並且被教育起來的。
「哦,」僧人點點頭,沉思片刻,「嗯,您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回答得很好。不錯嘛。」
「我由此了解,夫人雖然平日里那樣,但竟然對我如此情深義重。可是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剛開始與蝶吉在歌枕幽會時,神月已經做了玉司子爵家的女婿,一擲千金也是輕而易舉,所以把蝶吉救出苦海,也並非難事。
僧人頓了頓,望著梓寂寞的面容,問道:
「我感覺像是附體的惡靈放開了自己,這該怎麼說呢,應該還是那件事吧。」神月面帶微笑,又帶愧色地望著僧人兩鬢蒼蒼、如同棗形的面龐,「事實上,我怎麼也割捨不下……」
梓又伏到案頭,但木桌的角也壓不住怦怦的心跳。他心神不寧,鬱悶不安,幾乎要昏厥過去。他再也忍受不住,穿著熏上線香味道的家常和服,出門了。這種時候,他會去的一定是湯島。
還有一次,蝶吉被一個有地位的軍人一夥叫去陪酒。席間不僅言九九藏書語衝撞蝶吉,還醉醺醺地要去探她懷裡的那塊美玉。蝶吉怒火中燒,抬手就抽了那傢伙一記耳光。那傢伙氣急敗壞,像張飛一樣虎髯倒豎,朝著她的側腹狠踢,痛得蝶吉嗚嗚大哭,依然不肯罷休。當天的東道主說對不起客人,就拖起半死不活的蝶吉,由兩個人按住雙手,拿小刀割下她前額的頭髮,將她轟了出去。在場的其他藝伎、女傭以及跑上來的年輕夥計,都嚇得渾身發抖,不敢上前勸阻。當蝶吉顫抖著,懊惱地跟梓講述這段過往時,梓恨不得立刻帶她坐上車,把她移栽到自己的花園裡。
不僅僅限於那個時候。女人說,不願意給他添麻煩,要做一輩子的藝伎,只要他不拋棄自己就好。梓耳聞目睹的皆是這位女子的率真箇性。他每每怦然心動,都忍不住想為她贖身。可是這裏要提的是,他的性格中天生地帶著某種迷信,凌駕于感情之上。
「那麼,您釋然了嗎?」
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去,拿住黃鶯,二十四歲的梓興沖沖地穿過走廊,來到龍子夫人的卧室,靠在枕畔,喚醒她,炫耀似的把黃鶯拿給她看。她只冷冰冰地瞥了一眼,丟下一句「還不到我起床時間」,便頭也不回、泰然自若地閉上了眼。
「那音調直通幽冥,連惡鬼畜生都不禁側耳傾聽,如同在聽韻味深長的音樂。真是有咄咄怪事呀,那麼您的心情還是……」
「就斬釘截鐵地回絕老婦人:『我謹言慎行,不是故意忍耐給你們看,以求能重回玉司家。請徹https://read.99csw.com底斷了那個念頭。我閉門思過,僅僅是覺得對不起先祖,才這麼做的。』」
「倒也不覺得疼,只是痒痒的,心裏空落落的。拿東西壓著,就像心悸似的,怦怦直跳,憋悶得厲害。坐著不動就像要倒下似的。為了轉移注意力,才出聲朗讀起來。我自己都覺得吃驚,就像您說的,那聲音果真是清亮吧。」
那時,梓就變了臉色。但他並未爭辯,說了句「打擾了」,徑自走出來,站在廊下,命人去拿鳥籠。等待的間隙,他覺得攥在手裡怪可憐的,就給揣到懷裡,一邊遠眺著湯島的天空。那隻黃鶯,不知有什麼靈性,竟啾啾地在梓懷裡啼了三聲。
「這位甚是固執倔強的老婦人,也卑躬屈膝低至此,大概不會有假。」
「嗯,這下子釋然了。只要我還抱著這棵搖錢樹,內心就想著替阿蝶贖身,這麼想著,不知怎的,心底還留著脈脈溫情。如今我決絕地打發了侍女,又知道了夫人的心意,縱使我再怎麼自暴自棄,也不能厚顏無恥地跟她開口要錢了。這麼一來,跟阿蝶也算是徹底斷了。如此,我就像是孤身一人被丟到了孤島之上,無依無靠。說來慚愧,我大概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才心神不寧的吧。」學士那清秀的面容上,浮著寂寥的笑容。
「哈哈,不,你還年輕,興許也不宜大徹大悟。多迷惘迷惘,也是有趣的。」
等到鳥籠送來,把黃鶯從懷裡取之時,它卻連翅膀都不撲扇了。梓還以為是跟自己熟絡了的read.99csw•com緣故,可憐的是,它蜷縮著雙翅,耷拉下了頭。他把鳥兒放進描金鳥籠,加上那盆梅花,派人專程拿去埋葬。從此這件事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每次一想到為蝶吉贖身,明知不至於此,但由於從小養成的迷信念頭,總覺得同一件外褂就是凶兆。即便自己把她救出苦海,成為自己掌中的美玉,恐怕不久便會破碎。也許很快就會患病,反倒令她不幸短命。受這種想法的牽制,為讓蝶吉得享天壽,他總是猶豫不決。
「既然已經跟她斬斷情緣,于自己內心,於世俗道義,我都已問心無愧,說來心中還是割捨不下吧。我打算近期到玉司家去,開門見山地告訴她要跟她離婚,並不加隱瞞地坦白要去給藝伎贖身,跟他們要一筆錢,即便世人說我在索取贍養費也沒有關係。自然,我打算之後不再跟她見面,只想救她脫離苦海,讓她從良。師父,說來害臊,不過我還是要講出來。事實上,我內心一直期盼著,多少還覺得和她依然情緣未了,只是暫時不見面而已。」
「『這些日子,甚至連房門都不出一步了。無論她外表怎麼樣,我這個當奶媽的,對她的心事一清二楚。聽說您最近謹言慎行,閉門思過,品行也端正了。』」
「『據醫生說,她是神經衰弱。她患上了失眠症,連著三四天,甚至一周都無法入眠。前幾天,正迷迷糊糊地打盹兒,侍女經過走廊,腳步聲重了點,吵醒了她。她一怒之下,竟將一把小刀擲了出去,差點插中侍女的胸口。』」
read.99csw.com僧人以一副真正看破紅塵的語氣說罷,哈哈大笑,臨走時大聲說了句:
與別人不同,神月鑒於自己的過往經歷,本就了解花街的女子反而更真誠和善,情深意切,尤其是帶著一股俠義之氣,但到底不是純潔美好之身。他的手掌和前額,幾乎未曾流下一滴污濁的汗水,全身連一顆黑痣、一塊疤痕都沒有。當他把這如玉的身體,置於歌枕的屋檐之下,與蝶吉同床共枕之時,儘管欲|火焚身,卻彷彿火中有一條冷龍護體,並沒有讓眼前婀娜窈窕的佳人玷污梓的肌膚,與蝶吉的枕頭之間也隔開一定的空隙。某天清晨,蝶吉忽然醒來,搖醒迷迷糊糊的梓,驚訝地環視著四周,向梓講述了她的夢境。在夢裡,她手裡握著三束含苞待放的菖蒲花,站在黑暗裡,周圍忽然明亮了,陽光照射進來。一沐浴在金黃的陽光下,眼見著三束菖蒲瞬間一齊綻放。這是為什麼啊?她天真爛漫地問梓。梓正被噩夢魘住,在幻境中深受苦難的折磨,冷汗直流,此時聽到這個夢境,心生羞愧,面紅耳赤。與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聖潔白蓮相比,自己的心反倒骯髒不堪,學士這才深深懂得了蝶吉那顆潔白無瑕的心。
自打在天神下境內,梓下定決心要報恩以來,一直沒有機會。直到次年的一月,在伊予紋舉辦大學同窗的新年會。酒席上蝶吉也在,同席的還有一位「神機軍師朱武」。他住在寄宿公寓的二樓,在六疊大的房間里,有一半都鋪上了白熊皮。他坐在上面身著和服便裝就能指點江山,read•99csw•com控制下谷地區。他老早就設下秘計,埋伏好兵馬。當酒席過半,四周哇地發出一陣衝鋒陷陣的吶喊聲,猛地搶走梓那件印有五個家徽的黑色和服外褂,披到蝶吉肩頭。蝶吉說聲「真開心」,就把手伸進袖口,套在自己陪客時穿的三層窄袖和服上,繫緊外褂,拖著長下擺,悄然溜出酒宴,不見了蹤影。席間眾人斟上滿滿的杯酒,祝願風流男兒梓身體健康,推杯換盞不知喝了多少杯。梓被繳了械,只穿著便服,就像觸犯了公館的家規,靠著夫人說情才得以從後院脫身逃亡一樣,被人力車送到歌枕之後,就醉得不省人事,臉色慘白。次日拂曉前清醒過來,蝶吉衣衫未解依然披著那件外褂,一直在枕邊照料。見他醒了,麻利地拿來腰帶,又提著摺疊整理的裙褲腰板交給他,這才戀戀不捨地脫下那件外褂,給梓披上。外褂上的餘溫尚未散去,還染著她身上的熏香。梓徑自回到府邸時,只聽客廳里傳來女人們嘰嘰喳喳的喧鬧聲。他開門一進去,侍女「哎呀」一聲,剛跪地行了個禮,一個人就在後面嘩啦一下又閉緊了門。擋雨板半開著,彷彿一大早遭到了突發軍事襲擊一般,有拿撣子的,有持掃帚的,還有的揮著團扇。說是,不知哪裡漏了縫隙,客廳里飛來一隻黃鶯,惹得大家亂成一團。它從門楣上飛落到一缽別人送的梅花盆栽的枝頭。梅花開得正盛,宛如潔白的積雪。大家說著「別讓它跑了」,舉起掃帚。梓攔住他們,脫下那件和服外褂輕輕一丟,就把黃鶯罩到裏面,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