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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 終曲

B面

終曲

點火啟動三秒鐘之後,我的頭猛然往後一仰,太空艙在一柱柱白煙滾滾的火光中升起。火箭猛然沖向同溫層;我轉頭望向觀測窗,火箭的尾焰在空中畫下一道道條紋,用罄的導彈發射井散布地面。神明憑藉著什麼想象力、創造出如此不盡完美的生命?
沒錯,是她。她扯著小野貓般的嗓門,胡亂哼唱《胡桃鉗夾子》第一幕的進行曲,好像失心瘋的聾子或是神經病。她的聲調是如此激昂、如此高亢,令人懷疑那副纖細的身軀怎能發出這種聲響。然後你也插一腳,起先只是打節奏,接著加入你自創的無音調伴奏。你胡亂敲打,節拍抓得還不錯,但是五音不全,連一個音都唱不準;碗盤嘩啦嘩啦,好像敲鑼打鼓;原來你在葛莉娜的廚房裡。我看到了,我曉得了。「你不可以聽著進行曲跳華爾茲。」你曾在霧氣蒙蒙的水銀湖畔說,但我教你怎麼跳舞。
「你將越過時間與空間的最後疆界!你將是最後一個倖存的人類!」
「熱幾百萬倍。」爸爸說。他把香煙指向編號二十八的元素,久久沒有移開,致使號碼受到香煙燒灼,消失在一圈煙灰之中。「熔爐里的鎳,最初就是來自超新星。」
脫離地球軌道三星期之後,來自地球的信號就已停頓。雜音當道,我唯一的同伴。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大爆炸遺留的電磁波。一百三十七億年來,這個一成不變的雜音回蕩在各個頻道之間。創造之舉歷久不衰,即使生成之物早已凋零。這一點我無法質疑。
我們也在那年夏天到水銀湖游泳,湖裡的水銀來自超新星,種種不尋常的化學物質、那張拍立得照片里的鎂,也都來自超新星,照片凝結了你、我、媽媽的影像,你和我身穿豹紋的比基尼泳褲,手臂箍住媽媽蒼白的臀部。拍立得相機還沒有吐出相片,爸爸已經丟下相機,大吼大叫地縱身抓住媽媽,在那個晴朗的夏日,媽媽在一朵朵酒紅色的巨雲下笑得歇斯底里,大聲尖叫。啊,活生生地在地球上,感覺是多麼不真實。
我飄向無止無盡的黑夜、星光照耀的境地。太空艙航經土星星環,不久之後,噩夢停止。我的眼前再也沒有出現幻覺。或許我已經成了幻覺。我望向觀測窗外,凝視著那片把我納入夢境之中的漆黑。
你跪到駕駛座旁,拉一拉控制桿,轉一轉控制鈕。
「我要去哪裡?」
我肯定已經航行了好多年才來到太陽系的盡頭,但我感覺我才剛剛抵達、剛剛醒來。
想想那道最後的地平線:甲皖晶體、https://read.99csw.com氨氣、岩石沿著橢圓的軌道飄浮,越過此處就不再是太陽系的範疇。即使備有探測系統,這艘宇宙飛船也無法穿越。就算可以,接下來呢?想想緊急燃料室、經過過濾的空氣。若不是用來過濾空氣,我應該如何運用最後一些能源?我可以再吸幾口乾凈的空氣、再多撐一會兒,或者我可以啟動太空艙的計算機,播放那捲錄音帶。
我又開始咳嗽,比先前更加劇烈。氣管某一處始終受到壓迫,戴上透氣的保暖帽也起不了太大作用。眼鏡、泡泡棉、膠帶製成牢靠的護目鏡,庇護我的雙眼。一片郵票大小的皮膚從我手腕上脫落,緩緩飄向空中。我正化為灰塵。再過不久,我會被自己悶死。
爸爸辦公室的煙味好重,當他坐下來指示我們如何建造太空艙,那張長沙發幾乎噴出煙霧。我們已經具備所需的一切:一個生鏽的大貨車車頭當作船艙,一把陳舊的牙醫椅當作駕駛座,一個骯髒的魚缸當作艙窗,一個只聽得到雜音的手持收音機,一個破舊的電池,電力所剩無幾,要麼用來發動那座權充空氣濾凈器的桌上型金屬風扇,要麼用來啟動盒式錄音座。美國人的科技或許比較先進,但我們的想象力比較豐富。我們把一卷卷錫箔紙套在掃帚的把手上,繞著貨車車頭跑了又跑。我們用鞋油在太空艙的正面題上USSR。我們挑戰科技的極限,突破學術期刊從未刊載的重大發展,運用巧思製造出符合我們需求的零件。駕駛座只容納下一個人,而我是長子。
科里亞
想想我們的地球。美國和蘇聯擁有的核武足以一再摧毀所有生物。天空布滿塵埃,周遭伸手不見五指,就算沒被燒死,也難逃窒息的命運——同樣境遇似乎隨著我來到太陽系的盡頭,逃也逃不了。輻射線會讓每一種生物產生突變。我離家上戰場時,葛莉娜已經懷了身孕。
從頭開始。
「這是進一步的指示、終極的信息;最後的道別。」你解釋。
從塑膠外殼中取出卡帶。《獻給科里亞,以備緊急之需!!!第一輯》。插入卡帶,轉動按鈕,按下開關,呼呼隆隆的揚聲器中傳出她的聲音。
我曾親吻的鎖骨包含著鈣。暈紅的兩頰包含著鐵。我們在一個個原子印上我們親昵的標記,殊不知它們源自一場驚天動地、至今依然在宇宙中留下虛無的大爆炸。閃閃爍爍的光子承載著回憶,穿過漫長、漆黑的虛無,傳遞來自遠九-九-藏-書古的光芒。我們也將隨之同行,因為啊,我們也是一個個微小而神秘的粒子。
塵埃隨著我碎裂的身軀漸趨濃重。我皮膚的表層已經乾裂,化為粉末飄入空中,所謂的「我」只是一副赤|裸、粉|嫩的軀殼。就是如此嗎?我們就是這麼走到終點?盲目茫然?滿心絕望?
不管收錄了什麼,這卷卡帶將為一個已經消逝的世界播放最後一首歌曲,也將為我解釋我為什麼落得這個下場。我應該播放卡帶、還是再吸一口過濾的空氣,我暗自衡量,卡帶跟著我靜候決定。
灰塵有如砂紙般刮擦我的喉嚨。別咳嗽。別驚動空氣。壓下痒痒的感覺,調高收音機的音量,直到樂聲盈滿艙房。說不定那是天主的聲音。

宇宙起源於那張爸爸掛在卧室牆上的化學周期表。鹵素族有如陽光般黃澄,過渡金屬族一片靛青,化學元素比房間其他各處更多采多姿。周期表在我倆的床鋪之間畫上一道渙散的彩虹。

「比熔爐裏面更熱嗎?」你問。
「你將前往浩瀚無邊的陌生之地!」
轟然爆炸:金黃熾熱、有如噴泉的熱空氣,突如其來、逐漸增強的失重感。鄉間小屋、石砌矮牆、我曾居住的水井、細心照拂的花園,全都隨著我脫離地球表面而遠去。小小的蒔蘿種子從我的掌中四散紛飛,有如繁星般密布天空。
BUM BA-DA-DA DUM BUM,DUM DUM DUM。
從頭到尾再播一次。
外太空,年代不明
我再擦擦玻璃窗,凝視浩瀚的太空,但是每一點星光都微小到用頂針即可掐滅。鈦合金與熱能襯裡的艙殼之外,氣溫低於絕對零度。入艙口的兩側裝設了太陽能面板。一個緊急燃料室儲備了足夠的能源,足使宇宙飛船抵達柯伊伯帶之前再過濾一、兩次空氣,排除廢氣。
你已經等待我航經火星、木星和土星的每一個星環。我穿越整個太陽系,只為了聆聽你和葛莉娜糟蹋柴可夫斯基,我知道這樣真是愚蠢、真是荒誕。如果世間真有一種完美的表達方式,那就是這卷卡帶。如果天父真的有個聲音,那就是你和我話語。
哪一個夢境之中,宇宙空曠的邊際保存了這個活力盎然的迴音?哪一句禱詞之九-九-藏-書中,最後一位倖存者不至於孤零零地死去?哪個人想象得到你會和我一同置身在離開地球如此遙遠之處、共享地球無盡的恩慈?
拜託。
艾列克賽。失憶之境拋出這個名字。我輕聲叫喚。我把你帶回來了。
由堅固的艙窗往外看,太陽有如一隻閃閃眨動的黃眼睛。但它不再是我們心目中的太陽,而是一顆緩緩墜入銀河的星星,銀河有如一條銀閃閃的薄綢,慢慢將之掩沒,但一時之間,它依然比其他星星更圓潤、更明亮。
爸爸一一列出,不勝枚舉:工廠油漆里的鉛,蒺藜刺網裡的鐵,商人嘴裏的金牙,偽造錢幣里的鋁,空氣中的硫,警局監禁室底下滲漏出來的氡,這些全都來自超新星。
航經冥王星、繼續行進五億萬千米之後,汽化器停止運轉,艙房變得有如沙漠。我從未感覺如此乾燥:空氣彷彿緩緩燒灼,微微刺鼻,乾燥到令我的關節嘎嘎作響,我捏一下自己,鬆開手指,許久之後,擰壓之處依然明顯。
「艾列克賽,我要去哪裡?」
我把戴著護目鏡的雙眼貼向觀測窗。擦拭玻璃,觀望窗外,一再擦拭,一再觀望,反覆了數千次。有次忽然瞥見冥王星,卡戎衛星緊隨在側,遠方繁星點點,掩沒天際。
我扭開收音機。
拿著藍色隨身小刀。在觀測窗上方勾勒左手的輪廓。循線刻繪我的指頭、長滿老繭的指關節和指尖,我的手即是一張複寫紙。太空艙的地上、天花板、牆上布滿另外數千隻循線刻繪的左手。我想起照片里那一雙雙畫在山洞石壁上的手。我伸出手掌,撫過布滿刻痕的艙板。一道道刻痕象徵著一段不受限於回憶的過去,只有它們讓我意識到我不是永遠只剩下今日。
有些時日,地球上的微小樂事帶來光明,足使教堂中的黃金聖像相形失色。從屋頂上縱身躍入潔白的新雪。媽媽葬禮的隔天早上,把碗盤一個個從窗戶往外丟。我著實幸運。
「我要去哪裡?」
卡帶一播放到底,我就倒帶回到開頭,喃喃跟著你一起哼唱。我一再倒帶,直到能源耗盡的警告燈在塵埃中投射出一道圓弧暗紅的光影。我按下播放鍵,在你漸漸遲緩、語音失真的聲音中,我知道是時候了、到此為止,我們已一無所有,我的末日將至。
我拂開灰塵,摸摸額頭,手指貼著肌膚。疼痛有如虹彩般炫目。我想象瘀青散發出灼灼的紫光與紅光,我只願有面鏡子,讓我再一次看到那些色彩。我轉身朝著艙窗移動,鐵板簌簌沙沙,逐漸起皺。我的制服里還有一層九九藏書層錫箔紙,幫我維持體溫。
它瞬間即逝。我歪著脖子,盡量貼著玻璃窗,但是它已經遠遠落在後方。太空艙飄過眾神的掌握。冥王星與卡戎衛星護送我繼續前進。我轉身飄離窗口,胸口噗噗通通,感覺我的靈魂終於脫離重力,緩緩上升。塵埃再度蒙上觀測窗。我看不到我伸手扭開的安全裝置。我看不到緊急燃料室形若鵪鶉蛋的開關。一陣好像風扇轉動的嗚嗚嗡嗡划穿黑暗。

儀錶板上安裝了一個盒式錄音座,以便播放重要演說,藉此激勵航天員的士氣和外太空普羅大眾的革命熱忱。宇宙飛船發射的那天早上,你悄悄把一卷卡帶塞到我制服的口袋裡。《獻給科里亞,以備緊急之需!!!第一輯》。
「那裡什麼都沒有,艾列克賽。」我說。
最後一天,你把我叫醒。你神情焦慮,上氣不接下氣,一副地球真的即將毀滅的模樣。「是時候了。」你一直說。「是時候了。」你叫我坐在牙醫的椅子上,幫我繫上肩帶,悄悄把機車安全帽套在我頭上。某處傳來媽媽的聲音,呼喊我們兩人的名字,叫我們上樓吃早飯。空中依稀飄來煎薄餅的甜香。我怎麼跟這一切說再見?
想想那些信念堅強、把他們的手掌印在山洞石壁上的先人。想想空中的繁星,穹天之中,繁星有如一個個孔隙,點點星光刺穿天幕,外太空的光芒由此滲入,閃閃發亮。那些孔隙是入口、還是出口?這座太空艙將航向哪一片漆黑?
單憑肉眼怎能看到這種景象?地表乳白,嶺谷相間,起起伏伏。當你計算上升速率,可曾想象這副光景?不,你絕對想象不到。諸多未必盡然的事端,因緣際會產生交會,你只能說這是奇迹,不然還能如何形容?在離家如此遙遠的太陽系邊際,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星球。
讓我如願。
當太空艙航經土星,一環環冰粒與碎石散發出璀璨的光芒,有如上萬座崩坍的摩天高樓。龐大的氣態行星不停運轉,霧蒙蒙的地表緩緩迴旋,好像小碟里慢慢攪動的白脫鮮奶。我想到農神薩圖努斯、那位吞食自己子嗣的眾神之父,我哀悼消逝的未來,只有為人父母與悔過之人才得以感同身受。
當我居住在地球上,我經常從我的床上看著沉睡中的你。你靠在金字塔般高的軟墊上,九九藏書戴著耳機聽音樂。你聽著聽著睡著了,整個人軟趴趴地滑到床墊上,軟墊高高疊架在你的頭上。有一次我在你的哭喊聲中醒來,一個軟墊掉下來蒙住你的臉,我開燈,移開軟墊,你的臉頰潮|紅,空洞的雙眼中流露出一絲戰爭遺留的恐懼。

我醒來。
飛往月球的半路上,我決定等到最後一刻再聽這卷卡帶。起先我生怕卡帶里收錄了我永遠無法回報、令人難以承受的深情。然後我生怕卡帶里灌錄了懺悔、對質、懷藏已久的秘密,若是聆聽,我說不定會像個報復心深重的神祇,睜著血紅的雙眼瞪視人類。如今我已經到了可以做出最後決定的時刻,其他種種皆是多餘。
當灰塵稠密得令我窒息,能見度將會遞降至零。那片太空艙緩緩飄越的漆黑終將滲入、終將稱勝。艙內的地板下有間緊急燃料室和幾條紅色的電線,電線接上儀錶板上一個形若鵪鶉蛋的紅色按鈕。盤繞于裸銅線圈之間的能源足以再度過濾艙內的空氣,或是供給錄音座所需的電力、讓它播放一小段音樂。
爸爸以渾厚的嗓音描述質子的合成重量、無法標示的電子軌跡。他的聲調微微顫抖,好像喉嚨里有顆嘎嘎滾動的珠子。你跟我一起坐在地上一張缺了椅腳的椅子上,聽他解釋宇宙大爆炸。他說大爆炸之後,僅有氫原子和氦原子兩個自然生成的元素。氫原子與氦原子凝聚為氣體雲團,而後雲團轉變為星體,在極度的高溫下,質子在星體中不斷熔合,每一個重量超過氦原子的元素都熔入有如核能反應爐的星體,然後隨著超新星轟然飛越宇宙。
觀測窗外一片虛無,浩瀚無際,超越善惡。但我仍有疑念。我生來即有疑念,我善加珍惜,將之視為最後的啟示,好像我打了電話、聽到回復、卻聽不出我說出的是自己的話語、還是複述我所追尋的答案。

我們一起從十開始倒數。
我多久之前就已緩緩死去?清楚表達思緒,感覺只需一瞬間,其實卻已飛航一百二十千米。我腕上的手錶早已停止運轉。即使我想要、即使我嘗試,我可以靠著一個了無生跡、緩緩繞著恆星公轉的星球估量時間嗎?我還能夠憑藉什麼判定虛實?
我們的爸爸將任務交託到我們手中。從表面上看來,任務的要旨是把一個人送上軌道、讓他將核戰災禍的第一手資料傳回地球。但我們更具企圖心。我們知道核戰的意義為何。我們熱愛祖國。若想稱勝,其實很簡單:人類最後一位倖存者會是蘇俄公民。
「真的?」你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