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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 特展

B面

特展

女子罩衫上的名牌寫著:娜迪亞·杜柯洛瓦,策展人。

塞爾蓋搖搖頭。「我花了好久才了解美國人的心態。他們打心眼裡畏懼他們那個冷酷、善變的政府。他們不太相信他們贏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反而寧願相信他們會失去自己擁有的東西。
「我甚至不認為我犯法。非法吸金和其他種種龐氏騙局?那些人都沒有坐牢。西方那些拖垮全球經濟的銀行家?他們也沒有入獄。這都只是自由經濟的運作。」
策展人在說話,塞爾蓋在點頭,但弗拉基米爾什麼都沒聽見。一隻叢林狸貓踏過茂生的野蕨,蕨葉朝著兩側散開。有如餐盤般圓碩的樹葉在頭頂上噗啪作響。血紅的太陽閃閃發光。
「小屋和石牆重新翻修,後面的香料作物花園也重新播種。」他用簡明的句子為她陳述眼前的景象,即使她右眼的視力徹底複原之後,他依然沒辦法完全改掉這個習慣。「全都在這裏。」
「全都在那裡。」他說,語氣之中帶著一絲驚嘆。娜迪亞了解那種感覺——那種赫然發現過往與現今產生交會的悚然,那種恍然領會並非每一個回憶都是幻象的震撼。
讓娜迪亞訝異的是,當地雷全數清除、他們頭一次返回牧野,魯斯蘭把她擁入他的懷中。她感覺他整個人搭在她肩上。牧野綠草斑駁,有如一幅塞尚的油畫。她望向十幾米的前方,草地一片朦朧,融入初春的天光。再過一年,她才看得清遙遠的坡頂。
還不想。
一位建築工人。
他有如世紀般漫長的一生漸漸聚焦,緩緩消逝。他閉上雙眼。他一直閉著。他睜開雙眼。「你猜不出他可能是誰?」
弗拉基米爾真想把他兒子擁入懷中,大聲說道:你看吧?我以前跟你說你會過得快快樂樂,這會兒你知道了吧?
「真有這份名單?」
塞爾蓋解釋,即使他拿到麥克格林契太太的銀行賬號,他一毛錢都不碰。他當然不會。弗拉基米爾的兒子忠厚老實,顧及別人的感受,他的小學老師始終這麼說。塞爾蓋反而會幫她申請幾十張信用卡,把信用卡連上虛設的PayPal賬戶,將數千元美金轉入他在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的戶頭。
日後塞爾蓋若是成了巨富,絕對不可以讓他忘記最近這幾年,非得讓他記住他出院的頭一天。他的腿上了石膏,裹上繃帶,這個可憐的孩子啊,他看著高度及膝的浴缸,好像那是聖母峰。「我不想洗澡。我不臟。」他說。
「我只是個報馬仔。」弗拉基米爾說,然後又轉頭看著那張大頭照。「報馬仔。」
「先生?」
年輕男子單膝跪地,拉開他帆布袋的拉鏈。內衣褲和捲成一團的襪子之間擱著三個酸黃瓜罐,其中兩個裝著骨灰,第三個空空如也,他挖了一手掌的泥土,倒進那個空著的酸黃瓜罐里。「我們小時候假裝世界末日將至,他經常爬進太空艙里,轟轟烈烈地飛向太空。」
「我想我該走了。」年輕男子說。
湊過去稍微一聞,連陷入昏迷的病人都會被熏醒。
但他反而問道:「那些愚蠢的美國人為什麼相信你?」
「爸,你需要看醫生嗎?」
魯斯蘭
「他的兄弟?」她問。
「你看起來迷路了。」魯斯蘭說。
策展人盯著她的手錶,嘴角緊抿,蒼白的臉孔露出不確定的神情,但從那疊無人閱讀的展冊、那盤碰都沒碰的起司判斷,特展開幕的出席狀況顯然不佳。說不定這兩位訪客真的感興趣。
弗拉基米爾,別太自大。花時間陪小孩,並不表示你善盡為父之責。你應該到圖書館查閱一下其他神童的父親大人,比方說莫扎特、普希金等,他們的父親在他們的個性養成期不也是缺席嗎?父親的缺席豈不是迫使小孩快快長大、加速他們在感情與原創力的進展、讓他們早日成為一位成熟的藝術家?
他走過太陽眼鏡攤位。
一個夏日,一位訪客來到小屋。這位年輕男子一頭短髮,身上那件牛仔褲寬鬆到套得下六條腿。魯斯蘭帶著瑪卡在山坡上玩耍,娜迪亞看著那位陌生人向他們走來,一張地圖攤放在他的雙手之間,地圖並未隨著微風吹拂而折起,因為它被裱放在一個金葉鑲邊的畫框里。
客廳里,年輕男子一邊喝茶,一邊說明來意。他已獲知他哥哥喪生在畫中描繪的山坡上,他希望親自過去看看。魯斯蘭問他怎麼拿到這幅油畫,他搖搖頭,微微一笑,好像想說生命或許近乎完美,唯獨講不出道理。「你們有沒有看過《瞞天大謊》?」他問。
「哈啰?」她大叫,但是無人應答。她沒有整理行李,悄悄把皮箱放進玄關的柜子里。她走進廚房,幫自己倒了一杯水,對著一疊骯髒的碗盤皺眉頭。她望向窗外,看到女兒從山坡飛奔而下,兩隻手臂好像風車似的胡亂揮動,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下來。山坡坡底,魯斯蘭擱下敞開的公文包,抬頭一望。他站起來,伸伸懶腰,跟著小女孩一起爬上山坡。向晚的太陽在他們的身後散放出萬道金光,勾勒出兩人漆黑的側影,廚房窗戶的松木格架有如畫框,父女二人不知不覺地成了畫中人物,而這件藝術精品,只有她得以觀賞。
「怎麼了?」他伸手開門時、女服務生問。
他們在她出院八個月之後結婚。少女時代,她曾想象愛情像是一道躥升的火光,划穿漆黑的夜空,她和魯斯蘭之間卻是一種溫暖的感覺,比較像是友情,而不太像是愛情。她倒是不介意。微溫的火苗在手,勝過空中熊熊的火光。他用凡士林幫她按摩傷疤,她耐著性子聽他一再講述美國笑鬧片。他們一起營造平凡而良善的生活。有些時日過得倒也相當不錯。
塞爾蓋伸手抱著弗拉基米爾的腰,幫他站穩。「我扶住你了。」他說。弗拉基米爾讓塞爾蓋帶著他走向一把木椅,椅子旁邊擺了一盤起司,起司切成一個個矇著水氣的小方塊,大家碰都沒碰。女子拿著一本展冊幫他扇風。
「好吧,哪些地方對勁?」
他的心臟幾乎承受不了這一刻。
「這麼說來,哪些地方不對勁?」
塞爾蓋一跛一跛走向洗手間,他心情好到挺胸而行,幾乎看不出他是個瘸子。
一位農夫。
服務大眾的頭一項工作是改善你個人的生活,為了表示明白這一點,魯斯蘭上任之後馬上頒布命令,從札哈洛夫的那片牧野開始,清九九藏書除埋設在他家鄉的地雷。娜迪亞從來不曾造訪那片牧野,只在畫里看過。她聽說魯斯蘭的前岳父——一個矮矮胖胖、跟叛軍有些牽扯的老先生——曾把那裡作為叛軍的藏身處。有些人說他甚至把俄國士兵關在那裡。魯斯蘭跟她說那片牧野早已荒蕪,這會兒就算成了廢墟,他們也不該感到訝異。
全世界最會胡扯的大騙子,僅憑一條電話線就可以無止無盡地招搖撞騙,而且成果豐碩。
「因此,我判定我與其告知他們獨得大獎,還不如佯裝國稅局官員。」塞爾蓋繼續說。「但這樣還不夠,依然疑點重重。然後我想到你以前跟我說過的一段話。」
「那是一部蘇俄的宣傳片?」
塞爾蓋咕嚕咕嚕地低聲啜泣,以示答覆,凝重的鼻息好像烘手機的熱風吹拂著弗拉基米爾的肌膚。要是你可以跟他對換位置,但你做不到。要是你想得出法子減輕他的痛苦,但你束手無策。要是你辦得到,但你辦不到。為什麼在父母們的眼中,孩子們註定永遠嬌俏俊美,即使在他們自己眼中、他們卻已如此醜陋?
「你還好嗎?」他兒子問。
「跟塞爾蓋說我不太舒服,跟他說我回家了。」
塞爾蓋祝福麥克格林契太太有個美好的一天,掛掉電話。「嗯,你覺得如何?」
小屋出現在眼前,屋后即是山坡。她婉拒司機的好意,自己把行李提到屋裡。
                塞爾蓋
魯斯蘭把長褲卷到膝蓋,手腳被泥土沾得烏黑,娜迪亞看在眼裡,不難想象他小時候肯定是個始終被媽媽拿著掃帚追打的小男孩。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埋葬的東西,於是他把這些物品分成兩堆,分別擱放在深坑坑底。下午其餘的時間,他把赭紅的泥土鏟入兩個深坑,直到傍晚才歇手。他沒有屍體可掩埋,只有坑穴可填滿。
「我爸爸。」他回答。
他看著他爸爸隨著背景中的每一個影像逐漸老去。他的頭髮愈來愈灰白,愈來愈稀疏,最後幾乎像是蛛絲般的工筆畫。他的皺紋先是輕輕勾畫,而後沉沉蝕刻,最後深深印入日漸鬆弛的五官之中。在最後一幅畫作中,他爸爸拿著手杖站著,自外於一群興高采烈的工廠工人之外,帶著饒富興味的微笑凝視遠方。那個他爸爸說不定變成的男子,看起來就是弗拉基米爾的模樣。
「那段時期進行整肅。他只是運氣不好,如此而已。爸,你只是個孩子。」
「我不想洗澡。我不臟。」
「他的兒子?」她問。
魯斯蘭的手指輕輕滑過鍍金的畫框,深深吸一口畫布嗆鼻的霉味。娜迪亞靜靜觀察他。兩個以墨筆細細描繪的小人跑向坡頂,魯斯蘭伸出指尖蓋住兩人,好像想要探測他們是否流露出暖意。
地球是圓的嗎?他按鍵輸入。
「有人告訴我,這裏戰時曾經關了兩個俄國士兵。」魯斯蘭說。「他們重新修建這個地方,老實說,修建得滿好的。」他折斷一片薄薄的薄荷葉,遞了過去,年輕男子咬住葉片,含在嘴裏嘗一嘗。他們爬向兩個墓碑。「當初回到這裏的時候,我發現兩個地雷爆炸的深坑。其中一個說不定是你哥哥的葬身之處。」
伯伯,他心想。
「沒有人相信你?」
「因為他們有問題?」
「據我所知,挖開墳墓、四處展示骸骨,依然算是違法。」他爸爸說。

魯斯蘭尚有一事未了。「除非留下札哈洛夫。」
他動手在塞爾蓋的指頭和腋下抹上肥皂。除了你的胸膛,你的孩兒還能朝著什麼嘶吼?除了你的肩膀,你的孩兒還能藉著什麼支撐?除了你的雙手,你的孩兒還能拿著什麼清洗?蓮蓬頭噴濺出一道道熱騰騰、灰濛濛的水花。一條毛巾垂掛在關著的浴室門上。弗拉基米爾想要彌補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刪除沃斯卡·奧西波維奇·馬爾金,輸入羅曼·奧西波維奇·馬爾金。
好、好、沒事。我出去透透氣就行了。
一位祖父。
弗拉基米爾
「據說他是蘇聯最具才華、最有效率的審查員。」她說。「他的技藝無人能比,如果他專註于繪畫,而非審查,這個展覽肯定不是他頭一次個人特展。」
畫廊陰森森地在前方等候。擦得發亮的門把一閃一閃。如果他現在就一命嗚呼——心臟病發作,或是遭到雷劈——臨終的那一刻,他會覺得自己逃過一劫,不必面對畫廊里等著他的種種狀況。
塞爾蓋用力捏捏他的手,請他安心。「問她那些你非問不可的問題。」他說。「你非問不可。」
「他還好嗎?」
「我以為他說不定被關個幾星期,直到上級發現他是無辜。他怎麼可能因為某件他沒做的事情被槍決?」
「他是誰?」弗拉基米爾幾乎說不出口。
她在沃爾昌斯克的六號醫院產下一女,名叫瑪卡。外科主任的女兒堅持跟她討個紀念品,這個綠眼的小女孩是產科病房的福星,個性非常固執,好像守在橋頭的小女妖。魯斯蘭只好給她一本他依然放在口袋裡的觀光手冊。
「錯不在你。」
他爸爸什麼都沒說。
魯斯蘭跨向年輕男子,一把抓住他的頸背。娜迪亞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一位小提琴手。
「你記不記得媽媽有個繡花枕頭?她生氣的時候就拿起枕頭蒙住臉,朝著枕頭大喊,這樣一來,大家就聽不到她的怒吼。臉書具有同樣功能。還有《阿甘正傳》,你一定看過《阿甘正傳》。」
「我們這個時代還真複雜。」
「我覺得他只是想要保持清涼。」
「那是一部傳記片?」
娜迪亞
這豈不是每個為人父母的企盼?賦予你的孩兒足夠的信心與鼓勵,讓他得以把握良機、達成你力有未逮的心愿?他的孩兒,好一個創業家。他的心中湧起一股陌生的愛國情操,由衷感念領導階級的願景。在新俄羅斯,你不會受限於過去。人民公敵的孫兒、罪犯的孩兒、他的孩兒,竟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
他開門。
艾列克賽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他為什麼遭到逮捕?」弗拉基米爾問。
「這位審查員、這個羅曼·馬爾金——」弗拉基米爾朝著放大的大頭照點點頭,照片是審查員遭到逮捕九*九*藏*書的那一晚、在克列斯提監獄拍的。「——請跟我說些關於他的事情,拜託。」
我不想死。
我那個混蛋兒子怎麼了?這個他搖身一變的聰明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謝謝前來參觀。」策展人說。
「她正在策劃一個以他為主題的特展,好像會在聖彼得堡展出。」
「你說什麼?」
一位夜間警衛。
另一側的展室里,一幅亨利·盧梭繪製的叢林狸貓懸挂在玻璃架上。他繞著油畫走了一圈。油畫旁邊掛著一幅十九世紀的田園畫,畫中一片柔和的青綠與嫩黃。
「一切都會有點模糊。」醫生說。娜迪亞睜開右眼眼瞼,為時三年的黑暗逐漸褪逝。
她試圖哄著他往前走,但他往前一靠,鑽進她的臂彎。
「你看到了嗎?」他大聲嚷嚷,手心拍打桌面。「這部機器毫無抗拒就投降。它說不定擊敗了棋王卡斯帕羅夫,但它知道最好不要招惹我。」
年輕男子柔潤的臉龐好像一塊融化的白蠟一樣愈來愈僵硬。「我這就走人。」
六個月之後,他幫塞爾蓋報名語言班,授課的老師是個一口壞牙的澳大利亞人。阿爾·帕西諾的電影佳句和饒舌歌手圖派克的嘻哈歌詞竟是不錯的英文教材,塞爾蓋跳過了初級班,兩年之內,他的英文會話已經好到可以選修商用英語一和商用英語二,而這兩門課都用唐納·特朗普的自傳作為教材。在如此肥沃的土壤中,一顆種子幾乎不需要陽光也可以萌芽生長。
「就因為某件事情不算違法,並不表示你應該這麼做。」
「那幅油畫。油畫必須留下來。」
她聳聳肩。「一九三七年間,他為國家服務,沒有所謂的為什麼。你在一家理髮店工作得夠久,遲早會輪到你被剃頭。」
薇拉
「但是,為什麼?誰告發他?」
他倚著塞爾蓋的臂膀,好像遊行似的沿著牆壁前進。照片和繪畫按照年份排列——不是創作或是刪修的年份,而是馬爾金嵌入那人的歲數。
弗拉基米爾移到塞爾蓋的座位,計算機直直盯著他,令他緊張。對他來說,計算機不過是一部附有打字鍵盤的電視機,中間連著一條搖搖晃晃的電話線。他試試頭戴式耳機。沒有聲響。
「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她問。
聖彼得堡,二〇一一年至二〇一三年
「回憶是唯一真實的資產。」年輕男子說。「語出納博科夫。」
你爸爸就在那裡,他伯伯曾跟他說,隱身背景之中,在一個沒有人看得到他的地方——哪裡?伯伯,他在哪裡?在灰暗的西裝之間?在將軍的肩章之下?不、不、不、不、不,天啊,終於看到了!他置身觀眾之間,一雙灰眼,一頭亂髮,神情安詳,依然健在。你以為你已經永遠忘了他的臉孔,你以為他已被刪除,再也不存在,你以為你已經失去他。但你瞧瞧,他坐在第三排,遙望某處。他看的不是舞者,而是你。此時此刻,人生的暮年,你找到了你的父親,認出了你的父親,周遭頓時向你聚攏,你遊盪多年的世間,感覺有如草刃般狹隘。
「這裏才是油畫的家。」
「只有恐怖分子會因為他們在電話里說了什麼而入獄。」弗拉基米爾說。多多關愛、多多鼓勵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吧。「別為了你的成功道歉。外行人不可能了解繁複的財務。」
他爸爸輕蔑地哼了一聲。「講話文雅一點。」
他爬進兩個深坑,篩濾泥土,尋找屍骨。他伸手攀過坑口,把他找到的東西擱在草地上,回頭繼續搜尋,好像一個撲身搜尋銅板的小孩。幾片粉紅的絲綢。一顆斑紋的褐色紐扣。幾條燒焦的涼鞋鞋底。一卷砸得粉碎的錄音帶。她拼湊破裂的塑膠殼面,勉強辨識出銷毀了一半的信息:「獻 里 亞,以 緊急!第一輯」。
「我的研究就是從這裏起頭。」策展人邊說、邊帶著他們走回中央的展室。「在馬爾金的審判中,檢方用了這張照片。但它也包含了馬爾金的諸多謎團之一。你們仔細瞧瞧,有沒有看出任何不尋常之處?」
他轉頭看看那張經過刪修的照片。
「不、不,那是一部經典名片。根據這部電影,過去五十年來美國社會的大小成就,其實只是一個智障男子誤打誤撞的結果。」
拜託讓我還沒有走過冰淇淋攤位就一命嗚呼。
「爸,跟我一起去。」
「從何說起呢?」
弗拉基米爾啊,你愈來愈沒出息,變得了一塊軟趴趴、臭兮兮的起司。
魯斯蘭往前一跨,距離近到聞得出年輕男子嘴裏的薄荷葉片逐漸枯萎。「在我看來,你有兩個選擇。你可以把畫賣給我,我會開車送你去機場。或者,我從你手裡拿走油畫,你自己想辦法回去。你人生地不熟,而且離家十萬八千里。你放聰明一點,好好選擇。」
「我覺得掛在牆上的舊照片不算違法。」
拜託讓我還沒有開門就一命嗚呼。
弗拉基米爾
「哇!您真聰明。」塞爾蓋繼續說,他坐在隔著兩張椅子之處,對著一副破爛的頭戴式耳機說話,網吧的噪音被隔絕在外。「我跟您擔保,蘇俄國家安全局和美國國稅局之間沒有交換計劃。」
一名身穿長裙、妝化得太濃的女子走過來,她的左臉布滿一道道愈合的傷疤。
一位工廠工頭。
塞爾蓋從洗手間出來時,他爸爸已經離開了。他在他的計算機前坐下。搜尋列里出現羅曼·奧西波維奇·馬爾金,游標一閃一閃。嗯,他爸爸的伯伯。塞爾蓋一時好奇,按下Enter鍵。
「我喉頭有個硬塊。」他坦承。
「它叫作滑鼠。」她解釋。「你可以把它放在滑鼠墊上移來移去。」
                弗拉基米爾
「我們進去吧。」塞爾蓋說。他們已經在街上繞了一小時。「典禮快結束了。」
還不想,兒子啊。
策展人跟著他們走到最後一幅畫作之前。「很了不起,不是嗎?如果羅曼·馬爾金心存任何善意。」她說,「這個男人便是善意的化身,不管他究竟是誰。」
他輸入日本:筷子、東京的摩天大樓、維基百科的文章、旅遊指南、蕈狀雲。
弗拉基米爾覺得如何?他兒子是個砍殺巨人的英雄,沒錯,他就是這麼想。「我不知道你剛才說些什麼,但九_九_藏_書你的語氣好棒。」
導遊生涯一畫上句點,魯斯蘭的部長生涯隨即揭開序幕。那位買下札哈洛夫畫作的寡頭大亨相當欣賞魯斯蘭,任命他暫代副部長。他以前的長官已經搬到美國一個叫作馬斯基根的小鎮,而且據娜迪亞所知,依然住在他兒子藥局的地下室。身為副部長,魯斯蘭日常的工作大多是收受賄款。他的部屬稱他是「天生好手」。世間總得有人收受賄款來解決問題,這會兒似乎輪到了魯斯蘭,娜迪亞憑什麼爭辯。
「我想要有所表現。」
他大可立刻掉頭走向大門。塞爾蓋肯定能夠了解。他們的側影漫過館內空蕩的地面。策展人瞄了一眼她的手錶,回頭看看他,稍做猶豫,然後問了一句:「你們想要參觀嗎?」
「塞爾蓋啊,我的小財閥,你表現得非常好。」
謝謝你。
我爸爸,他心想。
我爸爸,他心想。
伯伯,他心想。
「即使她的信用評級不佳,我們應該還是可以拿到三、四千美金。我們可沒有從麥克格林契太太手中拿走一毛錢,那是信用卡公司的錢。」
他爸爸牽著五歲大的弗拉基米爾。
「畫廊快要閉館了。」她說。
他爸爸噘起嘴唇,發出類似放屁的聲音,以示回應。塞爾蓋啪的一聲、重重坐到沾了茶漬的扶手椅上。他當然知道他爸爸鍵入搜尋羅曼·奧西波維奇·馬爾金,留在熒幕上讓塞爾蓋瞧見。他們父子都不敢直接要求,生怕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反而變得異常敏感,小心面對彼此的暗示。塞爾蓋經常做出提議,而他爸爸經常予以拒絕。他爸爸愈是抗拒,塞爾蓋愈是感覺自己觸及他爸爸內心深處那個毫不遮掩的角落,說不定甚至打動他爸爸的心靈。
我們,這兩個字聽起來多麼順耳。你被納入另一個人的私人範疇,不單是我,而是我們。繼續進行吧,我的孩兒,但請你帶著我同行。
「您好,請問您是俄亥俄州克拉弗特路一八八九號的瓊安娜·麥克格林契太太嗎?好的,請問您的生日是不是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二日?我是國稅局的約翰·史密斯。嗯,麥克格林契太太,很抱歉必須通知您,除非您提供一些資料,否則我們將查核您的稅單。首先,您必須跟我說您的社安卡卡號和銀行賬號。還有您娘家的姓氏。沒錯,這是為了核對您的身份。我們國稅局非常重視身份竊盜的問題。」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但油畫是我的。」
特展開幕的那個傍晚,七月的暑氣有如一團黏稠的糨糊,尼夫斯基大道的車潮之間溼氣凝滯。弗拉基米爾的手錶顯示七點半。太陽在空中閃閃發光,照在他臉上暖洋洋,感覺像是午後。太早、還是太遲——弗拉基米爾再也說不準。
浪濤湧起,把他打入有如隧道般陰暗的青藍海水之中。一圈圈海水在他的頸間緩緩散開。浪濤再起,輕輕漫過他的軀體。他一隻手臂仰泳,另一隻手臂把三個酸黃瓜罐摟在胸前。銀白的魚群在他身側飛快地遊動。他果真來到黑海,他簡直不敢相信。當他游得夠遠、防波堤早被拋在身後,由此遠眺地平線,整片大海似乎只屬於他。他旋開蓋子,放手讓一個個罐子沉入深邃的藍海之中。
「怎麼了?」她問。
一個小小的白色箭頭滑過有如藍天的熒幕。
葛莉娜
娜迪亞
伯伯,他心想。
幾位出席的訪客漫步觀展。弗拉基米爾不會記得任何一位。他只會記得他幫他兒子開門、踏入涼爽的畫廊、抬頭一看、赫然望見他伯伯的大頭照。這張臉部的特寫放大到兩米高,直直地盯著他。羅曼·馬爾金:1902-1937。
莉迪亞
他輸入膝蓋,熒幕上冒出上千個膝蓋的影像,還有每一塊骨頭、每一條肌肉、每一條肌腱的詳盡分析,甚至包括從風濕關節炎到槍傷的診斷和治療。
沃斯卡·奧西波維奇·馬爾金。他沒有按下Enter鍵。目前還沒有,因為他從來沒寫過他爸爸的姓名,也從來沒有看過他爸爸的姓名被寫出。游標不耐煩地一閃一閃。此舉又有何益?你必須往前看。不要回頭。別管周邊有些什麼。你的身後只是廢墟。
「的確不公平。」弗拉基米爾應和。
他靠入塞爾蓋的懷裡,那天第二次,弗拉基米爾感覺自己在他兒子的懷裡恢復了清白——這孩子不知何故地原諒了他,這會兒不知何故地支撐著他。
他的聲調太生動,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個吃公家飯的官僚。他付出太多心思,只有那種個性像是出勤卡一樣單薄空白的公務員才值得信賴。但是弗拉基米爾哪有資格質疑這位技藝嫻熟的高手?
宇宙間的信息怎麼可能濃縮在這個小小的金屬盒裡?他甚至沒辦法把一整隻雞塞進他的小烤箱,而這東西容納了整個世界,感覺有點褻瀆上天,即使對一個無神論者而言。沒有人應該知道這麼多事情。這肯定違法。他回頭觀望,一心以為身穿黑色西裝的保安大隊將會奪門而入、沒收計算機、給他戴上手銬押走。但是周遭只見焦躁不安、動來動去的小夥子對著彼此噼噼啪啪發射紅斑四濺的光點。
弗拉基米爾往前一傾。
「那是留給你的。等你當上爸爸,你可以把你的照片掛在牆上,讓你兒子覺得你是個容易受騙的自戀狂。」
「一九三七,那一年我跟我老師說我伯伯是個間諜,沒錯,一九三七年年。」
最好從最簡單的問題著手,讓這個叫作谷歌的傢伙暖暖身。
科里亞
三位護士一聽到魯斯蘭大叫,趕緊跑進醫生辦公室。護士們站在門邊,舉足不前,因為她們聽過太多傷殘病患、垂死之人、死者親屬的哭喊,對她們而言,任何一種痛苦的呼喚都不陌生。但充滿敬畏、欣喜若狂的吶喊,聽起來卻不太習慣。
「我已經有一具電話。」他爸爸說。「它被電話線連在牆上,所以不會被偷,也不會不見。你倒是說說,誰的電話比較聰明?」
我值得嗎?他默默地請問畫中之人。我活了這麼久——我究竟做了什麼、值得活到現在?
「你覺得冰庫跟烤箱發揮同樣功效嗎?」弗拉基米爾問。
「多年以來,我始終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她說。
熒幕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充滿地球的影像、哥倫九九藏書布的生平、圓周、曲率,令人目眩。弗拉基米爾原本以為谷歌只會簡單回答是,或不是,但是,哇,這真是了不起。
他打量那個形似塑膠雞蛋的東西。「我知道什麼是老鼠。」他說。「這東西可不是老鼠。」
「羅曼·馬爾金做了一件非比尋常的事情。」策展人說。「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開始,每次從照片或是繪畫中塗掉一個人的臉孔,他就嵌入另一人的臉孔,幾乎毫無例外。」
「噢、天啊。」她說,她年紀輕到可以當他的兒媳婦,但她看著他的眼神,卻像是他的媽媽。「是不是惡性?」
他爸爸如同一個叛逆的少年,身穿寬鬆的褐色夾克,高舉長柄叉戟,飛奔衝過十月的街道。
塞爾蓋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不公平。」他兒子說。
街角一個瘦高的冰淇淋小販跪到地上,把頭伸進冰庫里。
他爸爸如同一位科學家。
「你若沿著這面牆往前走,你會注意到這人出現在每一個經過刪修的影像中。」策展人繼續說。「作品的解說會告訴你確切位置。他有時是個男孩,有時是個男人,有時上了年紀。馬爾金通常把他嵌入被審查者經過刪修之後留下的空白。」
「我知道這不容易。」塞爾蓋說。「你做得好極了,我以你為榮。」
她恢復視力的第二天,他給她一套色彩樣本,其中包含一千八百種叫得出名字的色彩。珊瑚紅。乳白紫水晶。向晚的金黃。西伯利亞的赤褐。她反覆研讀,直到可以從冰淇淋冷凍櫃、公園、晨空之中辨識出種種顏彩。編纂樣本的撰稿人賦予每種顏色如詩般的名稱,連詩人普希金都沒辦法挑剔。
由於身陷囹圄,弗拉基米爾錯過了畢業典禮和棋藝競賽。他從來沒見過他的兒子為他表現。但這股自豪是否始終蘊藏他的心中、好像毒性強烈的水銀似的凝聚在他的體內?
你瞧瞧!這個小傢伙真是成材。他坐在網吧幽暗的一角,觀看他的孩子工作。好個奇才啊,弗拉基米爾的孩兒!在先天與後天的角力中,弗拉基米爾絕對支持前者。優生學家夢想的種種素質流竄于塞爾蓋的血液之中。
他走過冰淇淋攤位。
她繫緊頭巾,靜候魯斯蘭,然後一起走向他。
女服務生大笑,纖纖玉手輕拍他的肩膀,啊,今天真是美好。她幫他開啟IE瀏覽器,然後走回收銀台。「谷歌,不是果戈理。你輸入你想要搜尋什麼,按下Enter鍵。」
年輕男子帶著皮箱上路,皮箱里裝著三個酸黃瓜罐和一萬美金,飛往黑海的一個度假小鎮。連著三天,他沿著海灘漫步,雙腳沒入黃褐的細沙,蒼白的臉頰被曬得永遠紅通通。那片海灘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塊土地都靠近太陽。到了第三天,他把他的帆布袋甩到肩上,走向海灘。他舉著一張破舊的明信片,循著海岸前進,直到站上明信片描繪的那一處。沒有人會強迫他賣掉那張明信片。那些塗了厚厚一層防晒油、衣衫單薄的泳客們,說不定猜不透這位身穿豹紋泳褲、瘦巴巴的年輕小夥子為什麼帶著三個酸黃瓜罐下海,但他們很可能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年輕男子回頭一瞥沿著遠處山坡緩緩攀升的青綠石階,牧野一片空曠,青嫩草尖隨著微風輕輕搖擺。「這裏真是寧靜。」年輕男子邊說,邊把那張加了框的地圖從他們眼前拿開。「你能不能告訴我這裡是否有人被地雷炸死?」
弗拉基米爾根本不曉得他兒子在說些什麼。
女子伸出食指,指尖輕輕相碰。「原因不明。一九三七年,他被控跟一個據稱涉入波蘭間諜網的芭蕾舞者扯上關係,因為這個莫須有的指控被定罪。法庭紀錄登載了一份照本宣科的招供,但是審判庭的證人們說他拒絕作證,或是招供。」
弗拉基米爾瞄一瞄街道,看看有沒有另一樣可能對自己造成傷害的器物。應該不難找。最不可思議的傷亡都發生在主要城市的市區。光是站在聖彼得堡的街角,你的性命就陷入險境。
拜託讓我還沒有走過那個賣太陽眼鏡的盲人就一命嗚呼。
她帶著他們沿著畫廊的一側前進,邊走邊解釋治安單位多麼懼怕影像的力量、修圖與審查的沿革、如何墨染塗黑、如何使用噴槍操控影像、早期如何利用這種現代科技修圖、如何改進。他倚著塞爾蓋。他們走過一整牆臉孔被塗黑的男人和女人。
兩位男士爬上山坡之時,娜迪亞跟瑪卡一起待在屋裡。
                娜迪亞
她欣賞了一會兒,然後從後門走了出去,讓自己也成為畫中的一人。
沃斯卡
其後的歲月,他們春天和夏天到小屋度周末,其餘時間住在格羅茲尼。魯斯蘭從十幾個迫切性更高的基礎工程挪用幾筆經費,重新修建鄉土博物館。娜迪亞回到館中工作,擔任修復部的主任。她完成她那篇以審查員羅曼·馬爾金為題的博士論文,同時設立了一個網站,登錄他修改偽造的圖像。
下午他們拿著鐵鏟走向牧野。魯斯蘭堅持走在前頭,兩人保持十二步的距離,以防萬一。掃雷大隊已從山坡上清除二十三枚的地雷,坑洞重新填上泥土,跟人孔蓋差不多大小。坑坑洞洞之間冒出兩個地雷爆炸留下的深坑,一個在香料作物花園的盡頭,另一個遠在山坡上。
「我可不會說得那麼嚴重。」塞爾蓋告誡。「我只會說欣賞他演技的人們不了解人類的本性。」
「你還好嗎?」她問。
「我剛入行的時候,他們不相信我。」塞爾蓋坦承。「我在網路電話簿隨便找個名字打電話,我跟他們說:『您好,恭喜您獨得大獎,請把您的銀行賬號我。』」

女服務生輕輕拍一下他的肩膀。她咧嘴一笑,笑得合不攏嘴,眼睫毛比鋼筆書寫的線條還要濃黑。「那是滑鼠,可不是讓你朝著用它說話。」
一個形似半顆雞蛋的塑膠圓球端立在一個正方形的藍色軟墊上。聽筒嗎?他把它湊到耳邊。「谷戈,你在那裡嗎?我想找人。」
弗拉基米爾用塑料袋和橡皮筋包住那隻裹了繃帶的腿,搬張凳子擺在澡缸里,換上泳衣,把兒子抬進澡缸,扶著兒子坐上凳子。他試試水龍頭流出的水溫,啐的一聲吐出帶著鐵鏽味的自來水,嗯,水太燙。他在兒子的頭髮和肩膀抹上肥皂,嗯,水太冷。腋窩,臀骨九-九-藏-書,肚臍眼,兒子身軀的各個部位看來陌生,他上次看到這些部位赤|裸裸地暴露在衣物之外,兒子的年紀小到寫不出自己的姓名。這會兒兒子長大了,身軀卻依然躺得進他這個做爸爸的臂彎,而且剛剛好。
熒幕毫無動靜。「哈啰?果戈理?」
外科醫生的辦公室有如一幅格哈德·里希特的畫作,朦朦朧朧,略為失焦。當她伸長手臂,她數不清自己有幾根指頭,但她看得到指頭在那裡。魯斯蘭也在場。她悄悄握住他的手。
年輕男子舉起地圖,地圖中的山坡和眼前的山坡,輪廓完全吻合,他們這才看出那幅地圖是什麼。
他爸爸如同一個小夥子,爬上一部牽引機。
他研究一下鍵盤。他搞不懂鍵盤的配置。連字母都沒有按照順序排列。人人非得具有個人風格,人人以為自己是一片片獨一無二的小雪花,其實他們只是一滴滴毫不足奇的小水珠。
他幫他爸爸買了一支智能型手機,當作生日禮物。
「我不知道他們喪生在哪一個深坑。」他說。「我不知道這裡有兩個深坑。」他眉頭一皺,雙手微微顫抖,看起來似乎被他不知道的事情嚇得發獃。時間愈久,他不知道的事情愈多,實在令人心驚。
「門兒都沒有。」
「太好了,麥克格林契太太,最後四碼是不是九九一一?我會在系統里做個更正,這樣就可以避免受到查稅。沒錯,我確實來自俄國,現在住在佛羅里達州,大多時間坐在海灘上享用橘子汁。」
他爸爸身穿暗色西裝,頭戴藍色鴨舌帽,一隻手攬著一名女子,細看之下,女子竟是弗拉基米爾的媽媽。
「你還好嗎?」弗拉基米爾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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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腿還好。怎麼回事?」
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個早晨,莫斯科的一位外科醫生解開娜迪亞頭上的繃帶。
他想要按下Enter鍵,但他已經從椅子上起身,慢慢後退。他是……惡魔,他哭了嗎?
塞爾蓋對著眼鏡鏡片吹了一口白霧。「湯姆·漢克斯的臉書粉絲專頁。」
「你們的好意,我們心領。」她說。
「嗯,這麼說來,我們還是指望你長命百歲吧。」塞爾蓋說。他朝著自己的拳頭輕咳。「兩年前,我找到一個藝術史學者的網站,她住在格羅茲尼,她的博士論文以你伯伯為主題,也就是那個審查員。」
塞爾蓋
她輕撫他的頸背,感覺他柔軟的毛髮滑過她的指腹。一隻灰鳥飛過天際,灰白的陰影掃過地面。陽光照上她的臉頰,閃閃爍爍。他們很少在白天親吻。
「慢慢來,麥克格林契太太。」塞爾蓋說。「皮夾可能非常難找。」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靠在塞爾蓋身上。「對不起,你的腿。」
「它可以用來自|拍,這樣一來……」
如果這部機器無所不知,那它曉不曉得他爸爸?
一位政客。
塞爾蓋走向房間另一頭的牆邊,牆上掛滿他爸爸的肖像照。每次想要討論一個難以啟口的話題,他就挑選其中一張容貌比較和藹的照片、對著照片中的爸爸說話。「嗯,留下這麼多空間掛照片,你未免太過樂觀,不是嗎?」他邊說、邊朝著最近拍攝的肖像點頭,照片另一側的牆面一片空白。
伊莉納·波諾娃,1932-1937,「基洛夫芭蕾舞團」(現稱「馬林斯基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者,解說卡寫道。她被控參与一個波蘭間諜集團,涉嫌叛國、動亂、破壞,職業生涯至此畫上句點。你若看看馬爾金修改過的照片,你會發現他讓波諾娃的一隻手懸浮在舞台之上。這是無意的疏失?對觀看者發出警告?表達異議的舉動?實難判定。請看看兩張照片的背景。倘若仔細觀看,你說不定會發覺經過刪修的版本之中多出一個人……
「你跟我說你和奶奶曾被列入某份名單,因為爺爺是人民的公敵。我想網路某處肯定也有一份名單,不管多麼不可置信,或是有辱他們的智商,他們對每一件事情都深信不疑。」
羅曼
在頭先看到的一張照片中,一隻手懸浮在舞台之上。未經修圖的原片並排懸挂,研究人員在一個貼錯標籤的檔案櫃里找到一截蘇聯時期殘存下來的底片,沖洗出這張原始照片。弗拉基米爾仔細端詳舞者:聚光燈打在一綹綹黑髮上,光影斑斑;細長的眉毛微微揚起,雙眼略顯灰白;一頂黑羽毛的頭飾;耳朵的模樣沒什麼特別。
「言之成理。好,你決定如何?」
「我幫你買手機,因為它具備相機功能。你看看。」塞爾蓋說。他按下電源鍵,手機卡啟動。「它有兩個鏡頭,一個朝外,一個朝內,面向著你。」
「沒關係、沒關係。」弗拉基米爾說,但怎麼可能沒關係?事情才嚴重呢。他從來沒有幫兒子洗過澡。從何開始呢?幫塞爾蓋脫下襪子?襯衫?先在浴缸里放一些水?他是不是跟著塞爾蓋一起踏進澡缸?他該不該移開視線?
一位廚師。
「不、不,那是一部好萊塢大片。美國人在小孩的歷史課堂播放這部電影。」塞爾蓋喝乾那瓶滿是泡沫的波羅的海七號啤酒。「所以我從湯姆·漢克斯的粉絲專頁抄下臉友們姓名和生日,對照登載個人信息的白頁電話簿。你說不定覺得奇怪,明知生日是竊取身份所需的三項信息之一,大家為什麼主動把生日公布在網路上?我跟你說啊,因為這樣一來,陌生人就可以跟他們說聲生日快樂!難以置信,是吧?當我打電話給麥克格林契太太,我手邊已經有了她的姓名、地址和生日,我跟她說我是國稅局人員,請她提供必要的信息證實她的身份。你得讓美國人覺得他必須說服你相信他是誰,而不是由你說服他相信你是誰,這就是訣竅所在。相較於一般美國人,你說不定只花十分之一的功夫就可以讓湯姆·漢克斯的粉絲們上當。」
「你的牆上掛滿舊照片,哪有資格置評?」
「你把話說清楚。」他說。
魯斯蘭眯著眼睛,望向地平線那一端,日光灼灼,有如銀閃閃的流水。這裏曾經發生爆炸。他的世界曾經宣告結束。他人還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