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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 人民的殿堂

B面

人民的殿堂

「我只是籠統說說,沒有特定的對象。」他開口,但我已經不再聆聽。整個夏天我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不是基里爾的助理,而是他的學徒。
「瞧瞧你。」他說,身子往前一傾,在我的額頭印上一吻。「我的塞爾蓋,我的小笨瓜。過去這幾年,你花了多少精神想要變成一個混蛋。即使盡了全力,你反而成了一個男子漢。我知道你想要變成一個空前絕後的大混蛋,今後數百年,人們一說到『混蛋』就會想起你。但你不是一個混蛋。你是我的兒子。所以啰,當你想要自取其辱,請你記住,我的寶貝兒子,你是你爸爸全心的驕傲。」
他們轉頭看我。「我還沒決定被關個幾年。」我說,口氣稍嫌遲緩。「但別擔心,算我一份,我絕對跑不了。」
但我往前一步,舉起我的雙手,一步變成兩步,兩步變成三步。咔嚓一聲,鬆開保險桿,再咔嚓一聲,扳上擊錘。他把手槍握在殘肢之間。當他意識到我要求他做什麼,我的膝蓋距離槍身僅僅兩米。他神情瞭然,面帶哀傷,慢慢點頭,我只能制止自己不要因為鬆了一口氣而啜泣。我想要說聲謝謝,但是槍聲掩沒我感激的話語。我雙腳一軟。子彈颼颼穿過我的膝蓋。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才爬向他,他把我抬到他的懷裡,輕聲說道:「你還活著。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你真多嘴。」他說,「尤其是對一個處|男而言。」
「這樣一來,你就違背你的假釋規定。」
「窒息式性|愛。難不成你從來沒有聽說過?」
克列斯提監獄原本是王室儲酒的庫房,庫藏的烈酒足使皇親貴族和朝臣們沉醉酒鄉之中,度過漫長的寒冬。農奴獲得解放之後,政府承接地主們昔日的權責,把初嘗自由滋味的人民打進大牢,克列斯提因而成了一座監獄。一世紀以來,蘇聯秘密警察在此痛毆叛國歹徒,迫使他們招供。蘇聯瓦解之後,煙毒犯在此等候審判。依據原本的設計,克列斯提監獄只能容納一千名左右的囚犯,但當我爸從komsomol街的鐵門走入獄中,囚犯的人數已經破萬。
他靠著門框,穩住氣喘吁吁的身軀。我小時候他已經是個糟老頭,現在他夠格被稱為老古董。我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你賣些什麼?」
「我們窮得買不起汽車?」
徵兵季節始於初春。涅瓦河河水高漲,漫過下游各個村落的水閘。一群年邁的鱷魚在彼得保羅要塞的城牆邊曬太陽。酒鬼們不但白天醉醺醺,晚上也喝得酩酊大醉。北極圈的冬天褪去層層的外衣,露出淺粉橘、紫羅蘭、蜜桃李的色彩。我們同一天收到軍需處寄來的明信片,帶著明信片走到公園。這是我爸以前從牢里寄信給我之後、頭一次有人跟我寫信。
「你聽說托尼做了什麼好事嗎?他上星期搶了一家電腦專賣店。」伊凡說。「他把他的境內護照留在櫃檯上,但是依然沒辦法讓自己被抓起來。他得走進警察局,堅稱自己犯了罪。真的很丟人。」
「一毛都沒有。」我坦承。「但他請我吃了一個沙威瑪三明治。」
「你爺爺身材高大。」我爸站在門口說。那隻惡魔般的貓咪在他雙腳之間窺視。「把褲管截短,你看起來就像個大人。」
若想延期入伍,你得上大學、當上爸爸、吃上牢飯,而放眼不久的將來,我和我的朋友們只可能符合最後一項。監獄是我們學習技藝的場所,等於是唯一一所核准我們入學的學校,我們也只能在這裏獲致拓展未來的專長。念了九年書之後,我們應當進入技術學院就讀,但我們班教出一大群表現不佳的學生,這是本班得以自豪的特色,結果附近一所不怎麼樣的專科學校居然比劍橋大學還難進。沒關係,如果你想走上犯罪這一行,沒有一所學校比監獄更專業。
「你缺了腳,又不是缺了手。你自己來。」
「還有呢?」
列車開抵Ploshchad Vosstaniya地鐵站的兩分半鍾之內,他賺到兩百四十盧布。我不敢相信籃子里放著多少銅板和皺巴巴的紙鈔。我爸工作三小時都賺不到這麼多錢。
最後一個步驟是噴上大量古龍水,古龍水嗆鼻,聞起來像是防止屍體腐化的香油。我把基里爾抬上他的輪椅,推著他走到走廊。

「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樣。」他搖搖頭,對著自己笑笑。疾風散去,環繞著我們。「我之所以告訴你,純粹是因為你即將南下,進入戰區。我的殘廢跟地雷無關。幾年前一個晚上,我喝得爛醉,昏死在聖彼得堡的地鐵軌道上。」
「你真是個老千。」我說。
「整整兩年,你只能操你的軍用水壺,這才不是開玩笑。」
「很矮。」我說。
「你看到什麼?」兩年以來,我頭一次聲音哽咽。我情願用我的餘生交換一件隱形斗篷,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幻影移形,出現在任何一個我爸視線所不及之處。
「你知道的,我始終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小孩。」我爸主動開口。「那年我五十歲,我以為我贏定了,再也不必擔心。然後我碰到你媽媽,然後她懷了身孕,這下我不能拋下她了,對不對?」
我躲到偏遠郊區的毒品注射場所,花了兩盧布租了一個針頭,肆意狂歡。即使嗑藥嗑得恍恍惚惚,我依然擺脫不了高聲呼喊自己還活著的基里爾。
「你絕對不可以停下來跟任何人說話。」
「我爸帶我去找他最喜歡的妓|女,讓她幫我『轉大人』。」基里爾繼續說,「我操她的時候,他站在床邊,距離倒沒有近到讓我覺得怪怪的,我必須強調這一點。他只想確定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大概五秒鐘就射了,他拍手叫好,我從來沒讓我老爸這麼驕傲。
他幸災樂禍地笑笑,我是公雞還是母雞,顯然不言而喻。
他四年之後出獄。我媽在他第一次假釋聽證會之前過世,國營的孤兒院比克列斯提監獄更人滿為患,但是聽證會的法官出奇地守法,而且仁慈得令人訝異,整個司法部里,說不定只有他的心尚未挨了一刀、被換成一塊漆黑的木炭。我爸只服了三分之一的刑期,但法官准予我爸出獄。出獄之後,我爸奉公守法。他開無照計程車,碰到每一個黃燈都停車。我真的想要相信他看在我的分上,決定誠實過日子,但他純粹是為了他自己。他非常懼怕克列斯提監獄,甚至甘願承受生活的乏味與挫折。
「好吧,同志,我們這就朝著你的殿堂前進。」我建議,推著他走向Pushkinskaya地鐵站的入口。
「在我那個年代,若是想要逃避兵役,最普遍的方式是上大學,其次是宣稱心理有問題,藉此延緩入伍。你必須賄賂一個精神科醫生,請他說你是個有憑有據的瘋子。問題是緩徵令都被謊稱心理有毛病的新富階級拿光了,真正的精神病患反而不得不當兵。我們的連隊有兩個人精神分裂、幾個人情緒躁鬱,還有一個傢伙說天使經常來找他。戰爭真是荒誕,不是嗎?」
「那是什麼?」
「我們有一整天的時間。」
我失去了兩個夜晚、我的童貞、基里爾的每一分錢。我的腦袋隆隆作響,好像有個勤奮的鐵匠在裏面不停敲打。我的肚子滾滾翻騰,好像有個龍捲風在裏面肆虐。某處有個小妞引吭高歌。我分不清我聽到的是她高亢的顫音、還是我血管嗡嗡作響。角落有個沒有燈罩的檯燈,檯燈接上一條延長線,插在對面一棟樓房的插座里,遠遠望去,延長線好像一條洗衣繩,搖搖晃晃地橫越在半空中。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不曉得從哪裡冒了出來,兩隻腳的形狀與顏色都像是一條黑麵包,普通人穿的鞋子絕對容納不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白粉,撒在烘焙紙上,用刀片加上另一種白粉。角落有個男孩在牆上畫了一個個巨|乳。男人跟他要了一支麥克筆,在我的臂膀上塗鴉。他一直跟我說一條條動脈與靜脈的拉丁學名,就一個吸毒自毀的男人而言,他這種治學態度倒是匪夷所思。隔天早上,我在一個女人身邊醒來,她一頭有如蛛網的灰發,褐色的雙眼凹陷深邃,幾乎無神。「你從男孩變成男人的頭一個早上。」她說。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三百盧布。」她說。這下我了解了。「你需要牙刷嗎?」她問。我跟她說我不需要,她說:「小夥子,但你需要。你得保持牙齒清潔。你若有口好牙,前途就不可限量。」我買下那把牙刷,又打了一劑海洛因,刺穿某人先前在我青藍血管間畫上的小紅船。我搞不清自己有幾根指頭。哪個神經病的神明會放心將這麼多根指頭交付給我?斑駁的白漆從天花板上掉落。我等著整片天花板塌下來。幾乎殺了基里爾會讓我吃幾年牢飯?吃牢飯會比去服役更糟嗎?
「一張緩徵令多少錢?」
「那是你把一條皮帶綁在脖子上、幹得爽歪歪。」
「你保證?」伊凡問。
「胡read•99csw•com說。你若不曉得你打哪裡來,你就不曉得你會在哪裡說拜拜。每一個人都得有個起頭。」
「我以為你打算上路了。」
「我看到一個腦筋很好、說不定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年輕人。我看到一個心地善良、個性純真的年輕人,但他的世界卻容不下、也不讚許這樣的好人。我看到一個我希望他在哪些方面不像我、他就真的跟我不一樣的兒子。」

沃拉里點點頭。「最起碼關到開庭。聽起來還不錯。不會缺水,免費供電,我敢打賭他正在結交各式各樣的朋友,我們這個周末就加入他。」
「我打算搶劫一家電器行。」亞歷山大高聲宣告,猛吸五口,解決一支香煙。他的肺跟藍鯨魚的肺一樣可觀。「關個三年,應該夠了。」
我真想馬上重重打他一拳。我已經從頭到尾讀了三次《哈利·波特》,但我會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嗯,我說不定會跟她說。但她已經拿起小說,邁步離去。
我拆卸輪椅時,報販們揮舞著報紙的頭版。索契的大型度假中心將於明年開幕。悉尼準備主辦夏季奧運會。克列斯提監獄將改建為旅館購物商場。
「如果他們沒死、而你有他們家的鑰匙,你就可以把他們洗劫一空。」
他輕輕搖頭,下顎在陰影之中忽隱忽現。他嘴裏沒被打斷的牙齒,看起來好像保齡球道殘餘的球瓶。他根本不怕我。我因而憎恨他。
「這隻是白糖。喝茶用的。」
基里爾坐著輪椅穿過門口,我爸跟在他後面。
「瞧瞧你這副德行,你的臉漲得比我喝的羅宋湯還紅。」他閉上眼睛,神情靜穆,好像一個所求不多、容易滿足的智者。「我記得我的第一次。那是我十三歲生日。」
我雙腿胡亂踢打,雙手拍過桌面,想要拿把小刀捅他一刀,或是抓把叉子刺他一下。他緊緊按住我的嘴,一隻指頭依然掐入我皮開肉綻的傷口。
「你把一條皮帶綁在脖子上、讓自己幾乎窒息,當然會有風險。這種經驗可能改變你的一生,也可能讓你斷送性命。猶如高空跳傘。我的公司將提供類似降落傘的服務。比方說你想要嘗試一下窒息式性|愛,你事先打電話給我,我手邊已經有一副你家的備用鑰匙,如果你某個時間之內沒有打電話回來報備,就說一個鐘頭吧,我會過去查看一下狀況。到了那時,你說不定已經一命嗚呼,若是如此,我會趕快幫你拉上長褲,好讓你的親友們以為你死於一般的自殺,說不定心裏比較好過。」
「送貨掙錢。」我驕傲地說。她伸出右手打了我一巴掌,伸出左手摟住我。
「這麼說來,我們兩個都比你賺得多。」我無話可說,他看起來得意揚揚,轉頭繼續看電視。片中每一個角色都是配音,連那個豐|滿的蛇蝎美女都粗聲粗氣地說話,聽起來好像是個愚笨魯鈍、煙不離手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人。一個下顎方正的男演員爬進冰箱,躲過了炸彈攻擊。我希望這種科技已經傳到車臣。
「你不能讓他們以為你在賺錢。」他把零錢放進口袋,悄悄跟我說。我們在Ploshchad Vosstaniya地鐵站登上另一部列車。
「塞爾蓋。」我爸說。「你給我記住,我可不怕違背我假釋的規定。」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坐牢根本不算什麼。」
「你這個沒經驗的小毛頭還有點希望。」
「我還沒被抓去關之前,他們就這麼說。當時我就希望那裡是間旅館。但當然不是。」
她打電話報警。那天下午,我爸就在我們公寓大樓外面被捕。
聽到他這麼說,我覺得好難過。
我幾乎無法呼吸。
「你得學著怎麼做。」他咄咄相逼。
我朝著基里爾點點頭。「哪裡都沒去,只是工作。」
「叛亂一終止,你馬上出獄,這就是訣竅。」
我爸跟基里爾在廚房說話時,我探頭探腦地四處觀望。我以為公寓里肯定一團混亂,毫無秩序,但客廳的地上乾乾淨淨,只有椅腳和桌腳貼著地面。一個碗碟架擱在澡缸旁邊。排水口周圍沾了一點當天早上吃剩的燕麥粥。一個個盛水的玻璃廣口瓶沿著護壁板矗立,瓶底蒙上一層紅色的水漬。基里爾知道某些我們不曉得的事情嗎?我的喉嚨乾澀,嘴巴帶著廚餘回收般的酸臭,但是從陌生人浴室里的水瓶喝水?絕對不妥。
那天傍晚,一套破爛的軍服平放在客廳的咖啡桌上,宛如一片藍灰的雨雲。我攤開長褲,舉到腰間比一比,褲腳垂過我的腳踝,噗噗啪啪打上地面。
「我曉得基里爾比你賺得多。」
「你一直對我下達指令,好像在訓練我。『你得這麼做、你得那麼做,才有辦法成功行乞。』」
我只探過一次監。我從我媽那裡偷了幾百元盧布,賄賂一位獄警。日後當我跟朋友們講述此事,我把整個經過描述得像是電影「教父」的場景,我爸好像是監獄的大頭目,除了如何烹調番茄醬之外,什麼都不必擔心。但飄散在走道的大蒜味全都來自那位獄警。我跟隨獄警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穿過長長的迴廊,走進牢房區。手臂有如樹枝般乾瘦、雙眼如洞穴般凹陷的男人們倚著鐵欄杆,我爸跟其他十九個囚犯共享的牢房原本是一間單獨禁閉室。那天稍早下過雨。
「過來。」他下令,就著電視的燈光檢查我的瞳孔。貓咪的尾巴纏繞我爸的胳臂,愉快地嗚嗚叫。那隻貓咪簡直是披了毛皮的惡魔。
「他讓你留下多少?」
「沒錯,你將為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上士工作。」
「你有沒有受到感染?」他問。他的怒氣已消,只剩下些許為人父的關切,聽來可悲。
「現在才十一點。」

「等等。」他說。大樓的大門鏗鏘關上,中古世紀的攻城器具都打不破那個鬼東西。「我想要喘口氣,休息一下。」

「報上說等郊外的新監獄蓋好就動工。」
「Chernyshevaskogo地鐵站的電梯深達一百三十七米。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他搖搖頭,點一支煙,跟我說話,那種表情好像我才是不講理的一方。「你這個小鬼,幹嗎如此慌張?急著想要獻出你的童貞?」
「你已經賺太多錢了。討錢的人不應該比給錢的人賺得多。」
罪與罰。我們對歷史毫無所悉——我們四人當中,可能只有一人曉得耶穌在哪年出生——但我們卻甘冒鑒古知今的風險,拿自己的未來打賭。我們押注:戰爭會在一年、兩年、五年之內結束。我們翻閱舊報紙,上網搜尋法院公告,找出符合每一個估算的罪行。毆打少數民族關一年。持械搶劫關兩到五年。走私販毒關五到七年。
他出獄幾個月之後,我被兩個年紀比較大的小孩痛揍一頓。我帶著黑眼圈回家,額頭也多了一道深長的傷口。我爸仔細打量我。
沃拉里不懷好意地笑笑。「新朋友?」
黨團認可的書冊排列在架上:紅軍野戰手冊,審查核實的十九世紀小說,宣揚重工業的樣板頌辭——你在冬宮宮外,或是堤岸沿岸都可以看到這種專門賣給西方人的市儈商品。我拿起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長篇小說,書中描述一位貧苦青年如何成為革命鬥士,是蘇聯時代一部重要的革命小說。如果我早生幾十年,我在校最後一年就必須閱讀這類小說,我無須細讀也會知道書里說些什麼,不管聯合畢業考出了哪些文學考題,我都會輕易過關。但我在一九八三年出生,校方指定閱讀《大師與瑪格麗特》——小說又臭又長,好像一條不曉得通往哪裡的運河,結果我考試只得了兩分。沒有大學要我。軍隊不在乎,照常徵召。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
聖彼得堡,二〇〇一年
「你絕對付不起。」他說。列車駛近,隨之揚起的微風急急掃過我的頭髮,但基里爾被植物起酥油抹得銀閃閃的頭髮,卻是紋絲不動。
「我自己下樓。」我們走到樓梯口時、他對我說。他把一塊厚紙板塞到身下,戴著手套的雙手緊緊抓住兩邊的扶手,好像乘坐平底雪橇似的滑下樓梯。七層樓,沒問題,他大氣都不吭一聲就自己下樓,但是他的長褲卻像是一座只有我可以抱著他攀越的高峰。恬不知恥的混蛋。
我有樣學樣,也點了一支煙。無眠的夜晚有如一個死胡同,始終通向混沌的清晨。雲朵只是懶洋洋地停滯在空中,完全不顧世事。懶惰的混蛋。一座煙囪矗立在涅瓦河對岸,煙囪高聳突兀,比任何一座皇宮的圓塔都顯眼。如果世世代代以其偉大的紀念碑流傳後世,在後代子孫的心目中,我們這個時代的紀念碑將是行動電話優惠方案的廣告牌。馬路對面,一群野狗追著一個遊民跑過棄置的空地。根據我們的教科書,多達千名的農奴為了興建聖彼得堡喪命。我們的老師認為不止於此,說不定將近十萬。https://read.99csw.com但為了跟你上床,他什麼都肯說。帶頭的野狗咬了一下遊民的屁股,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隻有如水牛般巨大的羅威納犬沖向他的脊背,他往前沖了三步,終於跌倒在地。我不確定聖彼得堡是否連他這種人都配不上。
「我們休息一下。」快到Ploshchad lenin地鐵站之時,我跟他說。
「我在掙錢。」他回答。
他下巴大張,一臉不可置信。「那是一種嗜好。你應該試試。非常有趣。」
他的神情變得柔和,近似哀傷。
「全世界最繁忙的地鐵之中,我們的地鐵系統排名第十三。」他邊吃香腸邊說。那天是聖彼得與聖保羅紀念日,市區各處熱氣騰騰,好像毛孔之中冒出悶熱的濕氣。「但在全世界的大城市之中,聖彼得堡僅僅排名第四十五。你覺得這代表什麼?」
「儘管笑吧。」沃拉里說,「但是你們都知道沒有一個條子會在乎誰搶了電器行或是觀光客。條子才會搶劫觀光客。但是偷開條子的警車?最起碼關四年。」
我拿起膠帶、在他的殘肢上繞了幾圈之後,基里爾在頭髮上抹上植物起酥油,用梳子梳了十幾下,然後帶著滿意的神情把頭髮中分。「他們可以舀一大匙這個鬼東西放進罐子里,貼上法文標籤,把價錢抬高十倍。」他解釋,「但他們騙不了我。」
我張嘴尖叫,但他的手掌緊緊蒙住我的嘴,他那雙空洞、受到辜負的眼睛盯著我。
科里亞
「去年兩百個新兵還沒趕得上去戰場就被活活打死。如果他們宣稱兩百,真正的數字絕對跟國際電話的號碼一樣驚人。絕對是受到老兵折磨,這可不是開玩笑。」
「你不該在四月二十日工作。」我把他抬過地鐵入口時、他對我說。「那些理個平頭的小混混在希特勒的誕辰最囂張。」
該死!誰告訴他的?更重要的是,他還跟誰說了?我再也混不下去了。說不定我可以賣腎買個身份、搖身變為一個亞馬爾半島飼養麋鹿的牧人?「亞馬爾半島」(Yamal Peninsula)在俄文里的意思是「世界的盡頭」,說不定應該算得上遙遠。我已經在腦海里蓋起冰屋、娶了一頭麝牛當老婆,基里爾忽然打斷我的思緒。
「爸,有些事情最好當作是無頭公案。」
「每一個在地鐵里打開錢包的人,當他們看到缺了腿的榮民,他們感到羞愧,說不定有點憐憫。但當他們看到我爬過車裡,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默默抗爭、絕不乞討的鬥士,不禁感到驕傲。他們應該感到恥辱,心中卻興起一股自豪,他們付錢給我,因為我讓他們享受這種特殊待遇。」
我們想要混幫派,但是我們能拿哪個人做榜樣?我們的英雄在何方?我們的老爸們開無照計程車、洗盤子、幫汽車加油,他們非常怯懦,體內的血液連挨了鍘刀都不敢往外流。他們緬懷昔日,倒不是因為以前過得比較舒坦,而是因為當年大夥過得一樣悲慘。我們是他們的兒子,我們要的不止於此。

「還有別的嗎?」
「過了幾年,我問我媽媽我爸爸出了什麼事,她說那個到我們家的男人脫不了關係。我記得那個男人,他是我伯伯,他還跟我說了一個沙皇和宮廷畫家的故事。說不定他告發我爸爸,我媽媽不太確定,但她知道若非心懷罪惡感,否則他不會上門警告我們。隔天在學校里,我跑去找我的老師,跟他告發一樁莫須有的事件,我說我伯伯搞破壞、我看到他跟外國人打交道。我想要報復。某個人必須付出代價。我不認識那個被我告發的男人。我只碰過他一次面,在一個大清早跟他說了幾分鐘的話。」
           ▲
「你知道契訶夫怎麼形容上了膛的槍嗎?」我說。基里爾板著臉。說不定他的聯合畢業考也不及格。我抹去槍身上的指紋——這也是小時候我爸教我的——把槍放到桌上。
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一樣衷心希望我能夠相信我爸。
我推著基里爾沿著夏帕勒爾納亞街往前走,斯莫爾尼修道院的白色圓頂逐漸消失在我們身後。我們在Chernyshevaskogo地鐵站左轉。一個賭場閃閃發亮,好像街燈映照下的棒棒糖。到處都是壽司餐廳和愛爾蘭小酒館。街旁停了一排豪華禮車,車窗上了色,跟司機們的太陽眼鏡一樣墨黑。生鏽的煤灰桶冒出火光,火苗透過格柵抽搐顫動,看起來好像反倒是它們冷得發抖,感覺有點怪異。我們靜待車流暫緩,等著過馬路。
列車進站,所經之處熱風勁揚,颼颼湧入車站。基里爾下達指令。這套把戲了無新意。你在地鐵站每走三步就可以看到一個在車臣戰場上受傷的跛腳榮民。他們高唱民俗歌謠,坐在木頭棧板上,朗讀普希金,盤起軟趴趴的雙腳,高舉硬紙板宣揚他們的苦楚。有些榮民只是喝得醉醺醺,喃喃述說殘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他皺起眉頭,我們的對話驟然轉向,變得如此嚴肅,讓他不太高興。列車從對面的鐵軌進站,幾乎颼颼帶走他的話語。「你可以靠著別人的罪惡感過活。」他說。「但是你若想要一棟鄉間別墅,你也必須讓他們感到自豪。」
「這表示只會蓋三座車站。」
基里爾的門沒鎖。他坐在輪椅上,冰敷他的臉頰,手槍擱在他旁邊的桌上。他的臉比他的雙腿看起來更殘缺。他沒有抓起電話,或是大聲呼救,他只是伸手拿槍,擱在裹著膠帶的大腿之間。
「這事攸關你的小命。」沃拉里走開之前說。「你被關進牢里,說不定就可以保住脖子上這顆頭顱。」
「我不知道。」他皺著眉頭看看他的殘肢。「我又沒被核子彈炸過。」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時,我爸穿著睡褲,手腳大張,坐在長沙發上。他直接拿起魚罐頭,邊吃邊讓小貓舔干他手指上的油漬。
我媽當然知道,但假裝不知情。當她發現我幫我爸跑腿,這事才畫下句點。
「你明天早上開始上班。」我爸說,神情相當自滿。「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Chernyshevaskogo地鐵站的電梯長達一百三十七米。」
疾風湧入隧道,夾帶著列車尖銳的剎車聲。「但你怎麼失去你的雙腿?」我高聲發問,聽出自己聲音中的恐懼,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懷疑的事實:我果然是個膽小鬼。
「你把我抬過入口。」我們接近Chernyshevaskogo地鐵站的入口時,基里爾對我說。我塞進兩枚代幣,兩隻手臂撐著他的腋窩,把他抬過入口。對一個缺了半截身子的人而言,他還滿重的。
「誰對你做出這種事?」他問。
「我看起來怎麼樣?」他問。他頭上戴著尖頂帽,下半身套著半截長褲,全身上下都是軍服,看起來太隆重,讓我很難把他當一回事。
「只要你不會變得跟我一樣,我不在乎你恨我。你了解嗎?」
「誰雇了我?」
「幾個星期之前。」他說。「別擺出那種表情。這些照片啊,每一張都是為了你拍的。」
當你再也無法辯解,你乾脆耍賴。
癌症奪走她的性命之前,我媽在一家小商店當收銀員,店裡櫥架上貨品貧乏,零零星星,你看了說不定會以為這裏販賣櫥架,而不是一家超商。她出門十五分鐘之後,我爸開始幹活。他有一支跟皮靴一樣大的行動電話,他好像戰壕里的士兵似的接聽電話,口操行話,清晰明快地處理訂單,接著戴上橡皮手套和手術口罩,把廚房桌上的白粉裝進小袋裡。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他是個醫生。
娜迪亞
「這是一門藝術。」
我爸只是看著我,好像我獲選加入國家撞球隊、拿著他的卵葩練習沖球。「你招了?你不但是毒蟲,還是個報馬仔。別的這個。」他攤開紙片,摺縫之間一片雪白。

「你必須假裝自己是個男子漢,然後你就果真是個男子漢。」
「瑪莎,給他幾盧布。」一個瘦巴巴、皺巴巴、系著頭巾的老太太悄悄跟她朋友說。「可憐一下那個苦兮兮的傢伙。」
我們在月台邊緣等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出口,但我就是說了。我問基里爾為什麼從來不提他怎麼失去雙腿、他乞討之時為什麼沉默不語、面帶挑釁。
「塞爾蓋·弗拉迪米羅維奇,還有別的嗎?」我收到入伍通知的那一天、我爸厲聲質問。他挺著大肚子站在門口,沾了一圈芥末醬的指甲捏著一張紙片,紙片上是半克的海洛因。我順著牆壁頹然坐到卧室地上,肩胛骨噼噼啪啪刮過牆面,斑駁的油漆迴旋落下,我抬頭,張大眼睛,好像卡通影片里的小貓咪,一臉無辜地瞪視。
桌上的海洛因,窗沿的白雪;一頭孤狼的刺青延伸到他的前臂;手術口罩蓋住他的半張臉;戴了手套的雙手嫻熟地執行任務:那就是我印象中的老爸。他是個資本主義者,他是個因read•99csw•com應新蘇聯而生的男人,他是個我以為我會永遠崇拜的爸爸。
「圖派克,你最近到哪裡去了?」他問。伊凡穿著松垮垮的牛仔褲和一件超大號、塞得進一個四口之家的運動衫站在他後面。
我手一松,任憑收疊起來的輪椅噼噼啪啪滾下電扶梯,我不記得路人們的臉孔,或是他們跟我大吼什麼,也不記得基里爾說了什麼,或是究竟有沒有開口。我記得我抓住基里爾熨燙筆挺的藍色衣領,把他推向緩緩下滑的電扶梯側板。若是願意,他大可制住我。他那雙手臂每天支撐他越過三千米長的車廂,晚上還有足夠的精力舉重。但他沒有反抗、沒有搏鬥,我還沒揮出第一拳,他就已經投降。當我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帽子掉到地上、電扶梯的側板把他一絲不苟的頭髮壓得亂七八糟,我發誓他嘴角一撇、微微一笑,那張眉毛糾結的臉龐毫無懼意。他睜大死魚般的雙眼,似乎打賭我膽怯到甚至做不出這種懦夫的行徑。但我痛揍他一拳,表示我做得出來,然後我不停揍他,因為我怕得不敢住手。等到我揪住他油膩的頭髮、按著他的臉猛撞電扶梯的踏階,我的指關節已經像是迸裂的莓果。基里爾終於癱倒在地。我把手伸進他胸前的口袋,抓住紙鈔和零散的銅板,轉頭往上跑,衝過其餘的踏階。隔著半條街,我看到電扶梯將基里爾送在街面,他軟趴趴地躺卧,電扶梯的踏階噗噗啪啪掃過他的殘肢。通勤的路人們踏過他匆忙前進。
「三年太長,托尼。」伊凡說。「我猜頂多六個月。我打算搶劫觀光客。」
「不但是處|男,還是道貌岸然的清教徒。你長大以後會變成一個修女。」
高中畢業之前的最後一學期,我們的未來幾乎大勢已定。我們逃學喝波羅的海七號啤酒,在陶立特花園朝著過往的女孩吹口哨。雪地上冒出一圈圈結了冰的淤泥。兩個孤僻的糟老頭在一張冰冷的桌邊下子彈西洋棋。我們圍成一個小圓圈,哆嗦地擠在一起。
「這很簡單。」我吹牛。絕對不要忘記「confidence」(信心)的前三個字母是「con」(詐欺)。「你預估戰爭會持續多久、你必須在牢里待多久,然後找出一個符合刑期的罪行。」
「這位是我兒子,塞爾蓋·弗拉迪米羅維奇,但你可以叫他『混蛋』。」我爸大聲說,然後指指那個缺了腿的男人。「這位是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
我爸周遭飄散著汗水、阿摩尼亞、漂白水的氣味。他看起來像是來自在一個沒有蔬果、沒有日照的星球。「你有煙嗎?」他問我。我當時九歲。
如今,磚牆之外,她們的孫女們靜靜等候,其中幾位的外套太大,幾乎蓋住整副身軀;獄中待審的囚犯們是她們的先生、男友、孩兒、父親。我們發出噓聲,我們高聲叫囂,我們問她們要不要跑趴。換作七十年前,她們的哀傷說不定值得一位偉大的詩人提筆撰文。但是現在誰還讀詩?
「我爸爸沒有留下任何照片。本來有幾張,但我媽媽不得不銷毀。我小時候,她經常把照片拿給我看,但現在照片沒了,我甚至不記得他的長相。我不曉得他是誰,塞爾蓋,我不知道我的起頭。」他從貓咪身上移開視線,抬頭看看照片,然後看看我。「這些都是為你拍的,所以你會知道你的起頭、你不會忘了我是誰。」
他帶著我專為他那種人保留的神情看著我。
「你會活得快快樂樂。你會的。」
列車行進之時,基里爾一句話都沒說。他沒有開口乞討,也沒有點頭道謝,晨間通勤的民眾卻不斷從口袋和皮包里掏錢捐獻。他緊握雙拳,一前一後撐地,尖頂帽微微一斜,拖著殘缺的大腿前進。他不是滑稽的漫畫人物,不是馬戲班的畸形怪胎,而是一個勇敢的男人,爬過一個在他腦海中依然歷歷在目的戰場。我自己都幾乎打開錢包。
羅曼
體力稍微恢復之後,我爸重重踏步,走進我的卧室,拉出五斗櫃的抽屜,埋頭搜尋洗衣籃,四處亂扔CD光碟片,一腳踩扁錄像帶紙盒。不一會兒,床墊像個酒鬼似的斜靠在牆上,被單一件件垂掛在床柱上,他使盡全力,偌大的身軀不停撕扯、丟擲、踩踏,直到他意識到不管他在找什麼,那個東西顯然比藏在收據里、踩在腳底下的半克海洛因更捉摸不定。房裡每一件擱著、掛著、立著的東西全被扔在地上之後,他頹然坐到搖椅上,抽完最後一口我留在煙灰缸里燜燒的香煙。
我買了地鐵車票,而不是跳過入口。我在每個十字路口靜候變換燈號。我的身高不及門上的貓眼,不得不一直敲門,直到有人應門。應|召女郎有時請我進去喝杯茶,吃條巧克力棒。過了幾年,當我意識到自己曾經進入聖彼得堡幾位最美艷、最淫|盪的女人的香窩、結果卻只受到甜食的誘惑,我不禁覺得自己是個沙皇級的無能蠢蛋。現在我只覺得她們好可憐,必須借用毒品才有辦法承受發生在那些公寓里的一切。
「你坐輪椅耶。除了喘口氣休息,你還能幹嗎?」
「我不怕。」我大聲說,沃拉里、伊凡、亞歷山大全都同意他們不怕。我不知道我們說的是車臣還是克列斯提監獄。我從我朋友們手中收取一張張沾了汗水而軟趴趴的鈔票,走上一棟破爛國宅的三樓,領取那張千元盧布支票。
我閉上眼睛,盡其所能迎合他。「好,那你就說來聽聽吧。」
隔天早晨天光明亮,足證世界並未在一夜之間毀滅,真是令人失望。我跟著我爸走到大樓的頂樓,左邊最後一棟公寓裝了一扇金屬門,門上有道深黑的裂縫,走廊上的燈光由此滲入。
葛莉娜
「我們打算偷一部警車。」伊凡抓著牛仔褲說,他的褲子正朝著膝蓋下滑。基里爾把頭轉開,假裝沒有聽我們講話。「你要摻一腳嗎?」

「還有別的嗎?」
我的前途似乎比殯儀師的衣櫃更陰暗。「你肯定在開玩笑。」我說。我爸從來不開玩笑。
莉迪亞
弒父真的不應該受到懲處。我朝著走廊轉身,忽然注意到沾了茶漬的扶手椅上方新掛上一張照片。「什麼時候是你的生日?」我問。
夏季之時,他白天經常派我出去送貨。倒不是什麼重要的物品,只是把幾個信封送交到大學生和應|召女郎的手中,分量極為輕微,只有嚴格解釋才算犯法。我出門之前,他跟我說了一連串注意事項。
「童子雞,隨便你怎麼講,我們姑且信之。」他回答。「一百三十七米,這表示它是全世界最深的電梯。我們附近就有一項世界紀錄,但是搭乘電梯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曉得這一回事。」
「我爺爺從伏爾加格勒一路打到希特勒的碉堡,你們知道他返鄉之後受到什麼待遇嗎?他們讓這個愛國的老傢伙一屁股坐進古拉格集中營。」沃拉里大聲說。他從頭皮上挑揀出幾個白色的顆粒。可能是絨毛碎屑,也可能是頭皮屑,誰曉得呢?「跟這種可憐蟲扯上關係,真讓我丟臉。」
「你是個英雄。」一位戴著龜殼鏡框眼鏡的老先生慎重地說。「寧願失去你的雙腿,也不願失去你的榮譽。」
「你一直說『你』。」我輕聲說。我悄悄意識到這一點。
「托尼帶著啤酒上哪裡去了?」我們的名字——亞歷山大·哈爾拉莫夫、沃拉里·拉比達夫、伊凡·弗拉迪米、塞爾蓋·馬克林——中肯道出我們是何等角色,而不是我們想要變成的人物,所以我們把自己重新命名為托尼·蒙大拿、喬·派西、柯里昂教父、嘻哈饒舌歌手圖派克。我們崇尚英年早逝的美國名流。我們的爸媽聽披頭士學英文,我們的英文老師是嘻哈傳奇歌手Biggie Smalls。
艾列克賽
「因為這樣一來,如果美國人丟核彈轟炸我們,隧道就可以用來當作避難所。你太年輕,不記得這些事情,但是我成長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們依然害怕美國人會對我們投擲核子彈。」
「當然沒有。」我只跟其他三個哥兒們共享針頭。
「這東西對你非常不好。」放學之後、我獲准看著他工作時,他跟我說。他用我媽的量勺均分白粉,放進對摺的小紙袋。「你絕對不可以食用。」
「他們是——」我開口,但我還沒說完,他已經大手一揮,指頭用力掐入我額頭的傷口。
         弗拉基米爾
「你必須先點錢,然後才把貨品交給他們。」
「我可以自己來。」他說。他咧嘴一笑,露出跟食用油一樣顏色的黃板牙。「只是比較花時間。」
「別的什麼?」當他一問再問、聲音軟化到近似耳語,我終於開口。
「你平常到底怎https://read.99csw•com麼穿衣?」我問。
連著好幾個鐘頭,我幾乎一句話都沒說。基里爾指關節觸地,大搖大擺地越過車廂,我推著輪椅緊隨其後。盧布紛紛落入柳條籃,他每一站都討得到錢。
我拿我這張印了紅旗的明信片跟朋友們的明信片做個比較,除了姓名之外,大家的明信片一模一樣。依照法律規定,軍需處可以命令我們畢業隔天就到基地接受檢查,但是不曉得為什麼,他們准許我們八月報到。如果我們全都死在基地,我們的家人是不是也會收到一張除了姓名之外、格式全都相同的明信片?說不定為了褒揚我們為國捐軀,軍方會寄給我們的家人一封制式的書信?
「你會跟他們去偷警車?」基里爾問,語氣之中沒有輕蔑之意,聽起來甚至不像是反對。
他斜眼瞪我。「沒有人白白給我東西。我是個生意人。」
我們拍掌擊拳,大搖大擺朝著Ploshchad Vosstaniya地鐵站前進,領取一張千元盧布支票——所謂「千元盧布支票」,其實是指海洛因,因為海洛因通常藏放在對摺的收據里。涅瓦河水花四濺,河面處處油污,遠遠望去,有如一道道弧形的彩虹。觀光客吃力地爬下浮舟,人人驚訝讚歎,在相機前面興高采烈地跳來跳去,好像沿岸的至尊豪宅是一群珍奇鳥類。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如此急切。難不成那些有如粉撲的粉紅屋頂會長了翅膀飛走?我們轉彎走向Arsenalnaya街,繼續朝著komsomol街前進。遠遠望去,克列斯提監獄磚牆環繞,尖塔聳立,穹頂雪白,觀光客若將之誤認為一座宮殿,倒也不以為過。歷史課堂上,我們習知在一九三七年的樣板公審中,一些微不足道、用來混淆大眾視聽的小人物被抓到這座監獄接受拷問。文學課堂上,我們閱讀阿赫瑪托娃描述這座監獄的詩作。她的兒子被關了十七個月。她隨同其他數百名女子在這些高大的磚牆外等待官方的指控、判決與行刑。「你可以描述這一切嗎?」一位嘴唇青藍的女子輕聲問道。阿赫瑪托娃回答說:「是的,我可以。」
十八歲的我不但處|男,而且是個老處|男。
「克列斯提監獄即將改建成旅館。」我說。
「我不知道。」我坦承。
那時還是夏天。我不知道他幹嗎跟我提出這番勸告。
「你絕對不可以直視警察的雙眼。」
「下樓吧,塞爾蓋,你不會去坐牢。」
「我會宣稱那是自我防衛。『庭上,請聽我說,我只是試圖解救我的兒子,以免那個住進我兒子房間、穿起我兒子衣服的瘋子毒蟲出手傷害他。』不管是天堂、地獄,或是國家法院,絕對沒有一位法官會判我有罪。」
「我在跟你說話,若不說『你』,不然我還要說誰?」
這份工作跟刊登在地方報紙和部落格的分類廣告完全不一樣,那些廣告徵求具有商學院學歷、會說多種語言的男士,或是面貌姣好、想要到歐洲脫衣舞俱樂部跳舞的單身女郎,我的新工作卻既不光鮮,也不浮華,而且無助於提高我的身份地位、讓「賈卡達」或是「頹廢」那些以長相識人的保鏢們放我一馬。那些夜店的保全人員可比看守天國之門的聖彼得更難纏。頭一天上工,我清晨四點就拖拖拉拉地起床,上樓幫基里爾穿衣。他的襯衫、長褲、床單全都裁剪自政府核發的藍色帆布。
我爸伸出一隻手指頭勾住我的下巴,抬高我的臉,讓我看著他。「如果我們可以自己做主,絕對不會有人想要套上軍服。」他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煙熏得我淚汪汪。他把剩下的半截香煙丟進茶杯里,用大拇指抹去我臉頰的淚水。
「他進了克列斯提監獄?」
「你說什麼?」
「那是一個新的電視節目嗎?」
我實在很難把他當一回事。只有騙子、寡頭大亨、政客——通常這三者是同一個人——才買得起鄉間別墅。那些人雙腳健全,從來沒去過車臣,下一代也絕對不會去車臣。然而,眼前這位基里爾先生居然認為自己是其中之一。不管他哪些部位殘缺不全,這傢伙依然帶種。
「他們為什麼把隧道挖得這麼深?」
「喔,塞爾蓋,有時我但願你看得到我眼中的你。」他的臉有如熾熱的大太陽。我不得不移開視線。我試著把目光停駐在一個不會激發|情感之處,但是滿牆都是他加了框的照片。我躲不開他。他無所不在,看顧著我。
「你白痴喔。這表示我們的地鐵系統令人自豪。紐約、倫敦,你認為他們的地鐵站有水晶吊燈、大理石地板、黃銅雕像嗎?」
「四十一座新車站,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基里爾問。
他入獄前的一年,也就是我八歲的時候,他教我受到拷問之時必須保持沉默。他把我媽的一個耳環故意放進我的外套口袋,不准我上學,關上窗戶,扭開烤箱,拿開檯燈的燈罩,在廚房裡拷問我。冰冷蓬鬆的白雲飄過天空,但在廚房裡,我大汗淋漓,像是一串油漬漬、黃澄澄的串燒。到頭來我說不定會招認自己刺殺了基洛夫某個重要人物,我張開嘴巴,正要招認所有一切,但還來不及喃喃說出半句話,我就感覺我爸爸的手背狠狠甩了我一下。
「我的兒子是個報馬仔?」他問。
地鐵站的大理石地板以方格排列,深淺不一,宛若棋盤。基里爾啪的一聲戴上皮手套,手掌緊貼著大理石地板,撐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前進。他似乎把周遭視為一組組雙杠。我推著空蕩的輪椅跟在後頭。
「沒錯,絕對保證。」
「我在牆上掛了一張張我自己的照片,我知道你覺得我是某種自戀狂。」他說。我已經往後一倒,靠著餐桌。我額頭的傷口並不深,但他的指頭重重按壓,似乎釘住我的頭蓋骨。
他坐在床沿,臉上的笑容有如一萬瓦特般燦爛。他竟然喜歡看我受罪!快樂是一場零和賽局,我的比數愈低,他的比數愈高。目前看來,他的得分扶搖直上,隨時可能衝破天花板。
「你曉得這話聽起來多瘋狂,對不對?牆上掛了五十幾張你自己的照片,沒有一張是我或是媽媽,全都只是你自己。」
「你得下樓。」他沉著地說。
我們全都哄然大笑。
「那是個電視節目,對不對?」我說,我們終於有個共同嗜好。
「你看到這個了嗎?」他邊問、邊指指那扇門,眉毛豎起,一副憤慨的模樣。我爸沒讀什麼書,但是意見非常多,藉此彌補學識的不足。我悄悄做好心理準備,等著熬過他那有如寒冬一樣漫長的說教。「他們用回收的錫罐頭造門,小偷只需開罐器就可以闖空門。狗屁倒灶,一竅不通,這些……」
「我想要教你做一個比我正直的人。」
「我他媽的才不呢。」
我們搭乘這一線和另外兩線地鐵,直到下午兩、三點。不到早上十點,已有一千兩百盧布入袋。不到中午十二點,已有兩千三百盧布入袋。誰曉得我的同胞們居然如此愛國、如此慷慨?午餐之時,我們從Baltiyskaya地鐵站回到街上,跟一個上了年紀、頭髮染成紫色的小販買了沙威瑪三明治和裸麥啤酒,我看著一個個穿了迷你裙的小妞走過午後斜長的光影。「我這個助理還是處|男,渾身上下不對勁,無可救藥。」基里爾朝著一個小妞大喊,小妞留著黑褐的劉海,埋頭閱讀《哈利·波特》,長相非常甜美。「你可憐可憐他吧?」
這個問題冒犯了他,他只是簡單回了一句:「我曾是個上士。」
「到處都有人犯法。」她說。「電視里,大街上,克里姆林宮,現在輪到我家裡。我才不願意跟兩個歹徒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我不會。」我保證。即使我滿臉鼻涕和淚水,我爸依然神情大喜,帶著驕傲的眼光看著我。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上士。」缺了腿的男人更正。
「你必須遵守每一條法律,除了你違反的那一條之外。」
「我跟你保證,我們比他們勤快多了。」基里爾對著一群拔腿飛奔、趕著過馬路的學童微笑。你或許以為一個缺了腿的男人會成天哭兮兮。但基里爾怡然自得,好像始終凝視著一片葵花田。「我正在存錢到鄉下買棟房子,而且是棟無障礙空間的別墅,將來我可以在水槽邊洗碗。」
他搔搔貓咪耳朵之間的隆起之處。這個話題我們已經討論了上億次。
「你是說如果我雙腳健全?」
「跟我說你今天學到了什麼。」我爸問。
「你怎樣才辦得到?」
「我說的不是電視節目!我說的是地鐵。一座不是為了沙皇或是王子興建,而是屬於你我的殿堂。」
既然推著基里爾四處走動,我就不九_九_藏_書得不躲著朋友們。我沒有回他們的電話,而且避開公園、學校操場、我們經常躲在裡頭昏睡的大樓地下室。我們只碰過一次面,那時是六月底,我跟基里爾在Gostiny Dvor地鐵站的月台上,基里爾嘮嘮叨叨講述鐵路枕木的歷史,說了又說,講個不停。沃拉里獃滯的目光忽然停駐在我身上。他搔搔胯|下。他頭上的虱子肯定已經遷居到鼠蹊間的密林。
「未來十年之內預計興建四十一座新的地鐵車站。」基里爾一邊享用微焦的羊肉、一邊大聲宣布。我真希望自己剛才追過去跟那位褐發女孩攀談,但是我若真的追上去,搞不好只會變成她口中那個「行徑近似跟蹤狂、跟一個缺了腿的傢伙廝混的處|男」。最起碼目前我只是「跟一個缺了腿的傢伙廝混的處|男」。一個人活得有沒有尊嚴,其實只是程度問題。
「沒錯。」
二十萬支香煙和整街餡餅攤的氣味隱隱縈繞在他的鼻息之間,揮之不去,有如苦苦糾纏的鬼魅。
「白糖,是喔。你用皮下注射針把它加進你的茶里嗎?」
「我不記得我爸爸的長相,因為我伯伯逼我媽媽拿著銅板把他從照片里刮掉。」
一把黑色的手槍擱在咖啡桌上。我拿起來,用大拇指輕撫黑得發亮的槍身。手槍比在電影里看起來沉重。一槍在手,我覺得自己頭頂拉高了幾尺,胯|下也增長了幾寸。這裏某處可有一個十八歲的伊斯蘭教小夥子頭一次握著手槍、同樣感到無比強大?
列車車門大張,吐出一群擁擠的乘客。基里爾指關節觸地,好像大猩猩似的穿梭於過往行人的腿間,我推著輪椅緊隨其後,年輕男子讓位給女士們和老人家,表現出平日罕見的禮數。車門關上,車輪嗡嗡滑過軌道,基里爾上戲。他不唱國歌、沒有從輪椅背包里掏出一個擺著廉價紀念品的托盤、沒有高聲訴說自己悲慘的遭遇,他只是緊握雙拳,抬頭挺胸,緊盯著每一個人,緩緩爬過退讓到兩側的乘客之間。我僅僅推著輪椅跟在後面,看著盧布嘩啦嘩啦落入柳條籃。
「我會去坐牢嗎?你告訴警察了嗎?」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上士。」缺了腿的男人更正。我跟他握手,卻只迎上他冷冷的注視。
「我想透透氣。」
基里爾嘆口氣,但是應允。他在電扶梯上算一算早上討了多少錢,成果令他滿意。「你最好把錢收在胸前的口袋裡。」他說。「小偷對於殘障者頗有戒心,絕對不會接近你的殘肢。」
「你們打算以什麼罪名入獄?」
我走過客廳,瞪著我爸一九八三年的照片。這張照片跟其他每一張都一樣,看起來像是放大的護照相片。一九八三是我出生的那一年。他看來相當陰沉。
「童子雞,快點。」他下令。
「榨取別人的錢?」
「又要改建?什麼時候?」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我轉頭,但沒辦法躲避他——牆上掛了五十張我爸的照片,照片加上黑色的細框,從客廳的牆上延伸過來。從五歲到六十九歲,除了他坐牢的幾年之外,他每一年都拍一張照片留念。他媽媽以前每年都帶他到照相館拍照,以防警察把她抓走、他被送到國營的孤兒院。他爸爸是人民的公敵,所以她必須考慮這些事情,做出預防措施。直至今日,每年生日時,他依然穿上他最體面的一套西裝,到照相館拍張照片,把新拍的照片帶回家,掛在牆上。老實說,這種行徑有點瘋狂。即使世間某處有個女孩願意跟我回家,我也不會把她帶到這裏。
他依然斜斜躺在電扶梯出口,鼻孔朝天,臉上沾滿鮮血。下行的踏階不停消失在他的身側,他手臂大張,緊握雙拳。「我還活著!」他尖叫。「我還活著!我不想死!」
「你在製作什麼?」
         塞爾蓋
「不然呢?」
「這表示每天更多人搭地鐵。乘客愈多,錢也愈多。」
「沒有。」他堅稱。「他們的地鐵站都是塗鴉、搖搖欲墜的牆壁、把乘客推向鐵軌的無賴。他們沒有美麗的物品。」
隔天早上,我的腦袋和天空皆是一片昏沉。我推著基里爾走向Chernyshevaskogo地鐵站,渾然不顧他講古。再過四天,我就必須報到。
他放開我,用他的襯衫衣袖拭去我臉上的血跡。他沒有擦拭他的臉頰。他打開窗戶,挑了三根冰柱,用菜刀砍下來,悄悄塞進一個塑膠購物袋裡,貼在我的臉上。當他清洗我傷口,我不禁哆嗦。「勇敢一點。」他捧著我鼻青臉腫的臉龐、厲聲命令。他遞給我一個高酒杯的伏特加,然後繼續用毛巾清洗傷口。「一個心存畏懼的男人只會淪落到在地上爬。他活該承受世間所有痛苦。」
薇拉
「如果你……」我們走到月台時、我朝著他的殘肢點點頭說,「你有什麼計劃?」
「我答應我爸這個周末幫他搬一些傢具。」我說。「但我會跟你們在那裡碰面。」
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好事,肝膽似乎被大炮轟了一個大洞。我殺了一個人。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而是一個殘廢的戰爭英雄。這下我永遠不必前往車臣,因為我將在牢里度過餘生。當我雙膝跪地、高聲乾號,我聽到他大喊大叫。
「我爸逼的。」我試圖把音量降低到基里爾聽不到。
「被核子彈炸到的人會只丟了兩條腿嗎?」我問。
他斷了腿的缺憾,全被他的伶牙俐齒補了回來。「那麼你要提供什麼服務?」我問。「這聽起來像是兩人之間的私事。」
「我不想去。」我告訴貓咪。小惡魔的頭一歪,尾巴一拍,大搖大擺地走過來。

「我不信。」
沃斯卡
「我打算開公司,提供窒息式性|愛的服務。」他毫不猶豫地說。
我爸站直身子,轉身走到門邊。「塞爾蓋。」他頭轉也不轉地說。「你必須出去工作,直到你入伍為止。」
「早餐是一天當中最重要的一餐。」基里爾邊回答、邊舉起他的香煙。「我們必須慢慢享用。」
「還有別的嗎?」
「你剛才到哪裡去了?」八月的一個下午,我慢慢晃進家門,手指沾了融化的冰淇淋,依然黏答答,她那天正好早點下班回家,我一進門就被她逮到。
回到家中之時,我以為我會看到警車,但除了往常那部鐵鏽斑斑、零件被拆得精光、鎖在街燈上的自行車車筐,沒有其他東西等著我。樓梯猶如往常布滿灰塵,我爬上頂樓,倒不是想要道歉,我只是不知道還有何處可去。我無法面對我爸。
魯斯蘭
我幫他把長褲拉到他瘦巴巴的臀部,長褲截短,只及大腿中段,下擺折邊,看起來比較像是一件排球短褲。他指指地上一卷黏答答的膠帶。「你得幫我把殘肢裹起來。」

「當然有。」
「我可以把它當作一把尺,而且長度足以丈量我褲襠里的傢伙。」我說。
「你啊,我的寶貝兒子,因為保險套破了,所以才有你。」
一星期一星期接踵而逝。自從那天晚上我爸在五百盧布的收據里找到剩餘的毒品之後,我就沒有再碰海洛因。我一直等著出現戒斷的癥狀——如果我在鋪了軟墊的病房裡亂跑亂跳,他們就不能把我送往車臣——但我猜你如果五個月之內只吸了四次毒,你不會出現戒斷的癥狀。每天早上,我四點半起床,幫基里爾穿衣。我們抽支Java Gold當作早餐,坐上列車激勵民眾,一直工作到中午。有天我們跟一個喬治亞人買午餐,這個老頭骨質疏鬆非常嚴重,好像身子里有個黑洞,整個人慢慢朝著腹部縮進去。基里爾又開始不停講述地鐵系統。
「把槍放下。」
不同的午後,不同的公園,同樣的對話。
「這會兒你有工作了。」我爸說。他高興得容光煥發。
「還有別的嗎?」他的聲音屈服於我的沉默之下。他知道我絕對不會招認。他知道他把我教得很好。
「聽起來不怎麼有趣。」我說。「其實似乎蠻可怕的。」
老天有眼,有人推開錫門。門裡坐著一個缺了腿的男人,他將近三十,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好像銀閃閃的滾珠一樣油亮,聞起來像是便宜的烏克蘭煙草和燒焦的植物起酥油。他坐在輪椅上,兩條長長的豬皮皮革和帆布垂掛在橡膠車輪之間——他可能擁有整棟大樓最先進的交通工具。
基里爾保持沉默,直到沃拉里和伊凡消失在鋪了白色瓷磚、通往Nevsky Prospekt地鐵站的行人地下道。一個吉卜賽小販端著一個托盤走過我們身邊,盤上擺著一件件通常成包販售的物品,比方說可拋式刮鬍刀、保險套、巧克力棒。

「不然我會拿槍斃了你。」
「但是你啊。」他的眼睛直直迎上我的目光。「你以為你很了不起,不屑幫一個截肢的人穿褲子,而你這個渾小子甚至還是個處|男。你丟不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