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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 白森林之狼

B面

白森林之狼

薇拉不敢相信真有此事。「你不是本地人,對不對?你到底有沒有去過白森林?」
薇拉弓起身子,坐在皮沙發的邊緣,雅琳娜從來不會忘了誇耀皮沙發由義大利進口。她輕輕敲打大腿,一下子握拳,一下子攤開手掌,全身的精力流竄到手腳。純銀的煙灰缸旁邊擱著一包已經拆封的加拿大洋煙。
「我們老早就跨越那個界線了。」
「這是什麼?」她問,好像從來沒看過玫瑰。
「保護……」她喃喃說道,音量低到年輕女子傾身聆聽。她已經接受少年先鋒隊、共青團、鐵工工會的表揚,她已被《真理報》讚譽為社會主義的未來,但是唯有在此年事已高的時刻,她才發現心中那個醞釀了整整六十三年的控訴之聲。她將告發科里亞、雅琳娜、雅琳娜的兒子、那些控管基洛夫格勒手段比監獄警衛更殘暴的流氓和黑幫。那個跟她握手、跟她道賀、即使幾天之前才判處她媽媽死刑的政委;那個怕她怕到不敢扣她分數、即使她半張考卷留白、依然給她滿分的小學老師;那個宣稱幫女人口|交是反革命之舉、在家中始終與她保持距離、連在浴室里心臟病發作都把門關上的先生。沒有一個人清白無辜,沒有一個人毫無關聯,大家全都是共犯。此時此刻,只要她能夠拉高嗓門,她將以最強硬、最致命的形容詞控訴自己這些年的沉默。但她的聲音近似耳語。她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保護。」她說了又說,在此同時,女孩彎下腰,撿起筆記夾。
「經濟震蕩對社會最孱弱的人們傷害最大。」雅琳娜說。「不光只是你,還有那些生病、酗酒的人。」
「樹木是鋼鐵製造。葉片的材質是塑膠。市府四十年前設置了這座森林,目的在於讓人們忘卻一項事實:我們住在一個人類不該居住之處。」
「我的童年往事可沒有登上《真理報》頭版。」
「只有一個弟弟。」
「我知道你在家。」他說。「我看得到你在玻璃上的影子。」
科里亞起身告辭,莉迪亞踉踉蹌蹌地走到門邊,想要親他一下、說聲晚安。她往前一傾,把酒潑到他身上。科里亞雙手搭在她的肩上,決然地把她推開。薇拉端詳科里亞,他臉上那種神情,薇拉一看就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成為她的女婿、他們絕對不可能變成一家人,她心中一陣刺痛。
「郵購目錄?」
「我們有東西可吃、有錢可花,這樣還不夠嗎?錢從哪裡來有什麼關係?我們又沒有做錯事。我們根本沒有做錯事。」
兩個男人走在她前面,另外兩個走在她旁邊。她沒穿鞋,兩隻腳感覺像是固定腳踝上的木磚。光裸的銅線將她的雙手綁在身後,在手腕留下一圈圈痛苦的印記。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腕,心無旁念,只想著銅線在手腕留下回圓的傷痕,她的肌膚好像是個結了冰、溜冰者輕輕滑過、刻畫出八字形花樣的湖泊。她旁邊那個男人的皮夾克吱吱作響。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罐機油,潑一點在腋下,皮夾克才安靜下來。前方的地面有個橢圓形的坑洞。莉迪亞全身每個粒子都竄動。她有話要說。她必須清清楚楚地說出那個坑洞多麼駭人、她再怎麼樣都不敢進入。她只願他們能夠感覺到她的感覺,她只願她能夠照著適當的順序說出適當的話,若是如此,他們就會理解。但當他們推著她跪下,她只發得出一聲嗚咽。月亮是個遙遠而無動於衷的證人。無聲的雲朵相互碰撞。科里亞哀傷的臉孔出現在她的身旁。他不想做這種事。誰都不想做這種事。這就是她的一生。這就是她所擁有。好多事情她必須彌補。好多事情依然等著她去做。她現在還不能死,尤其是當她的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事物竟是如此稀少。她試著跟科里亞解釋,但科里亞對她皺起眉頭,好像她說著他曾經隨便學學、但再也不記得的語言。她討價還價。她會離開基洛夫格勒,永遠不回來,她會戒酒,她會上大學,她會找工作,她會生兒育女,她會跟他生兒育女,她會做個有用的人、快快樂樂地終老,她會全盤扭轉自己的一生,只要他們讓她活下來,她絕對會活得比現在更朝氣蓬勃、更精明幹練、更珍惜當下。科里亞把手伸到她身後,輕輕握住她的雙手。「閉上你的眼睛。」他說。「當你睜開眼睛,你就回家了。」他放開她的手,但是聲音依然守住她。「我在這裏,哪裡都不去。你快到家了。」這樣也好,她告訴自己。我會因而改變。我會更加出色。我會成為那個我始終想要成為的人。一切都會不一樣。這就是我始終的追尋。
「你們真的相信我用一百斤麵粉就只烤出一個蛋糕?」薇拉的媽媽在審判之時為自己辯護。
科里亞柔軟的脖子上貼著一片餐巾紙。他似乎拿著斷頭台的鍘刀刮臉。「提到信件,你媽媽說你不常寫信給她。我跟她說從國外寄來的信常常搞丟。」
「很好吃,是不是?再來一塊吧?」她依然喜歡甜食——她想象她果真有顆甜牙齒,而且是右邊那顆唯一沒有蛀牙的犬齒——早在她的糧食配給被提升到與委員同級之前,她已培養出對甜食的嗜好。
男人瞄了一眼大門,好像期盼氣壓忽然起了變化,說不定把他吸入屋外的暗夜。他想了想,然後坐了下來。他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個清冽的秋夜、這位眼睛大得出奇、口袋裡冒出鉛筆的女人為什麼一再對他表示友好。薇拉永遠不會知道十一個鐘頭之前、這個男人又看了一次《瞞天大謊》。他已經看了一百五十八次,早已熟記片中的對話和運鏡角度,他可以在腦海中一幕接著一幕播放片子,與其說他是個觀眾,倒不如說他是另一個片尾字幕播畢之後、讓電影持續播放的熒光幕。他想念他的弟弟,他從沒料到自己居然如此想念一個沒跟自己上過床的人。他賄賂一個大學行政人員,幫他弟弟取得聖彼得堡國立大學的入學許可,以免他弟弟被徵召入伍,捲入動亂。但那天早晨,他吃力地走過泥濘的雪地,想著他弟弟、爸媽、前未婚妻,他們全都踏上不同的路徑,一一從他的生命中消失,這些都不是他的錯,但他再怎樣都覺得自己建構出一個只出不進的城市,整個城市全是出口匝道,條條道路離他遠去。
「梳梳頭髮吧。」薇拉說。「我們晚餐之後有個客人。」
等到這事傳到委員耳中,一個飢腸轆轆的女人帶著始終不存在的一百公斤麵粉和一打活雞潛逃,似乎百分之百可信。委員當然曉得這種事情純粹是胡說八道,但他就是憑藉著這種世間大方放送的胡言晉陞到委員之職。
「帕維爾?」她只有一個兒子。「我可不想拿這種事情麻煩他。你知道他很忙。」

        薇拉
她走到她的卧房,從床底下拉出鞋盒。牛皮紙信封太大,裝不進去,除非取出其他信件。她抽出信件和剪報,擱在床上,動手把成捆鈔票疊放在鞋盒裡。大功告成之時,她跪在床邊,祈求天主護佑她女兒、她媽媽,最後才為自己祈福。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年紀輕到每天早上照鏡子查看臉上有沒有青春痘的士兵,押著她媽媽走入草地,用槍杆子幫她媽媽判了刑。
塑膠葉片一束束從金屬枝頭垂下,讓她覺得似乎快要春暖花開,即使氣候依然寒冷。她沿著林木線走了一千米。當她走到膝蓋發痛,她把一條大圍巾鋪在地上,坐下來草擬一封信給莉迪亞。她大聲念出句子,只為了看著字字句句緩緩消失在自己冰冷的鼻息之中。如果每個句子都完美無瑕,那麼她就可以生活在她女兒想象中的國度,而在那個國度里,她豐衣足食,目前這個新國家根本無可比擬。如果不介意欺瞞自己,你會想出很多法子讓自己活得心滿意足。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編了許多故事,把流傳於市區的謠言營造為固若磐石的事實。她寫道,因急遽上升的物價,她的退休金每個月都加成,她手邊剩下的錢甚至買得起一部韓國製電視機。她寫道,政府核發賠償金,彌補那些曾在國家應允的暴行中受害的民眾,她還說政府終於答應補償她失去的一切,即使這些損失是她自己無意中造成。她那個已經美國化、腦海中充滿種種奇想的女兒會以為正義終將伸張。日光也已無盡延展,將地平線染成一片酒紅。
「我有個弟弟。」
十二月的腳步逐漸逼近,白天愈read.99csw•com來愈短暫。每個星期三,不管是否宿醉,那些傢伙一到家裡,莉迪亞就跟著她媽媽離開家裡。科里亞草草跟她點點頭。那傢伙真是鄉巴佬,他肯定畏懼她這麼一個見過世面的女子,不敢跟她說話。那些塑膠花真是可笑,他這輩子說不定從來沒聞過一朵真正的玫瑰花,而她以前居住的那個城市,玫瑰花盛開到連體育館都用它命名。
「我跟自己也是這麼說。」
「不,我快要走了。」男人回答。其實他比較像是男孩,這人二十齣頭,跟她女兒差不多大,一襲單薄的灰色工作衫,頭髮剪得參差不齊,看起來好像剛從一個嚴酷的政府單位獲釋。四周氣氛凝重,飄散著一股香煙熄滅后的氣味。他懶懶地坐下。
「我已經以傭兵的身份重新入伍。」他說。「我將回到車臣。你不必擔心再見到我。」
你生錯了年代,雅琳娜心想。警察跟這事毫無關聯。雅琳娜看著她老朋友雙手發抖,顫顫地把煙灰彈到地毯上。不,「朋友」二字不夠貼切。她們對彼此的依附植根于某種比友誼更持久、更微妙的情感。在學校的時候,老師們讚揚薇拉的勇氣,稱許她為了人民所做的犧牲;即使在大飢荒期間、雅琳娜餓得皮包骨、為兩個親兄弟送終,薇拉的食糧始終不虞匱乏。如今,雅琳娜腳上這雙皮鞋,即使打了折扣,也超過薇拉的身價。這個世界到頭來總是公平的。人人都得為自己所獲得的東西做出補償。
當她回到家中,廚房的餐桌上擺著一個裝了錢的信封,桌面凹凸不平的縫隙之間全是白色的粉末。帕維爾的手下們肯定是蛋糕師傅,善加利用她家寬闊的廚房。過了幾天,她在水槽底下發現嬰兒奶粉和奎寧。她當然曉得他們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搞些什麼名堂,但她最好別想這些事情。有天傍晚,她回家之後看到一個男人依然站在桌邊。
        科里亞
「沒錯,我每兩個禮拜寫一封信給她。」
薇拉把門打開,打算把鈔票甩到科里亞臉上,因為這一次,她的沉默將不會被金錢收買。但他已經轉身走向街尾。她把信封抓得更緊,生怕失手掉到地上。冬天還有好幾個月才會遠去。瓦斯費即將到期。櫥櫃幾乎空空如也。時候已晚,年事已高,她已經沒有時間成為另一個人。
娜迪亞
雅琳娜在兩人的茶杯里加了三匙糖。她慢慢來。這茶很濃。她有一個任何母親都會引以為傲的兒子。
「我不知道。」莉迪亞喃喃說道,她鬆手,任憑頭髮散開。薇拉好想大喊大叫,但她把浴巾捲成一個枕頭,幫女兒平躺在地上。做母親的只能安慰,做母親的只能善後。當每一個知情達理的人都說不,做母親的只能付出。生命或許在薇拉身上加諸許多標籤——俄國人、支領年金的老太太、寡婦、女兒——但當她在浴室的鏡中看到自己疲憊的倒影,她的眼中只見莉迪亞的母親。
「沒錯。還有幾個網站。她必須穿著比基尼擺pose。真是丟臉。」
沒有人能夠解釋狼群為什麼在俄羅斯聯邦立國之初重返。生物學家們秉持顯赫的頭銜與塑膠檔案夾而來,欠下一屁股旅館賬單離去,學者們的研究結果極為分歧,你看了這些莫衷一是的報告,甚至會驚嘆他們居然同意狼有四條腿、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有些學者將之歸咎於人口興衰的周期失常,有些學者怪罪全球暖化和偏遠西南方過度砍伐。大部分學者覺得大小事情都是他們母親的錯。薇拉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論,但是沒有人想到請教她。
一星期之後,投郵口鏗鏘一響,薇拉看見一封信。在那段短短、輝煌的一秒鐘,薇拉真的相信她媽媽仍在獄中、死刑尚未執行、那個四周布滿腳印的屍體是別人的媽媽。寄信日期是十天之前。她媽媽在信中寫道:我已經被判——好多年無法——寫信給——最後一個——收到——。十年——而且——你將——老了,一個女人——小孩們和——
下個禮拜,男人們沒有上門。薇拉等了一小時才去找雅琳娜。下午兩點,太陽卻已西沉。

一星期之後,有人敲門。薇拉走到門口。從大門的窺視孔望去,科里亞好像一尊鳥嘴石像獸。她雙手托住下巴。
「肆意揮霍,浪費無度。」委員回答,「便是法西斯分子的特徵。」五年之後,當委員被卸除官職、下放到礦區,他才得悉一副營養不良的身軀負荷不了任何重達一百公斤的物品,甚至連自己所需的養分都承擔不了。那幾個月里,勞改營儲存的麵粉確實短少了一些,若是曾在政治開放期間調閱市府的歷史檔案,薇拉會得知那些麵粉全都落在委員夫人的手中。檔案亦顯示基洛夫格勒一九四一年的夏天看不到半隻雞,死活都一樣。
年輕女子最近目睹她自己的外婆墜入失智的深淵,因此,薇拉的反應並不令她訝異。年輕女子的外婆詛咒雲朵、工廠、一個個她已經忘了他們長相的親人,眼前這個老太太詛咒一個自然保護區。年輕女子心想,大夥必須同情老人家、對老人家有耐心,於是她握住薇拉的手,輕聲安撫。她們果真來自不同世代。「喘口氣就行了。沒事、沒事,老奶奶,一切都沒事。」
「美國非常遙遠,況且我唯一認識的郵差說不定得靠著地圖才找得到自己的兩隻腳。很多信肯定寄丟了。」
「保護……」薇拉慢慢重複,心中想起科里亞坐在她的廚房餐桌旁、一大塊蛋糕擱在小碟子上、跟她解釋他的老闆為什麼不怕警察。筆記夾咔嗒一聲掉在人行道上。長長的人行道結了一層有如瘡疤的冰霜,一路延伸到十字路口,連接另一個人行道,往前延伸,繼續連接第三個、第四個人行道,劃出了她生活的界線。她已經多少次沿著一條條人行道沉默地往前走?她已經多少次審查自己的思緒、判斷、信念和慾望、將之寄存在她心中某一個它們無法背叛她的角落?
「塑膠做的玫瑰花。」科里亞驕傲地說。「比真的玫瑰花安全多了。而且永遠不會凋謝。」
薇拉在森林邊緣碰到她女兒的那一天,莉迪亞一直想著吉爾柏的調音工具盒。褐色的皮盒裡裝著一支形若鵝頸的校音扳頭、鎳質連桿桿頭、止音橡皮、她輕輕一彈就叮噹作響的音叉、一本吉爾柏多年之前就不再參照的操作手冊,手冊中寫滿了平均樂律、基頻、諧和頻率之類的名詞。初抵洛杉磯時,她不確定她應該親吻她的未婚夫,或是跟他握握手。他的皮膚看起來、摸起來都像是一顆煮得太熟的馬鈴薯,他穿了一件夏威夷的花襯衫,藉此沖淡那股散發自他身上的無趣與乏味。當她陪他到那些跟工廠一樣的寬闊的郊區住家調音,她把手冊從頭到尾讀一遍。她在她那本袖珍俄英字典里查不到那些專有名詞,吉爾柏盡全力用簡單的英文為她解釋。他會是個不錯的小學老師,比當個老公稱職多了。吉爾柏的一個朋友幫莉迪亞找到一份差事,讓她在格倫代爾的「日落安養院」當個看護,支領最低工資。她不明白為什麼院里這麼多耆老把安養院視為安置老人的儲藏室,他們覺得子女們把父母囚禁在安養院,藉此補償尚未解決的幼年創傷。相較於俄國對老人的照護,美國的安養院簡直是親情與溫情的典範。當她頭一次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看到無障礙坡道,她誤以為那是某種可笑的公共雕塑。當她習知什麼是無障礙坡道,她的心中湧起強烈的愛國情操,深深以這個她僅僅居住了幾小時的國家為榮。在種種偉大而可怕的發明中,還有什麼比無障礙坡道更仁慈、更典雅、更厚道?多年之後,當她這個守寡的老太太坐上輪椅、被人推著走上日落安養院的無障礙坡道、住進院里安養天年,她相信那將是她一生最快樂的歲月。她已經知道自己想要在哪裡過世,即使她才二十歲。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外面下起一場罕見的秋雨,吉爾柏走進家門,把他的調音工具盒擱在地上,跟她說他在網路上認識一名白俄羅斯女子。
科里亞敲了四下大門,前兩下聽起來怯生生,好像一個提行李的小弟上門通報,而不是一個前途無量的黑幫分子,因此,他另外再重重捶打兩下。他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束人造玫瑰花,閃亮的花朵緊緊包在綠色的錫箔紙里。
「我在安養院專門照顧那些痴獃和九-九-藏-書瘋癲的老人家。」

儘管如此,薇拉依然把玫瑰插在注了水的花瓶里,放在客廳咖啡桌上。她請他們隨便坐,然後設法讓科里亞務必坐在莉迪亞旁邊。她對今晚抱著相當高的期望。沒錯,科里亞確實從事某種不名譽的勾當,但這表示他很上進,不是嗎?更何況莉迪亞若跟一個跟她媽媽處得來的年輕人交往,對她只是有利無弊。
「你擠扁我了。」莉迪亞呻|吟。
「跟我說說她的先生。他是怎樣的人?」
「你有小孩嗎?」
薇拉閉上眼睛,想象著狼群的聲音伴隨她走入夢鄉。早在這裏設立勞改營、礦場、城市之前,狼群已經在此出沒。早年的科學探勘隊曾經屢次碰見狼群,根據報告,野狼成群晃蕩,而且從未見過學院派人士這種肥美、膽怯的獵物。一九二八年,三十二位首度發現鎳礦礦藏的地質學家之中,十位遭到狼群殺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晚期、當工程師們急著在鎳礦附近興建勞改營,紅軍獵殺狼群,幾乎趕盡殺絕。大學的生態學系已經確認狼是動物王國的破壞者,因此,軍方竭盡全力撲殺。但是偉大的衛國戰爭期間,軍隊的各個營隊被派到西南部迎戰日漸逼近的裝甲大軍,狼群因而重返。政府以麵包支付工資,而且錙銖必較,一克、一顆粒都不多給。薇拉看過她爸媽和鄰居們在垃圾堆里找東西吃。戰爭結束之後,人們又開始獵殺狼群,基洛夫格勒恢復沉靜。
她躺在床上,祈求天主施恩,讓她達成心愿。年幼之時,有天晚上,她跟爸媽擠在這張床上取暖,她聽到他們低頭祈禱,兩人壓低嗓門,言辭懇切,充滿難掩的渴求。他們以為她已經睡了。過了半個世紀,種種萬無一失、曾經支撐她信念的教條,也都成了往事,如今她發現自己的國家政治衰微,心靈貧瘠,甚至容許國民們向一個比政府更權威的人物祈願。但你來日不多,能夠拿什麼跟你的天主交易?六十年來,她開口閉口都是官腔,語彙之中儘是口號。一個人想要什麼絕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而她缺乏練習,表達不出如此複雜的心念。
德軍入侵的那一年是薇拉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刻。那一年,從明斯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各個學校、報紙和電台,莫不對她大肆讚揚。根據官方的版本,薇拉目睹她媽媽闖入軍需處的福利社,帶著一百公斤麵粉和一個塞了十二隻活雞的布袋潛逃。《真理報》讚揚薇拉即刻向一位人民委員告發她媽媽的叛國行為。「我媽媽是國家的敵人,也是人民的仇敵。」她說,該委員聽了之後回答:「國家和人民雖為一體兩面,但你是兩方的英雄。」
薇拉轉身走向屋子。莉迪亞跟隨在後,兩人沉默地走了半千米。在她們家中,男人們把捆紮成一束束的小瓶子裝進一個帆布袋。薇拉移開視線。
「你知道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對不對?」
她曾收藏高爾基的作品,藏書所在之處,如今只見一層薄灰,落在空蕩的書架上。那套皮面精裝書的賣價還不及茶壺的一半。「拜託,雅琳娜,你的兒子可以幫幫我嗎?」
「別出聲。」薇拉喝令。她可不想聽一個郵購新娘說教,告訴她什麼叫作尊重自我。「你得小聲一點。」
雅琳娜的兒子幫薇拉找到差事。每周一次,帕維爾的手下們提著兩個帆布袋到薇拉家,薇拉出門,在外面待一整天。她只要出去一整天,什麼問題都別問,這就行了。她原本以為會看到幾個珠光寶氣的小混混,但是帕維爾的手下們又瘦又高,看起來像是穿著他們爸爸襯衫的毛頭小夥子,襯衫松垮垮、皺巴巴,讓人感覺他們好像漂浮在波紋般的皺褶之中。他們話不多,幾個人加起來大概只用了二十四個不帶髒話的字眼。薇拉利用這段時間辦些雜事:到市區的藥房拿風濕痛的葯,到郵局寄信給她在美國的女兒,到地鐵站的書報攤買幾條氣泡多到可以用來當作包裝材料的巧克力棒。隨著冬天的腳步愈來愈近,她覺得自己愈來愈想越過那片從她家延伸到白森林的草地,走入林中。
「你這個笨孩子。」薇拉邊說、邊單膝跪到她身邊。
莉迪亞在她的卧房更衣。一頂毛織的帽子,一條特價商場的圍巾,一副羊毛連指手套。一件連帽的冬天外套,帽子扣在外套上,半數紐扣已經鬆開。一件亮粉紅的運動衫,上面印著一株怒放的榆樹。在薇拉眼中,女兒的內衣背後太過緊繃,前方太過透明。薇拉在這副軀體僅僅幾分鐘大的時候就抱過她,也曾幫她洗澡、吃飯、穿衣。心情絕佳之時,薇拉一看到女兒就滿心自豪,深深慶幸自己生了一個這麼值得憐愛的小人兒。如今這副軀體已經成熟到遠非她所能護衛。儘管薇拉很少使用這麼一個濫情的字眼,但是除了驚嘆,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光是站在她女兒身邊就湧起的親密感。甭提莉迪亞種種錯誤的選擇。甭提薇拉僅能猜想的孽障。莉迪亞還活著,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她這個做母親的覺得不虛此生。
「媽,你好像來自另一個宇宙。壞人在我們廚房餐桌上包裝毒品,你卻表現得好像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沒有葬禮,沒有遺體可供清洗獻祭。薇拉依然上教堂。她不信主,因為沒有跡象顯示天主確實存在。如今也沒有跡象顯示莉迪亞曾在世上走一遭。薇拉站在教堂的前頭,一眼望去便是聖母與聖嬰的塑像。金光閃閃的聖嬰無助地躺在母親的懷裡,雖然她把他抱在胸前,她卻沒有看著她的孩兒,而是望向遠方。
「我傍晚喜歡喝一些氣味淡雅的茶。」薇拉說。現在才下午兩點,花茶已經淡得不能淡,如果再淡雅一點,她們倒不如喝白開水。「不然我會睡不著。」
她們都知道她終究會出手相助。她們到頭來始終互相幫忙。雅琳娜態度軟化。「我這個星期天晚上跟帕維爾吃飯,如果我們聊到此事,我會問他有沒有事情讓你做。」
「她是郵購新娘。」薇拉說。
「你知道最近景氣很差。」薇拉開口,她雙手的指尖靠攏,搭成一座尖塔,試圖捕捉一些殘餘的尊嚴,善加保護。「如果物價照這種速度繼續上漲,再過不久,每樣東西的價格看起來都會像是長長的郵政編碼。以前一個月的麵包錢,現在只夠買半條。我的退休金依然不變,即使如此,他們甚至經常懶得給付。」

薇拉移開目光。她口袋裡擺著一張對摺的白紙,紙上夾著一支原子筆。她最近繼續在跟莉迪亞寫信,好像她女兒依然住在美國。她在信中描述科里亞多麼英俊瀟洒、彬彬有禮、他和莉迪亞多麼相配、他們生下的孫兒們會多麼漂亮。她生命中的每一個面向終將受到補償;她活到六十三歲,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幸福。
「我會怎麼樣?」薇拉問。
「我會怎麼樣?」她覺得坐牢八成是最理想的下場。她預期自己的命運比坐牢凄慘多了。「我會遭到逮捕嗎?」
薇拉曾經擔心她們母女可能談起此事,也曾經擔心她們母女可能永遠沒有機會談起此事。衣櫃敞開,裏面只有幾個彎曲的衣架。「我沒想到你會回來。」
雅琳娜微微打個寒顫,悄悄把手插|進大衣衣袖裡,隨即意識到這個舉動絲毫不具戲劇效果。但她哪裡都不想去。她年輕的時候多少次餓著肚子、冷得發抖、身無分文地上門求助於薇拉?薇拉多少次逼迫她面對跟現在同樣的屈辱?相較於薇拉對待她的好友們,宗教法庭的審判官幾乎可說是善待異教徒。所以啰,雅琳娜絕對有權享受每一刻。她以前太常面臨薇拉目前的困境,不然的話,她說不定會比較同情薇拉的遭遇。
女子的臉一紅。
「我距離那個地步還有多遠?」

「加糖嗎?」雅琳娜邊說、邊悄悄把茶杯推到薇拉面前。
「她有沒有吃起司漢堡、看棒球?」
雅琳娜開門,點點頭。她已經等著薇拉過來。廚房裡煮茶的銅壺仍然溫熱。
「您願意簽名嗎?」年輕女子邊問、邊把筆記夾塞到薇拉手中。「我們打算向市長陳情,請他把白森林划為一個自然保護區。」

「我想也是。」薇拉說。讓這兩個年輕人相信他們騙得了她吧。在此同時,她會誘使他們墜入愛河。
「寵物?」
「我不曉得你喝這麼清淡的茶。」雅琳娜發表意見,她坐在客廳里,臉上一抹虛偽的笑容,鼓鼓的雙頰之間盈滿虛情假意。九九藏書她的眉毛是眉筆畫的,粗黑尖細,望似兩道鐮刀。她每隔兩個月就坐商務艙前來莫斯科——而且總是把一疊航空公司的餐巾紙當作「紀念品」送給薇拉——重新染個發,重新敷個臉,商請一位西藏療愈大師幫她過濾全身的毒素。這位大師八成不怎麼厲害,薇拉經常暗想,因為如果他幫雅琳娜把體內的毒素全都過濾乾淨,那麼也就沒有雅琳娜這個人了。
莉迪亞幾個鐘頭之後回家,她喝得大醉,甚至沒辦法把鑰匙插|進鎖孔。她參加了一個她童年友伴舉辦的派對,當年的女孩們都已成年,也都有了自己的女兒,大家閑聊葛莉娜和寡頭大亨的閑話,聊著聊著,莉迪亞說溜嘴,無意中提到葛莉娜的前男友在她家裡做事。在場的五位女人安靜了下來。她們輕聲哄騙,發誓絕對不告訴別人。她們從來不曾如此關心莉迪亞的福祉。但是到了那時,莉迪亞已經醉得不在乎。她描述科里亞、他的同夥、她媽媽的默許。她的朋友們輕聲保證絕不泄密,但這種承諾騙不了任何人。她們花了一輩子講述葛莉娜的故事,而這樁事情為葛莉娜的初戀畫下悲傷的終曲,她們已經好多年沒有聽過這麼精彩的發展。
薇拉問也沒問,徑自從那包香煙里抽出一支細長的淡煙。這就是為什麼狼群重返?因為她自己女兒的告發?因為她?荒謬至極,她心知肚明。但在一個善惡不分、是非顛倒的世界,迷信是唯一可靠的支柱。她吸口煙——她已經二十三年沒抽煙——按捺住喉頭微微的搔癢,久久才吐煙。
「沒有。」
薇拉點點頭。她們兩人之中,最起碼有一人收到了信。她試圖回想自己寫了什麼。不管是什麼,她寫的不全然是個謊言,而是遊走於事實邊緣。誰記得究竟是什麼?她聳聳肩。「莫斯科和基洛夫格勒相距數千千米。」薇拉說。「沿途每千米都有人想要分一杯羹,所以啰,等賠償金送到基洛夫格勒,早就一毛不剩。」
「你女兒。她說了。」
薇拉跟大家一樣看著葛莉娜躋身明星之列。整個基洛夫格勒,說不定只有她對葛莉娜的好運表示遺憾。「你有太太嗎?」
她在他盤上重重擱下另一大塊蛋糕,他說聲謝謝。她想問他的姓名。請人喝茶吃蛋糕,卻不知道他貴姓大名,似乎有失禮數。但是話又說回來,她把她的家租給毒品販子,似乎也不成體統,但她很久以前就學會謹遵微小的社交禮節,藉此忘卻自己的道德疏失。
說他感到愧疚,等於是強迫他接受一切早已不存在的道德規章。最起碼他跟自己這麼說。與其活在它的陰影之下,倒不如拒絕承認客觀的道德規章。你最好告訴自己,你不屬於那個是非分明的世界。在卧室的鏡子里,他看到了一個自己十七歲之時肯定鄙夷的男人,但是十七歲的他依然自負,尚未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太多方式讓他低頭馴服。
「我該走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
「十二月天氣冷。」薇拉說。她女兒一出現,她的觀察力就蕩然無存,除了陳述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她跟莉迪亞無話可說。
「不,我是說我留在家裡的衣服。」
「每個人都有一些童年往事。」她說。「你一天就跟我提了十幾件。」那年很晚才下起第一場大雪,草地的遠端,冰霜包覆了白森林銹跡斑斑的樹枝。科里亞坐在廚房餐桌旁,輕輕把煙灰彈進一個塑膠煙灰缸。

「我們正要離開。」科里亞大聲說。他沒看莉迪亞。他下工之後已不再逗留。廚房餐桌旁只有兩張椅子。
投郵口開啟,然後啪地關上,一個牛皮紙信封隨即掉落在地。薇拉的五臟六腑一陣緊縮。她知道信封里裝了什麼。非是不可。以前也發生過同樣事情。信封里肯定是莉迪亞的遺言,沒錯,一定是她親口說出、由科里亞在結了冰的樹枝下為她抄錄的最後幾句話。她滿懷企盼,一顆心噗噗狂跳。如果科里亞捎來最後的信息,她可以二話不說,馬上原諒他殺害她唯一的女兒;她只願科里亞捎來一封她可以收藏在鞋盒裡的信函,讓她連同她媽媽的最後一封信一起收放;她只願莉迪亞在信里對她說:臨終之時,她曉得有人愛著她,這當然是個謊言,但薇拉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讓這個謊言成真。薇拉笨手笨腳地翻弄信封。它太大、太厚、太重,不可能是一封信。信封里是十疊用橡皮筋綁起來的千元盧布紙鈔:一筆賠償金。
弗拉基米爾
「等我上了年紀,你會照顧我嗎?」她問莉迪亞,口氣比她原本打算的嚴肅。
「他們不會過去了。」

沃斯卡
市區悄悄掠過煤煙斑斑的公交車車窗。你可以任意批評南加州,但那裡可真是色彩繽紛。綠油油的草坪,軍裝般青藍的仙人掌,形形色|色、閃閃發亮的招牌,有些是雜貨店,有些是支票兌現服務的不法商家。從洛杉磯國際機場的空中鳥瞰,一排排交錯的平房有如蠟筆彩繪的化學周期表。在紐約,她揮別青綠。在倫敦,她揮別鮮紅。等到抵達基洛夫格勒,調色盤已被颳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灰白和褐黃。雲朵、街道、雪花、甚至從她媽媽大衣領口冒出來的那一截缺乏維生素、毫無血色的頸項,都只有有這兩種色彩。

「我不知道。」薇拉坦承。那些寂寞孤單的美國男人,讀了莉迪亞在婚姻網站張貼的個人簡介之後,說不定比她更了解女兒的內心世界。「她不太跟我說實話。去年她寄了六封信給我,大多跟我聊天氣。你曉得格倫代爾有幾種雲朵嗎?三種。她一一跟我描述。」
當晚稍後,薇拉在嘩啦嘩啦的水聲中醒來。她走進浴室,看見她女兒跪在馬桶旁邊,一隻手搭在後腦勺,鬆鬆地抓住頭髮。
「你這個笨孩子,你幹了什麼好事?」
暖爐從她先生生前喜歡的角落散發出光芒,照亮薇拉的臉龐。暖爐雖然故障,但畢竟不像她先生一樣一無是處——最起碼她可以把潮濕的襪子掛在爐上——儘管如此,暖爐開了兩星期,至今散發的熱氣還不如一隻暖烘烘的流浪貓。
薇拉的爸爸本來是監獄的警衛,太太被捕之後被降級為工友,他不是一個冷酷,或是報復心重的男人——日後獄中的囚犯們將稱頌他是個秉持善心、解救數十條人命的獄警——但他覺得自己身為人父,也是個悲傷的鰥夫,必須讓薇拉看看她無心之言所造成的後果,因此,他帶著薇拉走進那片日後成為白森林的草地,父女兩人一語不發,晃蕩了兩小時。當他幾乎放棄、打算掉頭回家之際,他太太忽然出現在眼前。他的雙手緩緩下垂。煙蒂漫布在雪地上一個個野狼的腳印之間。狼群先一步找到了她。薇拉彎腰屈膝,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躲在一邊看著她爸爸埋葬遺體。埋好之後,他逐一拾起煙蒂。這些煙蒂比一塊塊他遠從五十米之外撿回來、埋進無名墓穴的內臟更令他難忘、更苦苦糾纏。從此之後,他再也不碰香煙。
薇拉在車站書報攤的藍色燈光中擁抱莉迪亞,書報攤販售席維斯·史泰龍的VHS錄像帶、烏克蘭香煙、樂透彩券,一個打火機被繩子系在攤子的欄杆上,隨著微風晃動。即使隔著厚厚的大衣,她也感覺得到她女兒瘦了不少。
其實她媽媽窩藏的只是一小袋粉狀雞蛋、一手掌麵粉、一方塊奶油,通敵的對象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瘦得像支撞球杆的薇拉。儘管發誓保密,薇拉依然跟雅琳娜吹噓她媽媽幫她烘烤的生日蛋糕。小小的蛋糕雖然沒有加糖,但是年幼的薇拉沒有吃過比這個更香甜的東西。雅琳娜悄悄告訴另一個女孩,這事很快就傳遍全班,然後是全校,然後是全市,每找到一個新的寄主,有如病菌般的謠言就變得更致命。基洛夫格勒只有一個郵筒,卻有數百個告發的信箱。若想寄信,你得走到中央郵局,花大半個早上排隊等候;若想告發,你甚至不必離開工廠、學校,或是街坊。
「我知道。」
男人們離開。莉迪亞坐到長沙發上,修長的雙腿一攤,繼續喝酒,過了不久,她也出門。她女兒為什麼如此不快樂?莉迪亞在承平年代度過童年、蛻變為少女,她從小到大在庇佑下成長,從來沒有餓過肚子。薇拉已經盡了全力,她沒辦法供給更多。在一個比較寬容的世界中,只要她盡了全力,應當就已足夠。
剎那之間,她再也無法思考,再也無法反省,只能任由她的鼻息隨著子https://read•99csw•com彈飄出她的軀體。
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薇拉從床底下拉出一個鞋盒,盒裡裝著科里亞每星期留下的錢、稱頌她告發母親的剪報、兩封她女兒從美國寄來的信、一封封她媽媽從牢房寄來的信。她翻閱一張張發黃易碎的剪報,因為即使稱頌她的背叛,剪報依然讓她想起自己曾經年輕、曾經受寵,她的一生並非全然受到忽視、孤孤單單地老去。五十年的光陰已將她的自責削弱為種種容易處理、容易忽略的託詞——她只是個小孩,她受到操控,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認為她犯了錯——她翻閱剪報,思索她的一生,甩不掉心中的失望。她這輩子在八歲生日之前就已達到巔峰,怎知其餘的歲月竟然如此平庸。
「我愈老愈糊塗。」
「只聽過她的名字。」男人坦承。「我跟她的一個朋友約過會,葛莉娜·伊娃諾娃。」
他開錄像機。《瞞天大謊》繼續播放。葛莉娜縱身跳上她的摩托車,沿著寬廣的大道急速飛馳,低頭閃躲書報亭和餡餅攤,以她圓滾滾的臀部駕馭機車。她朦朧的耳語聽起來像是葛莉娜所說的悄悄話,但絕對不是出自她的真心。書架上擺著那張他們一家三口身穿豹紋泳裝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方是那捲他弟弟和葛莉娜幫他灌制的錄音帶。錄音帶里究竟收錄了哪些歌曲?他忽然興起一個念頭:不管帶子里收錄了什麼歌曲,世間種種謎團當中,只有這個問題,他有希望得到解答。他的一生已經隨著他的孩兒逝去,其後的一切,皆是他與他孩兒共享的來生——那個他把一支火柴倒著插入比司吉、慶祝周歲生日的孩兒。
薇拉的媽媽從她的牢房寄信回家——牢房到頭來變成一間歷史課的教室,其後數個世代,課堂上沉悶枯燥的氣氛,扼殺了學童們的好奇與童心。信件透過市委辦公室寄發,三百米的距離花了一個多禮拜的時間才寄達,每封信都被折成三角形,留置在冰冷的室外,好像從投郵口裡掉了出來。審查員用麥克筆劃掉她媽媽波紋般的字跡。她試圖從沒有被塗黑的字句中拼湊出她媽媽想說什麼,此舉這麼做既是吃力,也是個教訓,讓她意識到自己多麼不了解媽媽。
莉迪亞從地上拾起印著榆樹的運動衫和緊身牛仔褲,帶著一種她知道比任何話語更讓她媽媽傷心的消沉,重新把衣服穿上。這身衣服她已經穿了五天,走過一萬七千多千米,再穿一會兒也無所謂。
「你肯定跟她差不多大。你認識她嗎?」
鞋盒敞開,擱在她旁邊的地上,她復誦她媽媽的禱詞,她已不再祈求財富、寬恕、膝關節換新等扭轉一生的神跡,反而把希望寄托在日常生活的奇事,諸如一夜好眠、糕餅店打折、雅琳娜的臉頰上冒出紅通通的青春痘。禱告完畢之後,她伸出手指,輕輕撫過她女兒最近這封信的封口,把它跟其他東西放進鞋盒裡。每一樣大到讓你愛上的東西終究令你失望,而後背叛你、忘了你。但是那些小到可以放進鞋盒的東西保持原樣,始終如一。

「留下來吧。喝杯茶。我買了蛋糕。」
「我想八成在你的皮箱里。」薇拉說。
薇拉站在爐邊,在一個早上煎過蛋、鍋底依然油膩的淺鍋里炸雞排,這時,郵件送達。國際郵票上面一個個蓋銷郵戳,漆黑的印章層層相疊,望似迷陣。信封四角磨損,但是封口依然完好。十二年前,一封遠自美國寄來的信,若非經過審查處一個個無名人士的翻閱點注,絕對不可能寄達她手中。
狼群在白森林里嚎叫,而白森林和薇拉家只隔著一片荒涼的草地。她站在爐前用一個長柄鍋燒水,鍋子十六年前被她摔凹了一個洞——當時她掛了電話,電話卻依然響個不停,她一氣之下把鍋子朝著電話扔過去。她那位血統直溯至成吉思汗的婆婆,曾經送她一個燒水的茶壺,薇拉把茶壺連同一組鈍刀和她女兒剩下的衣物一起賣了,不過嘛,長柄鍋燒起水來跟茶壺一樣管用,那組刀子原本就鈍到連一塊冰冷的奶油都切不動,至於她女兒的衣服,嗯,莉迪亞已經遷居地球另一端,況且最近時局不佳,她多少需要補貼。她過濾玫瑰花茶,倒進茶杯里。
寒暄之後,科里亞為莉迪亞獻上塑膠花。當年在學校里有六、七個女孩極度迷戀葛莉娜,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科里亞認出莉迪亞是其中之一。葛莉娜始終不太喜歡她們,科里亞想了想,跟她們這一類的女孩上床,似乎表現出自己的張狂,雖然到頭來沒什麼意義,但是依然相當有吸引力,不妨一試。她穿了運動衫、藍色牛仔褲,脂粉未施。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是個約會。
那天晚上,科里亞回到他在航天博物館樓上的公寓,他爸爸去年過世之後,博物館就已關閉。早上沒吃完的麥片粥依然擺在桌上,他把麥片粥放到水槽里,伸手用指尖壓按壁紙上的一個小方塊,他媽媽的明信片曾經懸挂在此,如今只剩下這麼一個褪色的印子。
薇拉發現她站在門口,試圖用大門的鑰匙打開郵箱,嘴裏喃喃說著鄉巴佬、毒販、鋼琴調音師等。「別出聲。這些事情你一件都不能提。」薇拉發出警告,但莉迪亞充耳不聞。
男人羡慕地吹聲口哨——在旁人欣羡的目光中,她才覺得女兒沒讓自己丟臉。每當大家問起莉迪亞,薇拉就把吉爾柏不怎麼大的公寓加上幾個房間、不怎麼多的薪水加上幾個零。她用半真半假、略為誇張的說辭,詳述女兒在美國的生活,也用虛虛實實、超乎她控制的謊言,在一封封謹慎措辭的書信中描述她的生活,每個月到郵局寄給女兒。但她不怕這個坐在她面前、舔去湯匙背面粉紅色糖霜的男人評斷她。
薇拉爬上那個她爸爸曾經踩踏的高腳凳——三十七年前,她爸爸在頸間套上繩索,踏上這張凳子,然後懸空踏下,自縊身亡——在櫥櫃里東翻西找,這個舉動多半只是做做樣子,因為蛋糕明明就擱在櫥架上,而且除了蛋糕之外,整個櫥櫃空無一物。但她想讓這個男人覺得她的儲存的食品非常豐裕,蛋糕擺在其間,她甚至看不到。蛋糕又扁又薄,上面堆了一層層粉紅條紋的巧克力糖霜。
新月的月光消散於輕飄飄的雲朵之後。雪水浸濕她靴子的襯裡。她已經幾十年沒有跑步,但這會兒她邁開步伐奔跑,把自己的腳印混入那一排已經深入林中的足跡。黑暗之中,她已無跡可尋。她摸到飽經風吹雨打的輪胎、滿地的廢紙,到處都是黃色的塑膠葉片,但是沒有腳印。她跑來跑去,翻尋垃圾,尋找一個跡象、一個聲音、一個線索、一個答案、一個理由。她絕對不會知道五十二分鐘之前、距此一百一十六米之處,她女兒也抬頭望向同一片夜空。即使滿心惶恐、困惑不解,白森林的樹木依然讓莉迪亞想起她剛剛抵達美國一星期、吉爾柏帶她造訪的紅木森林,當時她會說的英文依然不超過十二個字、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多麼幸運。
薇拉搖搖頭。「怎樣的人會從網路的目錄上找個老婆,而且依然以為自己是個男子漢?」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他在做什麼?」
回家途中,薇拉走過一個手執筆記板的年輕女子身旁,她見過這名女子在街角晃蕩、出其不意地衝到不知情的路人面前徵求簽名。女子依然心性單純,甚至相信筆記板上任何一個宏大的主張。
葛莉娜
「媽,你已經上了年紀。」
「我小時候聽過你的事情。」他有天下午說。
「謝謝。」薇拉說,她盡量好聲好氣地道謝,但是屋裡太冷,她感恩的心情凝結成冷冷的咒罵。雅琳娜離開之後,她清洗碟盤。她六十三年前在這棟屋裡出生,也打算在這棟屋裡過世;這是她少數還有時間完成的人生目標之一。你從這扇門來到人間,也從這扇門離開凡世,其間雖是無意義的折騰,但最起碼生於此地,死於此地,也算是有條有理。

她貼著油漆斑駁的大門,希望憑藉意志力讓自己化為一個個原子,逐一滑穿木頭,消散無蹤。
莉迪亞搭著馬桶蓋乾嘔,頭顱上下晃動。
「我有個女兒。她住在美國,嫁給一個叫作吉爾柏的男人。他住在加州格倫代爾,是個優秀的——」通常說到這裏,她就開始愈扯愈遠,天馬行空,但這會兒她跟一個小混混聊天,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必要說謊「——鋼琴九九藏書調音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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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科里亞跟他的同夥們一樣默默不語、板著臉孔、偷偷溜進薇拉家中。但八個小時之後、當她回到家中,她發現她新買的茶壺嗚嗚地冒出蒸氣,廚房餐桌上擱著兩個茶杯,科里亞一邊悄悄哼歌,一邊站在流理台前切下一塊塊厚厚的蛋糕。他跟她聊起他弟弟、他們一起玩的遊戲、兩兄弟從屋頂縱身躍入馬路上的積雪、他們爸爸管理的航天博物館,薇拉也坦承自己這些年來曾經數次登門參觀。他像個分析師似的描述海洛因交易,以資本主義自由放任、模稜兩可的邏輯,為這個殘酷的行業蒙上一層糖衣。阿富汗遍植罌粟花,花朵精鍊為鴉片,經由陸路運至塔吉克,賄賂打通一個個關卡,海洛因就此悄悄北上,從坎大哈蔓延至北極圈。他還描述雅琳娜的兒子在私人鳥舍畜養厄瓜多鳥、支付警察保護費。當薇拉小心翼翼地問道,這麼一個聰明伶俐、交遊廣闊的年輕人為什麼走上這一行,科里亞聞言笑笑,跟她說他也可以問她同樣問題。不管坐擁豪宅的政客們怎麼說,科里亞的邏輯一點都不草率:學校只教他怎麼作弊;軍隊的訓練讓他學會使槍、服從、恫嚇;他回到一個礦區市鎮,礦坑的工作已經自動化,唯有欣欣向榮的毒品業用得上他的專長。就一個與他境遇相仿的人而言,販毒是提升經濟地位的唯一途徑。她問說跟葛莉娜分手之後、他有沒有跟其他人交往,他說沒有、甭提了,然後把頭轉開。
莉迪亞出乎意料地對她微微一笑。「你愈老愈聰明。」
魯斯蘭
「我的衣服呢?」

這會兒薇拉窩在厚重的被毯里,想起當年狼群哀號,飢荒隨後而至。
「但是,為什麼?」薇拉問。
「他啊,嗯,他才剛剛起步。」男人邊說、邊低頭一瞥。「還搞不清自己想要什麼。你有寵物嗎?」
這些年來,形形色|色的記者們登門造訪,她仿效別人的話語,一再重述責任、犧牲、愛國情操等等。她接受少年先鋒隊、共青團、電工工會、鐵工工會的表揚,這些團體她全都看不起,卻也全都來者不拒。「這個世界會給你豬大便。」她媽媽曾告訴她。「如果想要快快樂樂過日子,你就得學著把它當作香腸收下,這就是訣竅。」由於她護衛人民的英勇之舉,薇拉的糧食配額被提升到與委員同級,她爸爸也復職,調回原本的職位。多年以來,她始終不必擔心餓肚子。
薇拉緊緊抓住她手中那雙滑潤的手。若非倚在年輕女子的肩頭,她說不定會摔跤。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永遠當不成外婆。
薇拉低頭一瞥,望向檯燈嵌印在她廚房玻璃窗的細碎光影。「我們快要可以回家了。」
但是夜愈深,莉迪亞喝得愈醉。科里亞每喝一口烈酒,她就灌下兩口,當薇拉試著從她手中拿下酒瓶,她變得怒氣騰騰。
她用一支湯匙切下兩塊。他小心翼翼地接下一塊粉紅色的高塔。
那天傍晚、離開薇拉家之後,男人點了一支煙。他已經忍了好幾個小時。幾天之前,他打落一個傢伙的金牙,這傢伙運氣不佳,卻好賭成性,除了口中的金牙,沒有其他東西可以還債,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羞怯到不敢請薇拉給他一個煙灰缸。陰影之中,隨風飄蕩的白雪漸漸黯淡。他走了八條街,只有手中的煙屁股勉強像是一盞管用的街燈。白森林遠遠矗立在薇拉家的後方。他最後一次穿越白森林,已經是十年前的事。當年他年紀還小,但是當他遮住他弟弟的眼睛、以免他弟弟看到他們偶然撞見的行刑,他感覺自己像個爸爸——那是他頭一次感覺像個父親,而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他不是只有那一次感覺自己身為人父。他名叫科里亞,不久之前才從車臣返鄉。不到一年,他將重返車臣,也將在車臣一個埋了地雷的山坡播種茴香,度過一生最後的時刻。
基洛夫格勒,一九九九年
薇拉回到家,發現大門沒鎖。長沙發旁邊的地上擱著一個酒瓶,瓶口開著,瓶里所剩無幾。一個個腳印越過白雪皚皚的草地,從後門一直延伸到白森林。她循著足跡走向林中,走得膝蓋發痛。她沒有停下來數一數究竟有幾個人的腳印。她認得其中最小的一個。
「抱歉。」她說,心中卻因為她必須跟一個不請自來的男人道歉而感到惱怒。「我太早回來了嗎?」
羅曼
「我不想討論這些事情。」她說。科里亞走進客廳,坐到他上星期帶過來的日本制電視機前,拿起遙控器轉換頻道。他最近跟薇拉相處的時間愈來愈長,他不停幫茶壺加水,一聊聊到傍晚,不必工作的時候還過來吃晚飯。他的交遊並不廣闊,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只是喝酒、吹牛、開玩笑似的打鬧,這就是他所謂的友誼,就此而言,薇拉稱不上是個朋友。她太熱心、太關切,致使他無法把她當成母親般看待。她只是薇拉,她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著一個含糊但慈愛的角色,他想要得到她的認可與關懷,正如她想要給予。
塞爾蓋
莉迪亞從洛杉磯搭機,途經紐約、倫敦、聖彼得堡,飛抵諾沃西比爾斯克,由此搭乘火車、渡輪、巴士北上,前後花了五天,終於抵達基洛夫格勒。她帶著離家之時那隻皮箱和那個仿皮的皮包返鄉,她失去了兩件毛衣、一張加了框的爸媽合照,她對網路關係完全失去信心,跟朋友們也失去聯繫,但她對得來速的菜單可是瞭若指掌,再加上幾個行李吊牌和輕微的酗酒問題,算是彌補了她所失去的一切。她媽媽到車站接她,個子比莉迪亞記憶中矮了一點、胖了一點。雪花飄落到她們身上。
她跟他聊起她先生,十年前他心臟病過世,病發之前才剛刷完牙。他臉頰圓鼓鼓,鼻樑略為歪斜,因為他曾被一群從養蜂場逃脫的蜜蜂追著跑,結果迎面撞上水泥牆,治愈之後鼻子就歪了一邊。他當時以為蜜蜂是魔鬼。他這輩子只有那一次看到長了翅膀的昆蟲飛過基洛夫格勒。她坦承她想跟莉迪亞一起去美國,但是吉爾柏那個傢伙說不行。她坦承她寫了那些誤導的書信,希望誘騙她回家。上了年紀真是不公平,你看著自己的身材像是陽光下的雪人似的走樣,你沒有親人可責怪、可幫你、可怨恨——哪有公理可言?當她想起她媽媽,她發現自己偶爾興起一股罪惡感,幾乎覺得自己不義,但她可沒跟科里亞坦承這一點。
「他們今天沒來。」
「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樣。」莉迪亞說。她望向薇拉。「你其中一封信提到政府分發賠償金。」
「怎麼了?」科里亞察覺到她的不安,問了一句。信件擱在桌上,以普通郵件寄送,顯然並非緊急,但是屋裡其他東西似乎繞著它慢慢旋轉,好像它是重力的中心。薇拉的恐懼、悲傷、懊惱,全都單薄得可以摺起來放進那個信封里。她拿起家裡的鑰匙,用力撕開封口,把信紙拿到眼前。格倫代爾的鋼琴調音師為了一個明斯克的女人跟莉迪亞離婚,莉迪亞申請有條件居留,但被駁回,她一個月之內就會回來。
「他是個開路先鋒。再過幾年,人人都會在網路上出洋相。」
「你?」雅琳娜搖搖頭。「你絕對沒事。」
年輕女子泰然自若,不為所動。「不管當初立意如何,森林里已經浮現出一個豐富而活躍的生態系統。沒錯,林中當然有些野生貓狗,但是也有北極野兔、狐狸,甚至狼群。這麼一個林林總總的生態系統或許令人難以置信,但它依然應該受到國家保護。」
「留下來喝杯茶。」薇拉提議。話一出口,她甚感驚訝,他聽到她的邀請,似乎也是同樣訝異。她這一大把年紀,居然跟一些聲名狼藉的角色扯上關係!但她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熟悉的孤寂,他的神情之中深深掩藏著一絲疲憊,恰似她的心境。
「回來基洛夫格勒感覺如何?」大家舉杯互祝身體健康之後,科里亞問。
        莉迪亞
他把錄音帶連同拍立得照片塞進襯衫口袋,在電視機一閃一閃的藍光之中徹夜未眠,直到隔天早上、軍方的徵兵處開始上班。
艾列克賽

莉迪亞繼續沿著銹跡斑斑的森林邊緣蹣跚而行。鋼鐵樹枝深處傳來狼群的嚎叫,或者只是風聲?但她好久之前就不在乎。前方出現一個人影,望似鏤刻在朦朧的日光中。原來是她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