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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場休息 我們一無所有

中場休息

我們一無所有

起飛啰。
科里亞緊緊抱住我;兄弟之間若是感情不好,這個安撫的舉動說不定顯得虛假,但是科里亞讓我感覺他有義務將我納為己有,他好像對我說:因為你屬於我,所以你將得救。他每天做伏地挺身,勤拉單杠,原本細瘦的手臂已經變得粗壯,他雙臂一摟,把我拉近,緊緊抱住我。「噓,小蘿蔔頭。」他輕聲說。他沒有發抖,沒有顫動,動也不動,毫不驚慌。他超凡的沉穩與自制力深深滲入他的體內,強化為第二層心理屏障。他的一舉一動顯現出難以穿透的心理屏障,甚至連子彈都打不透。
我跟葛莉娜說聲再見,掛了電話,趁著那股有如芒刺在背的衝動尚未消退之前,趕緊把札哈洛夫的油畫又用泡泡棉包好。我把油畫連同六卷自製混音帶、我的隨身聽、盥洗用具,一起塞進帆布袋。仔細檢查之後,我又塞進一雙襪子、帶來好運的藍內褲和一件二手泳褲。
約莫那時,我開始自己混制錄音帶。
照片多年之前就已失去光澤,表面一條條摺疊的白線,但照片上正是我們兩兄弟:科里亞和我身穿豹紋的比基尼泳褲,站在我們媽媽的兩側。我們全都沒有穿過泳裝。背景之中,「十二使徒」噴出白沫般的煙雲,湖水輕拍我們的腳趾,銀白的水花飛濺到我們的小腿上,激起灼灼的光點。我把照片拿給女孩和她爸爸瞧一瞧。
我說不定應該掉頭。

她輕蔑地哼氣,聲音大到我怕她嗆到。「你真貼心,但是,不,謝謝你。歐列格的律師們尚未剝奪我的尊嚴,即使我確定那是他們下一個目標。」
一個留了八字鬍的男人首度下水,試探性地劃了幾下,冰涼的湖水涌過他的身子,這個大家稱為「海象」、八字鬍跟腰圍一樣寬的男人大感震懾,不禁當場低聲啜泣,他想到自己多次放棄希望,屢屢祈求老天爺讓他死在礦坑和勞改營中,這會兒他滿懷感恩,敞開心門,含著淚水謝謝老天爺忽視他的祈求,讓他活得夠久,有機會學會游泳。
「BUM BA-DA-DA DUM BUM,DUM DUM DUM。」他好像吹喇叭似的哼唱。她花了一些時間才從他輕鬆愉快、不成調的哼唱中聽出《胡桃夾子》的進行曲。等到她聽出來,她已經不自主地輕輕搖擺,在寒冰上踏出一個個坑洞。
「沒錯,我還在讀大學。」我神情愉悅地說。憑藉無畏的勇氣和不懈的努力,我已成功地將需時五年的語文學學位拖延到第十個年頭。這簡直是個「五餅二魚」的奇迹。宇宙或許冷酷無情,幽暗無光,但在大學里,你大可晚上服用俱樂部藥物,白天昏睡終日。「我正以猶太裔俄國作家伊薩克·巴別爾的《奧得薩故事集》為題,撰寫畢業論文,我已經想好標題《巴別爾的囈語》,但是目前只進行到這裏。」
大門猛然在我身後關上。你若遭到拒絕,即使是自找的,感覺依然像是對方不管三七二十一斷然回絕,這就是問題所在。我跟雅科夫如是說。他原本高踞在一輛黃色的雪鐵龍汽車車頂,這會兒一躍而下,蹦蹦跳跳跑向我,砂紙般的小鼻子在我鞋子上蹭來蹭去。窮光蛋只能藉由生活中的小確幸撫慰心靈。雅科夫的鼻子在我鞋上磨蹭,心滿意足地嗚嗚叫,暖烘烘的鼻息飄過我的褲管,這些算是小確幸嗎?你也只能盡量爭取生活中的歡愉。
接連幾星期,我始終把油畫緊緊包在泡泡棉里,塞在我的長沙發椅下。嗯,所謂的長沙發椅,其實只是一大塊椅墊非常單薄的鋁板,目的在於持久耐用,而不是讓你坐得舒舒服服,就像你在難民營找到的物品。我翹辮子的時候自然就會閉上眼睛睡覺,我跟我朋友雅科夫說。說真的,我別無選擇。有時我在椅墊之間發現保險套的包裝紙。這些全都是我的。我不騙你。公寓的屋主是個寡婦,平日吹牛行騙,我若是睡得著,她說不定會趁著我睡大覺的時候把我當作奴隸賣掉。她兩個成年的兒子也住在這裏。這兩個傢伙因為坐過牢、參加過幫派、被刺了幾刀也沒死,所以自認是硬漢子。但我可以指點他們一、兩招。舉例而言,相較於批評別人的決定,堅守你自己的決定更需要勇氣。這個建議不錯吧。這話出自匈奴王阿提利,而他洗劫了半個歐洲!無知如同一副眼罩,蒙蔽了你的視線,但是某些人卻把無知誤認為一副矯正鏡片,以為它會讓自己看得更清楚。
「這也是她的。」科里亞邊說、邊把一個大餐盤拋出窗外。

直到臨終的那一天,我媽媽依然堅持清洗碗盤。「當然不行,別胡鬧了。」我爸爸抗議。但她依然堅持,她細弱的話語飄過空中,悄然落下,好像一個碰了就破、我們爭相接住的東西。熱水時有時無,肥皂是一團觸感燒灼的化學藥劑;洗碗比大多家務事更令人沮喪。但不管是否出於自虐,對我媽媽而言,站在水槽旁、盯著眼前的黑海明信片是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而她不願任憑疾病奪走那一刻。為了減輕她的負擔,我爸爸、我哥哥和我共享一個盤子、一個玻璃杯、一支刀子、一把叉子和一個餐碗。我們輪流進餐,每個人獨自坐在廚房餐桌旁,使用同一組餐具吃飯。
魯斯蘭
「我會比較——」我開口,但還來不及說完,科里亞已將雙手穩穩擱在我的腰上,把我從牆垛的邊緣推下去。我雙手亂揮,直直墜落,好像一隻被吸進地心深處的塵蹣。四周黃澄澄、白燦燦,有如夢境般迴旋,我知道我死定了,心臟一陣緊縮,大風呼呼勁揚,感覺棒透了。白雪接住我,好像一隻柔軟的手套。若是躍入水中,說不定比較痛。我張開眼睛,看不到任何東西。先前四周都是風聲,現在寂靜無聲。我胡亂撥開白雪,手臂瘋狂地舞動。密實的雪花之間出現一個縫隙,陽光斜斜射入。我奮力擠向陽光。
「你還真是幼稚。」她的眼睛蒙上一層淚光。「當你是個權貴分子,你可以提問,即使是軍隊的官員也會回答。」
「沒錯。」
「那是個悲劇。」我說。「對莉迪亞而言,對薇拉、對科里亞、對——」
兩人天天你丟我撿,滋生出一股奇特的親密感。兩人好像在玩遊戲,鉛筆從葛莉娜修長的手指騰空飛起,科里亞看在眼裡,喉頭不住顫動。老師站在教室前方講述歷代歐洲君王的征戰,師生之間的距離如同中古世紀的戰場一樣遙遠。科里亞攤開手掌,蓋住她的指紋,不管她打算用鉛筆搞出什麼名堂,他願意當她的共犯。他握著筆尖舉起鉛筆,她握著圓圓的橡皮擦接下鉛筆,兩人的指尖相隔一截黃色的筆身。隨著鉛筆愈削愈短,科里亞的指尖跟她的指尖也愈來愈近,直到那個美妙的一天,兩人的指尖終於相碰。科里亞問葛莉娜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當我們試探性地退後幾步,野狼突然頭一甩,轉向我們,形若軟體動物的鼻子規律地噴氣。我伸出一隻手以示安撫,就像招呼一隻小狗。它張開血盆大口,猩紅的獠牙在陽光下閃爍,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把自己當作餐點獻給野狼!它咧開強韌的雙唇,伸出沾了鮮血的舌頭,舔拭我的手指。我怕得不敢把手伸回來。一時之間,我們站在原地,野狼在我手上的每一寸抹上一層死者的屍肉。舔舐之後,它抬起後腿,噼里啪啦在我的鞋子上撒一泡尿,黃色的尿液滲入我的鞋襪。然後搖搖尾巴,高聲吠叫。
「我還沒讀。」我說,「我不想讓文本影響了我的詮釋。」
科里亞試圖說服她事實並非如此。每個星期六早上,他爬上六層被煤灰玷污的樓梯,來到她的公寓。她爸爸只有這幾個小時出去工作,一星期之中,他們只有這幾個小時單獨待在一棟有張床鋪的公寓里。她沒有鎖上大門,方便他入內,他輕輕把門推開,客廳的書架上擺滿了模型戰艦,他走過織花褪色、磨得起毛的地毯,葛莉娜站在廚房水槽邊,頭髮盤成一個亂七八糟的髮髻,手指在冷冽的空氣中散發出十道熱氣。日光斜斜照進屋內,她沐浴在蒼白的日光中,全身的肌膚猶如一張漂白的畫布,稍後她將以眉筆和口紅,在上面勾勒出她的容顏。他站到她身後,感覺全身隨著她輕顫的聲音緊縮。她整個手腕泡在肥皂泡里,他雙手順著她的臂膀往下滑,穿過閃閃發光的泡沫,在灰白的洗碗水中握住她的雙手。他們輕輕搖擺,分分秒秒悄然而逝。
「我在電影里看過遼闊的大海。」年紀較長的男人說。他從腰間掏出一支手槍,遞給年紀較輕的男人。他咔啦一聲,裝進一顆子彈,聽了令人心驚。他的舉動聽起來太嫻熟、太平穩、太有效率,跟眼前這樁殘忍的差事不太搭調。
他在我身邊單膝跪下。
我應該去上課,但我這學期還沒上過一堂課,可不想讓教授因為我的出席而感到困惑。如果我把設法延畢的精力用來讀書,我現在說不定已經拿了諾貝爾獎。我已經變成那種你在書上讀過的囚犯,囚犯被關了好久,一有機會獲釋,甚至試著再闖入。神智清楚的人哪會想要畢業?
正午的艷陽下,泥濘的河港沒有一點陰影。被心事、思緒、行李壓得沉甸甸的乘客們紛紛下船,科里亞亦是其中之一。他四下環顧,找尋一張熟悉的臉孔,最後終於如願以償:《瞞天大謊》的廣告牌高掛在空中,廣告牌上竟是葛莉娜的臉孔。她怎麼出現在廣告牌上?肯定還有一個葛莉娜,而且跟他的葛莉娜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廣告牌上的葛莉娜不可能是他的葛莉娜,因為他的葛莉娜跟他們的小兒子待在家中。他深信他的妻小在家裡等著他,滿腦子只有這麼一個念頭,根本容納不下真實的狀況。他把帆布袋甩到肩上,緊盯著泥漬點點的石子路,拒絕認可那張他等了兩年、期待再度相見的臉孔。
「十二使徒」噴出黃澄澄、圓柱般的濃煙,漫天煙霧蓋住家家戶戶的燈光。
「我去了一趟特波洛夫畫廊。」我語帶試探地說。「你跟格羅茲尼的某些人買到那幅油畫,是吧?我試著打聽出他們的電話號碼。」
「誰是贏家,廣告廣告牌就歸誰。」
「你要我指名道姓?」
馬路沿著機場延伸,路面空蕩蕩。拉著行李的男士們全都戴著綴飾的圓頂帽,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狀似披著睡袍,他們其中任何一人都可以在畫質不佳的錄像帶中扮演綁架人質的惡徒,說不定機場禮品店的刀子專門賣給初抵國境的觀光客。我坐立不安,心煩氣躁,直到有個瘦瘦高高、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推開安全門走出來,他手長腳長,身穿一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摩德風的緊身西裝,這人要不就是走在流行的尖端,要不就是時尚的老古董。一般而言,西裝革履的人比披著睡袍的人更可能佔人便宜,但是我人在車臣,不得不重新衡量那些原本深信的假定。
她希望我說不,所以我說:「是的。」

11.

DJ播音室後面有個陰暗的小房間,科里亞走進去跟一個男人說話,男人跟梯子一樣瘦高,硃紅色的西裝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頭,好像依然掛在衣架上,一頭以奶油充當髮雕的金髮直直豎立。從他拿著香煙的模樣,我看得出來他是那種晚餐途中幹掉一個人、胃口依然好到叫份甜點的狠角色。
塞爾蓋
他們也揮手回應。
這下我可啞口無言。她頂多十二歲,成就卻已遠勝於我。這個汲汲追求高標的小混蛋。我從口袋裡掏出葛莉娜給我的拍立得照片。
正前方有個跟尖頭高跟鞋一樣纖瘦的超級名模緊盯著我,她說不定夥同其他衣著時髦的老千行騙,就像電影《瞞天過海》那群瀟洒的騙徒。她會上下打量我,看出我正扮演喬治·庫隆尼的角色,當喬治·庫隆尼忙著公益活動而分神,全體人員都會為我這個矮腳的替補角色打氣。我們會把一個迪拜的酋長大公洗劫一空。我會把我那一份捐給飢餓的孤兒,因為我行竊並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追求刺|激。她會甩掉喬治·庫隆尼,我們會從此快快樂樂地住在一個荒涼美麗的馬來西亞海灘上,每天啜飲邁泰雞尾酒當作早餐,永遠也不厭倦。電影結束,播放片尾字幕。
「我真不敢相信我們開了這麼遠。」我是說真的,有鑑於車子目前的狀況,每次阿金猛踩油門,我都非常訝異車子沒有如同麥克爾·貝的電影片尾一樣轟然爆炸。
我爸爸早就把毛衣借給科里亞穿。科里亞愈來愈高大,毛衣的領口和雙肩慢慢被撐大,結果當爸爸再穿上毛衣,整個人似乎被毛衣吞沒,消失在毛衣里。但是那天早上,我爸爸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似乎高了一點、壯了一點。他雙眼通紅,散發出靈感乍現的光芒。他在燒焦的火爐前踱步。
「我當然要搬回來這裏。」

那年冬天,在為時十五分鐘的天光中,科里亞和我爬到倉庫屋頂上,俯衝跳入雪中。隨風飄散的雪花覆滿堆博物館外的街道,積雪達五米。從五樓的屋頂上望去,積雪有如結了冰的浪濤。我從來不曾俯衝跳入雪中,我好怕我會直穿積雪,一頭撞上柏油路,血肉橫飛,結果隔年春天,人們還得拿著鍋鏟,從地上颳去我跟薄餅一樣扁平的遺骸。
隔天,科里亞造訪帕維爾·皮特魯克,這人在地方上毒品交易的聲望,等於是鎳礦界的歐列格·沃洛諾夫。經過軍隊的歷練,科里亞已經夠格走上職業傭兵一途,而帕維爾樂於僱用他。我原本不知情,直到我高中畢業、科里亞跟我說我將前往聖彼得堡上大學,我才曉得這回事。他花錢賄賂一位申辦入學的行政人員,這表示我甚至還沒申請就拿到了入學許可。等到我獲悉莉迪亞的事情,科里亞已經以傭兵的身份入伍,再度隱身於車臣。當時我在聖彼得堡讀書,大一都還沒讀完,他甚至沒有打電話跟我說再見。
「我不會欺騙任何人」——除了眼前這位之外——「如果必要的話,你可以住進我們的博物館。自從科里亞離家之後,那裡就沒人住。」
「不管誰幫你剪頭髮,請你繼續光顧。你看起來相當前衛。」
「我想我們到了。」阿金說。他的上唇汗珠點點,好像多了一道透明的鬍鬚。他依然沒有鬆開那條灰藍色的細紋領帶。
我們把車停好,走進博物館。館中掛滿油畫,卻沒有半個參觀者。導覽員埋首于手中那支又大又重的諾基亞手機,整張臉沐浴在手機散發的亮光中。我們一走進博物館,她細長的褐色雙眼馬上迎上我們的目光。我想起那些枯坐在「基洛夫格勒航天博物館」售票櫃檯的午後,冬日的午後冷清而漫長,忽見有人入館參觀,可能值得大肆慶祝,也可能令人心生警戒。
我走向櫃檯。室內的溫度調得跟冷凍庫一樣。一對夫妻檔觀光客翻閱一本跟空心磚一樣厚的「孤獨星球」旅遊指南。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最能贏得陌生人的歡心,於是我大搖大擺走過去,語帶戲謔地說:「長發公主、長發公主,請放下你的金髮!」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兩年確實不算什麼。但是你今年十八歲,兩年跟永恆一樣長久。如果我們結婚、生下小孩、小孩一出生馬上離婚,你說不定可以獲准緩役。」
    科里亞
他微微一笑。「倫敦政經學院。」忽然之間,我變成了大老粗,而他……嗯,他是那種我想要成為的人。
「我說的會是你的名字。」他拿起錄音帶在我額頭輕敲一下。「當我的時候到了、當我置身遙遠的外太空,我會放來聽聽。」
「這個呢?」科里亞說,我們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把一個湯鍋往外丟。一個裝滿餐具的玻璃壺轟然破裂,刀叉湯匙有如榴彈般四散紛飛。我爸爸舉起十二個相疊的餐盤,鎮定地從窗沿推下去。我們拋擲糖罐、鹽罐、咖啡碟、茶杯、大餐盤、小餐盤、湯碗、粥碗。我們把鄰居、朋友、致哀者帶過來的每一個盤子全都丟到窗外,然後我們洗劫櫥櫃,扔掉煎鍋、刀組、切麵包的木板、烹調用的托盤。我們像是驅魔。我們丟光廚房所有盤子、餐具、馬克杯,直到沒有留下任何一樣需要清洗的東西。媽媽葬禮的隔天早上,我們父子三人站在廚房裡,笑得停不下來。我們繼續丟擲,直到廚房裡一乾二淨,只剩下每人一個盤子。當最後一個多餘的餐盤在外面的巷子里摔得粉碎,我爸爸終於關上窗戶。
中學的最後一年,葛莉娜列出一串將來可能從事的行業:學校老師、收銀員、秘書。選美皇后不在此列。她可不會將「美麗」這個形容詞冠到自己頭上。沒錯,她高挑纖細,這點她願意承認,但她有一雙穿得下小丑鞋的大腳,而且眉毛又粗又斜,好像滿臉失望的卡通人物。有些時日,她覺得自己的臉孔是另一個人的搞笑面貌。她跟全市唯一一家暗房的老闆租了一部按小時計費的Zenit相機,用這部布滿鐵鏽的古董相機幫自己拍照。相機的計時器給她十秒鐘的時間,讓她跑到房間另一側、在長沙發上擺出悠閑的姿態。她倒不是基於虛榮心才想要擺出各種姿勢,而是因為她毫不虛榮,完全不曉得自己哪個角度最漂亮。她慵懶仰躺,快門啪地一閃。她趾高氣揚地站著,作勢噘嘴,快門啪地一閃。她欺瞞了相機,但當她端詳洗出來的照片,她卻欺瞞不了自己。相片證實她已經認定的事實:她令人欣羡之處都在頸部之下、腳踝之上。
「離婚辦好了?」
「什麼地震?不,一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賤女人爭取到電影角色,在最新一部《007》電影里飾演風情萬種的女間諜。她八成跟老公獅李奧上床,才拿到那個角色。」
「問得好。」他說。
但是先不說這些。那年八月,我們全家去了水銀湖,我媽媽穿上她的豹紋比基尼泳裝,我哥哥和我穿上我們的豹紋比基尼泳褲,我們在湖裡打水,吞下一口口帶著銅臭味的湖水,我看著泳客們埋首水中用力划水,微睜的雙眼不禁感到灼|熱。一天已接近尾聲,人人被太陽曬得陶陶然,喝酒喝得陶陶然,或者只是陶陶然,夏天總有一些時刻,人人甩開束縛,盡情歡樂,分不清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我爸爸追著我媽媽跑過碎https://read.99csw•com石湖岸,他身手矯健,一躍而起,伸手抓住身穿豹紋比基尼的她,他大聲宣稱自己是個鱗翅目昆蟲專家、打算把她當作標本釘掛在牆上,我哥哥和我追著他們跑,好像兩隻保護母豹的小豹子。我們張牙咧嘴,高聲咆哮;我們張牙舞爪,憤然吠叫;我們是兩隻野性的小獸,我們什麼都不在乎。我爸爸一直追著跑,我媽媽一直忙著逃,笑聲回蕩在「十二使徒」噴出的煙雲之中,我從沒看過她那麼高興、那麼受寵、那麼無憂無慮,我也從未想過她是一個性感的女人、一個令人渴求的獵物,在我的眼中,她始終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地站在廚房水槽邊,偶爾拿起湯瓢在我的頭上敲一記。即使我爸爸不懂得比喻或是花豹生態,也不在乎一個個被他跨過、躺在海灘上曬太陽的泳客,即使他是我爸爸、她是我媽媽、我們全都快要大難臨頭,但一想到那個時刻、那個下午,我的心中充滿思慕,不禁暗想:我們竟然如此幸運,得以在一生之中掙得一個晴朗的夏日,潛游于化學污染的廢水湖中。
「這麼說來,你說不定有機會當上選舉督察員。」我們忽然轉向,閃過一部車燈逼人、迎面而來的大卡車。「你沒看過他的Instagram?」
「你他媽的滾開。」
一個眼神空洞的男人仔細研究塑膠玻璃框里電車時刻表,但是他想去的地方,顯然沒有地圖指引得了。
「他告訴你了?」
葛莉娜打電話說她幫我買了一張前往莫斯科的頭等艙車票,然後說我哥哥過世了。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鴻運當頭。自從六年前郵政首度普行以來,我從來沒收到任何一封平信,更別說一張頭等艙車票。至於科里亞嘛,嗯,他已經過世好多年了。
「感覺就像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你還活著。」科里亞回答。他的脊背一僵,猛然站起。「沒錯,就這麼辦!我們可以用世界上最後一個活口為主題,策劃一個展覽。你曉得爸爸跟我們說過他如何阻撓美國對基洛夫格勒發動核武攻擊吧?」
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比聆聽名人說話更能戳破她的光環。我把第八顆巧克力撲通一聲丟到我的小碟子上。「他跟我說他打算盡量拖延,不會馬上聽錄音帶。他說他打算等到非必要的時候才聽,比方說水壺裡只剩下最後一滴水。你覺得他到底有沒有放來聽聽看?」
葛莉娜和我一再向新兵招募處提出書面申請,但是辦事人員跟他屁股下那張鋁鐵板凳一樣冷冰冰,二話不說就把我們的請願書丟進字紙簍。沒有人知道科里亞什麼時候會回來,科里亞自己也不曉得,因此,當他終於返鄉,沒有人在碼頭等他。
「你在做什麼?」
她一臉陰沉地瞪著我。「我要把畫送給你。與其讓那些律師拿去,還不如讓你收下。」
    ▲            ▲
一個缺了一隻腿的男人用力揮動手臂,慢慢地划水前進。健全的大腿與幻肢都輕飄飄地浮遊在湖水之下。
我們走過莉迪亞家,然後穿過一片廣闊的草地,走到森林的邊緣。莉迪亞跟科里亞年紀相仿,當時大約十二三歲,她家是進入白森林之前最後一戶住家。光禿禿的鋼鐵樹榦依然覆滿晚春的雪花,寬大的塑膠葉片從尖銳的樹枝上凋落。樹葉和樹枝就像天空、雪花和我們的肺部,全都呈現黃褐。它們顫巍巍地懸挂在我們頭頂上,好像核災難民軟趴趴的皮囊。
「其他人都活著,只有你死了,不曉得是什麼感覺?」我問。
「沒錯。我在LSE攻讀碩士。」
很久不曾露出笑臉的老太太們排隊站在郵局門外,好像一個個書記大臣。她們盛夏之時也一身厚重的大衣,絕不輕信官方發布的任何消息,甚至連日曆也不例外。
其後的青澀歲月之中,「派對舞廳」和其他夜店為我營造出一個藏金庫,供我儲存輕率不羈的夢想。我頭戴耳機,音量扭轉到十,繭居於一個什麼都無法穿透的小世界:科里亞的霸凌無法侵入,我爸爸日益深沉的憂鬱無法侵入,甚至連我腦海中的媽媽——那些一看到肥皂泡就湧上心頭、勾起一陣刺痛的回憶——也無法侵入。我好像可以暫且在樂聲中死去,在短短的一首歌曲之中,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低音喇叭轟隆轟隆流竄于血管之中,緩緩陷入忘卻一切的境界。
「你以為會是怎樣?」阿金問。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就指指一棟方方正正、彷彿是某個政府機構的灰色樓房。「一樓是個博物館。」他說。
作戰搏鬥與補給軍需的空檔,或是頭一沾枕、還沒睡著的時候,他歇口氣,想象葛莉娜把一個空五斗櫃改造成嬰兒床。他想象懷了身孕的她想吃哪些奇怪的食物。他構思出一個平行的宇宙,其間半是回憶、半是那個他精心設想、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等著他攜手打造的未來。科里亞幻想的孩兒是個男童,葛莉亞懷胎九月,一九九五年九月三日生下他,小傢伙名叫阿卡迪,體重約三千兩百五十克,相當健壯。他跟連隊的弟兄們宣布這個好消息,即使心知肚明,但是大家依然跟他握握手,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聲恭喜。一年之後,他在一個過期的比司吉上倒插一支火柴,慶祝小傢伙滿周歲。
「那是比基尼泳裝。」
科里亞依然呼呼大睡。我一頭鑽到他床底下,翻尋他那堆精心典藏的性文物:迎合各種性癖好的美少女雜誌,充滿性暗示的平裝本小說,來路不明的色情錄像帶,沾了精|液的廢棄衛生紙,寫給葛莉娜、但尚未寄出的情書,種種不堪入目的物品之上擱著一個容量僅僅一口的小酒瓶,裏面裝了一小撮我媽媽的骨灰,科里亞從酸黃瓜罐里偷來少許骨灰,以防媽媽的遺骸全都長眠黑海。我不斷翻尋,把東西全都推到後面,最後終於找到他的卡帶放音機。
「誰在看你?」
油畫旁邊掛著一個牌子。最後一行寫道:別理會他們,因為他們只是一位新手修復師失敗的嘗試。他們不過是他筆下的陰影。他們不存在於畫中。
我悄悄提醒自己,日後挑選自己臉書的大頭照,可得更加小心。
我希望她說有,所以她說:「沒有。」
「沒關係。」我說。
「我不太確定。油畫的前一任畫主去年打電話給我,他說有個札哈洛夫的回顧展,請我歸還油畫,讓油畫參展。我那時應該問他那兩人是誰。嗯,展出的地點是特波洛夫畫廊,是不是在聖彼得堡?其實就在你住的那一帶。我跟他們說,他媽的什麼跟什麼,我跟你說啊,我罵的是他們那些人。他們真是放肆。先把油畫賣給你,接著要求你把油畫捐回去。那些學院派人士,簡直是系著領巾的蛇蝎。」
「軍隊副官就是這麼說。」
「為什麼?」
四處晃蕩、偶然發現的洗手間之中,我覺得特波洛夫畫廊附近一家咖啡館的盥洗室最漂亮,咖啡館離畫廊大約三條街,葛莉娜跟我說,一、兩年前該畫廊曾經舉辦札哈洛夫的特展。雅科夫陪我走一程。他非常擅長聽人說話。貓咪多半如此。暹羅貓是個例外,那些小混蛋真是聒噪。我當然也有真正的哥兒們。但是從各方面而言,跟貓咪相處容易多了。他要的只是一小碟魚湯,還有偶爾搔搔他的頭。我要的是一種幻覺,在我的幻想中,一隻被培養以食物換取感情的寵物,有辦法理解我動蕩不安的心靈。
「我的牙齒列入牙醫教科書。」她宣稱。
「她。」我含糊地朝著人群一指。
「地上那個傢伙。」

「我正在留頭髮,長了就會蓋住。好吧,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我沒有卡帶放音機。」他說。
「有車子嗎?」他從屋頂上大喊。
隔天早上,我在舷梯旁邊等候登機,強烈的日光燈讓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剛捐了一公升鮮血。男士們不管地勤人員愈來愈受挫的指示,執意站在同一側,直到所有女性坐上飛機,他們才依照年齡逐一登機。真是一群瘋子。誰會想要跟一群如此堅持自主、甚至違抗機場登機程序的神經病興戰?我的座位被安排在一個小孩和一個男人之間,小孩誤將我的衣袖當作手帕,男人因為我聽從繫上安全帶的指示而指控我跟敵人一鼻孔出氣。我的帆布袋穩穩地安置在頭頂上方。
「你自己給我的。」
「爸爸計劃興建一個能夠讓一個俄國人在裏面生活二十年的太空艙。如果大興核戰,地球上每一個生靈都被扼殺,那麼世界上最後一個活著的人將是俄國公民。他將高高在上,翱翔于外太空。赫魯曉夫的心胸跟俄國小說家所描繪的一樣豁達,他非常喜歡這個點子,但是他還來不及授權爸爸建造太空艙,新任領導人就開始執政了,所以非得由我們建造不可。」
但是葛莉娜無所不在。她出現在廣告牌、公交車車站、八卦雜誌的封面,促銷面霜、礦泉水等商品。那張他在高加索高原的白雲間苦苦搜尋的面孔,如今經過影像處理,出現在販賣書報的小亭。那個貼在他自己唇上才有意義的小嘴,如今噘著嘴唇,出現在整個城市之中。不論何時何地都看到你已失去的那人,心驚的程度不下於不論何時何地都看不到她,科里亞踏著沉重腳步走過鄉里,周遭感覺陌生,跟他先前駐防的那個車臣哨站一樣不真實。
誠如我先前所言,我媽媽生平別無所願,只求在黑海渡過一個下午。那年八月,我爸爸帶著幾件豹紋泳裝回到家中。
一九九五至一九九七年間,頭一次派駐車臣時,科里亞駐守在邊境,哨站非常偏遠,甚至連承平時期都沒有電話和郵件通訊。科里亞從軍期間,葛莉娜或是我寫給他的信,沒有半封寄達他的手中。他留置在基洛夫格勒的世界停滯在他的腦海中,在音信全無的情況下,他想象我們怎麼過日子,虛構出生活的點滴和微小的喜悅,賦予我們一段對他而言無福消受的和睦歲月。他不可能得悉西伯利亞小姐選美競賽,或是歐列格·沃洛諾夫,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已經做出困難卻明智的決定,解決了腹中的小寶寶。
她加入其他祖母級的老太太們。大夥只穿著褪色的內衣褲,一跛一跛地走向碎石湖岸。放眼望去,一座座冶鍊廠的煙囪綿綿不絕地噴出濃煙。一個老太太手執木頭拐杖,直接下水,她的脖子上一道深長的傷疤,有如套索。其他人有樣學樣,大夥全都涉水入湖。她們承受了半世紀的乾旱,這會兒忽然記得怎麼游泳。
我依然不明白。
「LSE?倫敦機場?」
「外頭什麼都沒有。」他試圖安撫她。
我走向油畫,在毛茸茸的白地毯上留下一道腳印。油畫沒什麼好看的,你對一幅油畫也只能發出這種評語。一個空曠的牧野緩緩延伸,融入一座山坡。一棟小屋。一個香料作物花園。一道齊腰的白色石牆斜斜蜿蜒。但是畫布上有一小塊填補上去的帆布,帆布跟一張對摺的紙牌差不多大小,上面畫了兩個跑上山坡的細長身影,其中一個比另一個高出一個半頭。一小簇綠草阻隔兩人黑漆漆的雙手,我看不出來他們正想牽起、還是放開對方的手。
「天啊,艾列克賽,你從小就很貼心、很可愛,但你已經不是小孩。去一趟車臣吧。去某些地方走一走。找些事情做一做。」
山坡之上,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沐浴在漸漸西沉的橙黃光影。那株黃杏樹、那道石牆、那座香草作物花園,那兩個在山坡上的人影,跟畫中一模一樣。
「你也從聖彼得堡來?」我問。我知道我應該不至於被綁架。但我也知道你最好跟俘獲你的人建立某種融洽的關係。
他的目光沿著她的大腿往上游移。當他迎上她的目光,她已經看著他。
「那是車臣新總統,人氣極高,上次選舉,他拿到百分之一百零二的選票。」
如果你還沒機會參觀,我們就姑且說它是世上最獨特的科學博物館,點到為止,無須多說。如果你參觀過了,且讓我跟你說聲抱歉。你可以說我爸爸建造了一個假兮兮的太空站、虛構了每一個展覽、一廂情願地只想跟「莫斯科太空博物館」較勁。你也可以說相較於我們城市裡種種更不人道的行徑,我爸爸的過失根本微不足道,甚至稱得上是一番好意。
「你要回來喔。」我幾乎說不出口。

4.

「我這輩子也只有這麼點運氣。」年紀較輕的男人表示贊同。他踢一踢腳邊的一堆衣物。
「說不定我們應該問問他。」年紀較輕的男人提出建議,朝著地上點點頭。「通常是他開槍殺人。」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成天交談,始終不曾停歇,卻也始終沒有結論。他們發誓絕不出軌。他們自怨自艾。他們再三承諾為彼此付出一切,卻是等於什麼都無法擔保。他們反反覆復,說了又說,一直講到科里亞被遣往戰場的那一天。一天下午,科里亞在雜貨店蔬果區的走道上跟葛莉娜求婚。他單膝跪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橡皮筋,繞在她的無名指上。她點頭說好,倒不是因為她想要結婚,而是因為他跪在地上,懇求她嫁給他。
「等等,等等,等等。」年紀較長的男人說,「他想讓你開槍打死自己。」
當他走進我們的博物館,我好想大喊大叫、蹦蹦跳跳、四處張揚,但一看到科里亞的神情,我馬上知道我們不會大肆慶祝。他只是他過去的剪影。我以前始終非常怕他——他的力氣、他的非難,都令我畏懼三分——如今我看著他倚在門口,瘦長的身軀忽然顯得佝僂,我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生怕自己傷了他。他坐在廚房餐桌旁,厲聲質問我關於葛莉娜的近況,我儘可能徐徐地告知一切,但你怎能徐徐地砸碎一個人的一生?
科里亞的臉孔模模糊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一陣陣爆笑聲中,我聽得出他鬆了一口氣。
「只在我皮夾里的鈔票上見過。」
她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這也是那天早上、她頭一次展現真摯的情感。「你這個討人厭的傢伙,我都忘了。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始終想要把基洛夫格勒的每一件事情拋在腦後。那時我真是一團糟,不是嗎?」
「航天員同志,最後還有一件事。」我邊說、邊扳起安全帽的護鏡。我通常遞給他一卷卡帶、一本筆記簿,或是一份檔案,其中詳載如何深入外太空、進行更具挑戰性的冒險。「只有碰到緊急狀況才可以打開。」
「伊凡去年摔斷了兩條腿,打破了一個擋風玻璃。」科里亞說。空心磚砌成的垛口環繞屋頂。我們湊到邊緣,凝視前方。「最重要的是注意來車。」
「沒錯。」我說。其實我正試圖判定我若伸手拿取第五顆巧克力是否失禮,尤其是她連一顆都沒吃?不,絕對不會。
當倒數驟降到零,火箭發射器噗噗啟動。熾熱的藍光吸盡空中的氧氣,火海驟現,吞噬了方圓兩平方千米的土地,停機坪塌陷,中央冒出一個有如火山的深坑。烈焰把我的神經燒成灰燼,我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痛苦。不到千分之一秒,我已變成裊裊的回聲,隨著尖叫聲緩緩飄過煙霧。環顧四周,美軍的彈頭從細長的彈道落下,天空一片火海,沒錯,世界末日已至。推進器啟動,推著太空艙穿過愈來愈壯觀的蕈狀雲。科里亞隨著洪水般的白光遠離世間,透過艙窗,看著飽受摧殘的地平線化為地球、化為虛無。
「如果能讓你安心,我們不妨下去查看一下。」
「我哥哥和我媽媽。還有我,我那時跟你現在一樣大。」我說。我覺得我非得跟他們分享照片,我覺得我非得讓他們知道,雖然我的牙齒沒有那麼難看,但我依然夠格被他們視為一家人。女孩淺淺一笑,嘴角甚至沒有上揚。然後她爸爸叫她上床休息。我小心翼翼地折起照片,收進皮夾里。

2.

「我想的會是你。」他說。
在那個我們目睹兩個男人殺死另一個男人的下午,我肯定十歲大,科里亞則是十三歲。但我稍後再詳細說明此事。那天早上,我們在我們共享的房間里醒來,聽到爸爸大喊大叫,跟茶壺的嘶嘶聲對決。科里亞爬下床,頭髮亂翹,好像某人草草出手、排版錯誤的鉛字版。他跟往常一樣打了我一下,他說這是為我好,讓我變得堅強一點,但當你的頭被猛敲一記,你實在很難喃喃說聲:哥哥、謝謝你。我們穿上毛襪,滑過地板,跑進廚房。
雅科夫跟著我過馬路,走過八條街,時值正午,所經之處靜悄悄,無聊極了。
隔天早上,火車服務生猛拉我的耳朵,把我從慵懶的夢境中吵醒。這倒不意外,因為若想任職鐵路局,你只需具備容易動怒的病史。那對父女早已下車,八成忘了留下他們的姓名電話。沒關係,他們說不定會終生抱憾。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已經放低音量,這會兒好像在電影院里講悄悄話。「我在格羅茲尼的郊外出生。但是一九九四年、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我以難民的身份被送到荷蘭。那些大人物肯定喝了好多杯加了糖的茶才促成此事。我爸媽只供得起送我們其中一個出國,而我是老幺。我在荷蘭住了好久,即使是現在,我的荷蘭話比車臣話流利多了。」
我們用錫箔紙把車頭變成太空艙。科里亞把錫箔紙的一端貼在車頂,把整卷錫箔紙套在掃帚上,繞著車頭行走,銀白的捲軸在他身後開展,他繞著車頭走了幾百圈,用了十六卷錫箔紙,最後貨車車頭終於變成一個滿是標語的太空艙。我們拿著黑鞋油,小心翼翼在座艙前方寫上USSR,一把酒紅色的牙醫椅變成駕駛座,我們以一個魚缸充當艙窗、一張生鏽的桌型電扇充當空氣過濾器、一部壞掉的收音機充當通信設備、一個盒式磁帶錄音座播放最後信息。
或許因為槍響,或許因為鮮血的氣味,野狼受到吸引,直衝屍體。它咧開大嘴,發黃的門牙深深陷入死者的頸項,把科里亞先前的整治搞得一塌糊塗。我們站在幾米之外,嚇得動彈不得。野狼一口咬住外套,頭猛然一轉,撕裂外套的毛料。就野狼而言,它的個頭不算大,比較像是一隻披上狼皮的拉布拉多犬。
他遞給我們一個褐色的公文包,揮揮手中的香煙,示意我們滾蛋。我們大搖大擺地跟著舞廳保鏢走出房間。
葬禮在一個星期二舉行。葬禮結束之後,鄰居親友們帶著一盤盤、一鍋鍋、一碟碟食物過來。我媽媽生前非常害怕被活埋,她不喜歡墓園、地窖、地下室,因此,她的遺體在基洛夫格勒新建的火葬場焚化之後,裝了骨灰https://read.99csw.com的酸黃瓜罐就安放在書架上。我們把她那張黑海明信片貼在書架後方,從今之後,她可以永享黑海的美景。一個醉醺醺的遠房表親誤把一餐碗的乾燥花當作馬鈴薯片,他大嚼薰衣草碎片,直到碗底出現他自己模糊的倒影。失業的冶鍊廠技工們從堆滿鮭魚三明治、熏魚、甜菜、馬鈴薯色拉的桌邊閑晃過來致哀,他們的語調謹慎,我的哀傷顯然令他們不自在,他們匆匆表達悼念,然後一臉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盡了義務之後,他們走回餐點旁,日後若是想起,他們說不定會覺得除了那個尷尬的一刻之外,葬禮稱得上是個不錯的派對。跟他們握手就像抓住蠕動的鯡魚,雖然我已忘了那天大部分的光景,但我始終忘不了他們如同八爪魚般的手指,手指沾了香煎的臘腸而油膩膩,就像他們曾經操作的機械一樣滑溜溜。
她跟他說她多麼厭惡芭蕾舞、舞跳得多糟,科里亞拉起她戴著連指手套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他把右手搭在她纖細的背上,擠壓一層層厚重的衣物,直到她朝他倒下,跌入他的懷中。他伸出手指,搭著她的腰椎,若有似無地支撐著她。

9.

我爸爸從科里亞手裡抓過泳裝的上半截,丟進垃圾桶里。「這下成了泳褲。」
「你一直跟我這麼說。」我厲聲說道。「你一直叫我保持冷靜,而我們一直在刀口邊緣。」

「事事物物的終點。一個所有終點的特展,從一天的終點到生命、文明、星球、宇宙的終點。這個特展會讓我們的博物館名列每一本旅遊指南。」
同一天下午,我爸爸借了一台拍立得相機,叫我們在水銀湖畔一字站開。我從沒看過比澤尼特E系列更先進的相機,更別提拍立得。在帶著硫黃味的燈光中,科里亞的胸膛跟青蛙蛋一樣蒼白。我們站在我媽媽的兩側,擠眉弄眼地微笑,等著我爸爸調整拍攝的角度。她光裸的大腿上冒出一顆顆有如細針的雞皮疙瘩;她的大腿從來沒有做過日光浴。我們早已越過平日熟悉的範疇。
「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不,我還不能走,麻煩你把她的電話號給我,謝謝。」
我到了。格羅茲尼的航廈白燦燦,新得發亮。機場的禮品店賣刀。機上那些沒有包住頭髮的女士們,這會兒戴上糖果般燦爛的絲質頭巾。行李領取處是個小房間,旅客們逐一入內,門口站著一個全副武裝的行李人員,我據此研判,實在不確定一進去是否出得來。外面的氣溫大約一千萬攝氏度,我的內褲皺成汗水淋漓的丁字褲。馬路正對面,正午的艷陽照過清真寺黃澄澄的圓頂。
「倫敦?」
「哪一位?」她說。
「你想要什麼?」
「什麼的終點?」
十一月,大風勁揚,零散的報紙被吹得黏附在彎曲的旗杆上,沙礫打上擋風板,留下點點印記,冶鍊廠技工們的眼角膜也承受大風燒灼,而他們執掌的熔爐,是我們在北極圈唯一的生計。葛莉娜穿了一層層厚重的衣物,看起來比平常胖了兩倍。他們閑晃到「十二使徒」的中央,沿著鋪了碎石的湖岸散步。銀閃閃的湖水輕輕拍打,天寒地凍,碎石堅硬得像是凍僵的屍體。科里亞緊盯著碎石,避免注視身旁這個年輕女孩的臉龐,她離他好近,他幾乎可以感覺她在他身上留下獨特的熱氣,有如春陽的幻影。
等我走到特波洛夫畫廊,雅科夫已經跑去探勘一個大型垃圾箱。畫廊的門把望似一個銀澄澄的括弧。大理石玄關仿效沙皇的夏宮,但是成效不佳。每一幅畫作懸挂之處都不超過視線的高度,但是天花板卻非常高聳,彷彿升向低氣流層。連館中的空氣聞起來都像是進口自生活質量優良的國家。
她的手指纏繞他的手指。明知這是春秋大夢,但他的語氣是如此溫柔、如此哀憫,她不得不信以為真。「當然,我們會的。」她說。
回聖彼得堡的夜車上,我跟一對父女共享一個包廂,爸爸帶女兒前往聖彼得堡矯正牙齒。
「你是聯邦安全局的探員嗎?」他問,然後審視我的髮型,即刻得到答案。「顯然不是。聯邦安全局絕對不會僱用一個把自己的名字剃在頭上的人。」
一九九〇年七月,當蘇聯政權剛好在這個基洛夫格勒五十三年以來最炎熱的夏天瓦解,老先生老太太們前往水銀湖游泳。晨間時分,他們群聚在鋪了碎石的湖岸,一頭灰發綁束在皮帽之下,脫得只剩下內衣褲。一抬起手臂,他們的松垮的三頭肌就從瘦巴巴的手臂垂下,顫顫晃動。一個老先生一邊盯著湖水,一邊輕拍他的鮪魚肚。說不定過去五十年來,他始終猜想能否把鮪魚肚當作救生圈,這會兒終將得到答案。二十四位八十歲的耆老們半裸著身子,真是難得一見的奇景。我們像個洋娃娃一樣來到人間,離開之時,人人卻像個石像鬼。
「嗯,你說不定沒錯。」第九顆、第十顆巧克力落在小碟子上,一朵朵糖粉的白雲微微飄揚。我發誓我只是不想浪費糕點。
「你一直關注印尼的大地震?」我問。
「科里亞在這裏過世?這座山坡」我問。
         艾列克賽
我們的爸爸轉身。我們穿著睡衣站在原地。他把盤子舉高。油脂有如變形蟲般滴到地上。「我不知道怎樣處理這個東西。」
男人一命嗚呼之時張開雙腿,兩隻褲管松垮,手腕捆綁在身後,軀體扭轉歪斜,結果左肩嵌入冰雪之中,右肩往上突起。
「你知不知道她在跟誰約會?」
「不客氣。」
「誰?」
「歐列格·沃洛諾夫。他們訂婚了。」
格羅茲尼是我見過最乾淨的城市,牆壁簇新到小混混來不及噴漆塗鴉,磚塊之間的水泥砂漿依然白凈。街道肯定每小時清掃。步道沿著林蔭大道延展,新植的幼樹綠葉成蔭。一家名為「黑幫」的日本壽司店推銷菜色包括越南河粉、泰式咖喱和幸運簽餅的商業午餐。一九九五年,科里亞頭一次被派遣到車臣,二〇〇〇年,他以傭兵的身份重返此地,他一上戰場,我就閱讀手邊每一份關於戰事的報章雜誌,照片中的格羅茲尼看起來像是一九四四年的德勒斯登,此時此刻,車窗外的格羅茲尼卻狀似迪拜。五座玻璃摩天樓群聚於市中心。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我們父子三人各站一處,架構出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我們大可就此打住,讓心中的無助、挫敗與悲傷在我們之間的三角地帶持續增長。但是科里亞從我爸爸手中拿下盤子,打開廚房的窗戶。「讓屋裡透透氣。」他說,然後從容不迫地把盤子扔到窗外。我爸爸轉頭看看科里亞,好像打算出手打他,但當盤子在外面的巷子里摔成碎片,他整張臉頓時放鬆。「你知道嗎?我想那個盤子是波里斯太太的。」他想了一會說。「你媽媽始終討厭她。」
科里亞立刻全神貫注,一邊咂咂舌頭,一邊踢踏膠鞋。「艾列克賽同志,我已準備邁入浩大的太空,將列寧的睿智傳達給每一個外星人。」他抬頭挺胸,邁向太空艙,一臉嚴肅地朝著一副隱形的國旗敬禮,然後彎著身子進入艙內。我用幾條從背包上剪下的肩帶將他縛牢在牙醫椅上,幫他戴上一頂摩托車安全帽。
她的手伸過桌面,把我的手指緊緊握在她溫暖的掌心。她的脈搏靠著我的手腕跳動,好像從心中打出一封等著我解碼的神秘電報。我的神經末梢倒抽了一口氣。
我把油畫裹上足以風乾保存一隻獒犬的泡泡棉,她跟著我走到玄關。我大可把她迷得神魂顛倒,我們大可翩然跨出大門,拋下她那個在隔壁房間沉睡的小女孩。八卦媒體會說我冷酷無情,但我不才不會把另一個男人的小孩當作我自己的親生子女撫養。我們會在蔚藍海岸買一棟豪宅,我會學著做每一件暴發戶該做的事,比方說購買袖扣、貶抑窮人們的工作觀。我會在馬賽令她心碎。她會永遠走不出悲傷。八卦雜誌會說我是個無恥的下三爛,但我不會遵循社會的陳規。我生命的每一面向都會改觀。我只需親她一下。
「你自己下來看!」
「還有這個。」我嘰嘰喳喳地加入,把一個玻璃杯丟到外面。
「看來確實是如此。我甚至看不出他們推銷什麼東西。鋼鐵般的決心嗎?」
一部曳引車拖著一斗斗葉鞘青綠的玉米穗軸,搖搖晃晃地沿著路肩行駛。
我爸爸許下承諾,今年夏天先去水銀湖,明年夏天前往黑海。但是事與願違,還不到隔年夏天,我媽媽胸部的疼痛已經逼得她前往診所,然後是醫院、火葬場,最後是家中的客廳。她的骨灰至今依然安置在客廳的書架上,儘管我爸爸答應有朝一日把骨灰撒在索契的海水中,但那個小罐子可能永遠擱放在一個裝了紐扣的鐵罐和兩本電話簿之間。
「他在看我。」我輕聲說。
一個男人沿著馬路行走,他閉著眼睛,鷹鉤鼻朝向空中的太陽,咧嘴而笑,那口凹凹凸凸的粉紅牙齦,好像他手中那片咬了一半的西瓜。車輛疾駛,冷風從車窗的裂縫湧入,吹打著我的臉頰,感覺真好。
「謝謝。」我說,「謝謝你載著我跑來跑去,尤其是你剛剛才返鄉。」
衣物之中傳出一聲呻|吟,然後開始動來動去。有個男人在裡頭。他的嘴上貼了一條黑膠帶,雙手反綁在身後,整個人包在扣上扣子的外套里。當他左右晃動,兩隻空蕩蕩的外套衣袖拍打地面,好像胡亂起舞。我想跑,但是科里亞按住我的肩膀。
她頹然嘆氣。「我真是跟自己過不去。你想要什麼?」
我望向兩個酸黃瓜罐。我絕對不可能取回科里亞的遺體。我跟她說我要去那片他過世的牧野,在一個酸黃瓜罐里裝滿那裡的泥土。
「你們為什麼在這裏游泳?」我問其中一個老太太。她站在一個鐵鏽斑斑、警告大家不要下水游泳的牌子旁,她跟我差不多高——這並不表示我長得矮,但就二足動物的標準而言,我實在不算高。她深褐的雙眼緊盯著我模糊的倒影。她那個時代的人歷經地獄般的苦難,好讓我們這一輩在介乎天堂與地獄之間的煉獄長大。
「我知道,我只是……」我忽然有所頓悟,好像受到當頭棒喝。「我想我說不定過去一趟。」
「阿金。」
當博物館無人蔘訪,我們在館里玩耍,而館里也始終空空蕩蕩。陽光透過沾滿煤灰、沿著二樓布設的窗戶流瀉而下。
「你為什麼等了這麼久才告訴我這些事情?」
弗拉基米爾
「我叫科里亞。」他勉強擠出這句話。
他的頭微微一斜,對我露出「你瞧瞧、這會兒是怎麼回事」的表情,他的頭髮油亮,整個往後梳,好像一頂閃閃發光的頭盔。「或許吧。你不是本地人,對不對?」
我指指畫中的小屋。「你知道這塊地在哪裡嗎?」
我媽媽的骨灰罐後面掛著那張黑海明信片。多年以來,我始終跟她說我會把她的骨灰撒在黑海。
若是畢生飽受溫情的滋潤,我說不定承受得了他乾澀沉悶的目光,也不至於畏縮退卻。我還來不及講出一番更具說服力的道理,一個一臉嚴峻、有如半獸人的警衛已經惡狠狠地看著我,我們兩人的細胞肯定像是同極相斥的磁鐵,因為他朝著我前進一步,我就不自主地朝著門口退後一步。那個畫廊簡直像是監獄的健身房,哪是什麼高雅文化。
「他在說什麼?」科里亞問我媽媽,媽媽是家中的雙語翻譯,專門解說爸爸的胡言亂語。她站在水槽邊,水龍頭上方貼了一張黑海的明信片。當變色的自來水緩緩流下、軟化了她的指尖,她凝視著碎浪在長長的沙灘上化為一朵朵浪花。說不定她曾沿著刷上白漆的步道閑逛,手腕上纏繞著一條細長的皮繩,儼然是個牽著小狗散步的仕女。說不定她幻想著夏日的戀情、陌生的雙手、心中的顫動,說不定她幻想著海水嘩啦嘩啦拍打她的腳趾,陽光照在肩上,感覺竟是如此溫煦。陳舊的明信片嵌封著一個陽光普照的世界,我媽媽投身其中,化身為數千個想象中的自我,沒有一個能夠回答科里亞的問題。
「如果我們移動,或是發出聲音,他們就會把我們壓在他旁邊。」科里亞輕聲說。他緊盯著我,那天當中,他頭一次迎上我的目光,認可我的存在,我原本心慌意亂,驚恐之情好像被關在皮箱里的小貓一樣在心中亂竄,他這個小小的舉動,安撫了我的慌亂。
「我確定如果好萊塢有人看過《瞞天大謊》,那個角色絕對非你莫屬。」我主動說出鼓勵的話。她頭低低,目光停駐在地面。有些人啊,你就是沒辦法逗他們開心。
「你在做什麼?」她問。舞蹈應當經過編排、演練、煉萃,直到一個個最細瑣的不盡完美之處隨著一絲絲翩然起舞的喜悅消失殆盡,呈現在一群默不作聲、性喜評斷的觀眾面前。舞蹈不該隨性自發。舞蹈始終不是一件樂事。「這是進行曲。」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不可以聽著進行曲跳華爾茲。」
她用Yandex Maps幫阿金標註路線之時,我在博物館繞了一圈。我發現蝕刻在解說牌上的日期最久遠的也不過是二〇〇三年,大部分的人物肖像畫都是總統的家人,數幅畫作之中,總統先生抱著小貓。
科里亞點點頭,好像他兩年之後返家、發現自己的未婚妻跟另一個男人訂婚,絲毫不足為奇,況且對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俄國排名第十四位的富豪、科里亞的頂頭上司,他可以選擇世上任何一位女子,當然也就選了科里亞唯一的摯愛。科里亞好想融入那攤慢慢滲入他靴子的混濁污水。
「這麼說來,我們幹嗎縱身跳到大馬路上?」我問。路邊的雪高到足以隱藏飛機。
男人搖搖頭,並非回答科里亞的問題,而是表示不解。怎麼有人不曉得葛莉娜的種種私事?他從長褲後面的口袋掏出一條沾滿油污的手巾,好像吹號似的擤擤鼻涕。「還沒有,但是他們兩人的小寶寶肯定不得了。我不敢相信你沒有聽過我們的葛莉娜。大家都認得她。」
我揮了第三次。

她不經思索地回頭看看,生怕有人聽到科里亞的告白。任何人聽到了都不行。她在一個不容許歷史存在的城市裡長大,在這個城市裡,你守住確有其事的秘密,以免它被一筆抹殺。但是沒有人站在他們後面。
「你幹嗎這麼做?」她又問了一次。
她打了一個大呵欠,張得大大的嘴巴好像一個白雲石的巨穴,只有老天爺出手相助,或是跟撒旦打個交道,她才有辦法得救。「只有一點不齊。」我說,然後也咿咿呀呀張開嘴巴。「我的牙齒也有點不齊。」
「嗯,倫敦,你有沒有見過女王?」我問。
科里亞展現瘋瘋癲癲的本性,扯著嗓門,朝著黃澄澄的煙霧、迷濛的湖面、任何歌曲都無法從他毛細管中移除的致癌物,勁道十足地哼唱《胡桃夾子》進行曲。在這個環繞著致命冶鍊廠的劇場中、在這個寒冰與鋼鐵的舞台上,他教這位芭蕾舞名伶的孫女怎麼跳舞。

8.

「航天員科里亞。」我壓低嗓門,喃喃說道。「我們最害怕的時刻終於來臨。里根在美國電視上宣布,與其投降,他將摧毀整個地球。但他搞不清楚,朝著另一部攝影機發言。我們質疑他心智是否健全。」
「保持冷靜。」科里亞從屍體旁邊走開。「別跑。」
她瞄了一眼生鏽的牌子。牌子上一個頭顱有如葡萄柚的男人,呈四十五度角,落入一隻鯊魚的血盆大口之中。說不定遭到逮捕、下放到基洛夫格勒之前,她在湖邊長大,她爸爸曾在湖中教她游泳,他一隻手撐住她微微拱起的脊背,讓她知道她不會沉下去、他始終扶持著她,直到有一天,她仰躺在平靜的湖面,脊背有如拋物線般拱起,手臂好像被釘上十字似的浮在水面,水草漂浮在她的褐發之間,她飛快地瞥了她爸爸一眼,他高舉雙手,好像她的目光是把上了膛的槍,在那短短的一秒鐘,她在水中掙扎,她好怕少了他的扶持、她說不定會沉到湖底,但她穩住手臂,大口吸氣,她在游泳,她全靠自己,她浮遊在湖中。說不定她想告訴我,她已經活到這個歲數,比柏林圍牆還長壽,一點髒水哪會害死她。但她反而目光灼灼地瞪著牌子。「我用一點點奶油煎過更嚇人的魚。」
「噢,還有一件事。」她邊說邊走過客廳,走向一張古董桌,桌子由無數小抽屜構成,抽屜小到只放得下回形針和郵票。她拿著一張對摺的拍立得照片走回來,科里亞頭一次去打仗時,我給了他這張照片。我不敢在她面前攤開照片。「格羅茲尼的軍隊副官給我的。」
「的確很奇怪,艾利克賽。我們還是青少年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會住在頂樓豪宅,有個司機、廚師和管家。但是現在我擁有這些東西,一切卻沒有意義。我這麼說,是不是很惡劣?」
隊伍幾乎延伸到街尾,但是科里亞伸手圈住我的脖子,兩人一起擠到前頭。舞廳保鏢有張傷疤累累的大餅臉,好像是個人人愛用的鐵砧。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們沾滿泥巴的鞋子,顯然不怎麼高興。但是科里亞那張嘴啊,連聾子都會被他說動,不到幾分鐘,保鏢已經護送我們走進舞廳。我怎麼形容那個天堂般的景象呢?簡而言之,女人。舞池裡到處都是尖頭高跟鞋、緊貼著小腿的皮靴、單薄得可以折放到信封里的迷你裙。假睫毛、人工美甲、硅膠胸乳,三相加乘,營造出某種荒誕的氛圍,甚至連她們令人想入非非的三圍,感覺都只是標準身材。厚如銅板的濃妝。頻閃燈中的人影。人人跳得雙眼圓凸,有如深海怪魚。我們那位大餅臉兄弟維吉爾帶著我們鑽過不斷湧入的人群,但我希望被人海淹沒,在璀璨的音樂聲中,是生是死又有什麼差別。
「嚴格來說,我是個大學生。」
先前開車進城途中,我已經跟阿金提到我哥哥和那幅油畫,但稍微更動了一些細節(在我的版本中,科里亞任職於人道救援機構)。說不定這樣有點冒險,但我沒想這麼多,而且我似乎不可能碰到一個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他只是點點頭,一臉無動於衷,神情略顯獃滯,好像被逼著聆聽別人不厭其煩地描述夢境。我猜我們的人生都是一場夢——對自己而言感覺逼真,對其他任何人都毫無意義。他說他會幫我,最起碼直到下午四點為止。
「真令人遺憾。」
「別傻了。」
「幸好你生來read•99csw.com是個陸地的哺乳動物。」年紀較長的男人意味深長地說。
他聳聳肩,意思是不在乎。我跟著他走向他的拉達汽車。我上車,繫上安全帶。「這裡是車臣。」他說,語氣之中帶著困惑、憐憫,說不定甚至有一絲訝異。「你不需要安全帶。」
「身為一個像你這樣的名人,感覺肯定超怪異。」
「別這麼說。我相信你很忙,跟家人見面敘舊等等。」

7.

「我就記得我看過他!他就是那個上傳好多張他跟小老虎、鴨寶寶、小貓咪一起拍照的傢伙!」
「我說的會是你的名字。」
過了十五分鐘,他朝著一片空曠的田野點點頭。應該是草地的田野堆滿水泥碎片。「我以前住在那裡。」
「你連出去吃個冰淇淋都會看到二十四張這種海報。」他講話的口氣好像他真的數過。「有個人在一旁冷冰冰地瞪著你,連冰淇淋吃到嘴裏都是苦的。真是可笑。你可以想象你到了巴格達、居然在每一個街角都看到喬治·布希的臉孔印在馬克杯上嗎?」
電影院大多已經破產,但是購買《瞞天大謊》電影票的人群排到街角。他停下來問一個男人領銜主演的女星是誰,男人穿了一件該有摺線的地方沒有摺線、其他各處全都皺巴巴的長褲,眉頭一皺,一臉困惑地說:「當然是葛莉娜·伊娃諾娃。」
科里亞離家的那天早上,我把錄音帶交給他。我們站在軍需部對面的街上,他和葛莉娜前一個晚上已經說了再見。他雙手握住錄音帶,讀一讀標籤。《獻給科里亞,以備緊急之需!!!第一輯》。我的眼中蒙上一層淚汪汪的薄霧。
太遲了,她說什麼都沒用。
「或許有一點。」
我回頭看看油畫,盯著那兩個手腳大張、奔上山坡的細瘦身影。「他們是誰?」
「好吧,說不定你應該這麼做。」她說。
「你要爭氣。」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送我到聖彼得堡讀書,跟我說了這句話。我抱著我的帆布袋,半空的袋子軟趴趴地頂著我的下顎,河水淤積,港邊的水面一片滑膩,學校再過十天就開學,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北極圈,他輕輕碰一下我的額頭,親親我的右耳。「你要爭氣。」他又說了一次。
「這是泳裝。你猜猜我們可以怎麼用。」
如果一個停擺的時鐘一天之中總有兩次顯示正確的時刻,那麼一個剪壞了的髮型十年之中總有兩次看起來還算像樣。
「你幹嗎這麼做?」
「您非得讓事情變得棘手,是吧?」年紀較長的男人抬頭問問蒼天。他們兩人盯著槍,扣一下扳機,在腐蝕的樹榦上敲敲槍支。他們拆解手槍,重新組裝,我想象自己被困在那件扣上紐扣的外套里,在槍桿的另一端胡亂扭動,一邊用力喘氣,勉強把空氣吸進被鼻涕塞住的鼻腔,一邊苦苦哀求,拜託那兩個笨到不知道怎麼開槍的小丑手下留情。我從來沒想過臨死之前這種肅穆、最終的時刻,居然可能如此愚蠢。我好像透過一個鑰匙孔,頭一次窺見生命的荒謬:我們信任的體系終將腐化我們,我們鍾愛的人們終將辜負我們,而死亡是一台墜落中的鋼琴。
「你應該也不是本地人,對不對?」我問。
幾十米之外,地上的那件外套繼續揮舞衣袖,好像痛苦地打著信號。那兩個男人把頭轉開,神情相當不自在。
他雙眼黃濁,眉頭緊皺。我從來沒看過哪個人對動物寶寶做出如此的反應。說不定拍一拍鴨寶寶是僅存的禁忌。
「地球圍著太陽繞兩圈,我就回來了。」他說,聲音之中帶著一絲不安與柔情。「到了那時,小傢伙將已一歲半。我們會自己租棟公寓,你、我、小寶寶。我會在冶鍊廠找份工作,你可以教芭蕾舞。」
「有何貴幹?」她的聲調稍微上揚,傾向於警戒。她頂多十八、十九歲,一條亮麗的粉紅頭巾遮蓋她的頭髮,服膺律法的同時,顯現出一絲叛逆。
耐性——我提醒自己——乃為維繫生命的確切之策。
「帝國主義者快要投擲核彈頭了。」
「什麼意思?」他翻身,拉著被單蓋住他們的頭,好讓他們躺在半明半暗之中,兩人鼻尖的雀斑幾乎相碰。如果他們可以躲在粉紅色的棉質被單之下、自外於世間、永遠像這樣躺著,那該有多好。如果他們可以按下暫停鍵、讓自己永遠繭居於這一刻,那該有多好。他們的鼻息此起彼落,隨著呼吸聲更形凝重。
我沒有,但是縱身跳到大馬路上,依然是個愚蠢之舉。
「你別死。」我說。
我們千辛萬苦,跋涉越過微亮的市區,街上的積雪堆得好高,望似一樓的樓層竟是三樓。市區這一帶沒有路標,也沒有標示地址——科里亞宣稱這是個花招,目的在於混淆進犯的洋基大軍——我們走了好久,感覺像是過了好幾個鐘頭,最後終於聽到音樂聲:鼓聲如雷,旋律縹緲,低音喇叭震天響,甚至足使停止的心臟恢復跳動。一部部BMW閑置在路邊,高挑白皙的美女懶洋洋地伸長脖子,人們抽著昂貴香煙;蜥蜴皮製成的鞋子,金鏈子,男人襯衫上布滿一方方警示燈的光影;圓圓的瞳孔,帥氣十足的鼻子——剛動過隆鼻手術,但尚未因為吸食古柯造成鼻樑軟骨塌陷——美少女佩戴的鑽石巨大到足以資助第三世界國家的內戰;大門上方那個雅緻的霓虹招牌嗡嗡作響,閃爍著四個大字:「派對舞廳」。
相機咔嚓一聲,那一刻瞬間消失在鎂光燈中。多年以來,我把照片留在身旁。科里亞上戰場時,我把照片送給他。
「我愛葛莉娜!」科里亞大喊。四下不見樓房、磚牆或是隆起的山丘,因此,他的話語回蕩在田野之中,飄過盛開的藍色花朵,消失在遠遠的一方。
基洛夫格勒是個深受毒害、遭逢浩劫的地獄冥界。「基洛夫格勒很適合養育小孩。」
「這話當真?」
「他想要警告他們。」科里亞喃喃說道,一臉不可置信。「他想要警告那兩個即將動手殺他的男人。」
「你可能懷了雙胞胎,這樣一來,我們甚至不必離婚。」
「我知道我應該算算自己有多少值得慶幸之事,但那是會計師的職責。」
自從我哥哥頭一次上戰場、葛莉娜成了社會名流、他們兩人再也不曾相逢,十幾年的歲月匆匆而過,我也已十幾年沒見過她。當你到處都看得見某人的倩影,你很容易忘了她真實的模樣。在大型廣告牌上,她的臉蛋被修飾得有如人體器官一樣光滑閃亮,她胸圍、腰圍、臀圍的比例,只有經過修圖軟體訓練的科學怪人博士才會覺得自然,但是這會兒葛莉娜站在正午的一方日光之中,美妝美甲,披著一件上千萬隻絲蠶捐軀製成的和服,看起來比在大型廣告牌、八卦雜誌,或是電影熒幕上的葛莉娜真實多了。
我還不曉得自己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老兄,我只是想要搭個便車。我以為這裡會有地鐵,最起碼可以搭巴士或是計程車。我可以跟你一起搭車嗎?」
「想不到會在這裏看到他。」我指指說。
「很高興見到你,艾列克賽。」她邊說邊關門。我知道她是說真的。她的演技向來不佳。
科里亞扶我站起來。「你走錯方向了。」當他重重踏步走向屍體、我大聲說。
到了早上,我們會一起下車,他們會非常喜歡跟我閑聊,甚至邀我跟他們一起前往牙科診所。他們會從我的牙齒開始,療愈我所有的創傷。女孩會把我當成一個大她好多歲的大哥哥。她爸爸會把我當成一個小他好多歲的小老弟。他們會邀我住進他們在莫斯科佔地寬闊的豪宅。我會考慮一下。他們的邀約對我無拘無束、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會形成束縛,但他們會苦苦哀求,而且提議給我一大筆錢。我會婉謝金錢。我可不會被收買。但我會接受他們的邀約,成為他們家中的一分子,這當然是為了他們好。我做人向來厚道。我會教導女孩每一個成長必經的過程,我會教導她爸爸如何忘掉前一段婚姻、覓得第二春。我只會待幾個月,因為我不願被綁住。其後多年,他們會以虔敬的語氣談起我。
「我只是等到他們走開。」科里亞朝著遠離屍體的橢圓形腳印點點頭。他單膝跪下,翻動屍體,讓屍體看起來自在一點。科里亞拉直死者的雙腿,解開他的手腕,讓他的手臂終於重回外套衣袖之中。就一個頭顱被無能槍手轟得開花的人而言,他看起來倒是出奇地安詳。
我們在博物館上方的小公寓跟隔壁的煉鎳場共享通風設備,家裡每樣東西都帶著硫黃的臭味,連鮪魚罐頭也不例外。我爸爸最怕過堂風,即便如此,他依然頂開三層防護玻璃的窗戶,讓北極夜的寒風呼呼吹進家中。「讓屋裡透透氣。」他不斷重複,以示辯護、訓誡、抗議。我們成天披著厚大衣,圍著長圍巾,戴著罩住耳朵的皮帽,在此同時,我媽媽躺在十二條毛毯下,被壓得難以動彈。有一天,我走進家中,看到我爸爸跟她一起躺在床上。他抱住她,她的頭懶懶地靠在他肩上,他摟著她前後搖晃,輕拍她的背,幫她打個嗝,我在旁觀看,不禁想起他們曾經如此嬉鬧、如此貪慾、如此毫無忌憚地緊貼著彼此的身軀。寒風橫掃屋內,他讓她靠著一個個堆棧成金字塔的枕頭休息。廚房地板蒙上一厘米厚的白雪。她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其中一個枕頭掉下來,滑過她的臉,她從昏睡中驚醒。
「希特勒。」他厲聲說道。「他甚至吃素。你看看他捅出多麼嚴重的亂子。」

10.

「最好沒有翻拷的版本。如果那捲卡帶在網路上流傳,我想大家肯定永遠忘不了。它說不定跟性|愛錄像帶同樣具有殺傷力。」
科里亞握起拳頭,塞進嘴裏,遏止笑聲,然後抓住我的肩膀,帶著我走回家。
「這是哪門子問題?」
他屈膝,縱身躍向空中,他的雙腿筆直,手臂大張,有如屈體跳水似的向前拱腰,然後刻意地、慢慢地做個後空翻,落入雪堆中。我想起科里亞坐在太空艙里,掙脫強大的地心引力,愈飛愈高,永不停歇,我想起他弓身、跳下、帶著一身飛沫般的雪花走回來。他爬出雪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我們拔腿沖回屋頂。
臨刑的男人微微一笑,閉上眼睛。槍管沉沉地回瞪,眨都不眨。
「告訴我吧。」我求他。
羅曼
當我走回桌邊,我的手心已經濕漉漉。「你記得科里亞第一次去打仗之前、我們幫他錄製的卡帶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但我經常想到那捲錄音帶。
「我為什麼來這裏?」她雙眼一眯,我在她銳利的目光中微微一顫,她不習慣被人插嘴。
這下我明白了。
臨刑的男人輕聲細氣、帶點無奈地解釋如何幫槍支上膛。「好,你把槍轉過來,這樣一來,槍口才不會指向你的臉。」他指示年紀較輕的小夥子。「你得看看槍管里有沒有東西堵住,然後扣幾下扳機,確定槍膛沒有卡住。」
      莉迪亞
「油畫,你這個白痴。這幅札哈洛夫的油畫。歐列格雇了衣冠楚楚的吸血鬼跟我打離婚官司。幸好我的腳趾頭連在我的腳上,不然他們連腳趾頭都想討回去。」
年紀較輕的男人把槍口朝向自己,窺視槍管內部,長長的槍管好像一具僅有一端裝了鏡片的望遠鏡,但他還來不及扣扳機,年紀較長的男人就抓住他的手臂。
這兩個傢伙煙癮奇大,好像急著自殺,但只願意抽煙抽到肺氣腫,藉此自戕。他們的老媽只准他們在浴室抽煙,於是他們在浴室里擺了一部黑白電視、一套壞掉的手持音響、一打煙灰缸、一張鋸成一半的沙發,整間浴室的調調似乎介於落伍的迪斯科舞廳和過氣色情影星的片場。剛搬進公寓的第一天早上,我問他們可不可以出去一下、好讓我上洗手間,他們的目光頓時變成一道道致死的激光束。浴室像是外國,而我不清楚裏面的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我舉手示降,低頭看著地板,逐步退出浴室。我大半時間待在聖彼得堡,在這個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裡尋找一間無人使用的洗手間。
回到房間之後,我審視為數有限的私人物品。角落瓶瓶罐罐,盈滿薄暮的日光,書桌文件橫陳,道盡我早已凋零的研究生涯。幾張早已成為過去式的勁舞派對傳單揉成一團,扔在牆角。整個景象大可令我心情沮喪。我留下的只是一團別人必須動手清理的混亂,哪稱得上功績?你瞧瞧我,身高與拿破崙相當,卻連家裡的洗手間都征服不了。我悄悄把兩個酸黃瓜罐放進帆布袋,拍立得照片擱進口袋,溜出大門。
「好吧,你聽好。」她邊說邊把手伸過桌面,直到我們手指之間的距離有如蝶翼般纖薄。「幾年前我跟歐列格去了一趟車臣,他到那裡處理一些事情,探勘油礦、胡搞他的助理等等,那個狐狸精喔,他出外胡搞之時,我探訪了幾個軍方醫院和基地,我原本以為主演一部愛國戰爭片就夠了,但我的宣傳公關堅持我必須親自跟幾個可憐的傢伙談談。我的宣傳公關啊,他只差一雙長筒靴就活脫脫是個《星際大戰》的風暴軍。不管如何,我跟一個軍官問起你哥哥。」
「爸爸在哪裡?」他問。我能做的只是朝著書架上點點頭,他的骨灰罐已經在架上擱了六個月。
「百分之一百零二?我的數學始終不太好。」
「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華爾茲。」科里亞暫停清唱,一陣風似的拉著葛莉娜轉圈,兩人在冰上劃出一個個小圓圈。他的手搭上她的腰,讓她微微後仰,直到她的長發掃過湖畔的碎石。她想要啜泣,但卻開懷大笑。當他再度哼唱進行曲,她也跟著哼唱。那種理所當然、彼此相屬的感覺超乎言語,也超乎想象,她只覺得自己輕飄飄,全身的筋骨和血肉有如空氣般輕盈,而他穩穩地握住她失重的手指,以防她飄逝遠去。
我的雙腳軟趴趴。心臟每跳一下,太陽穴就砰砰作響,好像有人在我耳邊隆隆敲鼓。我好像攀爬聖母峰,但沒有夏爾巴人背我上山。山脊順勢而下,不料再度攀升,上上下下,起伏不定,好像大自然堅持跟你說一個不好笑的笑話,而且一說再說。在這種荒唐的高度,空氣清冷而乾燥。多石的小徑劃過短小的青草,有如一道傷疤。如果有部滑雪纜車可坐,我會心甘情願放棄我永生不朽的靈魂。但我堅持不懈,繼續前進。山勢起伏稍緩,下坡路愈來愈長,不久之後,我走到一個山谷,四周一片青綠,幾隻毛茸茸的綿羊在草地上踱步。我跟它們揮揮手,它們沒有回應。
「艾列克賽。」
約莫同時,我也找到不同的對象,墜入了愛河。這得先從我爸爸派我們到市區另一頭的倉庫、幫他處理一些小事說起。沒錯,所謂的「小事」說不定非法,但絕對沒有牽扯到黑幫。更何況在基洛夫格勒,非法勾當和商場往來的界線,有如孤兒的胳臂一樣細微。
這個局面令我抓狂,我決定打電話給葛莉娜。
馬路顛顛簸簸,好像鋪路的工人鋪了多少米就拿多少錢,而這位老兄不但沒賺到錢,反而欠了一屁股債。其他司機把車道分隔線視為用意良好、但誤導民眾的參考同志,二話不說就予以忽視。行車速度如此順暢,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有辦法保住性命,因為我們幾乎一路撞上迎面而來的車輛。
「我知道外頭什麼都沒有。」她回了一句,好像這話安撫不了她,反而讓她不高興。他繼續在她耳邊說悄悄話,音量低得我聽不見,她已病入膏肓,誰知道她了解什麼,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們之中哪個人了解?她一下子跟我們同在,一下子遠離我們而去,默默地加入那個陰沉漆黑、我們有朝一日都將成為一員的隊伍,但我爸爸沒有注意到,他繼續跟她說悄悄話,不停親吻她的肌膚,好像這樣就可以召喚癌症、把它像是毒蛇一樣逗引出來,因為如果每兩人就會有一人死於癌症,他希望死的是他。
我高舉札哈洛夫的油畫,對照地平線的另一端,把油畫當作我的地圖。我好幾次以為自己快到了,但是,不,還不盡然。我幹嗎花這麼多時間?我會迷路,叛軍土匪會將我斬首,把我的器官捐給沙烏地阿拉伯的慈善機構。
「你不說我也知道。說真的,我們的電影界真是國家之恥。如果真有來世,那一個個比撒旦、猶大和布魯特斯等匪類更下層的地獄,肯定保留給開發部的高級主管,我的意思是——」
我選擇前往機場,而非火車站。火車各處停靠,太多讓人回頭的停駐點。我招了一部無照的私人計程車,生平頭一次毫無異議地同意車資。當我走向櫃檯、買張前往格羅茲尼的早班機票,我覺得自己的心跳比平常快了兩倍,血液濃度僅是平常的一半。我坐在一對再也不說話的夫妻中間,在機場航廈過了一夜。
隔天早上,我在刺鼻的白醋味中醒來——我爸爸很早以前就熱衷於腌黃瓜——半睡半醒之中,我不禁心想,昨天晚上是否只是一場春秋大夢。但那捲自製混音帶擱在搖搖晃晃的床頭小桌上,沐浴在鵝黃的天光之中。
那兩個男人繼續爭辯鯊魚多麼危險。年紀較輕的男人問說大白鯊是不是一部紀錄片。
「你們兄弟得到我的真傳。」他說,「天生是個科學家,將來大有作為。」
「只是轉機。我住在倫敦。」
我們衝到售票處告訴爸爸。
「我想請你幫個小忙。」我邊說、邊懶洋洋地靠向櫃檯。「不久之前,你們這裡有個畫家的特展。我想請問一下策展人的電話。她住在德國。」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再揮一次。
那時我依然忙著自製混音帶。我最喜歡的品牌是Assofoto MK-60s,因為它們的顏色像是粉紅的葡萄柚和橘黃的雪酪,非常搶眼;更何況它們讓你覺得自己是「007」情報員,因為卡帶的質量極差,聽一次就四分五裂。讓我給你一個免費的建議:當你購買磁帶放送機,或是前置放大器,你會想要買個贗品,所以你可別忘了帶把小刀。你必須卸下機器的背板,刮掉超導體上面的黑色油漆和蠟紙印刷的斯拉夫字母。如果你看到底下有一排類似亞洲文字的字母,你就行大運了。日本貨、韓國貨、中國貨都不錯。如果底下沒有外國字母,那就表示機器果真是俄國貨,如此一來,你可能還沒聽完美國樂團Cybo九*九*藏*書tron的電音單曲Clear,心愛的家人就因電線起火而葬身火庫。
「這塊地的地主,他現在住在那裡。」
「好看嗎?」
旁邊那個傢伙狀似來自平行宇宙的雷恩·葛斯林,非但不是個知名影星,反而好像沒詞早餐一樣、靠他姥姥幫他打點一身行頭。「他是誰?」
他用力踢了我一下,以示懲罰我一大早吵醒他,接下來幾分鐘,他繼續踹我,靴鞋有如雨點,直直朝著我落下。我坐在床上,拉張毛毯蓋住頭,面向牆壁,好像躲在帳篷下,我陶醉在錄音帶的樂聲中,渾然不覺科里亞重重踹我的背。
「我們在找什麼?」我問。除了幾支我們拿來戳刺對方的針筒,我們還沒找到任何值得保留的東西。「好無聊。我們到底要上哪裡?」
沃斯卡
基洛夫格勒的上空始終籠罩著黃色的煙霧,宛若巨大的降落傘,十二座煙囪噴出滾滾濃煙,有如一條條傘繩,拉住這副褐黃的降落傘。當地人將這些煙囪稱為「十二使徒」,放眼方圓五百千米,沒有任何建築物比「十二使徒」更高聳。十二座煙囪環繞水銀湖而立,這座人工湖囤積大量工業廢污水,銀白的湖面布滿各種化學藥劑,湖水終年拍打碎石環繞的湖岸,連二月的隆冬都不會結冰。月亮隱遁于層層煙霧之後,有如朦朧的鬼魅。基洛夫格勒年年暗自較勁,希冀保住頭銜,蟬聯全世界最污染的城市。當鎳礦燃燒,礦坑排出的硫黃塵灰濃密到在地面留下污漬,層層塵灰密密交疊,攔下隨風飄過的白雪,你甚至可以開採困在風中的雪花。環繞著基洛夫格勒的是一座白森林。官員夫人為了證明基洛夫格勒並非「天寒地凍的蠻荒之地」,下令興建這座森林。在那些流傳於莫斯科和聖彼得堡各個機械系的照片中,白森林看起來非常漂亮,目的在於誘騙繫上最具潛力的學生到鎳礦集團工作。但是親眼一看,你會意識到這座森林非比尋常。樹木整個冬天都不會掉葉子。它們不會長高,也不會枯死。沒有動物窩在樹榦里冬眠。基洛夫格勒下令在整座森林栽種假樹,藉此凌駕現實。時光荏苒,大風幾乎吹光鋼鐵樹榦的塑膠葉片,如今白森林望似一片生鏽的天線,光禿禿的樹枝下等於是基洛夫格勒的垃圾囤積場。在這片白森林中,莉迪亞的故事畫下句點,而我的故事拉起序幕。
停機坪、市區、地球,依序緩緩消失。
「謝謝。」她輕聲說。
科里亞匆匆一瞥。那個臨刑的男人睜大眼睛。他怒氣騰騰。說不定我們的出現比他即將受到槍殺更難以承受。說不定我們代表著他再也無法承受的恥辱。說不定他臨死之前,僅僅此刻有機會扳回一城。他悶聲大叫,細長的膠帶隨之鼓起。
我們開過一個巨大的廣告牌,廣告牌上的普京一臉嚴肅,旁邊站著一個年紀較輕、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傢伙。兩人的身後是一面洋溢著愛國情操的白、藍、紅國旗。
「她難倒莫斯科一半的牙醫。」那位爸爸解釋,言詞之中難掩喜悅。為人父母的自豪散發出有如聚光燈的光芒,光芒雖然閃爍不定、微弱不清,但當燈光鼓足瓦數打在你的身上,卻像是近距的太陽一樣溫暖。「我的小天才喔。」
「等我們找到了,我們就知道在找什麼。」科里亞大聲地、慢慢地回答,好像我是個又聾又笨的呆瓜。他沉穩、理智的語調中帶著一絲不耐與惱怒。你說不定以為我是個渾身是勁、雄赳赳、氣昂昂、充滿男子氣概的王八蛋,你這麼想也沒錯,但我小時候其實是個小屁孩。我在家裡的綽號是「小蘿蔔頭」;即使被戲稱是棵青菜,我也只是根莖類,無法躋身高級果菜之流。從原子大戰到別人的肚臍眼,幾乎每樣東西都讓我心驚膽跳,我尤其害怕科里亞不高興,他生氣的時候,講起話來看都不看我,而是把眼光停駐在我頭頂上,讓原本個子就不高的我感覺更矮小,好像除非我踩著高蹺,否則無法跟他交談。我們繼續前進。十分鐘之後,我們聽到有人說話。

6.

「不管怎樣都會有個小孩。」
「嗯,沒錯。」
然後他們走進她的卧室。牆上掛著陳舊的氈毯,隔絕寒氣。地板雙層覆蓋,一層是地毯,另一層是他們散落四處的衣物。科里亞親吻她的寬眉、她的脖子、她鼻子的每一方寸。那些她最想忘卻的部位,博得他最欽慕的目光。他們赤|裸裸地躺在被單下,雙手窩靠在蒼白的胸腹,擷取軀體之間的暖意。他們緊貼著彼此,心中充滿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求,因為不管我們如何深入彼此的體內,我們依然無法交換最微小的粒子;因為我們或許怦然心動、心跳停了一拍,我們的形體依然不會改變;因為不管多麼你儂我儂、難分難捨,我們依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而非輕飄飄的氣雲。科里亞怎樣都不滿足,只有讓自己消失在她的懷中才感到足夠。
售票處後方站著一個跟濕透了的貴賓犬一樣瘦巴巴的男人,他穿了一件方形花格布的襯衫,淺色的金髮梳成一條馬尾辮,除非是預留給接受化療的病患,否則這條馬尾辮應當立即被截斷,埋入一個無名的墳墓,從此永不提及。文青型男和俗媚的混蛋僅是一線之隔。這人看來即將落入俗媚的深淵。
「我聽說他被捕,死在那片田園裡」——她朝著牆上一幅油畫點點頭,金色的畫框繁複精美,畫中是一個筆觸簡單的牧野——「那片田園是當地的地標,因為某一位十九世紀的畫家以它為背景,畫了這幅油畫。如果當地最壯觀的景象是一片田園,那個地方還真是乏味。但是這幅油畫曾經懸挂在一家博物館里,可見它一定相當重要,所以我買下它。」

「真的?」我想不起我何時果真採取行動、實現我的白日夢。
一天下午,我登門造訪葛莉娜。她爸爸應門,手指沾了模型戰艦亮晃晃的噴漆。過了一會兒,葛莉娜從她的房間里走出來,她身穿過大的毛衣,頭髮四處亂翹,依然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出了名。「我想幫科里亞錄製一卷卡帶,讓他帶在身邊。我需要你的協助。」我邊說、邊把我那捲Maxell卡帶拿給她看。我們開始灌錄。
老實說,我的頭髮始終沒有所謂的造型。以前獨眼歐奈金拿起推子在我頭上胡亂一推,但是層次感可不是他的強項。更何況我相當確定他用同一把推子修剪他的陰|毛。
「你要到市區?」我問。
「你是說在你心中?」
科里亞晃進學校體育館、參加新生訓練的那一天,他和葛莉娜的人生就起了交集。新生訓練由圓圓胖胖、頸項媲美海獅脖子的校長親自主持,體育館亦是學校的鍋爐房,生鐵水管好像迷宮似的架設在運動護墊的上方,校方善加利用,以垂直的單杠和不怎麼平衡的平衡桿訓練選手,創造出一套前衛風格的體操課程。學校的男女體操隊之所以從來沒有獲選參加奧林匹克錦標賽,倒不是因為選手們缺乏天賦,而是因為他們的表演方式有如隨心所欲的爵士樂手,但裁判們卻是謹遵技法的古典樂家。校長喜歡訓話,而且每講幾句就伸出食指重重一敲。如果人們依其性情獲派職位,他肯定會被派去執掌一個沒有任何天然資源的火山孤島。十四歲的少男少女們坐在曾經排放在勞改營福利社的硬板凳上,時而往前靠,時而往後仰,百般無聊地消磨時間,到後來大夥貌似他們被這些硬板凳害得脊背瘀青的爺爺奶奶,最起碼姿勢看起來差不多。
「你聽說了莉迪亞的事情?」我終於問了一句。
一個夏夜,當北極圈沐浴在暮光之中、四下一片迷濛閃爍的雪白,他們請求船家搭載一程,搭上一艘即將啟程的河上渡輪,朝向南方前進。「十二使徒」方圓六十千米之內是工業污染區,寸草不生,但一越過六十千米的界線,光禿禿的大地就變成一片枯黃的草原,微風吹起,乾草傾向一側,他們下船,踏上一個長長的木造船塢,木板腐蝕,留下一個個小孔,他們透過小孔窺望,看見兩人的臉孔在粼粼的水波中分解、散開、聚合。他們走過河岸,爬上一個遍布灌木殘枝的山丘。地平線的另一端,地勢漸趨平緩,延展為一片田野,凍土冰雪消融,冒出一朵朵野花。
「不曉得。拜託你跟我說。」我求他。
「哪裡?」
「不,你這個白痴。我是說坐飛機搬回去。」
他把他的雷朋太陽眼鏡推上高聳的鼻樑。我應該請問他的電話號碼或是電郵地址,甚至只要請問他貴姓,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在臉書或是VK上搜尋他。我應該跟他說我的家人們也已過世。但我害怕。雖然科里亞已經遭到殺害,但他不是受害者,我也稱不上是個犧牲品。我們暫且沉默,在那靜默的五秒鐘,我感覺他盯著我,以前當我們兩兄弟不想再跟對方打屁,科里亞就用同樣的神情看著我。我大可描述離鄉背井、居住在陌生人之間,感覺是多麼寂寞。我大可給他看看裝了我爸媽骨灰的罐子,他肯定了解我的感受。說不定我們會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說不定他是那個我到車臣來相遇的人。我沒有機會知道。我只是再度謝謝他,跨出車外,看著他倒車開上破碎、漫長的道路。
「葛莉娜。」她回答。她的嘴唇一扁,嘴角微微翹起,好像帶著濕氣,沒有好好晾乾。啊,一個微笑。他的心房由里緩緩開啟。
「我沒想到格羅茲尼看起來這麼……嗯……像個大城市。」我說。
「我想跟他們聊一聊那個科里亞送命的地方。」
科里亞往後一靠,肩膀陷入蓬鬆的床墊。「爸爸沒有跟你說過他萬不得已的備用方案?如果世界今天即將毀滅,那該怎麼辦?他沒有告訴你答案?」
「沒關係。」他重複一次。
我真的應該掉頭。
「你的拉鏈沒拉。」她邊說邊走過我身邊。
「他當然告訴我了。他最疼我。你聽好,美國人攻佔月球之後,赫魯曉夫過來找爸爸,他說:『老兄,我們完蛋了,美國佬在月球上打棒球、興建購物中心。我們怎麼辦?』爸爸跟赫魯曉夫說了他的計劃。」
「我的天啊,你的髮型造型師是何方神聖?」她問。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聲調平緩單調。「我們先前不是開過一片我說我在那裡長大的田野嗎?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的地方。」
一對夫妻檔仰泳越過湖面,兩人雙腿打水,動作一致,一朵朵銀閃閃水花朝著他們的肩頭飛濺。一條繩索系在兩人腰間,把兩人綁在一起,以防其中一人溺水。
夏天太陽不下山,二十四小時皆似午後。接連三個月,河流解融到足使船隻通行,儲物櫃再度裝滿一罐罐最近腌制的食品和一團團類似糕餅的甜食。天氣溫暖到穿戴一件厚外套、一條圍巾、一副連指手套和一頂毛帽就可以走到戶外,司機們甚至只需把浸滿焦油的火炬擱在車底下兩分鐘,泥濘的油箱就會解凍。啊,美好的夏日!
「好吧,你近來如何?你該不會還在讀大學吧?」
咔、咔、咔、咔。「他媽的,這個鬼東西還是——」
「喔,那只是法律程序。在我們心中,我們多年之前就已住在不同時區。我打算搬回基洛夫格勒。」
老實說,哪一個都無所謂。那股從腰腹下方直竄心頭的慾望,讓我只想追求一個暖烘烘的軀體,目標倒是沒有特定。不管她是誰,只要承認我的存在,她就是我一生的摯愛。當時我十二歲。
「最後一句話由你來說。」
「我只怕生命就是有點惡劣。宇宙冷酷無情,太陽瀕臨死亡,一群可悲的生物在一塊繞著太陽運轉的岩石上無謂地奔波,而他們依然不讓我在《007》電影里軋一角。整個世界已經火勢熊熊,我們卻為了幾根火柴爭執不休,不是嗎?」
「幫我介紹一個馬子吧?」我問他。
但我最珍藏的寶貝是一卷Maxell XlII-S九十分鐘卡帶。卡帶依然包在原裝塑膠薄膜之中,我花了好久才存夠了錢購買——最起碼攢了五星期——我好像米開朗琪羅珍藏一塊卡拉拉礦石似的善加保存。長久以來,我沒有動用,甚至不敢開封,生怕浪費了塑膠殼裡那捲潛力無窮的磁帶。
「拜託。」我憋著嗓音說。我整排脊椎凝縮成一截硬邦邦的骨頭。他的眼睛有如鐵鑽,直探我的雙眼。我確定他會對他們提出警訊。但他只是點點頭,靜靜地抬頭看著逮捕他的兩人。我想他這輩子肯定無惡不作,而這是他罪孽深重的一生中、最後的善行。不管他在世上造成多少無謂的痛苦,我代表我們每一個人,原諒他每一個罪行。
「孩子們,我想到了!」他興奮地說。「這個展覽將使『莫斯科太空博物館』步入歷史,塵封于史跡之中。」
「我說不定過去一趟……」我繼續說,「……看看那個科里亞過世的山坡。那是他生前最後一個所在之處。我要去那裡。我真的會動身。我要站在他最後站立的地方,我要看看他最後看到的景象。」
訓話完畢之後,校長踢著正步離開,所謂的「掌聲如雷」僅是他自己的想象。低年級的體操選手開始利用熱水管練習空翻。幾十個一年級的新生站起來活動筋骨,四處走動,但科里亞依然坐著。他通常不會緊張或是害臊,但他被上一所學校開除,剛進這所學校,在班上不認識任何人。時間一秒秒過去,科里亞知道他必須耍狠或是耍帥,非得做些鞏固社交地位的事情不可,因為每一所學校都必須有一群格格不入、陰陽怪氣的孩子,而根據我個人的經驗,除非自殺或是拿到大學入學許可,否則你無法脫離那個碰也碰不得的階級。科里亞探詢冷硬的內心,搜尋那股在我面前輕易流露出的勇氣和領袖魅力。快要來不及了。他的同學們已經開始笑笑鬧鬧地聚結成幾個小團體,再過不久,他們就會利用只有他們聽得懂的笑話排拒外人。就在此時,他看到幾張板凳之外有個身材瘦高、睫毛濃密的女孩,女孩也是一個人坐著。
「最後一句話由你來說。」
機窗蒙上霧氣,機場化為一抹灰黑。
我們的博物館于去年啟用,啟用儀式時,爸爸朝著大門丟擲了一瓶甜膩的香檳,以示慶祝,香檳滴落在地,凝結成一攤寒冰,結果第三位參觀者在上面滑了一跤,摔得屁股開花。爸爸單膝跪地,緊捏我們的肩膀,左手擁一個,右手擁一個,父子三人擠作一團,他的熱情有如電流般滲入我們的肌膚。「你們去一趟白森林,看看能不能找到用得上的東西。」
微風輕揚,吹散一朵圓滾滾的白雲。
那個星期天、當博物館閉館清掃,爸爸把一個生鏽的大貨車車頭空殼拖到倉庫中央。「太空艙!」他大聲宣布。我從各種角度檢視,那玩意看來不像貨車車頭,更別提太空艙,反倒像是一個被斬下的鯨魚頭,龐大的魚頭在海底擱置了數年,先是鰻魚的食糧,後來成了鰻魚家族的住處。「需要花點工夫修理。」爸爸坦承,但他的臉頰依然因為興奮和皮疹而紅通通。
「我想讓大家引用我說的話。」
她住在一棟景觀令人屏息的頂樓公寓,公寓各處鋪了厚厚的白色絨毛地毯,說不定是北極熊的皮毛。一件件碰了就破、難以清理的物品,彰顯出富貴之氣,每張椅子都是流線型的藝術品,一坐上去,好像在做瑜伽。空氣中飄散著茉莉和李子的清香。高級音響流瀉出男高音輕揚的歌聲,一臉睡意的銅雕佛像在書柜上打坐靜思。葛莉娜走回客廳之時,我正納悶那些裝模作樣的西藏假文青是否崇拜十字架,她身上那件和服微微敞開,胸和膝蓋半露。
「你見過這幅畫?」我問。
他們只需在市民登記處待上半小時,一切就可搞定。那個時候,結婚和離婚花不了多少時間,也不太費勁。但是他們一直拖到最後一刻。被派到戰場之前的那個星期六早上,他待在她的公寓。被單在他們的腳邊揪成一團。他們臆想著共組家庭、共享未來等前景,其後數月中,種種臆想在科里亞的腦海中更具雛形,成了栩栩如生的現實。
我口袋裡的盧布連買三條巧克力棒都不夠,於是我躡手躡腳走進玄關,看看可以偷些什麼東西。洗手間的門關著,裡頭樂聲隆隆,震得鉸鏈嘎嘎作響。鎖孔里飄出一道細細的煙霧,我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動,走過門口,朝著兩兄弟的卧房前進——兩兄弟要不在洗手間廝混,要不就在他們的卧房打發時間——床邊小桌上有個破舊的皮夾,皮夾里的錢多到我幾乎放不進胸前的口袋。我知道偷竊是不對的,但不准你的房客使用洗手間也不對,而且大家都知道負負得正,兩件錯事恰可相互抵消。這就是所謂的道德運算。
「你想要成為一個職業的雋語家?」
「一張照片豈不是價值千言萬語?你若從多少人搶著翻拍琳賽·蘿涵胯|下照片來判斷,一張照片的價值可能更勝千言萬語。更何況,我之所以把那幅油畫送給你,目的在於讓你看看他在哪裡……嗯,你知道的。」
一座高聳的煙囪噗噗啪啪飄出橘白的煙霧。
「科里亞。」我大喊。他已經找到一條骯髒的床單,這會兒正動手覆蓋屍體。「科里亞。」我再叫一聲。
我跟他們揮揮手。
「艾列克賽·卡盧金。科里亞的弟弟。」
拉達汽車的後輪激起陣陣塵埃,但是車子動也不動。我查看一下手機。收訊信號為零。俄羅斯電信公司訊號不及之處,天主也愛莫能助。離格羅茲尼愈遠,路況愈差,路面支離破碎,崎嶇不堪,這會兒我們困在南部山區某處,所謂的「道路」其實是「快要山崩的小徑」,深廣遼闊的綠色河谷沿著山脊延伸而下。阿金猛踩油門,引擎嗚嗚隆隆,但是引擎的推力比不上地心的引力。
她凝視自己在茶杯里的朦朧倒影,然後拿起湯匙,快快攪散。「我不是請你來這裏談談你哥哥。你曉得吧……我先生要跟我離婚。有些人認為我在最近的訪問中當眾評論時政,講得有點過分坦白。你先是批評某位導演的選角,結果卻說相形之下,某位領導人比佛地魔更可怕。誰知道怎麼發生這種狀況?」
我的臉頰灼|熱到足可軟化聽筒。「我專攻語文學,但我甚至不喜歡閱讀,最起碼對書籍沒興趣,我的意思是,如果只用一句精闢的話語就可以概述全書重點,你何必花時間閱讀整本書?read.99csw.com我喜歡格言、幸運簽餅的簽語、包裝成一份一份的智慧雋語。但是你必須是個名人,或是攀登聖母峰之類的高山,人們才會認真看待你,把你的話當一回事。」
「鯊魚才讓人害怕。」另一個人回答,聲音聽起來年紀較輕。透過樹間的縫隙,我們看到兩個男人站在前方數十米之處。我們蹲下來,希望看得清楚一點。第一個男人肯定三十齣頭,他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長褲,看起來像個快要被送往集中營的學院人士,下巴一道深溝,讓他的下顎看起來像是小型狗犬的左右睪丸。另一個人頂多十五、六歲,甚至稱不上成年,他身穿運動服,梳個飛機頭,上唇留了薄薄一道的鬍鬚,鬍鬚如羽毛般輕軟,跟一支缺了一半鬃毛的刷子一樣沒看頭,牙齦拱起,蓋住了牙齒。
「我們怎麼用得上這東西?」科里亞看著兩件式泳裝問道。
回家之後,我從泡泡棉里挖出那幅油畫。從莫斯科回來之後,我頭一次拆封。畫布本身跟一張筆記紙差不多大。這就是科里亞喪生之處。我幾個禮拜前就已知曉,但是親眼一看,我依然打個冷顫。我把油畫擱在架上兩個酸黃瓜罐之間,罐里藏放著我爸媽的骨灰。相當陰鬱,是嗎?但是家庭團聚通常就是如此。我二十八歲,當個孤兒嫌太老,但是當個卡盧金家族唯一倖存的成員又嫌太小。老天爺啊,大家說不定期望我傳宗接代。這麼多人對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人做出這麼多要求,簡直是前所未聞。
    葛莉娜
她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的意思,即使你沒聽我說話。」
「哪一個?」
「你應該跟我先生談談。嗯,這會兒我應該說『前夫』。他始終指望再聘一個心理變態的神經病為他效命。」
「鯊魚?」年紀較長的男人問。
隔天早上,我爸爸站在廚房裡堆積如山的臟碗盤前。自從我媽媽堅持洗碗之後,我們家水槽里的碗盤從來沒有超過一件。這會兒各式餐盤漫過水槽,沿著流理台延伸,有如窄高的小山在火爐上升起,順著一個個打開的抽屜向下蔓延到堆滿餐碗、餐盤和玻璃杯的廚房地板。我們家裡長出一個陶瓷器皿的腫瘤。我爸爸伸手拿起一個白色的陶瓷餐盤,好奇地檢視。橘黃的油脂從盤側滴下。他試圖把盤子塞到水龍頭下,但是水槽實在太滿。他敷衍地用海綿擦一擦,頹然垂下手臂,低頭看看水槽,爆出一聲短促、激昂的嘶喊。他向來如此沉靜、如此從容。我不知道他居然懷藏著如此激烈高昂的音量。科里亞從卧房衝出來問道:「怎麼回事?」
他笑得彎下腰,甚至不得不捉住我的肩膀,以免跌到地上。我不過是個獲准入宮的農奴,偷瞄一眼冬宮的宴會廳之後,我就被推回村中,重回黑夜的懷抱。但舞廳保鏢面噁心善,深具同理心。拉著我們手肘、推著我們走向出口之前,他從DJ的播音室抓了一卷自製混音帶,塞進我松垮的外套口袋。
他們很少用保險套。當一張畫了紅色斜線的白色明信片寄達科里亞手中,葛莉娜已經懷了兩個月身孕。據我所知,那是科里亞生平頭一次收到信。信中命令他三天之內前往新兵招募處接受體檢。

5.

科里亞和葛莉娜利用放學后和周末約會,他們借口出外辦事、社團活動、球隊練習、青年團隊聚會,從大家眼前消失。朋友們認為他們跟家人們關係密切,家人們認為他們跟朋友們關係密切,但是他們只跟彼此相親相愛。他們隱藏兩人的愛意,好像那是一個經不起盤查的秘密,若是暴露在友人們有如紫外線的目光中,肯定煙消雲散。他們溜進巷弄,躲在樓梯間偷偷親吻,他們慢慢交往,態度既是端莊,又是謹慎,只有雙排扣長大衣風行一時的年代,人們才像這樣談戀愛。每次秘密約會都是探險。相見之時,心靈的雲翳移轉飄動,呈現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曉的一面。當葛莉娜發現她可以讓科里亞笑得劇烈打嗝,而且只有捧著玻璃杯、慢慢喝口水才壓得下來,她感覺自己墜入肉眼難以辨識、唯有兩人顯微鏡般的心緒才察覺得出的親密氛圍。他捧著玻璃杯蹲下,她輕輕拍打他的脊背,他咕嚕咕嚕,好像小鳥似的喳喳叫。當他發現她準備就寢的模樣好像準備上場打橄欖球——長發編成辮子,敷上花草面膜,戴上磨損累累的牙套,耳朵塞上耳塞——他毫不留情地戲弄她,她難為情地拉著被單蓋住她的臉,他繼續戲弄,她笑得好厲害,眼淚甚至沾濕被單,然後他又開始打嗝。
就在那一天,我媽媽咳出鮮血。在十二座煙囪的環伺下,我爸爸抓住我媽媽,把她按在泥濘的地上,在她的唇上印上甜膩的一吻,轉眼之間,我媽媽輕輕一咳,一片鮮紅的黏痰在碎石地上散開。她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因為自己打斷了神奇而不真實的一刻感到羞愧。接下來的幾星期,我們假裝沒什麼大不了。我媽媽堅持她只是夏天感冒,我們相信她,或說假裝相信她,因為化療、放射性治療、開腔手術是保留給特權人士的奢侈品,我們只供得起給她一瓶味道有如漂白水的咳嗽糖漿。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白晝愈來愈短暫。到了冬天,當她整個人縮小到平常的三分之二,現實有如一支攻城的撞槌,擊破了我爸爸的心防。醫生證實我們已經知道的事實:「在基洛夫格勒,每兩人就會有一人死於肺癌。」
「你看過車子停在博物館前面嗎?」
「你說什麼?」售票員問。
但是前方出現一株黃杏樹、一個井口釘上木板的水井、一道白石砌起的矮牆、一個香料作物花園、一棟小屋。我看看前方的地平線,再看看油畫中的地平線,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畫中的景物和真實的景物不應該如此相稱,尤其是已經過了兩個世紀,但是兩者完全相符。
「只要兩年,我就回來了。」科里亞瞪著油漆斑駁的天花板說。「兩年不算什麼。如果你生了雙胞胎,我還可自動緩役。」
我爸爸是個外太空迷,但在這個嚴重污染的城市裡,他必須開到一百千米之外才看得到星光。幾年之前,他要麼勇氣大作,要麼頭殼壞掉,忽然辭掉司爐技術員的穩當差事,追尋他的夢想,創設一個外太空博物館。他滿懷熱情,卻也極度無能,他執掌「基洛夫格勒航天博物館」,一人身兼創辦人、館長、導覽員、檔案管理員、新聞秘書、查票員和工友。博物館坐落於市區一座融煉廠旁邊的廢棄倉庫,不僅是我爸爸的王國,承載著他壯志未酬的野心,更是我的遊樂園和教室。博物館上方的閣樓公寓,即是我們的家。
「不客氣。其實我也很開心。從來沒有人在那個機場跟我碰面。」
「終點!」我爸爸大聲宣布。他用力拍擊餐桌,以示驚嘆,餐具頓時散落各處。
又過了幾分鐘,他繼續說:「我只想說,別相信那些在網路上張貼照片、炫耀自己跟小狗小貓一起玩樂的傢伙,他們很可能是毫無良知的變態狂。你知道誰喜歡小動物嗎?」
「來,秀給他看看。」他敦促。
引擎呼嚕呼嚕運轉,有如粗嘎的耳語。
「你不怕,是吧?」問話的人聲音嘶啞,顯然背負著上萬支香煙的亡魂。
第六顆糖果融化成黏稠的巧克力糊,浸透了舌間的口水。我們好一陣子一語不發。
我冰冷的鼻息有如獨角獸的獸角,一下子冒出長長的一道,一下子消失在風中。
「一切都是無心。」我說著不痛不癢的安慰之詞。「她試著寫信給你。我們都試了。爸爸買郵票買到幾乎破產,只希望你可以收到一封信。我們甚至不曉得你是不是還活著。」
聖彼得堡,二〇一〇年;基洛夫格勒,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她跟科里亞並肩坐在燈光黯淡的歷史教室里。我們的學校興建於斯大林大整肅時期,原本是座監獄,日光透過歷史教室的方格鐵窗流瀉而入,在陳舊的地板上投下斜長的光影。葛莉娜無法坐定。一朵隱形的火花在她椅子下燃燒,火苗弱得無法點燃柴火,但卻強到她若保持同樣坐姿、她的肌膚會被灼傷。她拿起鉛筆在指間轉動,但她手眼協調跟她的腳眼協調一樣差勁,鉛筆不可避免地滾到桌上夠不到的一側。科里亞幫她拾回鉛筆。
「問得好,小蘿蔔頭,直接把我們帶到問題的中心——但是最有時間的人,為什麼總是最不願浪費時間,我可永遠想不透。」她把椅子拉向我旁邊的桌子。她連拉椅子的動作都性感迷人。我相當確定她希望我變成她的情人。我會跟她說我受寵若驚,但我不能這樣對待我哥哥科里亞,即使科里亞已經過世。她會情緒失控,不斷啜泣,難以安撫,她會說如果不能擁有我,她沒有理由再活下去。振作一點,我會對她說。我會親吻她的芳唇——而且是舌吻——她當然會神魂顛倒。然後我會頭也不回,毅然走出大門。
年紀較輕的男人聞言聳聳肩。「那些混賬在海里游來游去,吞吃小孩,咬嚙烏龜,跟大章魚乾架,搞些亂七八糟的鳥事。最氣人的是,它們甚至沒辦法不游來游去、不吞吃小孩、不跟大章魚乾架。它們可不像普通的魚類一樣有個像是熱氣球的魚膘。」
我不想工作,我不想枯等,我什麼都不想做,我什麼都想要。「我只想談一談。」我說。「我正看著那幅札哈洛夫的油畫。我已經把它架高,擱在我爸媽的骨灰罐之間。」
「她有小孩嗎?」他悄悄問道,即使到了現在,他已經知道答案。

3.

「我是說真的,艾列克賽。基洛夫格勒男性的平均年齡大約四、五十歲,對不對?你已經浪費了其中一半。剩下的一半,你有何打算?」
但是兩個行刑者都沒有注意到他們階下囚的怒氣已經轉移目標、朝著幾十米之外的空地發火。年紀較輕的男人閉緊雙唇,但當他扣下扳機,卻只聽到空洞的咔嗒聲。
他把我拉向他。我的手指貼在他的尾椎,拚命抱住他,他的脊骨幾乎在我的手心留下烙印。
一根根樹榦掠過車廂車窗。我多麼希望有人像他溺寵他女兒那口壞牙一樣疼愛我。
他把玩外套上一顆淺色衣扣,說不定他只靠著這顆小小的扣子支撐自己。
一隻黑鳥迴旋飛越蔚藍的天空。
「人類最後一個念頭由你來想。」我輕聲說。
「我沒有髮型造型師。」
年紀較輕的男人深覺受到背叛,肩膀一沉。「是嗎?」
幾枚盧布在售票處前方的地上閃閃發光,它們僅是銅板、還是某種裝置藝術?現代藝術害得外行人搞不清虛實。
把「我打算如何」轉變為「我做了什麼」,乃是成長的準則。
我從十開始倒數,科里亞輕輕哼唱國歌,有時他抓住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臟在我的手掌下撲通撲通地跳動,讓我感覺他不是裝腔作勢,而是演練最後的告別。
我縮進科里亞的臂彎。槍聲轟然一響,傳遍林中,隨後一片沉寂。你可以用不同方式追思一個人,方式千千萬萬,比世間的人口更加繁多。不管科里亞後來做出什麼事情,在我的記憶中,他始終是那隻搭在我頸背上的手、那個讓我倚著臉頰的肩膀、那個在我耳邊保證平安無事的聲音。
「什麼?」
白森林的地面堆滿累積了數十年的廢物。這些年來,科里亞和我已經尋獲各種冰箱門、一打滲漏有毒廢棄物的木桶、一個裝滿機密文件的檔案櫃、警局證物袋裡的小刀和子彈殼、一隻關在寵物籠里的貓咪、一個運作完全正常的電熱器,我們還見過一個喝得醉醺醺、坐在車裡啜泣的司機,不知怎麼地,他竟然把車子開進森林,車身叉在一截鋼鐵樹榦上。陳列在「神秘現象展覽廳」的物品大多來自林中的廢棄物。
空地另一頭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一對顏色有如雨刷清潔液的眼睛,迎上我的目光。
先前跟我講話的那位老太太閉上雙眼,仰浮於湖中央,好像過去這些年始終諸事順遂。
「你這話好像出自一個老奶奶之口。」
科里亞手肘頂著膝蓋,身子往前一傾,抿緊嘴巴,一副深思的模樣。每次他專心思考,看起來就好像便秘。
「唉,艾列克賽,我今天早上糟透了。」她說。日子過得舒坦的人總是跟你說他們過得多辛苦。
我們坐在我們床鋪中間的椅子上,椅子缺了椅腳,架在裝書的紙箱上(我們的爸爸拆卸固定椅腳的螺絲,用來釘掛一個時鐘)。氈毯垂掛而下,遮蓋鋪了壁紙的牆壁。有時氈毯半夜從鐵釘上滑落,好像另一張硬邦邦的毯子似的蓋住沉睡中的我們。一張化學元素表掛在兩張床鋪中間的牆上。我已經脫下襪子,也已洗了腳。我感覺五臟六腑全都攪成一團。
化妝箱里每一支腮紅刷都無法讓葛莉娜的臉頰露出色彩。「我聽說了。」她說。她的雙眼緊盯著我左肩後方一小片光禿禿的牆面。「阿麗娜跟我說了她和她媽媽的事,當然還有你哥哥的事情。奧爾嘉、蘿拉、達雅、茲拉塔也跟我說了。塔瑪拉肯定跟我說了幾十次」——這個聒噪的六人幫藉著葛莉娜的八卦消息大嚼舌根;莉迪亞曾是第七個成員——「我甚至不曉得她們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每隔幾個月就換號碼,主要就是為了躲避她們,不知怎麼地,她們還是有辦法打聽得到。美國人應該僱用她們追查阿凱達組織的下落。只要跟塔瑪拉講十分鐘電話,就足以讓任何人揚棄最神聖的信念」——她點燃一支馨香,聞起來像是沐浴在陽光中的薰衣草田——「但是不管怎麼樣,老實說,莉迪亞向來稱不上最精明,不是嗎?我不是說她應該聰明一點、別跟她們交心,但是,拜託喔,就算你對著一支麥克風交心,它都比較可能幫你保密。我試過把她的遭遇拍成電影,但是把一篇像樣的劇本拍成電影,比把一隻老鼠騙進小貓的嘴巴里困難多了。」

1.

「世界快要完蛋了。」他說。
「你想說什麼?」
「我已經跟每一個我在電話簿上找得到電話地址的軍官問起科里亞,大家都一問三不知。」
他轉身,野狼也在此時跑進空地。它雙耳豎起,一道疤痕劃過耳間凹下之處,白毛沿著鼻口由淡轉濃,愈來愈灰黑,一路延伸到鼻尖,化為一個黑色的小圓點。
「對了,我叫艾列克賽。」
她的諾基亞手機嗡嗡作響,彷彿來自一個距離我們非常遙遠的宇宙。她點點頭。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她的聲音中泄漏出一絲無奈。「讓我們扯白了說,這些年來,已經沒有人認真考慮請我拍電影,現在我又失去大眾的寵愛,如果《瞞天大謊》還有人盜拷,就算我運氣好。更何況我覺得娜塔西雅最好在其他地方長大,基洛夫格勒還不壞,是吧?」
「誰給你這個電話號碼?」
兩位行刑者轉身,踏過外套的衣袖。地上那顆頭顱望似一盅涓涓滲漏的羅宋湯。血水飛濺到年輕小夥子的天藍運動褲。年紀較長的男人鼓勵地拍拍他的後進門生。他的頸項像是雞脖子一樣軟趴趴,嘴角下垂,眼下一道半月形的黑影,整張臉似乎微微下垂,好像頭蓋骨鬆弛無力,幾乎撐不起他那張臉。
當科里亞意識到那兩個男人快要走過我們身邊,他馬上鬆開手臂,把我推出他的懷裡。「裝死。」他輕聲說。泥土的寒氣滲入我的骨髓。我們癱倒在地,手指死命地抓住雜草,身子緊緊貼在地上,直到腳步聲漸漸消逝。年紀較長的男人叫作帕維爾,日後將成為基洛夫格勒黑幫的要角。八年之後,我哥哥將在他手下任職。
「嗯,你畢業之後打算留在倫敦,或是回去荷蘭?」
      薇拉
「這個地方」——他瞄了一眼沿著山脊蜿蜒攀升的白色岩石——「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地圖都沒有標明。但我估計我們只差四五千米就到了。你現在動身,說不定幾小時就走得到。」
我胡亂拼湊,把兩個陳舊的廣口喇叭接到唱片轉盤上,鼓聲一響,青綠色的黏膠碎屑就被震得紛紛掉落。自製混音帶和黑膠唱片如雪片般從莫斯科、聖彼得堡、明斯克郵寄而至,我一個人關在房裡,仔細研究錄音帶歌單,好像迷上了電音舞曲的塔姬雅娜·拉琳娜。。我沒什麼社會地位,卻始終不缺青春痘,因此,我不指望自己逃得過那些以長相識人的保鏢,混進「派對舞廳」之類的夜店,我只能試試三流的迪斯科舞廳、地下轟趴、夏天的露天派對,這些地方一個比一個可怕,你不可能不被別人的酒氣熏得頭昏腦漲,你也不可能不感覺全身軟趴趴,你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八小時之後,你卻丟了鞋帶,短暫失憶,膝蓋、手肘和肚子多了一些沒有人解釋得清楚的瘀青。我在比較像樣的夜店外等候,跟DJ和出來透透氣的跑趴小夥子討煙抽。我只跟他們討煙,但他們給我的卻不只是香煙:多餘的零錢(有時他們以為我是流浪漢),幾滴大夥快要喝乾的伏特加,毒品販子和小流氓的手機號碼,幾句讓我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跟他們沾得上邊的談話。
「我猜你大概不是記者?」他問。我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想要知道。問號可以把任何一個單純的句子變成指控。
八月更加炎熱。中央規劃的氣候形態公開抗命。老太太泳客們的皮膚沒有變得鐵青,也沒有長出第三隻耳朵,眾人莫不嘖嘖稱奇;若是非得說些什麼,混雜了各種化學廢料的湖水,反而讓她們重拾消散已久的活力。六十齣頭的銀髮族老太太們很快就加入耆老泳客們的行列,五十齣頭的中年人、四十齣頭的壯年人也陸續加入,年齡層不斷下降,最後連小爸爸小媽媽們的小寶寶也把蝦仁般的腳趾探入水中。沒有人相信官方贊助的文宣:湖中的化學污染物致癌。我們星期天到湖裡游個泳,以示公然抗命。
「我要歸還一樣東西。」我邊說、邊從帆布袋裡扯出油畫。她重重吸口氣,目光從我身上移到油畫,然後再看看我,好像我和油畫是兩塊互不相稱、她不知道如何拼湊的拼圖。
年紀較長的男人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傾身撕下臨刑囚犯嘴唇上的膠帶。膠帶連根扯下他褐黃的鬍鬚,啪啪輕響,好像撥彈一把袖珍的豎琴。他的雙眼始終盯著我。
娜迪亞
我跟她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