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A面 高加索之囚

A面

高加索之囚

夏日悶熱,空氣凝滯,感覺甚至可以拿著湯匙挖舀。基洛夫格勒的夏日,太陽雖不西沉,依然需要披件毛衣;車臣的七月,青草軟綿綿,呈現出深淺不一的青綠,叫不出俄文名字的鳥類四處跳躍,空氣溫暖潮濕,你若深深吸口氣,說不定會被水氣滅頂。他愈來愈喜歡車臣慵懶的夏日,他花好幾個鐘頭播下種子,悉心照顧從土中冒出來的青綠嫩芽。他一點都不曉得這些是什麼作物。從小到大,他吃的東西都是貨櫃車和破冰船運送到北極圈的罐裝食品,他仍然說不出麵包里有哪些原料。他耙土,泥土鬆軟,散發出暖意,令他驚奇。他在家鄉埋過一具屍體,他得朝著凍僵的泥地射光一整個彈匣,地面才鬆動到可以動手挖掘。當那支藍炳泥鏟的剷頭松落,他把剷頭用力扔向林木之間。從那時起,他只靠著他的雙手種植花草,傍晚收工時,他的手沾滿泥土,烏黑到連他都認不出來。

「以前誰住在這裏?」科里亞放膽一問。
薇拉
「我們在學校讀過。」達尼羅說。「其實是我在學校的最後一年。當時我為了追我太太,又回去學校上課。她當時還不是我太太,但我知道她會嫁給我。」
「信不信由你,我打電話給她,她以為我在開玩笑,她花了好幾分鐘才想起來她高中最後一年、有個叫作達尼羅·貝洛拉茲夫的怪胎一直約她出去。」
「別讓那張照片太操勞。」達尼羅說。他故作戲劇化,誇張地拉扯釣魚繩,那條打了一個個繩結的繩索隨之垂掛在坑口。當達尼羅爬到坑口,科里亞把照片緊緊折成一小團,丟給達尼羅。「把照片寄給我弟弟。跟他說你是那個成功逃脫的混蛋。」
引擎啪啪啟動。絕對是德國製造。卡車猛然晃動,往前行駛。
「你瘋了嗎?科里亞,我們是奴隸。」
「她很健忘。」達尼羅惡狠狠地說。
「你們喔。」老先生嘆息,好像目前的狀況中、最值得同情的莫過於他們兩個人。他從坑口往下凝視,臉孔是一團鑲了陽光的暗影。「如果叛軍以為我痛打你們,他們就不會覺得必須親自動粗。」
「是我,達尼羅。」
「你得自己一個人執行這項任務。」科里亞說。達尼羅仔細端詳了科里亞好一陣子,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科里亞媽媽身穿豹紋比基尼的照片,遞了過去,科里亞撫平照片,他和他弟弟隨即出現在照片上,兩人光著上身,穿著泳褲,站在媽媽的兩側,伸出手臂攬住媽媽蒼白的細腰。他不記得誰拍了這張照片,也不記得何時、何地、為什麼拍照。他幾乎不記得他們那個小家庭、那個以拍立得相紙為國土的三人共和國。如果現在馬上解開褲子的紐扣,他一點都不感到羞恥。
「達尼羅,哎呀,我給你帶來了壞消息。」沃瓦一臉奸笑地說。你絕對想象不到傳達壞消息會讓人這麼開心。「我得提醒她你是誰。」
科里亞把拉鏈拉到下巴。他把頭靠著白色石牆,在泥地上畫些沒有意義的圖形。對他而言,這面石牆、這個土坑已經成為藏身之所。他想過逃跑的下場,比方說再度從軍、一命嗚呼,或是重返家園,而他所能想到的最佳狀況莫過於再度被捕、回到這裏、再度服刑、安靜地照料一小塊田地。此時此刻,他心中也只有這麼一點企盼。他從沒料到自己會活得這麼久,他也以為自己絕對不值得活得這麼久。他累了。他還差三星期才滿二十三歲。


高個子把兩個運屍袋攤放在科里亞和達尼羅面前。「鑽進去。」他下令。

有天他們正幫老先生採收治療喉嚨痛的小紅莓,這時,他們看到一部軍用卡車搖搖晃晃開過森林,駛向鄉間小屋。卡車慢慢駛近之時,他們認出達尼羅先前朝著引擎蓋開槍的彈孔,儘管戴了腳鐐,他們依然在能力範圍之內奮力沖向卡車。當老先生舉起雙手從小屋裡露面、神情不像投降,而更像是歡迎,科里亞不斷高漲的期盼頓時爆破。當一名士兵從卡車上跳下來、熱情擁抱老先生,科里亞百分之百泄了氣。
「剛才那樣有必要嗎?」科里亞問。達尼羅浪費彈藥,他應該覺得生氣,但更嚴重的是,達尼羅無異昭告天下,對著方圓十千米之內每一個叛軍高聲揭示兩人所在。儘管如此,科里亞依然召喚不出應有的怒氣。不管演化過程賦予他多少求生的本能,戰爭已將這種本能消磨殆盡,如今他對死亡抱著一種饒富趣味、不予理會的心態,尤其是他自己的生死。
夏天是打仗的季節,每隔幾星期就有叛軍上門,搬運沃瓦留置在工具棚里的彈藥和物資,重新修建的工具棚成了叛軍的補給庫。一看到遠方出現叛軍,老先生馬上把科里亞和達尼羅趕向土坑,他粗短的雙腿奇迹般地痊癒,再也沒有任何讓他非得藉助手杖的舊疾。他快手快腳,把泥巴抹在他們臉上,揉亂他們的頭髮,催促他們沿著發黃的繩索爬到坑底,指示他們把雙手擱在背後,偶爾發出呻|吟。
油畫之中,花園延伸到左側山坡的半山腰,如今山坡埋了地雷,而且被炸出一個大洞。「這個花園,嗯,我們該不會把它延伸到坡頂吧?」
他們擠進帆布袋,拉上拉鏈,窩在運屍袋裡度過一夜。隔天早上,科里亞掬飲溪水,溪水清涼純凈,比任何一個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都清澈。仔細一看,他發現這不是一條小溪,而是一個灌溉渠道,渠道歷史久遠,至今依然灌溉著百年以來皆未耕種的梯田。他們決定朝著山下前進,科里亞把破爛的羅盤指向山谷,正式將之認定為正確的方向。谷底樹木繁茂,一片青綠,他們爬上另一個山脊,林木愈來愈稀疏,周圍只見及腰的野草。山勢陡峭,岩石的裂縫狀似一道道垂直的縱線,胡亂劃分青綠的坡地。科里亞的腳跟酸痛不堪,感覺不太像是一時的肢體傷痛,而比較像是永恆的既成事實,比方說他眼睛的顏色。
沃瓦故作隆重,擺出宣讀皇家公告的架勢,攤開一張紙條,在他尖削的鼻子上戴上眼鏡,深深吸口氣,清清嗓子,再深深吸口氣,大聲朗讀。「親愛的科里亞·卡盧金和達尼羅·貝洛拉茲夫,我恨你們。但願惡魔把你們都抓走。小隊長費歐梵·多瑪雪夫敬上。」
魯斯蘭
「這麼說來,我們在園子里工作,目的在於讓這片土地回復到當初的模樣?」
這個下巴內縮、貌似軟弱的鄂木斯克人頓時眉開眼笑。他顯然依然記得有天晚上大家喝得醉醺醺、達尼羅叫他穿上一件從屍體上脫下來的洋裝。「販奴是犯法的。」他說。「我是你的同僚,可不能讓你知法犯法。」
「故事的結局呢?」
老先生神情愉悅,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們把步槍和紅色的汽油罐扛到工具棚,然後遞給沃瓦一個裝滿綠色鈔票的信封。沃瓦很快地點算。「你們有什麼事情需要我轉告費歐梵小隊長嗎?」
羅曼
「我才不要在你打手槍的時候跟你說起我老婆。我們必須保持某種界線。」
「不會,山坡埋了地雷就不行。」老先生陷入沉默,拿起一顆杏仁浸到煙灰缸的蜂蜜里。
晚上他發著高燒,陷入汗水淋漓的夢境。夢境之中,他太太站在刷洗得乾乾淨淨的水槽旁,穿了那件他在一個特別的春日買給她的渦漩花紋圍裙——在那個特別的春日,新年已經過了四個半月,但還有四個半月才是她的生日,也就是說,一年之中,就數那一天最不可能收到禮物,正因如此,所以達尼羅最想在那一天給她一個驚喜。夢境之中,她穿了那件拆封之時、讓她高興得滿臉通紅的渦旋花紋圍裙——她拆開粉紅棉紙,取出圍裙,臉頰冒出迷人的紅暈,讓她高興的倒不是那件渦漩花紋圍裙,人們收到一件包在粉紅棉紙里的圍裙,肯定只會覺得失望,讓她臉上冒出紅暈的反而是達尼羅,因為他先計算新年過了多少天,然後計算她的生日還有多少天,估計出一年之中她哪一天最不可能收到禮物,給她一個驚喜,換作新年或是她的生日,一件渦漩花紋的圍裙說不定是個令人失望的禮物,但在那特定的一天,再加上那張特有的粉紅棉紙,一件渦漩花紋的圍裙卻讓她感到承受無比鍾愛。夢境之中,她穿了那件渦漩花紋的圍裙,站在刷洗得乾乾淨淨的水槽旁,她背對著他,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臉龐。她站在水槽旁,穿著圍裙,拿著小刀挖掉馬鈴薯上的黑點。她把瘀青的小黑點挖掉,直到馬鈴薯變得好小九九藏書,甚至可以放進一支湯匙。「即使是顆爛掉的馬鈴薯,還是有一點養分。」她邊說邊把小小的瘤塊丟進滾水裡。夢境之中,她站在洗刷得乾乾淨淨的水槽邊,背對著他,他因而看不到她的臉,她自始至終穿了一件渦漩花紋的圍裙。
下午他和達尼羅修建坍塌的工具棚,或是白石圍牆。晚上是他們自己的時間,逃跑是個模模糊糊、無可名狀的美夢,他們心不在焉地商討,就像是討論宗教或是天主。沒錯,他們當然可以輕易制服老先生,但是然後呢?然後他們只是兩個沒有靴鞋、在山裡迷了路的蠢蛋。老先生若是活著,他們最起碼是戰俘。達尼羅在工具棚的瓦礫中找到一截釣魚線,把釣魚線綁在繩索尾端,每天晚上、當老先生把發黃的繩索往上拉,釣魚線像是他們碰到真正的緊急狀況才會使用的開傘索,搖搖晃晃地垂掛在坑口。
「我想作者是托爾斯泰。」
達尼羅嘆口氣,跟科里亞說起那個故事——科里亞已經聽過好多次,幾乎像是一首聽得爛熟的歌曲。高中的最後一年,達尼羅已經休學,有一天,他遇見那個有朝一日將成為他太太的女孩。她跟一群朋友在一起,他跟另一群朋友在一塊,他們很快地互看一眼,眼光之中帶著引誘,卻緊張得不敢造次。她走開之後,達羅尼得知她從西伯利亞某個更荒涼、更寒冷的角落搬到伊爾庫茨克。他回學校上課,只為了跟她說說話。他一直約她出去,她一直說「改天吧」,於是他一直回學校上課、一直邀約。達尼羅原本只想跟女孩子約會,結果竟然拿到了一張高中文憑。畢業典禮之前,她終於說「好」。聽著聽著,科里亞恍若置身禮堂霧蒙蒙的舞台下,跟著她走上舞台,觀禮的群眾鼓掌,他微微一笑,鞠躬致意,沉沉入睡。
車臣高地,二〇〇〇年
「跟我說些我沒聽過的事情,比方說她最喜歡哪本書?」
他們顯然必須步行上路。他們有一部收音機,但收音機已經壞了好幾年,他們帶在身邊,純粹只是求個好運,但它連當作幸運符都不合格。他們整理運屍袋,能帶多少上路,就帶多少上路,這樣一來,如果巡邏兵逮到他們,他們才可以證明自己不是逃兵。他們各自背上一個裝滿運屍袋的軍用帆布包,口袋裡塞滿帶得走的糧食和額外的彈藥,啟程上路。
莉迪亞
「不,這次不是。」沃瓦的神情極為喜悅,甚至不得不轉身面向卡車車板,試圖掩飾臉上的笑意。他從車板扛起一桶子彈。「我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找到卡車,但沒看到達尼羅或是科里亞。拜託幫個忙,好嗎?」
「俄國人喔。」老先生喃喃自語,好像俄語、俄國文化、俄國人全都不足取。他從科里亞手中拿走鐵鏟,抬腿一拽,把剷頭踢進土裡,然後單膝跪地,從鬆動的泥土裡用力拔出雜草。他拔出一團團綠色的雜草,然後篩濾泥土,搜尋白色的細根。大功告成之後,他從長衫中掏出幾顆種子撒在地洞里。科里亞意識到地洞只用來掩埋種子,不禁大聲嘆氣,聲音大到老先生抬頭一望,露出微笑。
「你真是你們同類之恥!」達尼羅一邊大喊、一邊把他的水壺倒插在冒煙的引擎汽缸上。「你看看這種錫罐和羊糞製造的引擎。」
時間一星期一星期過去,科里亞和達尼羅小心翼翼地遊走于階下囚和座上賓的界線之間,好像行走鋼索。他們依然戴著頭一次跨出土坑時被銬上的腳鐐,但是他們瘦了不少,腳鐐變得比較寬鬆,而且相當脆弱,鐵鎚用力一敲就會斷成兩截。老先生漸漸放寬對他們的管制。早上他們依照老先生的吩咐整理花園、除草、種菜、施肥。他們幫香料作物花園播種,花園延伸到坡地,坡地埋了地雷,他們幻想著逃跑,但是逗留在心中的幻想已陷入半山腰上那個大洞。有時科里亞把手放在一團翻過的泥土上,蚯蚓和圓滾滾的小蟲從地底下冒出來,他看著這群小混蛋在他攤開的手掌中漫步,回想起曾有一時,他的人生依然另有選擇,一時之間,他暫且忘卻自己變成什麼人。老先生中午幫他帶來一桶水和油膩的大餅。有時他們閑聊幾分鐘,一致贊同各自的軍隊積習已深,庸碌無能。
他們只走了十五米,達尼羅就卸下他的軍用帆布包。「等等。」他邊說邊跑回卡車旁邊,朝著引擎汽缸開槍,用盡彈匣里的子彈。八枚子彈斷斷續續地爆炸,聲聲回蕩在山谷,氣勢更加驚人,好像為達尼羅致命的一擊發出如雷的掌聲。達尼羅走回來,看起來高興多了。
「不,跟我說些正經的事情。再跟我說一次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太太呢?」達尼羅問。「她有沒有籌到贖金?」
「因為我碰到一個軍方人士。」科里亞說。「他跟我說他認識一個傢伙,這傢伙踩到地雷,兩隻腳都被炸斷,但是沒關係,他喜歡坐著,他有棟不錯的小屋,而且他可以返鄉。但他很快就發現女人不喜歡跟瘸子上床,而他唯一的天賦是跟女人胡搞。很悲哀吧?」
「我也有此一問。他說性治療師是一個讓你操乾的醫生。」
一個瘦高、沉默、穿了連鎖超市運動衫的男人踢踢科里亞的雙腿,拿根鐵絲把他的手腕綁在身後。他躺在地上,達尼羅躺在他旁邊,年紀較輕的叛軍們在後面詳查他們的私人物品。高個子始終守在他們身邊。我們今天必死無疑,科里亞有此領悟。但他心中沒有驚恐,也不感訝異,反而鬆了一口氣,好像潛入水中、在漆黑的水面下待了好久之後,這會兒終於浮出水面、頭一次吸氣。
他們沒有再說話,但當科里亞想到達尼羅也在受罪,有如棺材般悶熱陰暗的運屍袋感覺不那麼壓迫人。分秒時辰在運屍袋裡失去了意義,當卡車停下,科里亞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有人用力一舉,科里亞被抬著走了三十步。「一、二、三……」有人用車臣話數數,然後科里亞感覺失去重量,從高處往下墜落。兩秒鐘之後,他撞上地面,撞擊力大到他無法呼吸,左肩脫臼。片刻之後,他張口喘氣,左肩陣陣劇痛;他躺在地上這個運屍袋裡,等著第一批土石撒落在他身上。由天而降的尖叫聲、砰然作響的撞擊聲,揭示達尼羅也已到來。科里亞繼續用牙齒拉開拉鏈,最後終於拉出一個足夠讓他把頭探出去的開口。
「嗯,沒錯。他可以操干一個女齊瓦哥醫生。」
「什麼是性治療師?」
客廳另一頭整牆書櫃,真皮書脊龜痕累累,看起來好像是在氈毯織成的那個世代裝訂成冊。「有沒有哪一本好看?」科里亞問。
「小隊長怎麼說?」達尼羅問。
「跟希臘悲劇一樣悲哀。既然提到希臘,你一直緊緊守著你媽媽的照片。你確定你沒有希臘血統?」

科里亞和達尼羅各扛著兩桶零散的彈藥,走到他們過去幾星期重新修建的工具棚。這些是俄軍的彈藥,彈藥在俄國產制,終究也將回到俄國——先是嵌入俄國士兵的屍身,然後裝進黑色的運屍袋運回俄國。
「因為你們之前被列為逃兵。」
「是嗎?」
老先生帶著他們走過一棟白色的石屋和一座坍塌的工具棚,來到一片坡地。他們沒有靴鞋,坡地無疑是最佳的逃脫路徑。「地雷。」老先生說,一語捻熄科里亞黯淡的希望火苗。坡地的半山腰被地雷炸出一個大洞。「你們儘管試試看。」
那天晚上,科里亞幾個星期以來頭一次勃起。「你老婆還沒有寄照片給你?」科里亞邊問、邊伸出兩手食指比一比胯|下。有些早上,科里亞以口袋裡的銅板比照達尼羅老婆的乳|頭,他把一枚,或是兩枚一盧布的銅板擱在雙唇之間,閉上眼睛,舌頭頂著上排牙齒,一邊舔拭銅板,一邊打手槍,耳中傳來達尼羅老婆的呻|吟,她叫他舔得急促一點、吸得用力一點,而他始終樂於從命,因為唯有如此,他才會想起自己心愛的女人,況且,銅板滲出強烈的黃銅味,他細細品嘗,想起自己是誰、有人愛著自己,當天甚至不吃不喝,只為了留下這個滋味。科里亞從未見過達尼羅的老婆,但是達尼羅宣稱她非常漂亮,甚至可以主演色|情|片,就科里亞所知,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高讚譽。
他們噼里啪啦爬上山脊,滾到一片青綠的平地上,在此同時,軍用卡車的引擎重重喘了兩口氣,一命嗚呼。身材健壯得像袋麵粉、腦筋秀逗得像串廉價鞭炮的傭兵read.99csw.com達尼羅,扯著嗓門詛咒卡車和聖母瑪利亞,而後仍不干休,再加把勁,先朝引擎汽缸開三槍,再朝空中開三槍。卡車還沒有在敵軍控制的地區拋錨之前,他們早就霉運當頭,但是再怎麼倒霉,達尼羅始終有辦法讓情況變得更不妙:這會兒引擎著了火,煙霧透過引擎蓋的子彈孔緩緩飄揚。儘管如此,科里亞爬下卡車,多少感到鬆了一口氣,尤其是他的腹胃。路面在五十千米之前就已不再平整,他們顛簸而行,通往山頂的小徑忽高忽低,動蕩的程度不下於一場暴風雨。此地位居海拔三千米,科里亞感到一陣暈眩,彎下身子。
「哼一哼那首《聖者的行進》給我聽。」科里亞輕聲說。但不管達尼羅哼唱什麼,卡車急速前進的狂風蓋住了旋律。
他昏倒在劈啪作響、有如簾幕般的綠葉下。他的腳已經變成某種可怕的器械,而且那個器械唯一的功能是讓他受罪。一口氣從他胸膛正中央湧起,化為一聲尖銳而陌生的哀號從他的唇間溢出。他朝著樹木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放棄。」他大聲說,再也不管叛軍是否聽到他說話,再也不擔心任何事情。他什麼時候開始告訴大家、他中學時代迷上他老婆?這套經過慎思的謊言肯定有個起頭,但他的思緒已經太混亂,時間也已過了太久,這會兒說不出確切的一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的婚禮。他穿了一套三萬盧布的西裝。她不停親吻他。他們在莫斯科度蜜月,在克里姆林宮、聖瓦西里大教堂、古姆百貨公司前面擺姿勢照相。他爸爸從十年前失蹤的鬼地方現身,跟達尼羅握握手說:「我以前看錯你了。」
「我擔心的可不是血。」
那天傍晚,叛軍前來搬運最新一批彈藥補給。小屋裡傳來他們的聲響,入夜之後依然聽得一清二楚,就在這時,達尼羅大聲宣布他打算逃走。「我得回去。我老婆需要我。」他說。
當他們丟下軍用帆布袋、舉手投降,叛軍卸除他們的武器、彈藥、皮靴。幫科里亞搜身的軍人遺漏了藏放在他襯衫口袋裡的卡帶,叛軍們一臉濃密的鬍鬚,身材瘦高,腳上的橡膠和皮革便鞋點點泥印。一人系著草綠的頭巾,頭巾上寫滿龍飛鳳舞的阿拉伯文。一人拍拍科里亞的小腿,搜尋藏匿的隨身武器,這人一口好牙,科里亞從沒看過如此整齊、如此潔白的牙齒。最瘦小的小夥子一對杏仁般的雙眼,還沒有長出跟叛軍一樣的大鬍子,但是科里亞知道小夥子打心眼裡已是一個叛軍,就像他早在碰都沒碰手槍之前,就已擔心自己有能力殺人。
科里亞用手肘撞一下他的腰。
「我不能這麼做。」沃瓦說。「這些人是我們的生意夥伴。」
達尼羅一臉難以置信,眼睛亮得好像超新星爆炸。「等等,等等,等等,你是說真正的醫生?你是說他可以操干一個女齊瓦哥醫生?」
達尼羅接住折起的照片,頭稍微一歪,對著科里亞敬個禮,用襯衫裹住腳鐐,以防腳鐐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舉步維艱地邁入漆黑的暗夜。他的逃脫路徑有限。他可以試著爬過山坡,看看坡頂另一邊是哪裡,但是山坡埋了地雷。他可以試試叛軍開車前來的碎石小路,但是他們若發現他逃脫,肯定馬上搜索這條小路。因此,他判定樹林是他的最佳選擇。當他幾乎快要走到樹林,地上有個東西狠狠刺進他的右腳。一陣劇痛從他的腳後跟直竄大腿,貫穿胸膛,他不知不覺地倒抽一口氣,重重喘息。他縮成一團,滾進草叢中,暗自心想,肯定是地雷。但是沒有爆炸聲,也沒有火光,只有纏繞著他右腳的無聲劇痛。他用力咬著手腕,藉此穩住呼吸,然後低頭檢查右腳。傷口噴出鮮血,順著深深插|進肉里的鐵鏟鏟刃滴流。他雙手握住鏟刃,用力一扯,硬生生地拔出鏟刃,傷口的裂縫頓時盈滿劇痛,疼痛的感覺有如熊熊大火,他不禁閉上雙眼,眼前甚至閃過一道白光。趁著腎上腺素依然飆升,他趕緊爬向林木線。

當達尼羅意識到科里亞被迫把香料作物花園擴充到埋了地雷的山坡上,他的心情有如水泥般沉重。他是不是因為達尼羅逃跑而受到處罰?達尼羅不想知道。他在腳上裹上一層層對摺的樹葉。趁著下一波槍響,他用剷頭猛敲腳鐐。試到第三次,發銹的鏈條啪地斷裂。好幾個月來,他頭一次拔腿飛奔,一股暢意的快|感沿著肌腱滲流而出。樹林底層的灌木叢好像在他受傷的腳下鋪上軟墊,方便他行走。他在疼痛可容許的範圍之內,一跛一跛地儘快前進。空中飄蕩著奶油香煎馬鈴薯的甜香。他太太在桌上擺好餐具,準備吃午餐。埋了地雷的山坡傳來槍響,聲聲回蕩,傳入樹林,但沒關係,那只是一個餐盤從桌上掉了下來。花彩瓷盤的小碎片散布各處。他太太把圍裙塞進褲腰,單膝跪下,張開雙臂,收拾起所有碎片。
「令人震驚吧,我知道。」
塞爾蓋
「別擔心。」達尼羅說。「我把照片對摺,所以我看不到你弟弟。而且照片沒有沾上半滴血。」
達尼羅怒目而視,意思顯然是我可不是亂說。「我像個男子漢一樣貫徹到底,更何況,科里亞,我手邊有你媽媽身穿豹紋比基尼的照片,更容易貫徹到底。」
達尼羅神情困惑地瞪著他。「你他媽的,你叫他趕快救我們出去!」他暫且閉嘴,一時之間找不出適當的話語,讓他們跳脫目前這種迂迴弔詭、好像腳鐐般緊緊銬住他們的局勢。「小隊長連清除自己的大便都得先呈報莫斯科。你最好也聯絡我太太。」
「不然你以為我們是什麼?我們戴了腳鐐。我們下田工作。我們是不是在花園裡種花都無所謂,我們住在地底下的土坑裡。」
艾列克賽
沒錯,但是科里亞不在乎。過去幾個月是他畢生最平靜的時刻。他腦中那個紛擾的大都會靜了下來,變成一條寧靜的鄉間小路。他做他的工作,他吃他的大餅,臨睡之前,他知道自己今天沒有為世間添增任何苦難。最起碼他以前始終想象自己不配過著現在這種安寧的日子。「我們在這裏不必開槍殺人。」他只說了一句。
「我敢打賭我們沒有抵達營區的當天、他們馬上再派兩個白痴運送一卡車的運屍袋,這會兒上校八成正在蒸發他屁股的肥油。」
科里亞帶著沃瓦往前幾米,走離滿臉淚痕的達尼羅。「別告訴隊上關於達尼羅老婆的事情。」科里亞瞪著沃瓦說,他不停瞪視,直到確定那個下巴內縮、貌似軟弱的人將會聽從。
「我真是抱歉。」科里亞不自在地凝視煙灰缸里的蜂蜜,藉此避開老先生的目光,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這是他頭一次因為殺戮而致歉,而他跟這兩個人之死毫不相干。
達尼羅開口陳情,但是步槍的槍托很快就朝向他的太陽穴一擊,打斷了他的哀求。科里亞看著兩個年紀較輕的叛軍把達尼羅壓入黑色的運屍袋,好像胡亂折起一件劣質的西裝、塞進裝衣服的塑膠套。另一個運屍袋橫置在路上,袋口大張,他嘆口氣,雙腳先踏入袋中。有人拉上拉鏈。
達尼羅在一張全新的美鈔寫下他老婆的聯絡細節之時,沃瓦問老先生需要多少贖金。老先生倚著他的拐杖,摸摸他的八字鬍,一臉慎思。他望向科里亞。「這一個在花園工作挺好的,他很勤奮,而且細心。今年大蒜會盛產。我要一千美元的贖金。至於那個沒有用的白痴。」他轉向達尼羅說,「你給我一桶燒菜的油,就可以把他帶走。」
「我們在哪裡?」達尼羅問。他們在一個土坑裡,土坑說不定曾經是一口寬廣的水井,石頭井壁高約六七米,直通一圈窄小的天空。他猜想井底直徑大約兩米半,對水井而言算是寬廣,但是不足以當作監獄。他扭動身子,鑽出運屍袋,幫達尼羅拉開拉鏈。他們背靠著背坐下,解開彼此手腕上的繩索。
「你千萬別擔心。」達尼羅說。「我們這位病態上校有兩個特點,大家都看在眼裡。第一,他非常喜歡他的露天三溫暖。第二,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懦夫,叫他上戰場打仗,還不如叫我用左手打炮。如果他躲在附近,那就表示這一帶跟我奶奶的大腿上一樣安全。」
老先生把書攤開放在膝上,指指一張油畫的照片,照片相當大,橫跨兩頁光滑的銅版紙。畫中的風景平淡無奇,甚至可說非常無趣,你若開車經過,絕對不會多看一眼。科里亞始終懷疑畫家想要騙他,這種畫作只read•99csw•com是加深他的猜忌。「認得嗎?」老先生問。
「沒什麼意思。」科里亞嘆口氣。他對理性與邏輯早已失去信心,但有時理性的靈光一閃,讓他暫且相信事事仍有意義。這就像是相信世間真有聖誕老人,想了令人心安,但他終究感覺自己像個愚蠢的混蛋,他怎能相信自己施加或是承受的痛苦具有某些意義、而非僅是無謂的折磨?「完全沒什麼意思。」
達尼羅拍打從坑口垂掛而下的釣魚繩,然後朝著科里亞的頭吐了一顆葵花子。「像你這種人?你天生是個殺手。軍方沒有叫你開槍殺人。他們叫你開槍殺該殺的人。」
他們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在此同時,叛軍們卻在聊天。科里亞被困在運屍袋裡,熱氣無法散出,整個該死的塑料袋聞起來像是他的臭皮靴。拉鏈有個兩厘米的缺口,他把嘴巴湊過去,好像吃奶一樣用力吸吮。他一直等候篩撒土石、鐵鏟敲擊岩石的聲響,當幾雙強健的手拉起運屍袋的四角,他的喉頭一緊,心中暗想:時候到了、時候到了、時候到了。但他沒有直直墜下,反而被抬了起來。他感覺身子下面不是泥土,反而是卡車的壓紋塑膠車板。
一時之間,科里亞感覺自己錯亂到可以動手。但是放眼兩百千米,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稱得上文明,而且那一刻很快就過去。他折起照片,悄悄擺進口袋。「跟我說個你老婆的故事。」他說。
「頭一次為了不要坐牢。」達尼羅直截了當地回答。「要麼在牢里待十年,要麼在這裏待兩年。頭一次那兩年之後,我老婆和我結了婚,搬進一間非常小的公寓。我想要熬夜喝酒,她想要早起練習伸縮喇叭,但在一間單人小套房裡,你就是沒辦法兩者兼顧,所以我又簽了約。我跟她說,這樣一來,我們就有錢搬到一個兩房的公寓,但說真的,我只想圖個清靜。我不曉得我為什麼覺得上了戰場可以如願。套句我老爸喜歡提醒我的話,我向來不是遊行隊伍中那面最明亮的三角旗。」達尼羅閉上眼睛,悄悄露出思念的神情,撫平了臉上的皺紋。「我告訴我自己,只要她堅持在中午之前吹奏她的喇叭,這些穿戴黃銅紐扣的混賬把什麼合約推到我面前,我就在上面簽字。愛情就是這麼一回事。」
達尼羅還沒想清楚就舉起食指,以示抗議兩筆贖金的重大落差。「沃瓦,你可以借我們這筆錢嗎?好讓我們這就贖回自己?」
葛莉娜
「得了吧。」
沃瓦是鄂木斯克人,你只會記得他下巴內縮,貌似軟弱,其他一片模糊。他原本奉召入伍,六個月之前才突然變成傭兵,正因如此,他成了連隊最沒地位的小不點兒,也是達尼羅霸凌的對象。沃瓦微微一笑。「這個留了滿臉鬍子的傢伙是誰?達尼羅,是你嗎?」
達尼羅放了一個屁。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當他們走到林木線,達尼羅忽然舉起一隻手臂,神情戒慎,雙唇緊閉。
「重點是,我完成了任務,不像這部該死的引擎。」他握拳猛捶方向盤,科里亞耐心等他發完脾氣,然後建議他們重新評估有沒有替代方案。他們爬出卡車,在地上攤開地圖。科里亞先前把白紙貼在指揮官的計算機熒幕上,將熒幕上年代久遠的地圖描在紙上,然後把一張張白紙粘起來,暗自希望粘貼的順序正確。
「我弟弟不久前讀到一篇關於我們的故事。」他說。「兩個混蛋。他們被抓了起來,丟進土坑裡。」
一小時之後,兩名叛軍望向坑底。他們纏著頭巾,戴著粗框太陽眼鏡,看起來比較像是后披頭士時代的搖滾歌手,而不像聖戰士叛軍。科里亞和達尼羅適時呻|吟扭動,叛軍們滿意地點點頭。
一聲槍響,他從夢中驚醒,從他太太身邊踏入白燦燦的晨光。他的脈搏有如飛奔的叢林狸貓般急速躍動。他昨晚一走進樹林就昏迷,倒卧在林木線旁邊。當他搞清楚槍聲不是衝著他,他檢查一下他的腳。傷口已經凝結成一條從腳趾到腳背的烏黑狹縫。槍聲再度噼啪響起。他拖著身子勉強往前移動,直到他看到三個叛軍站在埋了地雷的山坡坡底。一個瘦弱的高個子把衝鋒槍瞄向天空,又開了一槍。老先生站在他旁邊,一手撫平不聽話的八字鬍,另一手拿著一本笨重龐大的畫冊。距離坡底三十米的半山腰上,科里亞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老兄,她不知道你是誰。」
「他們是我們的敵人。」
半月低低垂掛在點點繁星的夜空。科里亞坐起時,疼痛沿著他的脊椎流竄而下,從頸肩延伸到尾椎。「我們必須從長計議。我們需要地圖、食物、補給品。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靴子。」科里亞提醒他。
「傭兵。」叛軍們耳語。從兩人的刺青和黑色無袖襯衫判定,達尼羅和科里亞顯然是傭兵,而不是奉召入伍的軍人。奉召入伍的軍人都是訓練無素、驚恐萬分的少年,若是落到叛軍手中,叛軍對這些新兵通常比較寬容,被捕的傭兵就不一樣了,因為傭兵們全都表現得像是槍法不怎麼樣蘭博。
科里亞回到車上。達尼羅坐回駕駛座。他小心翼翼地發動引擎,踩下油門。啟動馬達噗噗作響。達尼羅朝著科里亞慢慢搖頭。「引擎發不動。」
「我能怎麼說?我這個人生性浪漫。誰不想相信世間某處有個瘸子、拿著軍方的盧布操干一個女齊瓦哥醫生?誰不想相信世界可能如此公平、如此右派?所以啰,我當了傭兵,結果誰都有機會搞我,只有我沒機會搞一個當初簽約想要操乾的女醫生。」科里亞不確定自己是否果真跟軍方人士說過話,說不定他的思緒是如此狂亂,甚至扭曲了過去。他點燃一根沃瓦先前給他們的香煙。「我跟你說啊,其實我很慶幸我們被抓到。我的意思是,我們成天在花園裡種花耶。」
他手邊依然留著他第一次服役之前、他弟弟送他的自製卡帶。《獻給科里亞,以備緊急之需!!!第一輯》。想在這裏找到卡帶播放機,就像是想在月球上找到插頭,兩者皆是徒勞無功,但他把這個禮物謹慎地藏放在身邊,猜想著他弟弟在卡帶里收錄了哪些歌曲。說不定只有這個問題,有朝一日,他終究說得出答案。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會提醒自己:你已經活得夠久,甚至有機會按下播放鍵。
「你為什麼簽了合約當傭兵?」過了幾分鐘,科里亞問。達尼羅衝著這個問題皺皺眉頭。他的反應倒也情有可原。你不會問起戰前那一段日子,除非你已經知道答案,而且答案當中最好包括喝酒鬧事和不負責任的一|夜|情。
「你們兩人這一開溜,上校的露天三溫暖遲了三星期才蓋好。」沃瓦解釋。「小隊長被上校罵得狗血淋頭,這會兒把狗血全都倒在你們頭上。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層層相連的指揮鏈。」
「有次我打炮的時候挨了一槍,你知道我怎麼做嗎?」

時間一秒秒延展,周遭悶熱漆黑,科里亞發現自己猜想著達尼羅的老婆在做什麼。她在哪裡、她身穿什麼、哪些思緒飄過她的夢境。他們小隊只有四個人結了婚,他們的老婆也成了大家共有。這四個身居西伯利亞小鎮的太太們絕對不知道自己竟然多了好幾個夫君,她們也無法想象這些她們絕對沒機會碰面的士兵竟然思念她們、愛戀她們。有些人寫了始終沒有寄出的長篇情書。有些人重立遺囑,把他們為數不多的財產,比方說一把獵刀、一條彈藥袋,留贈給僅只存在於他們想象中的女人。達尼羅的老婆在伊爾庫茨克出生長大,爺爺據說曾幫一位領導人修過一次八字鬍。她小時候想拉小提琴,但是小提琴老師一看到她跟雪茄一樣粗短的手指,馬上建議她改吹伸縮喇叭。當伊爾庫茨克面臨食糧短缺的危機,伸縮喇叭說不定救了她一條命:一些大人物們希望身強力壯的號手們隨時待命,萬一某位莫斯科的官員來訪,黨團才可以奏樂歡迎,因此,她得到額外的配給,小提琴老師反而挨餓。她有一雙濡濕草地般的綠眼和一組天光般的迪斯科燈組。從小到大,她爸爸始終告誡她,只有捕鼠器才會送上免費的起司,但當他決定將銀行里的畢生積蓄投資一項保證獲利五百倍的生意,她已經離家,無法對他復誦這句金科玉律。若有必要,她依然願意吹奏伸縮喇叭,但她比較喜歡爵士大樂團。當她吹奏《聖者的行進》,單單她那支伸縮喇叭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十二種樂器的樂團。從達尼羅原汁原味的敘述中,科里亞已九_九_藏_書經構建出與她共享的一生。他堅信一名素未謀面、素不相識的女人願意毫無條件地對他付出,心中若是有此感知,天主的恩典也就莫過於此。
達尼羅嘟囔一聲,但是什麼都沒說。沃瓦折起紙條,收好閱讀的眼鏡,把紙條和眼鏡放回他的襯衫口袋。
「你沒機會心臟病發作。」達尼羅朝著森林點點頭,科里亞瞥見林中十二個叛軍圍在營火的餘燼旁,右手握著步槍,左手端著一碗蕎麥粥,達尼羅那聲響屁顯然引起他們的戒心。十二支槍管同時瞄準科里亞,槍口朝上,緊盯著他。越過牧野之後,他心中的恐懼原本已經慢慢鬆手,這會兒再度席捲而至,緊緊掐住他的胸口。
「渾小子。」科里亞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緊握達尼羅的肩膀。「我還沒被叛軍抓到,你就會害我心臟病發作。」
「哪邊是北方?」達尼羅問。
一天早上,那雙粗糙的手出現在土坑坑口,這回握著一條繩索,繩索打了一個個繩結,方便攀爬。受訓之時,科里亞三十秒鐘就可爬上兩倍長的繩索,現在他花了兩分鐘才爬到繩索頂端。科里亞看著那雙既是拘捕他、卻也餵養他的手,赫然發現那是一雙老人的手。老先生矮胖,濃密的八字鬍張牙舞爪,一隻手握著一把科里亞長官們最喜歡的馬卡洛夫手槍,另一隻手拿著兩副腳鐐。
「我們沒問沃瓦,不曉得上校究竟有沒有弄到他的露天三溫暖?」那天晚上躺在坑底時科里亞說。
科里亞來自基洛夫斯基,該地位居北極圈最寂寥的一側,冬天的白晝僅是地平線上為時十五分鐘的日光。「沒錯。」他說。
科里亞彎腰,想吐卻吐不出來,他的頭朝下,透過張開的雙腿,觀看這個上下顛倒的世界,而最近這一陣子,只有如此看待世界,他才琢磨得出一番道理。達尼羅是個修車廠技工的兒子,連隊大部分的車輛都曾被他糟蹋,因此,當科里亞聽到他對著傷勢慘重的引擎甜言蜜語,並不感到訝異。科里亞使盡吃奶之力挺直身子,四下觀望。青綠的坡地有如樓梯般沿著山脊上升。崎嶇的白石小徑直墜而下,沒入死氣沉沉、泥濘不堪的林間。他們置身車臣一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地的鬼地方,執行一項毫無意義的任務,科里亞的職業生涯之中一再執行種種徒勞無益的任務,有如重複播放的影視畫面,而目前這項任務說不定最為愚蠢。他們那位面目猙獰、痴獃愚笨的上校需要運屍袋。這個命令本身並非不合理,但是科里亞曉得上校想把運屍袋當作露天三溫暖的保溫材料,而天主、凡人、甚至德國人的發明,保溫效果都比不上聯邦軍團灰黑厚重的塑膠運屍袋。
他把他們帶到一片雜草旁,兩支鐵鏟斜斜插在不遠之處。「開始幹活吧。」他下令。
「老兄,絕對錯不了。」達尼羅解釋。「有些夫妻必須相隔一千千米,婚姻才會美滿。但我覺得我不再是那種老公。在土坑裡過活改變了你對事情的看法,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你想想,以前最讓我不爽的居然是被音樂吵醒?」達尼羅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哭了。「但是如果我回得了家,一切都會沒事。我們可以住在一個放掃帚的柜子里,伊爾庫茨克交響樂團的全體團員可以擠到裏面練習,我全都不在乎。好了,我說夠了。你呢?你為什麼簽約當了傭兵?」
看來的確眼熟。他再看一秒鐘,熟悉感更加強烈。他果真認得。緩緩攀升、佔了三分之二畫面的田野,水井,工具棚,那個達尼羅正在整修的白色石牆。這不就是小屋外的風景嗎?「我們的土坑在哪裡?」
「那得看你哪個地方挨了一槍。」
科里亞試圖回想自己殺了多少人。說不定十三個,但誰曉得呢?他早就忘了確切數字。但他怎麼可能如此缺乏道德良知?午夜夢回,他思及至此,輾轉難眠,即使他已經不記得那一張張喪失在他槍下的臉孔。頭一個犧牲者是家鄉的莉迪亞,但他試圖不要想起她。他已將為數不多的薪資和戰場上掠奪的財物寄回家鄉,為了他弟弟的前途賄賂大學行政人員。如今他弟弟剛進大學攻讀語文學。他再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
科里亞和達尼羅當了整整三分鐘的「鰥夫」,然後兩人低下頭,凝視著泥地。
達尼羅縱身一躍,科里亞直覺地伸手拉住他,就像爸媽攔住小孩、以免被來車撞上。「沃瓦,」科里亞說。「我知道你跟達尼羅有些尚待解決的舊恨,但現在不是時候,地點也不對。他太太究竟說了什麼?」
寒冷的夜裡,科里亞爬進他的運屍袋,把拉鏈拉到下顎。雖然兩個運屍袋從外表看來一模一樣,但是科里亞愈來愈依戀他自己那一個。他試圖加上一些個人色彩,比方說拆開密合的接縫,或是用污泥把他的名字寫在帆布手把上,這些微不足道的辛勞,全都只為了讓他這件私人物品有些改變,變化夠多,他就可以說服自己他還活著、這裏也不是某個象徵性的監獄,因為跟達尼羅在土坑坑底待了幾天之後,他已經曉得度日如年的滋味。有時科里亞想起他的小隊長費歐梵,這人始終身穿制服,睡覺的時候也不例外。士兵們經常背著他開玩笑說,如果不是靠著那件草綠色的制服支撐,他會像是一團鬆散的稻草似的垮下來。科里亞逐漸覺得運屍袋之於他,肯定如同制服之於費歐梵。
達尼羅也翻身。他們並排躺著,困在塑料袋裡的身軀幾乎相碰,隔著拉鏈小小的缺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吸氣。卡車在他們身下顛簸。
弗拉基米爾
「我們應該參考地圖。」
「好。我很抱歉。」沃瓦說,他皺著眉頭,先看看達尼羅,再看看科里亞,不確定為誰感到抱歉。「你承受了損失,我真是抱歉。」
娜迪亞
隔天早上,老先生叫科里亞進來小屋打掃。來訪的叛軍留下各種廢物:沾了茶垢的馬克杯,麵包屑,干硬的米粒,沾滿槍炮潤滑油的方巾,自製手榴彈的保險絲,廢物散置各處,看來叛軍們並不是十分尊重老先生。牆上和地上布滿織錦氈毯,氈毯層層相疊,科里亞起先甚至看不出哪裡是牆底、哪裡是地板。有些氈毯綉著形似馬刀的藤蔓花紋,有些氈毯的圖樣如同心理變態狂的白日夢,但是每一張都展現出跟氈毯一樣古老的舊式手工藝。科里亞摸摸腳邊的一條氈毯,他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摸過如此細緻的物品。
「你們家有人識字啊?」
「帶著我們回去吧。」達尼羅苦苦哀求,聲音微弱,近似嗚咽。科里亞想要伸出雙手,摟住他的朋友,輕輕地左右搖晃,好像他弟弟噩夢初醒、逃出一片無止無盡的黑暗森林,他也摟著弟弟輕聲哄騙。他不知道達尼羅仍然感受得了震驚、失望與悲痛,對此,他感到忌妒,卻也憐惜。老先生從小屋裡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裝餅乾的藍色玻璃紙袋,袋裡塞滿了錢,鼓了起來。「拜託,現在就動手。」達尼羅說。「朝他雙眼之間開一槍,我們就可以上路。」
沃斯卡
他翻身,隔著兩厘米的缺口說話。「你在那裡?」
科里亞記得其中一個逃脫,另外一個留下。但這不是他今晚想要講的故事。「他們都找上性治療師。」
「他們是我們的交易對手。但我有個好消息。你們兩人已被正式宣告陣亡。」
「她在說——。」達尼羅開始哽咽。「她在說謊。」
他留下那捲自製卡帶——《獻給科里亞,以備緊急之需!!!第一輯》——擺進襯衫口袋,扣上紐扣。還有時間,他告訴自己,還有時間聽聽卡帶要說什麼。
         ▲

「沒錯。普希金寫過,萊蒙托夫也寫過,這些人都寫過兩個車臣土坑裡的混蛋。」
達尼羅瞪著科里亞,眼神麻木死寂。「我今晚就走。」他動手抓起一團團泥巴,裝進他的運屍袋裡,沒有多做解釋。當他把狹長的運屍袋裝滿泥土,他站起來,檢視一下成果。「還可以。你應該照著做,科里亞。明天早上,他們會以為我們只是在睡覺。」
老先生點點頭,顯然相當稱許。「你倒不是百分之百的蠢蛋。」他說。科里亞將之視為老先生看得起他。「戰爭爆發之前,這片土地看起來相當平靜,不是嗎?我們會讓它回復到當初的模樣。這張油畫就是藍圖。」

「我們在地圖上看不出北方,我們在這裏也找不出北方。我們鐵定完蛋。」科里亞說。
時候到了,科里亞心想。我們在幫自己挖墳。他們應該拔九_九_藏_書腿飛奔嗎?他們應該制服老先生嗎?他們可以趁他朝著他們兩人開槍之前、拿起鐵鏟痛打他的臉。他試圖捕捉達尼羅的目光,但是達尼羅似乎沒什麼求生意志,仔細想想,其實科里亞也一樣。他們戴著腳鐐,不方便揮動鐵鏟,但他勉強挖了三鏟,成果還算像樣,然後老先生叫他停手。
「絕對沒有。」科里亞說。他從口袋裡掏出照片,遞迴達尼羅手中。「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個軍方人士叫我別擔心。軍方奪走什麼,就會補償什麼。他們付錢讓這個瘸腿的傢伙去找性治療師。」
「我想是吧。」達尼羅回答。他們都知道最好不要臆測接下來會怎樣。
「以前屋主留下來的。」老先生說,「以前」兩字夾帶著深沉的悲傷。他深深嘆口氣,吃力地從長沙發上站起來,從下排書櫃拉出一本磚頭般的厚書,書頁燙上金邊,好像聖經的書頁。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地圖才完蛋。我們沒事。」達尼羅瞄了一眼山脊。「那個痴肥的老混蛋肯定在這一帶,車程應該不到一天,對不對?我們已經開了多久?五小時?幾乎等於一天,對不對?」
他們扳著指頭計算日子,一星期七天減縮為一星期五天,先用科里亞的左手數數,數完了再換用他的右手,接著輪到達尼羅的左手,數完了再換用他的右手。每天早晨,土坑的坑口出現一雙被太陽曬得褐黃的手,緩緩降下一壺壺清水,到了中午,水壺已成尿盆。圓麵包從天而降,噗的一聲落到泥濘的地上,說來就來,毫無章法,令人摸不著頭腦。兩星期之後,科里亞和達尼羅幾乎跟把他們丟入水井的叛軍們一樣滿臉鬍鬚。三個星期之後,一個火柴盒大小的肥皂落到地上。肥皂取自一家沙烏地阿拉伯的旅館。科里亞把肥皂浸到水壺裡,那個愚蠢的玩意兒卻搓不出半點泡沫。達尼羅從他手中奪下肥皂。達尼羅剝下襯衫,把左肩上那個打炮打到一半挨了一槍的彈孔秀給科里亞看,傷口已經結成一個銅板大小的粉紅色傷疤。達尼羅的身上和腿上散布著其他六個傷疤,每個傷疤周圍都被他自己刺上虹膜、眼瞼和睫毛。當達尼羅彎下腰、試圖把那塊干硬的肥皂抹在腳上,幾雙眼睛從他的背上瞪著科里亞。
「我女兒和孫子。」
「在這裏。」老先生一臉愉悅地指指上了色的水井。「你看到了嗎?畫中沒有水桶,也沒有絞盤,繪製這幅畫的時候,說不定水井早已乾涸,已經被改為牢房。」他對著眼鏡吹吹氣,用白色長衫的一角擦拭鏡片。少了眼鏡,他整張臉看起來松垮垮,好像以前個子比較大,現在整張臉的皮膚都縮水。科里亞最近什麼時候見過一位耆老?基洛夫格勒男性的平均壽命將近五十歲,耆老們雖然算不上神話中的人物,但也不太常見。
下一個山脊那邊是一片青綠的牧野,牧野逐漸延展,沒入林間。達尼羅拿起雙筒望遠鏡,審視划穿牧野的林地。他們快步前進,不知怎麼地,行動相當滑稽;他們彎下身子,狀似蹲伏,東歪西倒,腳步凌亂,好像遼闊的牧野蜷縮成一個狹窄的隧道。每逢風吹草動,或是小鳥的黑影掠過大地,科里亞的心中就湧起一陣恐慌。他專註于自己的呼吸,試圖壓制潮水般的驚恐。過去一年來,他變得非常不信任遼闊的空間,如今他連走過一塊跟一扇木門同樣大小的空地,心中都不禁暗想自己是否踏進狙擊手的射程。
「別鬧了。」科里亞說。
         科里亞
科里亞對任何一位撫養達尼羅長大的人都不太有信心。但他背起他的軍用帆布包和衝鋒槍,跟著達尼羅走入山谷。
科里亞嚇得發獃。
「你怎麼知道?」
達尼羅兩隻大手捧住臉頰,通紅的雙眼散發出來自內心深處的哀傷,那種心痛是如此深沉、如此剛烈,科里亞看在眼裡,彷彿見證了一場石破天驚的變故。科里亞腦中鬧哄哄,感覺暈眩。他們的連隊里不乏騙子、無賴、滿口胡言的小混混,數目不下於城市裡的惡徒,但是大家從未懷疑尼達羅有個老婆。多虧幻想著與她成婚,三名士兵熬過了戰爭。她帶給連隊弟兄們一絲希望,而且是真實、毫不含混的企盼。就此而言,她代表著科里亞以為車臣早已失落的慷慨與寬宏。科里亞想起老先生拿給他看的那幅油畫,某個患了梅毒的十九世紀畫家胸無大志,不知進取,只想複製人們應當欽慕的風景,但畫中那座細心繪製的水井裡,卻住著一個半文盲、瀕臨瘋狂的奇迹創造者,如今這位奇迹創造者不住顫抖,好像一個麻|醉|葯漸漸失效的病人。他想到這裏,不禁有點作嘔。
科里亞看著跨間隆起的金字塔。他每一根骨頭都缺乏鈣質,似乎唯有那話兒不必發愁。但他已經好久沒見過女人,隨便什麼都能讓他勃起。達尼羅把那張發皺的照片遞給科里亞,照片依然折起,所以照片上看不到科里亞和他弟弟。科里亞搖搖頭。如果有人曾經告訴他,有朝一日,他會以一個土坑為家、看著他媽媽的照片打手槍,他說不定會好好讀書。說真的,他願意重新思索自己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只為了確保有張乾淨的床鋪和幾部像樣的色|情|影|片,「沒什麼好害臊的。」達尼羅察覺到科里亞的猶豫,開口說道。
「你們長官致贈的禮物之一。」老先生邊說邊看著漆黑的手槍,眼神之中帶著驕傲。他把腳鐐丟到兩人之間。科里亞閉上眼睛,專心享受陽光浸潤全身的暖意。太陽每天只有半小時直接照到土坑坑底,科里亞覺得自己似乎從北極圈的冬眠蘇醒,一腳踏入六月耀眼的日光。
「這怎麼是好消息?」科里亞問。
「因為你朝它開槍。」科里亞說。
「糟了。」達尼羅說。他那張線條分明的臉孔——他經常眉毛一斜、嘴角一扁、臉頰一沉,活脫脫像個信手畫出的妖魔鬼怪——突然全都垮了下來。
「她說她跟一個水電師傅已經結婚五年,而且有個四歲大的兒子。」
「你相信他?」
「不。」達尼羅輕聲說。「今天晚上,她是我的。」
一時之間,達尼羅以為叛軍們朝著科里亞開槍,但是高個子把衝鋒槍瞄向早晨的太陽。他開槍是為了逼迫科里亞,而不是為了殺他。科里亞雙膝跪地,空手挖土,他似乎聽從老先生的指示,而老先生把那本笨重的畫冊當作地圖。達尼羅意識到他們逼迫他挖尋地雷。但是,不,這也不對,因為科里亞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東西——蒔蘿的種子嗎?——撒在剛剛挖出的小洞里,重新填上泥土。
達尼羅大笑,「這種故事合我胃口。」
「還沒,但我還有那張你媽媽身穿豹紋比基尼的照片。」
當他再也想不起其他往事,他就回想家鄉。那個被小碎石圍起的工業廢水湖,當年一個夏日,他和他媽媽、他弟弟在湖邊做日光浴,假裝他們在黑海度假。鎳礦冶鍊廠的煙囪不斷冒出驚嘆號般的濃煙,空氣嚴重污染,說不定連隨風飄散的雪花都可以萃取純鎳。硫黃和二溴化鈀的煙雲布滿天際,薄暮時分,空中粉|嫩艷紅,有如赤|裸裸的生魚。如今灼灼的星光有如圓頂,覆蓋著敞開的土坑。他想到他十八歲的時候頭一次看到星星。
「沃瓦?」當他們的距離近到認得出士兵,達尼羅大喊。士兵往前跨兩步,頭一歪,眉頭一皺,老先生站在他後面,手裡把玩禱告的念珠,一臉漠不關心。
「為什麼?」科里亞從坑底大叫。
一星期之後,當科里亞在花園裡照料作物,遠處傳來軍用卡車噗噗的引擎聲,表示沃瓦回來了。車軸的懸架被衝鋒槍、火箭推進器、彈藥壓得下垂,軍械彈藥的數量是如此龐大,甚至必須鋸開卡車車頂才容納得下。卡車爬上歪斜的坡道、開抵小屋門前之時,引擎蓋上的彈孔噴出一道道蒸氣。
「就像在色|情|電|影里?比方說,我們得幫她量體溫,而你的老二是唯一的體溫計?」
「不,就像那種會講拉丁文的醫生。」
他們參考地圖。但是他們忘了在地圖裡加上圖例表,於是他們檢視地圖,眯著眼晴看看地平線,把地圖轉個九十度,朝著地平線皺眉頭,如此重複六次,卻依然看不出地圖標示的任何地區,周遭看起來也跟地圖完全不一樣。
「怎麼回事?你前來解救我們,是吧?」達尼羅問。
科里亞掏出一個無論朝著什麼方向、指針一律朝北的羅盤。「你覺得哪邊是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