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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 格羅茲尼觀光局

A面

格羅茲尼觀光局

「聯合國已將格羅茲尼列為全世界最殘破的城市。」部長一邊解說、一邊享用鮮嫩的鱒魚。
「你必須幫我們撰寫一篇策展緣由。」助理說。「幾句我們可以刻在牌子上的說明。」
薇拉
有此領悟之後,我心中大喜,拿起筆記簿塞進襯衫口袋,跑到街上。一看到我的公寓曾經矗立的空蕩街道,我馬上寫下遼闊而一覽無遺的藍天!一看到幾隻野狗追逐一名男子,我馬上滿心歡喜地寫下與野生動物不期而遇!市區廣場擠滿了攤販,爭相叫賣掠奪而來的工業器材、人道救援物資、適用於各種場合的軍需品,我大筆一揮:格羅茲尼廣場提供無與倫比的購物良機。還沒走到第一個檢查站,我已經草草寫下安全一流!題材唾手可得,我幾乎不必動筆;如何找到佐證的影像才是真正的挑戰。畢竟格羅茲尼已因圍剿而滿目瘡痍。路面布滿瓦礫,人們不得不改道行駛,穿越空空蕩蕩的倉庫——我曾經堵在一家工廠里,寸步難行——市區多處已被夷為平地。一張市區現況的照片,肯定會像炮彈似的摧毀我啰哩啰唆、胡言亂語、專為異性戀情侶們編織的浪漫天堂。但我在毀損的檔案文獻里找不到格羅茲尼戰前的照片,結果我乾脆捨棄照片,改而採用「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一九八四年發行的年曆。我選用一月、四月和八月的圖片,在這三張十九世紀的風景畫中,燕子在果實累累的葡萄園中嬉鬧,一隻牧羊犬在夕陽下看顧羊群;這三張圖片描繪出一片尚未受到戰爭的凈土,我在旁邊的解說中描述為風景如畫,倒也不至於完全失當。
茶壺在廚房噓噓作響。我們端著馬克杯啜飲熱茶,馬克杯不同款式,一拿起杯子,沾滿灰塵的桌面就出現一圈空白。她坐下,這樣一來,我才看不到她的左臉。
「我要還你錢。」
部長把盤子舉到垃圾桶上方,手一歪,魚骨紛紛從鱒魚的骨架滑進垃圾桶。「蓬勃發展的觀光業最能夠昭顯一個地區的安和與穩定。」部長說。「我想你是執掌這項計劃的最佳候選人。」
「沒錯,三幅札哈洛夫的作品。」
娜迪亞待在聖彼得堡的那兩個禮拜,我的夜晚沉悶不堪。早上和下午,我忙著應付高官達貴、潛在的投資者、當局核可的新聞人員、無所不在的油商,一刻都不得空閑,但當我回到公寓,我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孤單一人。我兩度走進娜迪亞的公寓,幫她清理卧房的衣櫃、櫥架後頭的角落、抽水馬桶的後方等連乾淨到有潔癖的她都忽略的小地方。我借口關心她,強自干涉她的私生活,這種過分依賴的心態,想了令人不自在。我當然關心她。有些晚上,我夢見她被我應當移開的一張椅子、一隻鞋子,或是一把掃帚絆倒,嚇得從夢中驚醒。但在一些罕見的時刻——比方說這會兒我蹲在地上、拚命刷洗她浴室地磚的霉漬——雜七雜八的瑣事中清楚地浮現出一個念頭:我知道我刻意讓自己成為她不敢冒險捨棄的支柱,但我不確定自己之所以這麼做,原因在於我愛她,或者只因我感到寂寞;我也不確定在這個上下顛倒、屋頂成了路面的世界,意圖是否已經不具任何道德意義。
「小錢,別掛在心上。」我說。
一個星期三,時間已晚,我卻感到忐忑不安,於是我拿出札哈洛夫的油畫,細細檢視畫中的牧野。這幅油畫受損的程度最輕,雖然沾了灰燼和煤污,但是受損算是輕微。最嚴重的損毀是油畫中央的山坡上有個焦黑的破洞,儘管博物館著火之時燒出這個破洞,但我將之視為地雷爆炸留下的坑洞、一切全都消逝其中的小孔。幾年前,娜迪亞只花幾天就可以修復。
翻譯員皺起眉頭。「墳場不是犯罪現場嗎?」
沃斯卡
然後他就離開了。葛莉娜依然瞪著札哈洛夫。即使現在油畫已經不屬於我,我看著它能夠吸引如此強烈的注意力,依然感到驕傲。
「這正是我的疑問!顯然是他太太的點子。那個叫作葛莉娜什麼娃的女明星,聽說你東拼西湊、搞出一間博物館。你最近忙些什麼?」
衣櫥里的最後一幅油畫是被我搶救下來的札哈洛夫。我把油畫擱在咖啡桌上,就著一盞缺了燈罩的檯燈,在燈光下細細檢視筆法。色彩濃淡漸進,流暢自然,筆觸嫻熟高超,幾乎看不出下筆之跡;典型的札哈洛夫。即使我花了三年光陰以札哈洛夫為題撰寫博士論文,我對這位畫家的迷戀未曾稍減。札哈洛夫全名普尤特·札哈洛夫,一八一六年出生於高加索戰爭期間——萊蒙托夫、托爾斯泰、普希金日後皆以名為《高加索之囚》的中篇小說與詩篇,紀念這場戰爭——不到四歲,他已因戰爭成為孤兒。但是他天生的才華遠遠超乎他的出身,因此,他得以進入聖彼得堡的皇家藝術學院就讀,儘管因為族群背景而無法獲得獎學金、工作機會和贊助者,他最後依然成為宮廷畫家和藝術學院的成員。他學會了遊戲規則,他跟我們的內政部長都知道如何遵循統治者的旨意而出人頭地,這種人既值得仰慕,也令人同情。
這幅油畫是札哈洛夫最普通的作品之一。札哈洛夫曾為皇室繪製肖像,也曾作畫描繪著名的「伊瑪目夏米爾之降」,但我手中這幅油畫名為「午後的空曠牧野」,畫中所謂的「戲劇性」可想而知。
「電影『阿獃與阿瓜』的羅伊?」
隔天早上,我回到自己的公寓,看到一幅幅留置在地上的油畫。陽光照在焦黑之處,呈現出奇特的美感,好像大火併未毀壞這一件件藝術品,反而讓它們表達出殘酷的現況。我拿起離我最近的一幅畫,一位貴族委託畫家繪製了這幅全家福,送給兒子當作結婚禮物。油畫最上方的三分之一已被焚毀,貴族、貴族夫人、他的長子、新婚夫妻的頭顱也被火舌吞噬,但是他們的軀體依然完好,依然身穿煤灰點點的馬褲和襯裙,一隻臘腸狗蹲在他們腳邊,小狗胖嘟嘟,四隻短腿幾乎碰不到地,這幅油畫意欲昭顯家道永遠興旺,結果卻只有這隻臘腸狗完好無缺。
「沒錯,嗯,受到認可還不賴,是吧?但是你應該料想得到我們的形象出了問題。」
「我欠你的旅費。幫我數一數。」她說。一時之間,她那種信賴任何人的直覺,真是讓人生氣。盲人不是應該生性多疑嗎?我難道不曾警告她、勸她小心、叫她不可以信賴任何人?但她偏偏變得更輕信、更願意相信人們並非生來就是騙子和姦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收藏的錄像帶里多了一部《幸運先生》。
「這幅畫值……」我開口,但我怎麼收尾?我怎能把車臣最後一幅札哈洛夫、我家園的最後一幅影像標上價碼?我腦中浮現一個數字,心中卻猛然一驚。我若因為同一筆交易失去札哈洛夫和娜迪亞,豈不是最https://read.99csw.com糟糕的後果?「拿去吧。」我說。「你們已經拿去其他一切,不差這一幅畫。」
「什麼?為什麼不會?」
石油商人們從國外而來,參加油田鑽探權的簽署典禮。「對他們而言,這趟出差像是度假。」昨天晚上在「格羅茲尼永恆大旅社」,他們的翻譯員告訴我,那是本市唯一一家五星級飯店,也是車臣共和國唯一的旅館。我神情肅穆地點點頭,他無須解釋。我的那個時代,年輕人保持艱苦奮鬥、堅定執著之心進入公家單位,結果卻在兩年之後意興闌珊、疲憊不堪地離職,發誓永遠不再為公家單位或是任何人服務。但是嘛,如果他們覺得到這裏出差像是度假,那麼其他地方肯定非常陰森可怕。
「你可以送給我這幅畫。」
她直直盯著我——或者說望向我的聲音——暫且忘記她的臉蛋變成什麼模樣。當飛彈擊中博物館、三個樓層的藝術品瞬間化為她幾乎無法逃脫的火海,她在我的身旁。三級燒傷在她的左臉留下冰川般的縫隙,傷疤延伸到後腦勺,覆住左半邊的頭蓋骨。她說不定可以用手指探測一下,但她看不見她的臉孔變成什麼模樣,就此而言,大火雖然奪走一切,她的失明卻是火神的贈禮。她失去了左眼。她即使把左眼朝向正午的太陽,空蕩的眼窩依然有如午夜般漆黑。但她的右臉還有一線希望。傷疤僅僅蓋住部分平滑的肌膚。高熱之中,她右眼的眼瞼融成一團,封住了眼球,使之逃過最可怕的灼傷。她的右眼偶爾可以做出極為輕微的轉動,或是察覺燈光一閃一閃。一位眼科醫生告訴她,若是開刀治療,她右眼的視力說不定可以恢復。但是任何一位腦筋好到可以做這種精密手術的眼科專家,早已逃離格羅茲尼。娜迪亞尚未約定時間,但她下星期在聖彼得堡將試圖造訪六位眼科外科醫生。如果醫生願意開刀,而且手術成功,她說她打算搬到瑞典。我真擔心她在一個人民需要自己組裝傢具的國家怎麼過活。
車子七彎八拐,行駛于曾是屋頂的路面,瓦礫之中冒出一隻布滿青綠銅銹的手臂,食指朝天一比。列寧的雕像曾經豎立在學校外面的廣場上,雕像的手臂高舉,鼓勵學童們參与光榮的革命,但現在瓦礫堆到雕像下顎。我們繼續驅車前進,駛經黃澄的子彈帶、青綠的防彈背心、艷紅的印花頭巾、金黃的肩章,俄羅斯大軍有如五顏六色的調色盤,彩繪在暴起暴落的瓦礫間。一看到懸挂在賓士轎車引擎蓋下方的「02」內政部車牌,士兵、警察馬上揮手准許我們通行,行車變得比較順暢。五顏六色的軍隊,總有一組人馬挾持水泥車,賣給邊境以北的俄羅斯建設公司,結果路面坑坑洞洞,始終缺乏水泥填補,修路的工人們只好從坍塌的行政大樓拆下辦公室的木門,廢物利用,鋪架在窪洞上。門上留有姓名與頭銜,標示出哪些人曾在門后工作。曼索爾·柯哈利朵夫,腫瘤科主任,第六號市立醫院;亞卡哈·薩加伊波維,產能局副局長,石油天然氣工業部。說不定我的名字也出現在某個破落巷弄的木門上,支撐著某個陌生人走過坑洞,陌生人瞥見小牌子上寫著魯斯蘭·度庫洛夫,副主任,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八成心想這人是否依然健在。
「跟你說個好消息。」她邊說邊伸手摸過地板,搜尋她的皮箱。她遞給我兩個錄像帶。「這兩部是你想要的電影,是吧?」
弗拉基米爾
            娜迪亞
「你用了三幅札哈洛夫展覽室的風景畫?」
「你還得再帶一組人參觀,然後你就得另謀新職。俄羅斯石油公司的歐列格·沃洛諾夫即將前來參觀。」
「恕我冒犯,部長先生,我曾帶領人權分子、平面媒體記者等沒有權勢、沒有地位的人參觀,哪有資格陪同一位有頭有臉的大亨參觀?更何況,他幹嗎要求參觀?」
然後她也離開了,客廳里只剩下我和那個飄著甜膩香水味、聞起來帶著嬰兒乳香的助理。我閉上眼睛,試圖想象黑暗延伸為永遠的夜晚、我們的一生有如一場倉皇走過的夢境,但我無法想象,因為即使適逢夜晚,我也知道晨曦將至,因為即使我緊閉雙眼,我也知道我終究會睜開雙眼。當娜迪亞睜開雙眼,她會看到什麼?當她看到我,她會看到怎樣一個人?
這下我才意識到我把惡魔請進了家門。「博物館遭到轟炸時,大部分原作付諸一炬。我們把搶救下來的作品送到特列季亞科夫畫廊。」
「我可以請您喝一杯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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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躺在這張床上,你幾乎忘了墜落的飛彈、崩塌的博物館、遠得不能再遠的青天、有如冰塊般在草間滾動的空心磚。尋獲她之時,你手裡握著那幅札哈洛夫的油畫,她的臉孔被大火燒成兩半,牙齒格格打顫。你幾乎忘了你是怎麼把她的臉頰捧在掌心、試圖吹氣幫她降溫,你也幾乎忘了你抱著她之時、她是怎麼睜著支離破碎的雙眼、搜尋你的蹤跡。
「金·凱瑞,他是一個非常傑出的喜劇演員,具體呈現出我們這個時代的荒謬與無知。」我解釋。
「趕快數一數吧。」她說。我們都知道這真是荒唐。但我在她身邊坐下。我們的友情、愛情,或是天知道哪種感情,難不成果真出於情投意合,而不是各取所需?我很清楚這是痴心妄想,漫天大謊,而我扮演我的角色,維繫這個錯覺。我點數一張張每月初一我將裝進內政部信封、遞迴她手中的鈔票,點數之後,我們握手,好像已經達成交易、我們再也不虧欠彼此、沒有尚待清還的債務、沒有仍未完成的義務。
我雙手拍拍桌面,鼓起全副精神說聲恭喜,脊骨卻欲振乏力,直不起腰。如果娜迪亞再也不需要我,如果她搬到瑞典、在一個我永遠看不到的客廳組裝書架,那我該怎麼辦?這是個好消息,當然是的,娜迪亞卻毫無喜悅之色。「怎麼了?很多人等著動這種手術嗎?」
娜迪亞微微一笑,邁著緩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瓦斯爐。她不需要她的白色手杖也可以走到流理台。我四下環顧,看看房裡有沒有障礙物,但是一切井然有序,地上空無一物,只有我幫她黏在地板上的小銅板,銅板標示出路徑,方便她在剛失明的幾個月、光著腳循跡走到浴室、廚房和大門。其中一條路徑的盡頭有張桌子,成疊黑白照片整齊地堆放在桌上,這些遭到修改的影像,曾經是她博士論文的題材。她燒開水之時,我翻看其中幾張,娜迪亞在每張照片之中圈點出同一個臉孔。確切而言,應該說是同一個人的臉孔。這人被審查員畫入每一張照片的背景之中,從童年一直畫到暮年,這位無名審查員以此作為他的註冊商標。
你幾乎忘了你已經警告她多少次提防惡人,好像他們是非我族類的怪獸,躲在她的門外,隨時準備掠奪容易受到傷害的盲人。當她翻身離開你、拉過毯子蓋住她的臀部,你幾乎忘了自問:「我今天變成了什麼怪獸?」
莉迪亞
油商們全都板著臉。翻譯員靠向我,輕聲對我說:「你肯定九-九-藏-書知道這三位男士是要員吧。」
「這麼說來,你接受任命啰?」
「你把如此珍貴的畫作掛在一間公寓的牆上,而且只請了一些街上的小毛頭看守,你不覺得這樣相當大意嗎?」
「我還擔心街上的小販騙了我呢。」
翻譯員根本懶得翻譯。我繼續藉由敘述,描繪出廣場的景緻,但是油商們看不到我眼中的景象。他們只看到被炮彈和推土機摧毀一空的廣場。

「強盜偷走了我門上的招牌。」我告訴他。「我每星期付你和你朋友們三百盧布,請你們幫忙看守。」
「如果你想當個烈士,你就走進森林里加入他們。」
「札哈洛夫,是吧?」他問,他邊摸衣領、邊轉向我。「如果我沒記錯,特列季亞科夫畫廊曾經展出他的作品。」
當然沒有所謂的殘障補助金。政府當然沒有按月寄錢給她,也沒有補助她這棟我隔壁的公寓。每月初一我送上門、裝在內政部信封里的現金,全都出自我的口袋,每個月的房租也由我支付。
我敲敲隔壁公寓的大門,高聲報上姓名。娜迪亞戴著頭巾和太陽眼鏡現身,她把沒有疤痕的半邊臉朝向我,請我入內。「頭一次帶團還好嗎?」

「是的,部長先生。」
「世界一拉屎,一坨坨大便全都落到副手的額頭上。」
「請放心,部長先生,我是豪華轎車的司機。」

娜迪亞回來了,我們杯中的白茶已經變涼,她依然還沒提到聖彼得堡的眼科外科醫生。
我四下環顧,眼光停駐在那張印在魚身之上的貼紙,WWJCD?他會怎麼做?金·凱瑞會勇敢面對。不管多麼棘手,金·凱瑞終究會做出正確的決定。我閉上眼睛。我不想說出這個數字。「十一萬五千美金。」
「我不會動手術。」
「嗯。」部長露出燦爛的笑容。「你顯然具有餐旅業的經驗。」
我果決地、迅速地一筆筆畫出他們的輪廓。男孩高舉手臂,奮力爬坡,身子拉得長長的,雙手張得大大的,女人緊隨其後,跟著他走上山坡。他們背對著我。日光耙梳青草,成熟的黃杏壓得樹枝彎了下來。沒有人追趕他們。他們無須奔逃。
接下來的一星期,我每天傍晚戴上乳膠手套,拿著沾了中和劑的棉花棒擦去油畫表面的灰土。乳狀凈化劑聞起來像是發酵的西瓜,我拿起棉花棒,沾上凈化劑,繞著小圓圈反覆擦拭,直到棉花棒變成灰色,畫中原有的色澤忠實顯露。我把油灰當作修補膠,用一塊方正的畫布修補燒焦的破洞。然後我提筆作畫,這才是真正的挑戰。
            葛莉娜
我點點頭。
我朝著東北方轉身,指指兩團蓬鬆雲朵之間的狹長藍天。「那邊曾經是卡夫卡茲旅館,ABBA合唱團在那裡住了兩晚。有個夏天我在旅館工作,幫他們扛過吉他。諸位請看旅館旁邊,想象一下那邊有排公寓。一九九一年之前,只有官員們住在那裡,一九九一年之後,住戶們全成了罪犯。沒有人搬進去,也沒有人搬出來。」
他停止扭動,說不定驚嚇過度,那張百元大鈔躺在他的掌心,我合起他的手掌,他的指甲狀似生鏽,他的襯衫跟七拼八湊的煤灰一樣單薄。
沃洛諾夫勃然大怒。「我不是竊賊。跟我說它值多少錢。」
            魯斯蘭
接下來必須解決警衛的問題。我把一張揉成一團的百元盧布大鈔丟下樓梯,街童們就像桑札河中的鱒魚,肚子餓到不可能不咬帶餌的魚鉤。角落冒出一隻小手,我伸手一抓,拉出一隻瘦巴巴的手臂,釣到一個小孩。他瘋狂扭動,大咬我的手腕,我拉著他用力搖晃,直到他終於屈服。我說我打算雇他擔任博物館的警衛。
接下來的幾星期,我設計了一份小冊子。首要之務是誘騙觀光客主動造訪格羅茲尼。為了尋求靈感,我仔細研究其他醜陋大都會的觀光指南。從這些小冊子中,我習知我必須大量使用形容詞,把潛在的觀光客視為知識程度不高的老饕,將綁架、販奴和恐怖攻擊歸咎於外國挑唆者的抹黑。

科里亞
翻譯員朝著一堆小山似的瓦礫點點頭,瓦礫用推土機推平,緊鄰市區邊界。「那是什麼?」
「沒關係,我是豪華轎車的司機。」
蘇聯解體。我們生了一個兒子。后蘇聯時代,在內政部長的援助下,我趁著私有化的熱潮,買下札哈洛夫畫中的鄉間小屋。當第一次戰爭爆發,我留守格羅茲尼,儘力保護博物館的館藏,使之免於承受外來士兵和本地叛軍輪番侵擾。我的妻兒住在鄉間小屋,遠離戰事。
由於市區只剩下幾棟建築物尚未倒塌,辦公室空間奇貨可居,因此,我在家裡辦公。開工頭一天,我整個早上在硬紙板上寫下「觀光局」三個大字。多年以來,我埋首辦公桌,假裝忙著處理公事,因而練出一手好字。我把招牌貼在大門上,但是不到五分鐘,招牌就不翼而飛。我再做一個,然後又做一個,但是以樓梯間為家的街童們不停偷走我的招牌。丟了五個招牌之後,我走進廚房,猛灌那瓶部長先前致贈的伏特加,直到含淚醉倒在地上。我新官上任的頭一天,就此畫下句點。
「這是『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僅存的館藏。」我邊開門邊說。沃洛諾夫和他的助理在客廳繞來繞去,我瞄了一眼廚房水槽,但我可不想讓任何人承受飲用生水的後果,即使對方是個俄國寡頭大亨。
「拜託,魯斯蘭,別這麼做。」
格羅茲尼,二〇〇三年
「你得幫我留一份。」她說。「留待我眼睛看得見之時閱讀。」
「報告部長,我是副館長。」
我微微點頭,表示接受他的讚美,我的職業生涯已是千瘡百孔,而那個特展可說是最低潮。一九九九年,俄羅斯的飛彈炸毀博物館,接著起了一場大火,我偕同屬下冒險搶救館中的藝術品。不久之後,我奉命把那些藝術品交給俄國人。當我看到莫斯科的特列季亞科夫畫廊展出那些絕處逢生的油畫、我的名字被列為共同策展人,我閉上雙眼,猜想著每一件我曾深情注視的藝術品有何境遇。
「如果真的動手術,而且相當成功。」我說。「你不必非得離開。」
「我們這裡是博物館。您不能說買就買。特列季亞科夫畫廊的總監也不會因為您買得起,所以就把掛在他牆上的藝術品賣給您。」
收集資料、編寫觀光手冊時,我習知歷經https://read.99csw•com兩次戰爭之後,這裏變成有史以來地雷密度最高的區域之一。根據聯合國估計,交戰雙方埋了大約五十萬枚地雷,等於每兩個人就分配到一枚。第一次戰爭期間,我盡量從殘破的首都挑揀民生必需品帶回小屋,我還花了不少錢幫太太和兒子帶了茶葉、畫紙等奢侈品,當時我不曉得聯合國的統計數據,但我已有先見之明,慎重警告他們絕對不可以踏上牧野。直到一九九六年五月,他們始終謹遵我的警告。我不知道事情究竟怎麼發生,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走進牧野。他們是否受到追捕?他們是否試圖逃避戴了面罩的男子們?相較於追捕者的凌虐,布滿地雷的田野是否有如避難所?他們是否害怕?他們是否高聲求助?他們是否高聲向我求援?這些我全都不知情。從他們推開後門、走下階梯、衝過休耕花園的那一刻,這些疑問就永遠沒有解答。我寧可相信那一天是如此清朗、天空是如此耀目,他們不禁走上山坡,欣賞遼闊的藍天。我寧可相信我太太建議到山坡上野餐。我寧可相信他們臨終之前的一刻充滿神奇與歡笑,完全不是可信度較高、偶爾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實情。不管承受驚恐或是欣喜,不管面對屈辱或是歡愉,他們始終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兒,直到最後一刻都是如此——我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因為他們臨終之前疑點重重,在我的眼中,他們幾乎成了陌生人。事發之時,我人在格羅茲尼,置身博物館之中,始終沒有聽到爆炸聲。
我什麼都沒說,他將我的無言視為默許,一個位高權重、腦筋卻不怎麼靈光的男人,通常做出這種認定。「魯斯蘭,恭喜你榮任格羅茲尼觀光局的局長。」我的前途就此決定——我已見怪不怪,我的前途通常由別人決定,輪不到我說話。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那時我十六歲,我是一個幫客人打雜、拿行李的小弟。」
「請你想想,我在莫斯科的頂樓豪宅有個畫廊,溫度和濕度都是自動控制,還有一流的保全設施,除了葛莉娜、我自己和幾位賓客之外,絕對沒有別人看得到這幅畫。你肯定知道我非常講理,是吧?」他朝著窗外點點頭,他那三個巨人般的持槍保鏢,隱身於他們停在街上的越野休旅車旁;他擺明了是在威脅我。「這幅畫值多少錢?」

「聖彼得堡是個專門騙取觀光客金錢的都市。我曉得。我從事觀光業。」
我從衣櫃里拿出十二張燒焦的油畫,一排六張,排成兩排擱在地上。這些油畫毀損得太嚴重,不能送到特列季亞科夫畫廊參展。雖然每一幅都是一八七九年之前的作品,但是看起來全都像是嗑藥嗑得昏了頭的畫家繪製的超現實幻象。大多油畫的畫布已被大火燒穿,其中幾幅簡直像是裱裝的灰燼,令人想起阿爾貝托·布里以燒焦塑料作畫的印象派,而非皇家藝術學院的古典派。其他油畫中,高溫熔化了油墨,形同照片的真實肖像因而變成了迷濛的幻景。
我可無法否認。「這對觀光局有何影響?」
我把油畫掛在牆上一根歪曲的鐵釘上,退後幾步,仔細瞧瞧,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這竟然是我頭一次掛上一幅現代畫作,想來訝異。我把傢具拖到廚房,把其餘的油畫一幅幅掛滿整個客廳,最後剩下那幅經過修復的札哈洛夫。我考慮是否把它擺回衣櫃里,讓它置身黑暗之中,只供我個人獨享,但我心中那股策展人的本能佔了上風。我把札哈洛夫掛在牆上那個專屬的角落。街童們早已偷走我最後一個招牌,我拿起另一塊硬紙板草草書寫,釘在門上: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
「郊區。」我說。
毫無反應。
羅曼
油畫掛在博物館的牆上,無論如何都不及村民們描述的鮮活,但重要的是,那幅油畫促使我進入大學攻讀藝術。我在學校里結識麗安娜,我們結了婚,直到二十多歲還跟我爸媽一起住在狹小的屋子裡,只有在荒涼的公共場所才享有暢所欲言的隱私,比方說學校校舍的屋頂、診所的候診室、札哈洛夫的牧野。我拿到博士學位、在博物館謀得一職之後,我們搬到格羅茲尼的一棟公寓,終於慢慢學會在床上談天。
我們駛經一部部反鏟挖土機、砂石車、手持式鑿岩機,穿越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金屬雜音。聽了好幾個月刺耳的炮彈聲,重建工程的噪音像是迎賓曲。起重機是我見過最高聳的人工建築物。我把車子開到中央廣場,廣場曾是市府行政中心,現在是一片布滿重型推土機軌跡的泥地。娜迪亞以前住在街尾。油商們爬出車外,對著彼此皺眉,然後一臉不悅地看看翻譯員,最後對著我皺起眉頭。

「魯斯蘭,我老實跟你說,這個職位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這人必須會說英文。第二,這人對地方的歷史文化必須具有足夠的了解,這樣一來,他才可以向眾人展示這裏絕對不光是一個復甦中的戰區,我們具有豐富的文化傳統,而且並未受到戰亂玷污。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這人必須是一個跟交戰雙方毫無牽扯、從未侵犯雙方人權的公職人員,而你我都知道這種官員少之又少。你符合以上各個條件嗎?」
「沒錯,副館長。你把那些油畫送往莫斯科參展,百分之百的公關妙計,高明極了。連英國的報紙都報道『特列季亞科夫特展』。」
「娜迪亞,眼科外科醫生怎麼說?」
「幫我數一數。」她堅持,語調正經、冷靜、肅穆。「我攢下的殘障補助金剩下一點錢,我不需要同情施捨。」
「我已經當了好多年副手,其實沒有您以為的那麼糟。」
她拍拍我的肩膀,走向門口。
「我得休息了。」
「你知道我沒興趣聽故事。」
我不確定如何做出適合的回應,所以我不痛不癢地說了聲恭喜。
其後幾星期,我帶著每一個觀光團到館中參觀。一團紅十字會的代表。一團外國油商。一位重量級拳王。一位英國記者。只剩下這些了,一幅幅燒焦的油畫發出嘶喊。你不能焚燒灰燼!你不能拆毀瓦礫!身為除了街童之外館中唯一的員工,我拔擢自己,幫自己冠上一個早該冠上的頭銜。我不再是副院長。從今天開始,我是「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的館長。
「太貴了。」她依然面向桌子對面的空椅,以為我還坐在那裡。「手術得花十一萬五千元。」
「部長先生,我的確符合。」我說。「但是我依然毫無資格帶頭倡導觀光業。」
「部長先生,這事說來話長。」
翻譯員一臉困惑地瞪著我。
十一萬五千盧布。這是一筆大數目,但並非不可能。說不定必須花好多年積存,但是依然可行,就像是前往白俄羅斯度假。我已經開始構思如何從內政部撈錢。她補了一句:「十一萬五千美金。」
「外國人出局了。他們用鑽探權跟俄羅斯石油公司交換幾十架蘇俄轟炸機。」
我在南方的高地長大,距離畫https://read.99csw.com中的牧野僅僅幾千米。沒念過書、對藝術毫無概念的村民們驕傲地宣稱,這片牧野絕對值得札哈洛夫提筆作畫。嚴格而言,牧野是國有農場的一部分,但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裏種植作物,牛羊也不準到這裏吃草,因為沒有人樂見羊群在札哈洛夫的牧野大小便。我讀中學的時候,我們班到「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參觀,我終於看到那幅大名鼎鼎的油畫。
「拜託,同志們,運用一下想象力。」我敦促,但是他們回到賓士車裡,我說話的對象只剩下翻譯員,然後他也上車,我只得自言自語。

塞爾蓋
他坐在一張椅背高聳的辦公椅上,身影籠罩著桌面,我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聽他講話,凳子古舊,椅腳細長,功用在於讓人在部長面前竭力保持直立的坐姿。十五年前、當部長和我頭一次碰面,有人剛幫他和他的兒子們畫了一幅肖像畫,他徵詢我對這幅畫的意見,我則針對我家鄉附近的一棟鄉間別墅,請教他有何看法。當時他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在最近一次戰爭爆發之前移民美國攻讀藥理學,現在任職於密歇根州馬斯基根一家非常重要的藥房。我不知道另一個兒子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部長既未大肆吹噓,因此,我猜他的下場八成不妙。肖像畫依然掛在辦公室另一側的牆上,畫中的部長和兒子們穿戴高筒皮靴、寬鬆長褲、毛料長衫、羊皮皮帽,父子三人威武地跨坐在一頭褐熊的骸骨上。
部長放下刀叉,開始整理盤中尖細的魚骨,重新排出剛才被他吃下肚的那隻鱒魚。「如果想要誘使外國人前來投資,我們必須把車臣包裝為高加索的迪拜,這就是我為什麼請你幫忙。你的頭銜是什麼來著?『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館長?」
她的話語在空中飄蕩,我過了好久才回答。「這個信封里有五千盧布,你拿去當作旅途花費。我會把信封留在你床邊的小桌上。」
我聳聳肩,不予理會。我哪有資格為史前人類的野蠻行徑發聲?
我花了一秒鐘才想起這人是誰。「全俄國排名十四的有錢人?」
「倒不如說我有幫人扛行李的經驗。」
她把手中的拍紙簿遞給我,我在我的油畫前站了好久,然後開始動筆。「請注意牧野的陰影與空中的雲朵相互對映。」我寫道。或是「杏樹的葉片與牧野另一側的青草朝著同一個方向飄動」。對這位大師級畫家而言,一筆一畫莫不達到栩栩如生的境界。請注意白色石牆勾畫出特別的視覺效果,不但賦予深度,同時襯托出遠方的地平線。油畫的左半部、沿著山坡而上,你會看到地上一道道經過翻動的渠溝。你可以假設它們是新挖的墓穴,或是方才埋設的地雷,但你若仔細觀看,你會看出它們是一排排剛剛種下的香料作物。迷迭香已經冒出鮮嫩的細芽。在這幅油畫中,札拉洛夫描繪春日的寧靜與安詳。陽光散發出令人怡然的光芒,還有幾個鐘頭,夕陽才會西沉。山坡坡頂、靠近地平線之處,你說不定會注意到一名女子和一個男孩慢慢攀爬。別理會兩人的身影,因為他們只是一位新手修復師失敗的嘗試。他們不過是他筆下的陰影。他們不存在於畫中。
「好極了。」我說。「車子還沒開到最殘破的廢墟,他們就打起瞌睡。」
「部長先生,恕我冒犯。」我說。「我以十九世紀的田園風景為題撰寫博士論文,我是個做學問的人,這項計劃有點超出我的能力範圍。」
我一顆心騰空飛躍,直墜肝膽深處。以三十一盧布兌換一美元的匯率,這個金額簡直是天文數字。娜迪亞伸手拿皮包,掏出一個信封。
「這筆錢不是給你的,而是為了購買錄像帶。」我說,但是口氣太過急切。近幾年來,笑鬧片和浪漫喜劇片已經成為我最喜歡的電影類型。「幫我找一些外國片。」
他不笑了。「如果我想買呢?」
她朝著我太太和我兒子有如火柴小人的側影點點頭,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你不會了解,但一個我曾經愛過的人在這個牧野喪生。」
她一語不發,沉默的時間足以把一個李子的皮剝得乾乾淨淨。

部長眉頭一皺。他瞄一瞄桌面,試圖找條餐巾,然後往前一傾,在我的領帶上擦擦他油膩的手指。「根據你的卷宗,你曾在旅館工作。」
我躺在床上,手指輕撫她殘餘的秀髮,指尖緊貼她的臉頰,慢慢滑動,試圖解讀一道道劃過她的臉龐、有如點字般的傷疤,好像我們之中、瞎了眼的是我。我一隻手順著她的身體的曲線移動,輕輕滑過她隆起的左乳、微翹的臀骨,一直摸到她那圓潤光滑、毫無疤痕、只在黑暗中示人的大腿。她翻身,滾向另一側。

「我們再過十分鐘就抵達格羅茲尼。」我用英文跟大家宣布。翻譯員坐在乘客座,他跟稻草稈一樣細瘦,頭髮又黑又亮,看起來幾乎像是把鞋油當作髮雕。我覺得自己跟翻譯員們惺惺相惜——我對於各階將領的副官和隨扈人員也抱持同樣心態——當他慢慢地、小心地講國語,我聽出他的口氣之中帶著無奈,他顯然知道自己比長官們聰明,而我太熟悉這種口氣。
「部長先生,真高興您打電話來。」我回答。我還穿著睡衣,即使只是講電話,我依然感覺衣衫不整,不太得體。
一天早上,新裝的電話鈴聲大作,我接起電話,內政部長說聲哈啰,聽來鬱悶。「我們百分之百完蛋了。」
我看看兩個VHS的外殼。很不幸地,兩部都是蘇俄喜劇片。
「那大約是三百七十、八十萬盧布?我們湊成整數,就說是四百萬盧布。」沃洛諾夫拍拍雙手,誇張地說。他太太依然緊盯著油畫。他轉向他那位緊隨其後、從頭到尾不停記筆記的助理。助理打開一個龐大無比的皮包,掏出八疊用橡皮筋捆紮起來的五千元盧布大鈔,一沓沓堆在地上。「我從來不相信銀行。」沃洛諾夫說。「這個建議免費,請你收下。幸會了。」他拍拍我的背,交代助理把油畫帶下樓,走向門口。
「沒錯,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發現。墳場將成為重要的景點,吸引許多熱愛考古的觀光客。」
一片牧野,一株黃杏樹,一道斜斜穿過綠草的石牆,青翠的牧野朝向山坡延展,一座用木板封住的水井,一間小屋。一九三七年,那位日後成為娜迪亞博士論文主題的審查員,在小屋的旁邊畫上格羅茲尼的一位官員。其後五十余年,這人佔據了油畫的左下角,好像一尊擺錯了位置的寫實主義雕像。蘇聯的教條雖已滲入每一個角落,當下的一切因而僵化,但是眼前這幅油畫提醒世人,過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張未完成的畫布一樣可被修訂、可被更改。一九八九年,當柏林圍牆崩塌、蘇聯各個衛星國逐漸分裂,當政客和情治單位忙著處理更迫切的問題、無暇顧及十九世紀的風景畫,我商請娜迪亞修復這幅札哈洛夫的油畫。她訓練有素,頗富直覺,是個天生的文物修復師,其後幾個禮拜,她從畫中除去官員。我們沒有走上街頭;我們沒有推翻政府,或是驅逐領導人;我們在十厘米的畫布上起義。
補好的破洞在油畫的中右方,靠近攀升的山坡,大約跟一張撕成兩半的紙牌一樣大。在日光的照耀下,青草必須散發出有如https://read.99csw.com翡翠般的色彩,色彩的濃淡漸進絕對不可閃失。我花了好幾個鐘頭調製深淺不同的青綠,一筆一筆仔細為補好的破洞上色。上色之時,我意識到即使札哈洛夫只是描繪一處遠方的草地,他的技法依然難以仿效。我往後一靠,凝視油畫,搜尋兩個熟悉的身影,多年以來,我始終一再搜尋,但是這次不一樣。如果娜迪亞在場,而且看得到我在補好的破洞上畫了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她絕對不會原諒我。
參訪活動的最後一站是我的公寓。我略為猶豫,不敢讓一個像他這種大人物進入我這種小規模的博物館,但是他的太太堅持參觀。我們走上樓梯時,沃洛諾夫看看手錶,那支手錶是塑膠製品,不值一文,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會把他看成一個值得憎惡的壞人。
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後,我把工具擱在札哈洛夫的油畫旁。乳狀凈化劑、中和劑、亮光劑、油墨去除劑,一錫罐繪畫油灰,八米的畫布襯裡。一包所剩無幾的棉花棒。一打可拋式乳膠手套。我大學修過一年的文物維修與保存,但我真正的老師是娜迪亞。我的家人過世之後的幾個月,我罔顧副館長的職責,幾乎每天下午都待在她的辦公室看她工作。
「那是一幅次選之作。」
「觀光手冊下星期就可以發行。」我說。「如果風景畫印出來的效果不錯,我得寄一份給我們的石油商人們。我對奧塞特的印刷廠沒什麼信心。」
我勉強擠出笑聲。他也笑笑。我們都笑笑。哈哈!哈哈!大家都在說笑。「這幅畫是非賣品。」我說。
「沒錯。」
「我會擺脫困境,魯斯蘭。別為了我的前途操心。說不定我會到美國看看。我想趁著歲數還輕、身體還硬朗、還有辦法親身體驗的時候,到密歇根州的馬斯基根瞧瞧。」
「但是屍體不都是遭到槍決嗎?」他追問。
「最近格羅茲尼郊外發現一個龐大的萬人冢,是吧?」翻譯員問。
「好吧,請你務必為他展示我們車臣著名的待客之道。別忘了請他喝一杯沒有煮沸的自來水。我們讓這位俄國排名第十三的富豪感染腸胃寄生蟲吧!」
艾列克賽
三個月前,內政部長跟我提起他的點子。這個提議可笑至極,但我帶著茫然謙卑的神情聆聽,我當了二十三年公務員,早已將這種表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過了三星期,歐列格·沃洛諾夫果然來訪。他和他的明星太太葛莉娜·伊娃諾娃坐在賓士轎車後座,他的助理坐在前座,她一頭銀白的金髮,效率奇高,即使沒人說話,她也低頭記筆記。儘管試了又試,我卻始終沒辦法真心怨恨沃洛諾夫。截至目前,他不太愛說話,心不在焉,不怎麼好奇;簡而言之,他是個絕佳的觀光客。葛莉娜就不一樣了,她讀過哈桑·戈西羅夫的作品,而且跟我複述一些我不熟悉的歷史小常識。亡故官員們的辦公室大門在我們的車下嘎嘎作響,她提出一些經過慎思的問題,她沒把我當作是個僕役,甚至沒把我看成導遊,而視我為學者。我隨口提到地雷、街童、性侵、凌虐、人人承受的苦難,但是沃洛諾夫和他太太同情地搖搖頭。不管我說什麼,他們都沒有露出假惺惺的模樣,也沒有做出我希望他們露出的惡人嘴臉。
當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我挖了一勺早上吃剩的蕎麥粥,抹在一片圓麵包上。蕎麥粥已經發硬,麥片顆粒塞在我的臼齒齒縫,口感粗糙,帶點葉酸的味道,讓人覺得吃下一口口纖維豐富的營養食品,大腸小腸變得有如豎立的滑道一樣暢行無阻。我在水槽里洗手,任憑水龍頭的水一直暢流,即使我的雙手已經清洗乾淨。水管和自來水已於六個月前修復。門口上方懸挂著一張貼在汽車保險桿上的貼紙,貼紙上有條魚,魚身印著「WWJCD」?,貼紙來自美國一個教會,我們央求提供救生物資,他們卻寄來一木箱聖經和這些貼紙。
「現在排名十三。」
我點點頭。難怪他們還沒派來他們最機靈、最穩重的代表。「這麼說來,俄羅斯石油公司打算鑽探?」
「你只是副館長,這裏也不是特列季亞科夫畫廊。」他端詳油畫上的點點塵埃、水槽里的成疊碗盤,語氣傳達出百分之百的憐憫。這下我終於憎惡他。
「沒錯,這兩部都是我想看的電影。」
沃洛諾夫和葛莉娜走過一個個燒焦的畫框,來到一幅風景畫之前。「就是這幅?」他問她。她點點頭。
她眉頭一沉,緩緩說道:「重建手術不是沒有可能。」
「外資,」部長繼續說。「其他人大多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認為如果想要達到經濟自主,我們必須吸引跟克里姆林宮沒有關聯的外來資金,問題是格羅茲尼被列為全球最龐大的廢墟,這種世界紀錄對我們毫無幫助。俄羅斯石油公司想要染指我們的石油礦藏,但外國人會提供比較優渥的條件。你聽過歐列格·沃洛諾夫?他是俄羅斯石油公司的董事、俄國排名第十四名的富豪,也是一位鷹派分子之一。收購這裏的石油礦藏是他優先考慮的工作重點之一。」
「信不信由你,但我太太一直在找這幅畫。它對她具有特殊意義。我知道、我知道,我娶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女人。」
把三位油商送到內政部之後,我返回家中。我一走進樓梯間,街童們馬上一溜煙地跑開,但是留下他們賴以維生的一支金屬烤肉串和一把鑿子,烤肉串用來炙烤鴿子,鑿子用來敲下鬆散的磚塊,然後他們以一塊一盧布的價錢賣給施工的包商。
「你不必照顧我。我跟你說了很多次。」她邊說、邊捏捏我的手指,力道決然,但是傳達出感激。「我一直攢下殘障輔助金,我已經存夠了錢買車票,而且我會借住在一個大學同學的表親家。」
她點頭,牆上身影隨之晃動。札哈洛夫展覽室是博物館面積最大的畫廊,也是她的最愛。一九八七年、我跟她初次相遇,地點就是那間展覽室。她剛受聘為館中的文物修復師,那天是她頭一天上班。
「沒錯。情況可能更糟。」他吃力地說。「我乾脆被降級成副部長算了。」
「別傻了,墳場具有百萬年歷史。」
「但是不包括這幅?」
我突然有個念頭。我走回娜迪亞的公寓,取出她的修復工具箱。工具箱在她的桌上,擱在成疊黑白照片之間,這些照片皆經同一位宣傳員的審查,也就是他把格羅茲尼的官員畫入札哈洛夫的油畫之中。從畫中除去這位官員之後,娜迪亞對這位審查員大感興趣,特別是當她發現他把同一個人的影像畫入數百張經過審查的照片之中,從少年一直畫到暮年。如果你把這些照片一字排開,你說不定可以從照片的背景中,看到這個陌生人的一生在眼前開展。我的目光停駐在其中一張,根據照片背面的鉛筆標示,那是一九三七年的聖彼得堡,照片中的他只是個小男孩,一張胖嘟嘟的圓臉,一雙灰色的眼睛,一頭亂髮,在群眾之中幾乎不起眼。我感覺他抬頭盯著我,愈逼愈近,張力無窮,一時之間,我無法動彈:他的凝視刺穿了我,將我固著在此刻我倆共享的空間。他怎麼死的?過去五年以來,這個問題好像敲打自動收報機、滴滴答答地回蕩在我心中,但除了我自己的孩兒之外,我從未問起另一個小男孩怎麼死的。
「十一萬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