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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 孫女們

A面

孫女們

     莉迪亞
夏季之時,土地的創傷瀰漫雲間。黃褐的煙霧籠罩市區,好像一層慢慢在空中風乾的亮光漆。人稱「十二使徒」的十二座鎳礦冶鍊廠環繞一片工業廢水的湖泊,飄散出二氧化硫的廢氣。雨水打在我們的皮膚上,感覺燒灼。塵污凝結成一層濃密的雲幕,遮掩了星光。月光好像是我們外婆們提及的陳年舊事。我們白天不必上學,晚上不會天黑;我們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接吻;我們盡情享受屬於我們的夏日。我們一早照照鏡子,赫然發現一顆顆雀斑,我們看看絕對不想長毛的地方,赫然發現一根根體毛;我們是如此笨拙、如此不自在。我們把肺癌的X光片當作「海灘男孩」的唱片封套,我們思索肉體如何背叛心靈,不禁懷疑成長本身是否一種病狀。我們墜入情網,我們失戀分手,次次驚心動魄。我們經常是一個日後讓自己想了就懊悔的那種人。
弗拉基米爾
說不定他們從頭到尾始終同床共枕。我們哪知道?
         科里亞
「你有點辜負了你外婆的盛名。」我們的老師說。並非每個人都有一段引以為榮的家族傳奇,我們帶點忌妒,恨恨地大笑。

葛莉娜不可能預見這些事情。我們全都料想不到。兩人第一次約會時,他邀請葛莉娜沿著水銀湖漫步。沒錯,那個水銀湖、那個囤積了冶鍊廠毒性廢水的人工湖泊。第一次約會耶。我們可不是開玩笑。但這事想了就令人傷心。算了,乾脆忘了科里亞,即使我們怎樣都忘不了。
不久之後,葛莉娜的芳蹤無所不在。她的名字連續五十七天出現在報紙上。她不但代表我們地區參加在諾沃西比爾斯克舉行的選美,同時也是獲選為西伯利亞小姐選美競賽拍攝宣傳廣告的三位參賽者之一。我們看到她的頻率高於我們看到自己的爸媽和男友,甚至超過我們看到鏡中的自己;她的臉孔簡直是我們的國旗。
在才藝表演項目中,一個面黃肌瘦、高高瘦瘦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女孩用俄式三弦琴拉奏《拉赫瑪尼諾夫》。一個戴著假指甲、假睫毛、假乳|房、夾扣式假髮的巴爾瑙爾女孩蒙上眼罩,速解魔術方塊。這些博學的金髮尤|物是何方神聖?評審們跟我們一樣驚訝。當大會宣布葛莉娜即將表演《天鵝湖》的白天鵝單人舞,我們全都安靜了下來。
魯斯蘭
「芭蕾舞?」她爸爸問,他的嗓音喑啞,喉嚨因為鎳礦粉塵而刺痛。他將在五十二歲辭世,已比一般礦工多活了三年。「你還是個學生,你會忙著學習、領導團隊。」
在機智問答項目中,我們譏笑其他參賽者事先排演的流暢對答。當葛莉娜走向麥克風,我們全都安靜下來。主持人介紹她,然後低頭參閱手中一組綠色的資料卡,一瞪瞪了好久,此舉引發懸疑氣氛,卻也讓他看起來像個不識字的文盲。「西伯利亞小姐選美競賽對你具有什麼意義?」他終於發問。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二〇〇〇年,新總統上任,我們興高采烈。
葛莉娜溫婉地笑笑,轉向離她最近的麥克風。「在全國觀眾面前代表我的家鄉,對我而言意義相當重大。我很高興這項選美活動讓大家注意到西伯利亞豐富的文化傳統。幾百年來,西伯利亞經常被當作囚禁罪犯和流亡分子的牢房,但我們不是罪犯,我們也不是囚犯。我們是祖國的人民,不久之後,全世界都將意識到我們西伯利亞人不但開採俄羅斯聯邦所需的燃料,更是俄羅斯聯邦的動力。」
葛莉娜在一九七六年出生。產科醫生不太喜歡孩童,因此,當他看到她卻沒有皺眉,大家莫不將之視為一個吉兆,認定她是個美人胚子。隨著葛莉娜一天天長大,我們全都認可產科醫生當年的真知灼見。葛莉娜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媽媽,而是像她的外婆。
我們好幾年沒聽到葛莉娜的消息。生了女兒之後,她從眾人的監看中淡出,大家的焦點轉向新任的西伯利亞小姐和年輕一輩的小明星。她主演的電影從戲院移到電視播出,而後從各種頻道銷聲匿跡。我們不再談論她。我們必須為自己的生活操心。
礦區開採金、銅、鈀、鉑等其他金屬,但是鎳礦是我們的命脈。「十二使徒」冶鍊廠以兩千度的高溫焚燒礦石,萃取純鎳,空中飄落的雪花染上不同的色彩,端視前一天焚爐鍛煉哪種金屬:純鐵是紅色,純鈷是藍色,純鎳是有如雞蛋的鵝黃色。我們以皮膚裸|露之處的疹子判定景氣,疹子擴散的範圍愈大,近來的景氣愈佳。就連那些從來沒有點過一支香煙的人,也咳得像個老煙槍。但是採礦集團妥善照顧大家:我們到溫泉區度假,國際勞動節之時,市區各處都有慶典活動,而且放眼六個時區,我們的薪資收入高居各個都會區之冠。當我們的爸爸們身體不適,採礦集團提供病床。當他們撒手西歸,採礦集團提供棺木。
當葛莉娜主演的第一部電影在戲院上映,我們帶著我們的孩子們和他們的外婆們前往觀賞。葛莉娜整個人跟兩層樓一樣高,看起來更加嬌美。她飾演一個受制於漫天大謊與陰謀事件的女英雄,她被美國中情局挾持,而後利用她過人的智力與體力成功脫逃。她的演技冷靜之中帶著狡詐,即使最危險的時刻,她也說得出極具爆炸力的俏皮話。影評人抨擊「瞞天大謊」劇情荒誕,難以置信,但是我們不在乎。我們昔日的同學、我們的好友,領銜演出一部劇情片,而我們在此悉心觀看。

「這事還有一點非常奇怪,像您這樣一位藝術家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小官繼續說,完全沒有察覺葛莉娜的神情愈來愈哀傷。「這兩個士兵遭到囚禁的牧野相當有名,最起碼當地人都知道,因為以前有一幅懸挂在『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的風景畫,畫的就是那片牧野。」
  薇拉
選美競賽的那晚,大家全都放下工作。我們擠在電視機旁,等著收看葛莉娜和西伯利亞其他市鎮的年輕小姐登上舞台,那些市鎮出名的不是美女,而是關閉的軍事基地和停產的鈾礦。時值九月中旬,外緣的窗格已經覆滿一層薄霜。甜滋滋的香檳酒擱在冰箱里冰鎮,伏特加在我們的酒杯里散發出暖意,我們一邊啜飲,一邊看電視,當樂隊奏起《愛國者之歌》,我們示意彼此別出聲,跟著樂隊輕哼,但是沒有合唱。我們的國家才三歲大,國歌的歌詞尚待編寫。主持人大搖大擺地走過舞台,歡迎大家收看第一屆西伯利亞小姐選美,他兩頰紅潤,神態樂觀,一看就知道從未在西伯利亞久待。他介紹每一位參賽者,但我們眼中只有葛莉娜。
但是地底唯一的色彩是銀白的金屬光澤。我們的爸爸們十二小時輪班,深入產量稱霸全球的鎳礦礦坑,轟炸礦石。礦坑直下我們踩踏的地面,深達一千米半,坑底的空氣是如此凝重熾熱,即使是一月,礦工們依然脫得只剩下內衣褲。過了幾個鐘頭、回到家中之時,他們跌跌撞撞走向洗澡間,卸下外套、毛衣、襯衫、長褲、以及風乾黏附在他們胸膛、脊背、大腿上的鎳礦塵灰,在踏入洗澡間的短短几秒鐘之前,我們的爸爸們是堅不可摧、閃閃發光的金屬人。
但是葛莉娜非常堅持。「我要跟我外婆一樣跳芭蕾舞。」
軍方官員非常樂意把醫療和兵役紀錄交給寡頭大亨的夫人,因為軍方無能至極的行政中樞有個附屬單位,專為寡頭大亨、政客和騙徒服務——這些人有錢有勢到連一個大兵的姓名都不知道,即使大兵們為了他們上戰場——該單位辦事效率極高,不到一下午的時間,一個職位不高、自稱是「瞞天大謊」影迷的小官就把科里亞的檔案交給葛莉娜,檔案中依照重要性遞減的分類表辨九*九*藏*書識科里亞,最上方是他的軍階,最下方是他的血型。
隔年,為了自娛,也為了提振營區的士氣,營長商請葛莉娜的外婆創辦、訓練、領導一個小型的芭蕾舞團。舞團排練了三個月,而後正式首演。有些團員小時候學過芭蕾舞,其他團員則略知農民舞。經過幾個下午的漫長討論,營長和葛莉娜的外婆決定演出簡約版的《天鵝湖》。團員們被冠上似是而非的法國名字綵排演練,一直跳到雙腳布滿水泡。葛莉娜的外婆威脅恫嚇,指示這些人民的公敵一再重複同樣的動作,重新鍛煉她們的肌肉記憶,硬生生教出一群優雅的舞者。大家愈來愈不曉得她是俘獲者、受俘者,或者兩者皆是。但當拉傷的肌肉和腫脹的腳趾疼痛稍止,當幕布拉起、營區的探照燈點亮福利社的另一側,大家都看得出來某個非比尋常的演出即將登場。
你看看對街。葛莉娜的女兒跟我們的女兒們一起攀爬公園的遊樂設施,又笑又鬧地滑下溜滑梯。那個小女孩真漂亮,我們都不否認。葛莉娜通常跟我們一起坐在長椅上,跟著我們一起回憶美好的往事,抒發心中的鬱悶,分享生活的喜悅。我們大多閑聊我們的孩子們。他們讓我們多麼氣憤;他們讓我們多麼傷心;我們多怕讓他們失望,甚至擔心得從夢中驚醒。大家都討厭一個自吹自擂的人,況且,稱讚我們的孩子們等於詛咒他們厄運當頭,但即使只是偷偷地對彼此坦陳,我們都承認我們確實感到驕傲,真心以他們為榮。我們竭盡所能給予他們一切,但是我們最重要的贈禮莫過於將自己的平庸烙印在他們身上。他們說不定忌妒我們,他們說不定認為我們缺乏野心、眼光狹隘,但是總有一天他們會了解,他們之所以保住性命,原因在於他們的平庸。再過幾年,他們將成家立業,養育他們自己的小孩。我們不禁猜想,我們的孫子們會跟我們說些什麼故事、他們的故事跟我們的故事究竟一樣不一樣。
第二次車臣戰爭開打——說不定沒有所謂「第二次」,而是一場持續了數百年的戰爭重燃戰火,我們讓制定教科書的歷史學家做出判定吧——葛莉娜的故事急轉直下,即使直到日後、當她再度成為我們其中之一,我們才曉得這回事。當俄羅斯聯邦的經濟復甦首度露出曙光,葛莉娜陪同寡頭大亨到格羅茲尼出差,沃洛諾夫因採礦致富,但在俄國的富豪排行榜上,他只是第十四名,他急於跨足石油業,車臣的油田在為期十年的戰爭之中皆未開採,提供了絕佳的起點。沃洛諾夫跟各個部長開會之際,葛莉娜追查科里亞的消息。歷經莉迪亞那樁可怕的事件之後,他以傭兵的身份再度入伍。她已經好多年沒見到他。當年他服完兩年兵役之後,公關人員、經理、經紀人架起層層難以穿越的屏障,防止像他之類的男人接近她。她猜想他是否曾經試圖聯絡她,是否因為她的沉默,所以被逼得走上謀殺莉迪亞的絕路?
最好從我們的外婆們開始說起。想當年,葛莉娜的外婆是勞改營的知名人士,我們的外婆們則是台下的觀眾。她們原本是麵包師、打字員、護士、工人,後來有人半夜敲門,抓走她們。她們以為這肯定是官僚單位一時失察,抓錯了對象。如果無法判定哪些人清白無辜,司法體制怎麼可能稱得上絕對可靠?有些人被押上朝西駛過西伯利亞大草原的火車,前胸貼後背,擠在車廂里,車廂牆上布滿以前一批批囚犯的姓名,模糊的粉筆污漬有如一個個鬼魅,縈繞于車廂之中。即使如此,她們依然誤信司法體制百分之百可靠,甚至連被推上駁船、順著葉尼塞河朝北漂流之時,她們依然堅守這個錯誤的信念。但當她們下船登岸、踏上光滑閃亮的苔原,她們的錯覺終於被夏日燦爛奪目、無止無盡的陽光燒灼一空。在遙遠的小城,她們的姓名遭到凈化,從此自家族歷史之中除名。在照片中,她們的臉孔被塗上漆黑的墨汁。我們從未見過她們,但是我們是活生生的例證,證明她們確實曾經存在。她們在北極圈北方一百千米之處締造了我們的家園。
節目插播廣告,廣告之後,參賽者穿上高跟鞋和泳裝;我們之中少數幾人認為這個活動淫穢不堪,只不過美其名為「選美」,他們指出,只有在色|情|片之中,泳裝和高跟鞋才會搭在一起,但我們聽聽就算,不以為意。當其他參賽者登場,我們噓聲四起,期望藉由意志力讓她們跌跤、摔斷鞋跟、無緣無故自發起火。我們詛咒她們精神崩潰、情緒失控、斷手斷腳、慘遭斬首、承受聖經舊約的種種刑罰。我們忽然凶性大發,殘酷不仁,但是感覺卻沒什麼不對,甚至相當適切,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興起凶念。當參賽者穿著泳裝走過舞台、卻沒有摔斷鞋跟或是跌跤,我們判定她們肯定是色情女|優,否則哪有機會經常練習?只有穿在葛莉娜身上,泳裝才展現出如同晚禮服般優雅的風情。
「別這麼愁眉苦臉!」小官說。「我們經常把健康的士兵列為陣亡,畢竟人一死,我們就不必支付薪資。陣亡是為了方便做賬,而不代表這個人是否活著。事實上,我們有個病患,他以前跟科里亞同一連,我們老早把他跟科里亞一起列為陣亡。」
大提琴顫音高亢。葛莉娜踮立,一件蓬鬆的白紗舞裙圈住她的纖腰。她抬起左腿,舞鞋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小提琴的琴聲一響,她的腳尖也剛好落地,喔,我們多麼希望我們外婆們依然健在,親眼見證這個場面。其後兩分鐘三十秒,她翩然起舞,整個城市陷入沉寂。禮堂遠在一千七百千米之外,我們卻從未感覺跟我們的朋友如此親近。來自莫斯科、聖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參賽者只看到一名女子在舞台上輕輕揮動手臂,但我們看過她頭一次穿上芭蕾舞衣、舞蹈老師在一旁氣餒地嘆氣。我們看過當我們跟她說起她外婆的故事、她那副張口結舌的模樣。我們看過她三年級數學課堂上被鞋帶絆倒、騰空摔到地上。但當表演進行到最後十五秒鐘、葛莉娜跌了一跤,我們可不能怪罪鞋帶。我們只能將之歸咎於一連串令人生畏的凌空越步、滑溜的舞台地板、過度雄心勃勃,或是天賦不足。她踮起右腳,騰空躍起,卻重重落地,壓到左腳。樂團一陣喧鬧,麥克風因而接收不到她內踝骨折的聲音。我們只聽到主持人大聲驚呼、葛莉娜尖叫一聲撞上地板、揮之不去的中提琴樂聲——一位中提琴家不屈不撓地拉到樂譜最後一小節,即使其他團員早已安靜下來。葛莉娜強撐著身子坐直,臉頰漲得通紅,芭蕾舞裙披散在周圍的地上,盈滿聚光燈每一寸燈光。她抽抽搭搭地看著鏡頭,那種挫敗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如此私密,我們幾乎也想哽咽。
儘管她那件頭巾縫製的迷你裙在學校掀起醜聞,葛莉娜照常在採礦集團五十周年紀念大會表演芭蕾舞。克里姆林宮的官員們搭乘螺旋槳小飛機而來,恭賀我們。我們最無能的官僚們獲頒勳章和獎狀。官員們告訴大家,我們居住在地球的頂端,所以世界其他區域的人民可以仰頭瞻仰我們。我們的爸爸們看到官員們的錄像致謝,莫不大感欣喜。諸位不但開採蘇聯所需的燃料,他稱頌,更是蘇聯的動力。慶祝活動最後一夜的壓軸好戲是市中心的戶外芭蕾舞公演。舞者們遠自波修瓦大劇院和基洛夫搭機前來公演。葛莉娜居然獲選為伴舞舞團的一員,跌破眾人的眼鏡。「十二使徒」兩星期之前就熄火,七月的陽光射穿天空殘餘的雲朵,有如一盞聚光燈,將葛莉娜呈現在我們眼前。

當其他參賽者展現才藝、繼續表演歌曲、特技和派對把戲,葛莉娜接受治療。我們垂頭喪氣,難過到無法為了葛莉娜譏笑她的對手們。加冕典禮之時,她坐著輪椅被推到台上,腳踝敷著冰塊。我們沒辦法看著她敗北。我們太過投入,無法輕言九九藏書放棄。那個晚上提供了某些我們談論多年的話題。選美尚未結束,我們已經開始批評她準備不周、驕矜自大、執意不願跟我們請益,她若事先請教我們,我們大可提出告誡,警告她註定會失敗。主持人從評審小組手中接下一個信封,在台上開封。他眉頭一皺。這會兒他可不是故作懸疑,默不作聲;他反覆念出那個名字,顯然真的不敢置信。雖然我們事後得知洛沃諾夫是選美競賽的主要贊助者之一,而且獲勝者的名字早在比賽三天之前就已寫在信紙上、封入信封內,但當我們回想主持人對著攝影機不自然地笑笑說「我很高興向大家宣布,西伯利亞小姐正是葛莉娜·伊娃諾娃」,心中的愉悅卻未稍減。名次一揭曉,我們鼓掌叫好,放聲尖叫。我們重重踩踏地板,我們在走廊上手舞足蹈。我們早知她辦得到。我們始終毫不懷疑。葛莉娜濡濕的眼中閃爍著鎂光燈的光芒,她沒辦法登上舞台,所以工作人員把她抬到台上,主持人為她戴上一頂金黃的后冠。不到一個月,葉片的金漆逐漸剝落,露出底下的鎳合金。
當天晚上,她要求學習芭蕾舞。
「好消息是,他的連隊駐紮在距離這裏五千米之處。」小官說,「壞消息是,他被列為陣亡。」
我們這個歲數的男孩大多沒有能力花錢打通關卡,靠著賄賂進大學讀書,科里亞也不例外,結果國家的緊張情勢剛剛開始升高,他就被徵召入伍,不得不服役。離開之前,他在雜貨店蔬果區的走道上跟葛莉娜求婚,由此可見這人對「浪漫」的看法,我們無須多言。對了,葛莉娜懷孕了。軍方允許兩種人士延期入伍:一是父兼母職、獨力扶養一個小孩的父親,一是家裡有兩個,或兩個以上小孩的父親。因此,葛莉娜和科里亞有幾個選擇:他們可以馬上結婚,然後離婚,好讓科里亞「獨力扶養」他們的小孩,或者,他們可以踏入禮堂,祈求老天爺讓他們生下雙胞胎。我們力勸葛莉娜兩者都不可行。她才十八歲。她還有大半輩子可做出魯莽輕率、無法挽回的錯誤。理智一點。去一趟診所,她就可以處置腹中的孩兒和不成材的男友。但是儘管我們提出一個個合情合理的規勸,她依然深愛科里亞。那些我們從小看到大的電視劇,劇中愛情的力量戰勝一切,時運不濟的戀人始終克服一切障礙,唉,這些顯然都是不切實際的神話,就像是電視播報的新聞;但是當你自己是主角,所謂的「顯然」便失去了意義。結果我們全都嫁了一個「跟這種人結婚真可憐」的男人。科里亞入伍之後,葛莉娜似乎日漸枯竭,好像縮了水,看起來就是少了什麼。難道我們誤判他們對這段感情的投入?葛莉娜始終像嵌鑲玻璃花窗一樣鮮明嬌美,但是我們料想不到科里亞竟是讓她盈滿光彩的陽光。
小官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解釋,他顯然非常不情願拒絕一位寡頭大亨的夫人,更何況她是領銜主演「瞞天大謊」的大明星,但是山區依然戰火頻傳,即使該區域已經美其名為「反恐行動區」。
「你提到的那幅油畫呢?那幅顯現科里亞喪生之處的油畫?」葛莉娜稍後問道。「我要看看那幅畫。」
我們的外婆們坐在充當觀眾席的福利社板凳上,可想而知地,整個演出荒腔走板。最近的一個交響樂團遠在一千八百千米之外,因此,樂曲透過銹跡斑斑、原本用來儲藏洋蔥的留聲機喇叭流瀉而出。這出芭蕾舞劇需要幾十位舞者,舞團卻只有十位團員,其中四位用煤炭畫上鬍鬚,扮演齊格菲王子、魔法師羅斯巴特、各個不同的男僕、家庭教師和名門士紳。湖上只有寥寥幾隻天鵝;後來有些人開玩笑說有人搶先一步前來狩獵,殺光了禽鳥。團員們舞姿凌亂,頻頻出錯,沒有人跟得上節拍,樂曲早已終止,眾人的手腳依然胡亂擺動。但是葛莉娜的外婆隨後登場,悄悄踏入一圈燈光之中,獨自矗立在舞台上。她的頭髮梳洗整齊,戴上羽毛頭飾,雙肩有如夏日的北極熊一樣雪白,腳上系穿一雙真正的絲綢芭蕾舞鞋。我們的外婆們靜了下來。有些人回想起過去那段到音樂廳看表演、歡度生日節慶、手執高腳杯、啜飲香檳酒的日子,有些人利用時間暫且打盹。但是我們猜想她們絕大部分深感震懾。她們天天在礦區工作十四個鐘頭,吸進大量鎳塵,連打噴嚏都帶著點點銀光,誰料想得到她們居然有機會觀賞基洛夫首席芭蕾舞伶的私人演出。
「我當然會出名。」葛莉娜邊說、邊對著鏡頭俏皮地眨眼。在觀眾鼓掌叫好、樂團高聲奏樂之前那兩秒鐘空檔,葛莉娜不需要后冠,因為她已經用那個俏皮的舉動為自己加冕。
既然我們在葛莉娜生命之中扮演配角,聚光燈不免也掃到我們身上。一家新開張的美容院免費幫我們修指甲,因為店主覺得葛莉娜的老同學們若是大駕光臨,說不定會讓人覺得店裡生意興隆,格調高雅。昔日的男友們打電話來道歉。我們的媽媽們開始偷聽我們的談話。我們把握機會享受每一刻。我們這麼說不會顯得小家子氣吧。
                葛莉娜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後期我們身邊種種晦氣的事件中,莉迪亞的遭遇特別引人注目。莉迪亞曾是我們的姊妹淘,後來搬到洛杉磯,嫁給她在網路上認識的鋼琴調音師。後來兩人的婚姻畫下句點——我們全都採信這個說法——莉迪亞返回基洛夫斯基,搬進她媽媽家。她媽媽是薇拉·安卓亞弗娜,你當然記得薇拉,對不對?那個當年跟蘇聯秘密警察告發她自己母親的女孩?蘇聯時代,她衣食無虞,但是她的好運隨著蘇聯的解體隕落。到了莉迪亞返家之時,薇拉已經跟那群戰後僱用科里亞的販毒幫派扯上關係。莉迪亞發現她的童年故居變成犯罪天堂,不禁又驚又怒。她當然跟我們這群閨蜜發泄她的憤怒和不滿,她叮囑我們保密,但她怎能指望我們不跟別人分享這種閑話?不到一星期,消息就傳到幫派老大耳中,他隨即下令格殺。但是罪惡感就像鎳礦,不但來源有限,而且可以經由多種方式拆解分析,按下扳機的科里亞和那群小混混承擔最多責難,其次是下達格殺令的幫派老大,然後是跟幫派分子打交道的薇拉。跟幫派挂鉤的警察局長難辭其咎,莉迪亞自己也必須負責,誰叫她信任我們、以為我們會幫她守住這種精彩的閑話?最後才輪到我們,我們分攤一小部分罪惡感,這一小部分還由我們六個人均分,因此,我們全都不會感到愧疚。我們曾是七人小組,莉迪亞曾是我們其中之一,但是我們始終認為,散播謠言、最終導致莉迪亞遭到謀殺,並非唯我們是問。
羅曼
儘管出了種種差錯,營長依然非常高興。其後八年,他每年夏至和冬至都贊助芭蕾公演。但他之所以平步青雲,一再陞官,原因可不在於為人慷慨,免費致贈任何物品。對一個決心在囚犯們翹辮子之前壓榨出最後一絲生產績效的人而言,營長發現芭蕾舞公演竟是一個極有效率的脅迫手段。觀眾席的座位——連同加給的配糧——保留給那些超越生產績效的人們,而績效的標準卻是逐年升高。葛莉娜的外婆害她的觀眾們減低了幾年陽壽。
我們聽說葛莉娜從車臣回來之後就變了一個人。她食欲不振,鬱鬱寡歡。即使下午帶著女兒出去公園散步,她依然一臉蒼白、神情厭倦地回到他們的頂樓華宅。不管她在車臣看到了什麼,她整個人都變了——我們不太清楚她看到了什麼,我們講述的一切只是謠言和傳聞,但你若把這些道聽途說的故事加到葛莉娜之類的人物身上,故事就成了傳奇。
兩星期之後舉行試鏡,地點是我們以前中學的禮堂。我們上了濃妝,光著大腿,一個接著一個登上舞台。選角總監繞著我們打轉,拍拍我們的大腿,捏捏我們的臀部,好像挑揀紅菜頭的老太太read.99csw.com,檢測我們的肌肉是否結實。我們大多在第一輪就遭到淘汰。葛莉娜可不。當選角總監看到身穿頭巾迷你裙的她,不禁放心地嘆了一口氣。他在她身邊繞了又繞,碰也不碰她一下,只是盯著她裙子的下擺。「你有什麼才藝?」他問。「我會跳芭蕾舞。」葛莉娜回答。他點點頭。「把你的舞鞋帶到諾沃西比爾斯克。」

學校指定我們的孩子們閱讀新版歷史教科書,我們幫他們做功課,他們讀到彼得大帝的事迹,十萬農奴為了興建他在涅瓦河畔的華城喪生性命,但是全世界都同意聖彼得堡是人類奇觀之一。他們讀到沙皇、皇室的權力、勞動階級、十月革命。他們讀到過去的領導人,我們跟著閱讀,新版教科書對他的評價與我們那個時代不大相同,令我們大為訝異。我們重新思考我們外婆們的歷史地位。說不定她們的犧牲是必要的,說不定為了國家的興旺,她們的苦難是合情合理。最終而言,她們為了我們犧牲自己。當我們的孩子們大聲朗讀蘇聯的瓦解是二十世紀嚴重的地緣政治災禍之一,我們點頭稱是,告訴他們:「這話絕對屬實。」
在勞改營的第一年,葛莉娜的外婆備受禮遇,像是上賓,不像犯人。她的私人雅房有一張單人床、一個讓她收放衣物的五斗櫃、一個燒柴的爐子,陳設簡樸,但是相當乾淨。營長一星期數度邀請她到他的辦公室茶敘,他們隔著堆滿登記表、配給表、函件通知、上級指令的桌子坐下,討論瓦加諾娃教學法、首席芭蕾舞伶的大腿骨應該多長、柴可夫斯基指揮之時是否真的害怕自己會搖斷了頭、致使伸出左手撐住腦袋瓜。葛莉娜的外婆說營長是「胡扯聯邦的忠誠國民」,因為他堅稱《天鵝湖》包含一段芭蕾舞大師莫里斯·裴堤帕最出名的雙人舞。除了他六歲的外甥之外,沒有人膽敢如此直率地跟營長說話,但他沒有削減她的配糧,也沒有用九克的子彈打穿她的腦袋。他再奉上一杯茶,建議兩人說不定下星期會達成共識,她聽了回了一句:「意志薄弱之人才會以達成共識為目標。」我們對她的仰慕忍不住稍微攀升。營長亦然。
車臣戰爭結束不久之後,礦區開始裁員。自動化機械開採鎳礦的效率勝過我們的先生們。退休金隨著國外股市震蕩消失一空。連那些保住工作的人都為了生計掙扎。由於盧布崩盤,薪資和退休金拖了幾個月才發放,進口商品取代常見的蘇俄品牌,但是沒有人買得起。我們考慮搬到氣候比較溫和的地區,但籌措不出搬家的費用。更何況我們的孩子們是第四代移民,已視北極圈為他們的家園。這代表著某種意義,即使我們不太清楚意義何在。
葛莉娜在採礦集團擔任接線生,星期二晚上修計算機課。當我們在木製的巴士站看到第一張首屆西伯利亞小姐選美競賽的海報,她也在場。海報籲請年輕貌美、才藝雙全的女孩,參加這個全國電視轉播的活動。我們望向葛莉娜。她望向她的纖腰。
迷你裙引起了科里亞的注意。如果辦得到,我們會徹底把他從我們的故事之中刪除,就像審查員們拿著噴筆,從一張張葛莉娜的外婆曾經露面的照片中,塗去她的影像。科里亞這小子啊,身高不到兩米,骨子裡囤積的傲慢,卻高達一百米,這種年輕小夥子讓你覺得:你若沒辦法打動他,你就不夠格。他始終歪著身子,好像快要滑到地上,頭上戴著一頂歪七扭八的帽子,整個人像個斜體字母。若是在其他國家長大好好培養,他說不定會成為投資銀行家,但在這裏,是他日後卻成了殺人犯,而且是那種謀殺自己人的下等殺人犯。
時光荏苒,歲月流逝。隨著運動的結束,監獄紛紛拆撤。營區的行政官員從內政部轉任到鋼鐵冶金部,辦公室甚至換都沒換。開採鎳礦的礦工還是同一批人。我們的外婆們嫁給礦工、冶鍊廠技工、甚至前營區警衛。為了收入與現實考量,她們待了下來:北極圈鎳礦的薪資是全國之冠,更何況獲釋的囚犯們很難拿到回鄉的居留證。葛莉娜的外婆便是其中之一。她撫養女兒長大,教導學童們。一九六八年五月臨終之時,她躺在病床上,緊緊抓住值班護士的手臂,低聲說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還來不及跟護士說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她就撒手西歸。
如今我們隨時都看得到葛莉娜——我們可不是在電影院高聳的熒光幕上相見,而是在市場、大街、公交車的候車亭碰面。她的臉孔跟我們的臉孔一樣大,我們都承認她還是比我們漂亮,但是我們早就過了忌妒別人長相的歲數。大體而言,我們過得相當愉快。石油和天然瓦斯的價格不斷攀升,盧布的幣值因而趨於穩定。隨著中國的經濟日益成長,採礦集團的獲利也愈來愈高。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的觸媒轉化器都是基洛夫斯基的鈀礦製成,多謝那些希望自己國家有片清朗天空的歐美環保分子,我們的礦區產量日增,我們的市鎮也在愈來愈濃密的工業烏雲之下蓬勃發展。
葛莉娜神情肅穆地點點頭。
艾列克賽

三天之後,葛莉娜會晤「格羅茲尼鄉土博物館」的前任副館長。博物館已在幾年前遭到摧毀,副館長開創事業的第二春,現在是個觀光導遊。
小官從檔案里拿出一張照片。照片已經摺疊了好多次,照片上的人物看起來甚至如同複印在方格紙上。他把照片遞給葛莉娜,她看到一個穿著豹紋比基尼的女人站在兩個穿著豹紋短褲的男孩中間,背景是「十二使徒」緩緩飄出的黃褐煙霧。照片是葛莉娜結識科里亞幾年之前拍的,她認出他是照片中那個比較高的男孩。
直到小學三年級,我們才了解葛莉娜的爸媽為什麼不讓她跟我們交朋友。背誦了九九乘法表之後,我們出去吃午餐——我們精於默記與念誦,九九乘法表難不倒我們。葛莉娜被一條鬆開的鞋帶絆了一跤,忽然往旁邊傾斜,手裡的書本飛到空中,跌跌撞撞,整個人摔到書堆里。在此之前,我們從未見過一條鞋帶造成如此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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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洛夫格勒,一九三七年至二〇一三年
主持人眉頭一皺,臉上閃過那種既是驚喜、也是讚許的奇特表情。「如果你當選為西伯利亞小姐,你有何打算?」他問。
「我想要看看他在哪裡喪生。」葛莉娜說。
自始至終,我們再怎樣降低期望,葛莉娜總有辦法讓我們失望。芭蕾舞老師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課堂名單上,原本相當興奮,後來卻日漸氣餒。儘管繼承了她外婆的美貌,葛莉娜的舞技卻如同受到驚嚇的鴕鳥般笨拙。她連做個基本的伸展操都跌得四腳朝天。公演之時,她被降格到舞團之中最不重要的角色,真是謝天謝地。但是我們實在不該如此苛刻:如果她是其他任何人的孫女,我們絕對不會批評她跳起舞來像是飽受內耳炎困擾的病患。更何況我們無須承受任何壓力——沒有人對我們抱持期許,沒有人預料我們在任何一方面表現出眾——因此,我們無法了解那種你在某個領域似乎註定成功、結果卻一敗塗地的感受。所以啰,別再提醒我們。我們真的想要寬容親善。
沃斯卡

她爸爸嘆了一口氣,雙手拂過一縷縷電暖爐散發出的滾燙熱氣。這些年來,他始終質疑他和他太太為什麼刻意隱瞞這位家族名人,答案卻相當單純:他們是勞改營的下一代,而且有個長得非常像她外婆的女兒。葛莉娜的爸爸深知她最好收斂每一個令她鋒芒畢露的特色,直到那些七嘴八舌的婆婆媽媽認定她是她們的一分子,這樣一來,她的前途才有希望。
她爸爸是個礦工,她媽媽是一家紡織廠的女裁縫,沒錯,葛莉娜小時候,我們的媽媽們確實讚許她的父母。他們行事九九藏書合宜,設法保持低姿態,各方面都不引人注目。他們從早工作到晚,謹遵「道德法典」的第二條守則:勞動應當認真負責,增進社會福祉——不事生產之人,不應享有食糧。他們在家中高聲交談,音量大到我們的媽媽們隔著牆壁也聽得到他們沒有私藏任何見不得人的秘密。但是說來奇怪,我們小時候,他們不準葛莉娜跟我們玩耍。他們婉拒我們的邀請,不讓葛莉娜跟我們一起慶祝生日,「國際青年團結日」舉辦慶典活動時,他們一家也提早離去。這些舉動令我們的媽媽們起疑。「他們那家人啊,講得好聽一點是驕矜自負,講得難聽一點是破壞反動。」我們的媽媽們一邊悄悄耳語,一邊舀了一匙果醬加到熱茶里。當時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雖然清算整肅已經逐漸被人們淡忘,但是人們還是有意無意的說著類似的話。我們的城市不大,流言與耳語很容易成為裁決與定論。誰忘得了薇拉·安卓亞弗娜?她無意之間告發自己的母親,結果卻受到明斯克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各大報刊的讚揚?如果不是肺癌先一步奪走了她的性命,葛莉娜的媽媽說不定也遭逢類似的命運。
葛莉娜的目光仍然停駐在照片上。她依然看著科里亞,好像回到了過去,而你當然也只能凝視過去,才看得出照片中的人物與景緻;我們就是抱著這種心情,盯視照片中一個個少女時代的男友——那些因戰爭、地雷、槍炮、嗑藥過量、酒精中毒、礦坑意外、瘋狂駕駛、肺炎、艾滋病而喪命的年輕男孩。葛莉娜的心中肯定充滿我們所熟悉的哀傷——從得知少女時代的男友死於橫禍、英年早逝、白白浪費性命的那一刻,我們的心中就湧現這股悲痛,我們每個人都走過同樣的傷心路,這已經成為我們這個世代的標誌。他們的死令我們蒼老,好像他們無福消受的年歲加進我們自己年歲之中,好像我們背負著自己生命中的失望之餘,還得承擔他們始終不曾面對的挫折,因此,即使當我們獨自一人、在我們安靜的浴室里刷牙、眼睜睜地躺在我們空蕩的床上,即使當我們哄了小孩們上床睡覺,即使當我們的朋友們獨自一人、在她們安靜的浴室里刷牙、眼睜睜地躺在她們空蕩的床上,即使當房門緊閉、沒有人聽得見我們、沒有人看得見我們,我們依然不是獨自一人,我們依然從「我們」的角度思考發聲。
其後幾星期,她主演的電影逐一從錄像店的架子上銷聲匿跡,當局也不聲不響地取消她西伯利亞小姐的頭銜。她並未遭逢跟她外婆同樣的遭遇,被人拿著噴筆從照片中塗去,但是西伯利亞小姐的宣傳品中,她的影像全被移除。我們不怪寡頭大亨。「霍多爾科夫斯基事件」依然佔據各大報的頭版。葛莉娜失去聖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公寓、司機隨行的黑色豪華轎車、珍珠、皮草,每一樣不在她名下,或是她手邊沒有收據的東西,全部都被接收。寡頭大亨原本就不喜歡小孩,對他自己的小孩更是毫不關心,因此,他做出一個讓葛莉娜驚喜的讓步,准許她在基洛夫斯基撫養他們的女兒。

新的領導人在葛莉娜開始學習芭蕾舞的那一年上任,社會經濟改革、民主化隨後而至。我們的媽媽們放膽一試,悄悄話講得大聲一點,我們走過青春期,從女生變成女孩,逐漸找到我們自己的聲音。剛開始只是竊竊私語,這種謹慎的態度不失為明智之舉。改革就像流行歌曲,最先風行於莫斯科,過了好久才傳播到我們這裏。冬天到了,太陽躲到為時三個月的黑夜之中,我們群聚在停車場和廢棄的空地,窩在「白森林」銹跡斑斑的鋼鐵樹枝下,躲在荒廢的公寓和咖啡館里取暖,輪流傳閱索爾仁尼琴、詩人布羅茨基等人的地下刊物,我們隨著「皇后合唱團」的黑膠唱片起舞,唱片是某人二表哥的小提琴老師從歐洲帶回來的,我們穿上黑市買來的李維牛仔褲,牛仔褲看起來不錯,穿起來卻始終不太合身。我們交換陳舊的ryobra——也就是所謂的肋骨唱片、白骨音樂、骨頭單曲——一首首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搖滾樂禁歌,從黑膠唱片壓印到X光片上,然後放在留聲機上播放,音效悶沉。斷裂的肋骨,脫臼的肩膀,惡性腫瘤,擠壓的脊椎骨,一張又一張X光片被裁剪成粗略的圓形,歌曲被蝕刻在片子上,中間被香煙的微火燒出一個小洞,這些X光片象徵人類的種種病痛,隱匿在一道道凹溝之間的卻是布萊恩·威爾森純凈、喜悅的歌聲,想來真是心曠神怡。我們的爸媽說這些音樂是西方的污染物,難不成一首在世界另一端灌制的歌曲導致X光片上那一團惡性腫瘤?難不成癌症的元兇不是那些從窗外的煙囪飄進屋內、人人免費吸取的塵污?
葛莉娜問說科里亞是否已經陣亡。小官瞄了一眼其餘的檔案。
「嚴格而言,他不是陣亡,而是死於囚禁之時。但結果都是一死。」小官不疾不徐地傳達消息,就像平日說話的語氣。「我們尚未尋獲屍體,但在這種狀況中,就算其中一個士兵成功逃脫,另外一個……嗯,另外一個通常辦不到。達尼羅說另一個士兵喪生在那片埋了地雷的牧野。」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慶祝。我們的爸爸們因為肺病過世,我們的兄弟們和先生們接下礦坑的工作。他們從礦坑回家,全身銀閃閃,就像爸爸們以前一樣,但是他們沉默寡言,悶悶不樂,他們憂于生計,擔心得面黃肌瘦。他們剛剛入行,工作機會就開始銳減;採礦集團提供的員工福利銷聲匿跡;沒有療養度假村,沒有醫院病床;出售股票得到的盧布早已用罄,我們不再合法擁有這些我們父執輩冒死挖掘的礦脈。我們的媽媽們曾說:青少年渴望自由,成年人渴望穩定。當我們意識到她們說的果真沒錯,心中不禁一陣刺痛,感覺糟透了。我們的國家曾經強盛。全世界曾經懼怕我們。國家曾是我們的父君。如今我們有些什麼?傳染病和嗜癮症。年輕氣盛之時,我們認為自己跟國家的勢力爭鬥,但我們就是靠著這股勢力,才有辦法在地球的最北端生存。
「這話是什麼意思?」葛莉娜問。她不知道。我們不敢相信。我們七嘴八舌,爭相告訴她芭蕾舞團、邪惡的勞改營長、她外婆傳奇的一生。她搖搖頭,一臉困惑,不可置信,最後終於露出驕傲的神情。
但她的一生是我們外婆那一代的故事。葛莉娜的境遇才是我們這一代的故事。

一道牆在另一個大陸崩落,我們的共和國聯邦很快隨之瓦解。「新俄羅斯人」暨未來的寡頭大亨歐列格·沃洛諾夫來了。七十年來頭一遭,我們的城市對外開放。我們其中幾人收拾行囊,啟程離去。一個在「鄂木斯克—諾沃西比爾斯克」鐵路支線擔任收票員,後來嫁了一個工程師,生了三個男孩。一個拿到獎學金,在伏爾加格勒攻讀物理。一個前往美國,嫁了一個在網路上認識的鋼琴調音師。但我們大多留了下來。世界局勢隨時可能變化。現在可不是遠離家園的時候。
娜迪亞
六十年前、她外婆首度在勞改營登台表演時,就是選擇這支單人舞,如今她選了同一個舞碼,究竟想要證明什麼?我們的葛莉娜是新俄羅斯的文化偶像,為什麼決定表演一支蘇聯時代風行各地的單人舞?鎂光燈有如炮彈般引爆。白色的薄紗裹住她的纖腰,她高舉雙手,劃出一個圓弧,頭微微一歪,踮起腳尖,迎上聚光燈,開始表演。
到了第九年,一切畫下句點。葛莉娜的外婆再過不到三個月即將獲釋,而勞改營的營長墜入了情網。像他這種人可能真的愛上另九-九-藏-書一個人嗎?雖然不情不願,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沒錯,確實有此可能,他說不定欺騙自己,讓自己相信果真墜入情網。我們都曾跟這種男人打過交道,他們當然不是謀害眾人的官僚政客,而是酗酒的男友、拳腳相向的先生、以及那些誤以為種種討厭的毛手毛腳之舉皆是奉承的陌生人。方圓數千千米之內,葛莉娜的外婆是唯一一個見到了營長不至於感到百分之百憎惡的女人。說不定他將之誤認為迷戀?不管原因為何,他在她獲釋八十五天之前把她叫進辦公室。她隨手關上辦公室的門,至於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只聽說了警衛們傳播的謠言。據說營長坦然示愛,葛莉娜的外婆卻婉拒營長的情意。即使過了幾十年,葛莉娜的外婆婉言相拒的那一刻依然令人震驚。我們對她的仰慕原本已經漸漸乾涸,但故事進行到這裏,我們心中再度盈滿對她的仰慕,一想到我們曾經指控她與敵人共謀,我們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營長不習慣受到拒絕。警衛們偷聽到隱約掙扎、一聲尖叫、衣衫撕扯破裂。營區其他人熟睡之際,營長成了葛莉娜的外公。
簡而言之,她笨到變成了一個異議人士。請別評斷她:她只想跟統治階級保持一段距離,好讓自己享有同樣的特權,卻不必為統治階級的行動承擔道德責任。這些當然只是耳語,葛莉娜不是一個明目張胆的示威者。但凡是看過葛莉娜電影的人都知道,當其他觀眾默不作聲,光是一句耳語就足以造成騷動。
我們陪她走到診所,事後陪她走回家。我們以她為傲。我們覺得她很可憐。我們陪伴在她的身邊,為她加油打氣。

但是自從他太太過世之後,他愈來愈縱容,而且變得相當宿命。「好吧,葛莉娜,當然可以。」他說。隔天她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
啊,我們又講到自己。我們先從葛莉娜的外婆說起吧。她原本是基洛夫的芭蕾明星,連續五年擔任首席舞伶,後來因為捲入一個波蘭的地下運動組織遭到逮捕。在市區任何一處灰撲撲的擁擠街道中,纖細瘦高的她,看來始終一枝獨秀。雖然她跟我們的外婆們踏越同樣的鐵軌和小河,但她天生註定不會埋沒在礦區。勞改營的營長目光如豆,人格違常,卻也是個芭蕾舞的行家。兩年前,他在聖彼得堡看過葛莉娜的外婆表演《雷蒙達》,而且是戲院之中率先起立喝彩的觀眾之一。當他在名單上偷偷瞥見她的名字,他露出微笑——以他的工作性質而言,此舉可是相當罕見。他舉起小酒杯,跟他的副營長幹了一杯:「敬無遠弗屆的蘇聯藝術,它的力量如此宏大,甚至遠及北極圈。」
既然最近心中冒出這股善意,我們不妨談談葛莉娜具有哪些專長,比方說,她非常擅長讓自己變成眾人注意的焦點。我們中學一年級時,她穿了一件橄欖綠的迷你裙參加舞會,她用幾條她媽媽最醜陋的頭巾,縫製了這件迷你裙,我們從來不曾見見識這種場面:原本端莊的布料,這會兒緊緊裹住她的臀部,造就出一樁令人議論的醜聞。裙子只蓋住大腿的一半,比一條毛巾大不了多少,她大腿其他各處起了雞皮疙瘩。男孩們目不轉睛地瞪視,人人張口結舌,暗自感謝老天爺,然後把頭轉開,好像光是注意到葛莉娜的存在就是不法的淫穢之舉。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北極圈從來沒有迷你裙這種先例。我們聚在一起悄悄耳語,一致同意葛莉娜變成了應|召女郎,但回家之後,我們也動手縫製我們自己的迷你裙。
但是生活之中不乏欣喜。我們有了下一代。他們大哭大叫地來到世間,渾身蒼白,沾滿胎盤的黏液。他們生下來就撲哧咳嗽,口水飛濺。我們把他們抱入懷中,教他們笑一笑。我們為他們的周歲生日、他們跨出的第一步鼓掌喝彩。我們的孩子們永遠改變了我們和媽媽們的關係。憐憫取代我們眼中原本的輕蔑,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愛意;我們像關愛自己一樣關愛她們,因為儘管無心如此,我們卻已變成了她們。
葛莉娜說不定依然深愛科里亞,但她對他的愛意不足以阻止她每星期五晚上坐上那部鎳銀色的賓士轎車。「她攀上枝頭啰。」我們的媽媽們說,雖然我們從來沒有看到他們兩人在公眾場合露面,但我們亦表同意。歐列格·沃洛諾夫才三十五歲,年紀不算大,卻已是全國第十四名富豪。當採礦集團遭到拍賣,他利用向外國投資客、貪官污吏、黑幫老大籌募的資金,買下大部分股權。拍賣會只持續了四秒半。他付了兩億五千零一十萬美金,剛好比公開招標多出十萬美金。一個每年營收數十億美金的國有企業,怎麼可能只花兩億五千萬美金就買得到?集團的經營權折換成股票,分配給集團的員工。但是股票只有在莫斯科才可以按照總值出售或是交易,而且必須本人辦理。我們的爸爸們別無選擇,只好在地鐵站的小亭賤賣股票。小亭由沃洛諾夫的手下們管理,他們用總值的零頭就買回了股票,而我們爸爸們出售股票的金額,剛好足以支付慢性呼吸系統疾病的醫療費用。不久之後,我們聽到謠言,據說沃洛諾夫的銀白賓士轎車在葛莉娜的公寓門外等候,西伯利亞小姐選美競賽的海報也開始張貼在收購股票的小亭窗口。

天氣晴朗之時,我們跋涉穿過白森林。曾經,有一位有權勢的太太日益思念小姐時代的樺樹,於是以鋼鐵為樹榦、塑膠為葉片,興建了這座白森林。但是到了我們拖著腳步、走過樹下之時,森林和夫人已遭歲月摧殘,我們頭頂上的塑膠葉片鬆弛無力,布滿黑斑,就像夫人的臉孔。我們繼續前進。腳下的黃泥有如芥末醬,我們噗噗趴趴,沉重踏過。我們走到森林的另一端,望向一片冒著硫黃味、延伸到遠方的工業廢料。我們大喊大叫。我們高聲宣示。此時此地,我們不必壓著嗓門說話。七月的短短几星期之間,艷紅的野花鋪天蓋地,覆滿氧化的工業廢料,大地洋溢著某種一觸即發、浩劫將至的美感。
病患叫作達尼羅。小官低頭研究手中的檔案,然後繼續跟她說,幾個月前,軍方在附近山區尋獲達尼羅,他已經失蹤了好幾個月,如果不是已被列為陣亡,他說不定會因逃兵受到軍法審判。等到他被送抵醫院,他的腳已經生了壞疽,必須截肢,而這正是駐院外科醫生們的專長。達尼羅原本就神志不清,這下子更是混混沌沌,但根據軍警們問出的信息,他曾被叛軍關在一個水井的井底。
沒有人留意她在晚宴派對、畫展揭幕等場合做出的不當評論。但當葛莉娜以來賓的身份參加收音機的叩應節目,我們聽到她一開頭噼里啪啦的發言,馬上就知道她沒有想清楚她的行動會引發什麼後果。究竟什麼事情促使她這麼做?她怎麼可以忘恩負義、如此對待這個賦予她種種特權的政府?她無權這麼做!她什麼都不缺!我們日後得知,該廣播電台附屬於一個傳媒控股公司,該公司附屬於一個財團,而該財團的大股東正是那個如今已是俄國排名第十三名的富豪沃洛諾夫。當她嘲諷熱愛體育的總理是袒胸露背的野蠻人,她曉得這些內幕嗎?八成不知道。然而,沃洛諾夫畢竟是新近上榜的全國第十三名首富,幾乎是所有財團的大股東,他必須與當局修好,政治結盟始終超越浪漫聯姻。
塞爾蓋
聲名接踵而至。葛莉娜拍電影、上電視、獲得各種演出機會,連著好幾年,我們只在熒光幕和印刷粗劣的小報上看到她。科里亞退伍,從車臣回到一個他只夠格當小混混的城市,我們很快就忘了曾有一時、葛莉娜並非只是寡頭大亨的女人。她遷入沃洛諾夫在聖彼得堡和莫斯科豪華旅館的頂樓套房,即使疑心重重、極度猜忌,媒體對這位寡頭大亨始終非常恭敬。一兩個世代之前,像他這樣的男人可能把興風作浪的記者們送到西伯利亞的勞改營。現在他們只是開槍把興風作浪的記者們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