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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6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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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人眯縫著雙眼看著玻璃窗,自言自語般說了這段話。樹里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以至於不知從何問起,只好上上下下偷偷打量著賢人。白皙的皮膚、沒戴戒指的無名指、雪白挺括的襯衣領子、修剪齊整的指甲。樹里暗想,自己的工作倒也不是到處拋頭露面的,可要是有誰再像這次這般主動來聯繫,自己會怎麼做呢?是會像今天這樣見面呢,還是會因這次感到的不自在而懶得一見呢?樹里左思右想的工夫,賢人對著玻璃窗又說開了:
「你是否在童年時代,只在夏天去參加過一個聚會?不是學校或是地方上組織的聚會,而是由幾個親子家庭一起在一個山莊舉行的數日聚會。我是參加那個聚會的一員,很懷念那時的人和事。我想儘可能地聯繫上那時參加聚會的朋友並保持交流,所以冒昧地發送了這封郵件。」
遊覽過波爾圖、拿撒勒后,樹里和敦又回到了里斯本,這也是葡萄牙之旅的最後一天,樹里以「頭疼,想休息」為由送走了要去買禮物的敦,獨自一人留在了旅館。她打開帶來的筆記本電腦,開始給松澤賢人回郵件。這些天,當樹里看到石板路、城堡、宮殿和大海九*九*藏*書的時候,總會想起童年時聚會的往事,恍惚間竟不知身處何地、所為何事。樹里覺得要不是在這種非日常狀態的旅途中,自己大概不會給松澤賢人回復郵件。可同時竟又冒出另一種念頭:說不定就是為了回復郵件,自己才選了這個時間在這個地方旅遊呢。
「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了?名字、長相我都記不清了,還有個女孩子和你舉行過婚禮吧!」樹里說完笑了,賢人也跟著笑了起來。兩人一下子放鬆下來。
樹里沒有立刻寫回信,因為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尤其是這個「松澤賢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願望。樹里已經忘記這一切很久了,只是偶爾還會想起夏日聚會。不知曾在一起玩耍的孩子們怎麼樣了。樹里有時還會想,自己這輩子到死為止還有機會知道他們的行蹤嗎?然後就會浮想聯翩地揣測起來。比如說,患上子宮內膜異位症時就會想問問他們,我要是生不了孩子該怎麼辦呢?要是你又會怎麼做呢?樹里有好多次都幻想著自己在和長相都記不清的朋友對話。這些對現實中的朋友絕對說不出口的話,似乎唯有對聚會時的舊友們可以提及。
可後來在敦預約的那家能欣賞到法朵音樂的晚餐餐廳里,樹里並沒有說出這兩件事。在飄揚著法朵音樂的店裡可說不出口,樹里在心裏如此辯解道。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無法向老公啟齒的原因。https://read.99csw.com
郵件寫到這裏,樹里已經確信自己就是在給長大后的「賢」寫信,雖然已想不起來賢的長相了。
坐在眼前的正是「賢」。
發送人署名為「松澤賢人」。樹里立刻想到這是賢!可是想不起來賢的樣子了,連「賢」的全名是不是「松澤賢人」都不太確定。這個「松澤賢人」還在郵件後補充說他在廣告代理公司工作,是從樹里的設計資料里得知郵箱地址的,下面還認真地寫上了自己的聯繫地址。
可最後樹里嘴裏只說出一句話:「怎麼找?」
聽了這話,樹里瞬間有一堆話涌到了嘴邊:沒必要吧!再說,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像眼下這樣尷尬地喝茶嗎?就為了這個去費力地找?
「父母未見https://read.99csw.com得比我們聰明。小時候總認為他們早已是成熟的大人,一切事情都相信他們,其實有的父母也並非那樣。」
樹里對賢人使用的恭敬語氣略覺不自在,同時想起了一些往事:彈信里說的最好不要被父母知道通信的事,還有媽媽那總在隱瞞些什麼的不自然的態度。
兩人對視后笑了笑,隨即又陷入了沉默。
這也難怪,樹里心想,充其量也就童年裡的幾年,而且還只是夏日里的幾天見面聚會,大家彼此都不太了解,既沒到執手相慶的地步,也不太記得賢小時候的模樣了,無法與現在的樣子進行比較。
可是無論心裏怎麼確認都激不起一絲感慨。對方似乎也一樣,賢人的手指不時地觸碰一下咖啡杯,餐桌底下的雙腳也總在變換位置。從這些小動作中樹里明顯感受到了他的不知所措。
「也許沒人像我們今天這樣見過面。所以我覺得能看到您的名字實在是太偶然了。沒人和您聯繫過嗎?做那樣的工作,有很多機會公開名字和長相的呀。」
旅行途中敦好幾次都問,你怎麼啦?樹里每次都找借口遮掩過去,不是說太熱了、覺得累了,就是說白天葡萄酒喝多了什麼的。其九-九-藏-書實她一直在思考松澤賢人的事。
「怎麼說好呢?那時候媽媽堅持不告訴我大家的聯繫方式,所以那段往事成了我心底最奇怪的回憶。」
「在夏日聚會的時候我被大家叫作『茱麗』。」樹里開始寫道,「聚會突然解散后,我聯繫不上任何一個朋友。上中學時我和其中一個朋友通了一段時間的書信,後來也斷了音信,再也聯繫不上了。我並沒有特別想了解關於聚會的詳細情形,也沒打算積極尋找參加過聚會的人,但我確實想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如果沒猜錯的話,你那時候是叫『賢』嗎?」
那封郵件的開頭是這樣的:「如果這封郵件發送錯誤敬請原諒。請理解這不是一封騷擾郵件。」看到這裏樹里當然會有所戒備,然而當接下來的文字滑過眼帘的瞬間,樹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覺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樹里是在九月休假前幾天收到那封郵件的。正是這封郵件使得樹里在整個葡萄牙旅行期間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宮殿、教堂都沒心思看了,連期待已久的葡萄牙菜肴的點餐都全權委託敦了。
這封郵件彷彿知道樹里總在暗暗祈盼,能夠再次見到聚會時的朋友,這一點足以讓樹里九_九_藏_書感到疑惑了。她的腦海里也閃過這樣的念頭:也許松澤賢人就是那個「賢」,他在成長中也會極偶爾地想起聚會時的種種情形,也夢想過哪天能夠和朋友們重逢吧。可樹里覺得自己這麼想下去很危險。太過於感傷了。於是樹里沒有回信就出發去了葡萄牙。
「茱麗,我們找一找那時去山莊聚會的孩子們吧。」
「你真是賢啊,真不敢相信能見到你!」樹里又說了一遍,這句感嘆在見面后十五分鐘內已說過三次了。
樹里並沒有感受到曾經想象過的舊友重逢時的親切和喜悅。面前「賢」的存在讓她感到有些困惑,以至於好幾次不得不在心裏反覆提醒自己:現在眼前坐著的就是「賢」,是那個小小的「賢」,總是和要好的女孩子黏在一起的小男孩。
發完郵件,樹里從旅館的窗戶向下看著院子里的石板路,打算晚飯的時候把這件事告訴敦。關於夏日聚會的事,還有這封意外的郵件。
「你和她那麼要好,後來也沒再聯繫了?」
「我也是。還好下決心發了那封郵件。」
兩人是在賢人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咖啡廳里見面的。陽光透過咖啡廳玻璃牆毫無遮攔地傾瀉進來,樹裏面前放著一杯咖啡,和賢人面對面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