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12

第二章

12

雄一郎歪坐在電視機前的廉價沙發上,先是擺弄遙控器來回換台,而後關掉電視,把遙控器扔在了地板上。電視聲音消失后,剛才一直從十厘米寬的拉門縫隙里傾瀉而出的音樂,像是陡然間在寂然無聲的房間里轟響起來。雄一郎小口喝著酒,任憑音樂縈繞耳邊,突然他站了起來,走到拉門前站住,側耳細聽起來。不經意間,雄一郎從門縫裡看到了房間里的情形。只見前天剛來的那個女孩抱著個小型音箱一動不動地坐著。雄一郎以為她在哭呢,誰知似乎察覺到雄一郎站在門邊的女孩,抬起頭看了過來,臉上並沒有淚痕。
葬禮過後,雄一郎沒有參加後面的宴席,也沒有和爸爸現在的妻子打招呼,徑自離開了殯儀館。剛走不多遠,媽媽從後面追上來,眼中含淚地說:「真對不住啊,都長這麼大了。」
「hal。」
「你剛才說這是誰唱的?」他又問道。
在這兒住過的女孩,通常都是衣服、飾品和雜誌什麼的散了一地,而剛才那個女孩只在屋裡放了個音箱和行李箱。雄一郎盤腿坐著,繼續聽著hal的歌。只要不摁停止鍵,歌曲就會一直不停地重複播放,一次又一次,沉睡在遙遠記憶里的光景在雄一郎腦海里沉浮變換,他不禁暗想,女孩又從這首歌里聽到了什麼呢?
「你說什麼?」正在聽歌的女孩問了一句,她的臉都快貼到放在地板上的音箱了。似乎是剛才雄一郎不覺脫口而出了心中的疑問。
「你喜歡?那我單曲循環那首吧。我也特別喜歡hal,聽了讓人好振奮read•99csw•com,有時一天都在單曲循環同一首歌,雖然朋友們覺得我這樣很噁心。」女孩說著,摁下了幾個鍵。幾秒鐘的靜寂后,音樂聲緩緩流淌而出。雄一郎站在房間門口,低著頭凝神傾聽。
原來是這樣,自己是個棄嬰!雄一郎立刻就相信了,也明白了媽媽棄家而去的原因。從那天起,雄一郎便不再抱有希望,想做什麼、想成為什麼這類想法全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參加夏日聚會的都是棄嬰和養父母嗎?」看著媽媽圓睜雙眼一臉驚詫的樣子,雄一郎又問了一遍。媽媽低下頭,雙手掩面哭著問道:「是誰告訴你這些的?」然後又含混不清地點頭嘆道,「是那個人吧,他這是報復!」說到這兒,媽媽猛地抬起頭,用一種灼|熱的目光直視雄一郎,低聲說:「開什麼玩笑!你才不是棄嬰!你確確實實是我的孩子,只不過你的親生父親不是他而已。」
雄一郎的爸爸在這一年夏天去世了。通知這事的是在雄一郎十四歲時離家出走的媽媽。據媽媽說守夜和葬禮會在千葉的殯儀館舉行。一開始雄一郎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到附近量販店買了一套弔唁裝束,出發參加葬禮去了。雄一郎倒不是真為了去弔唁,只是想去看看爸爸是否真的去世了,還有就是想搞清這個人和自己到底是什麼關係,雖然心裏清楚後者的答案無從知曉。
早已是寒冬季節了,女孩卻光腿穿著迷你短裙,她說自己老家在埼玉縣,也不知是真是假。說是從在澀谷認識的一個叫阿麗莎的女孩九_九_藏_書那裡得知雄一郎信息的。今年的梅雨季時,阿麗莎在雄一郎這裏住過一個星期。當然雄一郎不記得阿麗莎是誰了,就連剛出門的這個女孩的名字也忘了。雄一郎這才想起女孩昨天和前天都一直在聽歌,就像剛才那樣,在房間里抱著音箱一個勁兒地聽。
身後響起了醉酒男人們嬉鬧的聲音,雄一郎不知是因為此刻自己坐在這樣一個廉價酒館吧台邊的緣故,還是一直以來完全相信了爸爸所說的關於自己是棄嬰的言論,媽媽的這番突然告白並沒有對他造成太大的衝擊。
「好了,沒必要解釋。」雄一郎脫口而出,這是心裡話。雄一郎從沒認為從爸爸身邊逃走的媽媽是狡猾而不負責任的,自己只是想向媽媽打聽些事。雄一郎並不想把自己現在的狀態歸罪於某個人,可是他想確認爸爸曾經說過的那番話。自己走上今天這條路,那番話是個重要節點。
「船渡涼子」,雄一郎盯著幾個月前媽媽寫下的姓名和十位數的號碼,彷彿要把它們刻進腦海里。身後依然迴響著陌生女子的歌聲,那歌唱美好夏日的歌聲。
五十把準備好的椅子上只稀稀拉拉地坐著一些人。坐在最後一排的雄一郎認出了自己母親的背影,就在與自己相隔兩排的位置上。雖有十多年沒見了,雄一郎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遺像中的爸爸無憂無慮地笑著,那是雄一郎童年時代熟知的男人。
「聲音太響吵到你了吧?」女孩笑嘻嘻地詢問,臉上卻不自然地帶著一絲恐懼的神情。
「那是誰唱的歌?」
九*九*藏*書hal?」hal?hal……雄一郎腦海里浮現出一張小女孩的臉,頭髮短短的,黝黑的臉上綻放著笑容。雄一郎都想不起來這個小女孩是不是叫「hal」了,卻接著問道:「名字怎麼寫?」
雄一郎和媽媽一起進了一家站前的連鎖酒館。在吧台和媽媽並排坐下后,雄一郎才發現從背影一眼就能認出的媽媽,側面看去竟是個極其蒼老陌生的女人。媽媽幾乎沒動下酒菜,只是喝著啤酒,反反覆復地辯解:當年離家出走的理由、拋下雄一郎的理由、寫了信后就斷了聯繫的理由。
初中畢業典禮那天,在烤肉店裡爸爸對雄一郎說了下面這番話。參加夏日聚會的孩子都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一開始都生活在保育機構里。聚會的大人們都不能生育孩子,都是養父母。他們擔心曾在保育機構里生活過的孩子今後的生活,所以過段時間就聚在一起看看彼此的情況。爸爸面帶詭異的笑容告訴了雄一郎這一切。
hal的甜美歌聲在屋中回蕩,讓人覺得美麗醉人的夏天永遠不會遠去……雄一郎緩緩站起身,走到隔壁的卧室,一個一個地拉開書桌抽屜翻找,最後拿出夾在初中名冊里的一張小紙片看了起來。從酒館去往電車站的路上,雄一郎問媽媽知不知道那個時候誰的聯繫方式時,媽媽回答說和其中一位媽媽在幾年前一直保持著聯繫。開始她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雄一郎聯繫方式,或許是由於罪惡感吧,最後還是在筆記本上寫下了聯繫方式,撕下來遞給了雄一郎,嘴裏說著不知現在還住不住https://read.99csw.com在這裏了。聚會解散后,雄一郎媽媽和爸爸之間的關係開始惡化,從那時起就一直和那位媽媽保持著聯繫。可雄一郎看著媽媽寫下的潦草姓名,實在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於是問了媽媽,媽媽的回答是:「船渡涼子,茱麗的媽媽呀。」
雄一郎對著與自己目光相遇的女孩問道。女孩伸手拉開了拉門,幾乎沒什麼傢具的屋內,孤零零地放著一個女孩帶來的帶輪子的尼龍軟箱。女孩手中抱著的音箱上還連著一個粉色的iPod。
長長的歌詞中,有幾個詞跳脫出來,在雄一郎眼前展開了一幅幅畫面。怎麼回事?這首歌在唱什麼?!歌放完后又從頭開始。「曾經翹首以盼的,不是聖誕節而是夏日聚會……」這些我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雄一郎在內心自語。
「我是棄嬰嗎?」趁媽媽停頓的間歇,雄一郎直截了當地問。
「沒有沒有。我想問這首歌是誰唱的。」為了不嚇到女孩,雄一郎也堆出笑臉回答。「hal唱的。」女孩說。這時音樂聲停了,又換了一首歌。「你能再放一遍剛才那首歌嗎?」
「曾經翹首以盼的,不是聖誕節而是夏日聚會;孩子們掩嘴偷笑,烤著小甜餅;流光溢彩的燈光下,大人們起舞接吻;透過天窗,星光閃爍,孩子們用開花的三葉草編織著花束,為明天的婚禮做準備九九藏書。」
女孩十點多出門之前,雄一郎和這個並不熟悉的同伴一起反覆地聽著這首歌。兩人都默不作聲,唯有音樂聲在屋中回蕩。臨出門前女孩指著iPod說:「我把這留給你聽吧。」雄一郎點了點頭。
「就是『h』『a』『l』三個字母。租借音像店裡基本都有,這首是新出的單曲,在新歌架上能找到。其他還有好多好聽的哦,但我還沒去聽過現場音樂會。」也許是感覺出站在門邊的雄一郎既不會使用暴力也不會襲擊自己,放下心來的女孩滔滔不絕起來。
媽媽的解釋是,雄一郎從基因上講和那個爸爸沒有任何關係,是媽媽的卵子和她自己都不知道來歷的精|子通過人工授精的手段結合生下的。媽媽的這番話甚至讓雄一郎感到了一絲慰藉。而後媽媽又辯解了一大堆,直到末班電車的時間將近。什麼選用精|子庫的理由、一直隱瞞雄一郎的理由、和爸爸關係惡化的理由、把雄一郎留在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爸爸身邊的理由,然後又繞回原先說過的諸多理由。雄一郎相信要是自己不說點什麼,媽媽就無法從這個無限循環的理由旋渦中脫身,於是故意笑著打斷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真是太好了,知道自己不是棄嬰心裏平靜多了。」說完竟真的不自覺地笑開了。看到雄一郎的笑臉,媽媽似乎也放下心來,終於綻開了笑容。
離殯儀館最近的車站叫「幕張本鄉」,雄一郎從未來過。從車站到殯儀館要走二十分鐘左右。喪主是爸爸現在的妻子,直到這時雄一郎才得知爸爸再婚的事實。這是個五官輪廓分明的纖瘦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