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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2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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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子從別的職員那裡聽說一開始申請人是有義務提供診斷書、畢業證書、成績證明等諸多文件的,還要經過包括面試在內的三次篩選。在家族病史方面,還要填寫一大堆煩瑣細緻的項目。如果有近親的死亡診斷書,還會要求提供。貴子推測後來由於捐精人數量很快地不足起來,導致篩選規定變得越來越松。以一名患者提出訴訟的事件為契機,診所迅速受到社會關注,捐精人和患者都激增。貴子記得診療費就是從那時起變得昂貴起來的。當時,捐精人分為四組,患者可以從中進行選擇。這四組分別是:智力和藝術感覺出眾者;運動能力出眾者;容貌風姿出眾者,還有就是沒有出眾之處,但各方面平衡均等,都在平均水平以上的人。據貴子說,不管哪一種類型,越出眾精|子價格就越貴。
作家野谷光太郎近三十年前曾經採訪過這個女人,當時她就是那家倍受矚目的診所的員工。她的聯繫地址竟神奇地粘貼在當年採訪的剪報本上。可是彈按照電話號碼打過去時卻是叫另一個名字的人接的。後來彈委託了偵探事務所,以近三十年前的地址、姓名和年齡為依據,找出這個名叫橋冢貴子的女人。她在大約十年前,因為公公去世,搬到同一個城市的丈夫老家去了。
彈和她聯繫后告訴大家,橋冢貴子答應見面,也沒表示出為難的意思。只是因為平時要照顧婆婆,所以只有在把婆婆託付給護理機構的日子里才能放心外出,後來定下來的日子就是工作日的今天。時間安排上比較自由的樹里和波留,還有請了假的彈就這樣來見面了。
「那……」樹里欲言又止,貴子朝她看了看,接著說了下去。
沒有病歷、沒有記錄,最重要的半田院長也已去世,所以是不可能找到捐精人的了。最終,談話歸結到了這個論斷上。
「那個人不太可能是你的父親,我和野谷先生都認為這個人有些可疑,很可能是假扮成捐精人接受採訪的,二十多年前野谷就這麼覺得了。」
「作為義務,這些捐精人可都是被強制體檢的吧。至少他們的健康還是有保證的吧。」波留說。
「您能告訴我們結城靜女士的地址嗎?」開口的是樹里。
這其中有自稱是時裝模特的,有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有參加過國民體育大會的田徑選手,還有說是十三年前在同人雜誌上發表的小說曾入圍芥川獎的。可是這https://read•99csw.com些經歷都是真實的嗎?……貴子低垂著眼睛說,有的人說自己在一流企業工作,可始終也沒拿出過一張名片來證明。
「不好意思,診所當時並不是個氣氛融洽和睦的工作場所,所以也很少談起住處、經歷什麼的……」貴子依然低垂著雙眼。
這是實話。波留認為如果完全相信貴子的話,那麼現在看來尋找捐精人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便見到了那個叫結城靜的女人,也不會比今天有更多的收穫。而那個到處都有同名者的原護士長佐藤惠子,看來憑他們幾個人,即使是依靠偵探事務所也不可能找到。
波留看著這幾句話陷入了沉思。不管自己要尋找的父親是喜好賭博,還是僅僅為了掙錢,他沒有去偷竊,而是選擇了提供精|子。結果,是幫了一個想要孩子的人。再加上這個人也不一定是什麼沒出息的人,說不定是個普通人,也有可能是個了不起的人。想到這裏,波留才發覺自己的想法中有些非常幼稚的部分。比如說,「父親」這個詞讓自己想起的是只見過照片的木之內宏和,年幼的波留一廂情願地讓這個木之內宏和承載起了完美無缺的父親形象:高高大大、身材魁梧、笑容可掬、說話沉穩、笑聲爽朗的男人,會打籃球、做得一手好菜、包容力強——波留認為父親肯定就是那樣的人。因為總是無意識地和這個根本不存在的父親做對比,波留已經對好幾個戀人主動提出了分手,理由就是總覺得他們不夠完美。
樹里越說聲音越大,聲調還有些微微顫抖,說完后眼神堅定地盯著波留。波留對這段話的理解是樹里認為沒有見父親的必要,波留明白這很正常。因為樹里根本就沒有體會過第二天有可能什麼都看不見的恐懼感。
波留覺得女人心裏可能在感嘆,這些孩子一個個都平安出生,都長這麼大了!當然啦,也無從得知她是否真這麼想。現在的季節在東京已經用不著穿冬裝的厚外套了,而輕井澤這邊還很冷,在這家靠近新幹線車站的咖啡館里還開著暖爐。要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但是又不能起身離開,大家都有點尷尬地坐在那裡。
大家陷入了沉寂中。大門口的鈴鐺響了起來,一群年輕女子魚貫而入,每個人都抱著購物袋,大聲說笑著坐到了桌邊。
彈又問了是否有偽造身份、經歷、病歷等信息的九-九-藏-書捐精人。關於這個問題,波留在來的新幹線上也聽說了。「那隻不過是個傳言。」樹里安慰道。而波留聽聞后受到了打擊,但更發愁的是她完全失了方寸,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聽了今天那番話,你還想見嗎?」彈又問了一遍。自從見面以來總是開玩笑逗樂的彈,這次臉上沒有了笑容。波留忽然有些不安起來,彷彿回到了童年時代。那時候,作為山莊主人家的孩子,彈比其他人都更熟悉周圍的情況。那條路危險啦,從這兒開始可以放心地走啦,不能從那兒跳下去啦,等等。彈認真說什麼事的時候,大家都是聽從的。可波留轉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於是慎重地點了點頭。

「對於剛才您說的那個問題,您的答案是?」樹里向前探了探身問。
「有個叫佐藤惠子的是當時的護士長,經常配合半田院長的行動。其他的只記得昵稱了,真名有些記不清了……」
「神奇的是,我們的情況正好反過來了,我結婚後很快就懷了孕,所以才從診所辭了職。現在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在東京工作,最小的還在身邊。比我早些時候結婚辭職的靜,後來生不了孩子,但她連不孕治療都沒做。賀年卡上也只有他們夫妻的名字,說不定她還記得年輕時熱血沸騰的話語。或許她想通過賀年卡告訴我,當年我說的話是對的。」
「不管你所尋找的父親最終是什麼樣的人,你都能堅定地說來到這個世界是件美好的事情嗎?」在電腦屏幕熒光的籠罩下,波留反覆琢磨著樹里說過的這句話。會是什麼樣的人呢?波留試著猜想起來:喜好賭博的?負債纍纍的?頹廢落魄的?還是卑鄙無恥的,明知如同火上澆油,卻依然為了錢去了診所的?為了獲得更多的報酬,這個人偽造了學歷、家族病史和工作。要是現在還活著,知道自己還有個孩子,那傢伙肯定會來搜刮一番吧。既會來自己這裏,也會去媽媽那裡。為了知道這個人的親屬當中有沒有人患有視網膜色素變性症,為了知道要採取什麼樣的治療方法,是否會導致失明,自己就要去見這個人嗎?那個匿名的捐精人肯定什麼信息也沒有,可能還會撒謊。自己只會被捉弄,被越搞越混亂。不僅自己,還有媽媽也是。
「那個人肯定是沒問題的。就是不知道那個人的兄弟姐妹、父母、祖父母中是否有視網膜色素變性症https://read.99csw.com的患者。」波留在心裏小聲嘀咕著。
「是,因為和別的朋友不能說,診所有保守秘密的義務。」
彈在郵件中還寫道:「我說這話可能會讓你生氣,但還是請你好好考慮一下。雖說這是你個人的事情,但又不僅僅是波留你一個人的事情。恕我多言。」
三人在茶館前和貴子分了手,走向車站的途中誰都沒有吭聲。在通往檢票口的自動扶梯上,站在前面的彈回過頭來問波留:「你是在想還是放棄為好吧?」
「我和你們說過周刊里刊載過一個匿名捐精人的事吧?」彈說完,波留點了點頭,「比起橋冢女士來,那個人的可信度更低,你們想見見那人嗎?」
「能見到嗎?」波留立刻咬住不放。
對面坐著的女人大概五十五歲上下,身上的毛衣已有些起球,除了結婚戒指外沒戴任何飾物。波留一眼看出對方生活不太寬裕,但是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優雅氣質。正是這種氣質使得波留他們無條件地相信了這個女人說的一切,包括她在診所工作的時間是從七十年代末一直到診所關閉。女人說話時低著頭,有時會抬起眼睛,視線停留在對面波留和彈的喉嚨上下的位置,或是坐在他們旁邊的樹里的胳膊附近。
「你們是說些『在有名的銀行總部工作卻不帶名片出門是怎麼回事?』這樣的事來嘲笑一番嗎?」話一出口,波留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又過於尖厲了。
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彈的郵件內容,寫有野谷光太郎的聯繫方式,據說野谷表示可以隨時和他聯繫。
「雖然難以啟齒,但確有其事。」貴子頭也不抬地盯著桌面回答。
當彈問到捐精人信息時,貴子回答說病歷之類的資料都沒有了。自己雖然沒有處理關閉診所的相關工作,但在打官司的時候,估計診所把不利的病歷都處理掉了。那些打官司時使用過的材料,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應該也在診所關閉時一併處理了。「那是為什麼呢?」樹里問。貴子回答說:「關閉診所的時候院長已經決定要去美國了,而且根本沒打算再回來。」她聽院長的意思是不想再過問自己處置過的病例了。「那又是為什麼呢?」這回是波留髮問了。
樹里站起身,向著車站內一家小小的特產商店走去。波留越過彈的肩膀看著樹里遠去的背影心想,她並不是真想買什麼東西,而是不想聽他們說這些事而已。
「我想是太失望了吧https://read.99csw.com。」貴子回答說,「院長沒有跟我們這些職員詳細說過,我也就是猜猜而已。院長最初是抱有極大期望的,他說的話可能聽來有些不可一世,他常說醫療是為了救助人類而存在的。AID,也就是人工授精的目的也在於此。進入八十年代后,診所開始涉足『借腹生子』,也就是現在說的『代孕』。他大概認為這是一種使命吧,認為所有人在這一點上必須是平等的,所以診所也歡迎未婚女性和同性戀者。可結果還是沒能打破禁忌的壁壘,如果是宗教觀、道德觀方面的問題,那還有商量的餘地。可事實並非如此,也就沒有了討論的餘地。說實話,最後有點破罐破摔了。對於那些在診所治療過的病人,說不好聽的,最後都放任不管了。」
「還得再聽聽其他人的意見吧,如果有和你同樣想法的人,一起去尋找豈不更好?我晚一點先和野谷先生講講你的情況,再把他的聯繫方式用郵件發給你。」
「你們都聊什麼呢,是捐精人和患者的事嗎?」
「您還知道其他員工的聯繫方式嗎?」樹里似乎覺得自己想到了一個妙招,一臉興奮地問。
「不是有個現在還互寄新年賀卡的朋友嗎?」彈溫柔地提醒了一句。
「嗯,怎麼說呢,也許當年半田院長的考慮是做著那樣的工作,不想讓同事之間的關係搞得太親密。可正因為這樣,大家就更想和其他人聊點什麼了……我和那個叫結城靜的朋友年齡相仿,在休息日時還一起結伴吃個飯什麼的。」
「靜說她理解前來診所的女人們的心情,她的夢想是結婚後有一大家子人一起生活。我和她不一樣,我不想為了生個孩子搞到要藉助陌生人的地步。我們討論說,不能說和父母任何一方都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就不是親人,夫妻是一家人,收養來的孩子也是一家人。我們倒也不都是說這類話題,不過還是經常提到的。雖說當時連結婚對象都沒有,說起這些來依然熱情高漲。」
「想見就見吧。」一直沉默不語的樹里開口說道,「波留去見見吧。我就到此為止了,我退出。想尋找父親、尋找信息的人自己繼續找下去好了。波留,你要是公開姓名去找生物學上的父親,會引發很大的騷動吧,而且寫故事的人還是野谷光太郎。你會直面很多人的好奇心、冷嘲熱諷,說不定還有謾罵之類的。有人會說你是在炒作,你的媽媽肯定也會被卷進來。我明白你已打定主意https://read.99csw.com接受這一切,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所以我覺得你大胆去做就是了。可我不會支援你,不管野谷光太郎寫什麼我都不會看,我會盡全力迴避這一切。」
「可是除了那個人以外,已經沒有別的線索了呀。」
「不是那樣的!」貴子抬起頭,直視著波留斷然說道,「我們會討論如果結婚後生不了孩子該怎麼辦?因為我們都還單身,所以會這麼想。我們覺得生不了孩子的原因是在於自己還是在於丈夫,心情和處理辦法肯定是不一樣的。在診所工作后,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些想法。」
「我先跟她打個招呼,再告訴你們。很抱歉,因為現在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那您還記得比您先來的護士長,或是員工主任這些人的名字嗎?」波留緊咬不放。
「那就這麼辦吧,你就到此為止吧。彈,能告訴我野谷先生的聯繫方式嗎?」波留說。
「那位佐藤女士,當時住在輕井澤嗎?」
貴子一口氣說完這些,一言不發地盯著波留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挨個看了另外兩人一眼,靜靜地加了幾句:「診所在管理和規定上越來越馬虎草率,院長身上的確也存在外界熱議的拜金主義。可是,儘管這樣,診所里還是有一種讓人自發地嚴肅認真對待生育孩子的氣氛,這是因為無論是院長,還是參与診所成立的其他人都有一個根深蒂固的信念:他們都堅信生命和生育的平等性。」
「是的,再怎麼說,對每個人的健康診斷還是沒有問題的。」貴子回答。
「我只知道兩個人的。一個到現在還互寄新年賀卡,但我估計很難從她那兒得到比今天更多的信息,她比我更早離開診所;還有一個比我晚進入診所,後來是一起離職的。」
「那就請您多多幫忙啦!」彈低頭致謝,而後看向樹里和波留,催促她們動身。
貴子開始在光彩診所工作的時候,申請人就已經不被要求提供相關文件了,僅通過一次審查就可以接受光彩診所的短期綜合體檢。也就是說,只要通過了半田院長的診斷,誰都可以成為捐精人。
「不是。」波留回答說,「我越發想和野谷光太郎合作了。」
他們在售票機上買好了去往東京的車票后,離下班新幹線列車到來還有二十分鐘,三個人都沒有走向檢票口,不約而同在檢票口前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我必須要知道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想法讓波留渾身興奮起來,她滑動滑鼠將野谷光太郎的聯繫方式拷貝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