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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1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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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也讓今天沒來的波留聽聽吧。」紀子開口說。
「我到時會給她聽的。」彈點點頭。大家又陷入了沉默,四周一片寂靜。樹里這才發現山莊的夜晚比東京要靜得多。然後第一次意識到在自己長大、戀愛、工作、結婚,直至現在的過程中山莊一直默默地佇立在這裏,靜靜的、悄悄的,它珍藏了孩子們曾經的歡笑,就像是沉入海底的一片花園。在這片花園裡,一切都寂然無聲,常年搖曳著既不枯萎也不凋零的絢麗繁花。樹里曾以為,夏日聚會結束后,我們都走向了各自的人生,夏日回憶和其他許多回憶一樣,終將褪色遠去直至消失。即使和夥伴們重逢后,這種感覺也沒有改變。可是,我們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在之前或是將來的歲月里,即使沒有見過面或是再也不見面了,我們可能也會一直同樣地擁有這片花園,這個任何時候都能回歸的秘密家園。
「今年六月,我要舉行婚禮了。」坐在地板上的賢人兩手擺弄著酒杯,突然開口道,「大家都來參加吧。」
音箱里傳來一陣咳嗽聲,接著是一段沉默。這期間樹里能感覺到大家的神經都綳得緊緊的,個個都豎起了耳朵。
「這個人並不就是我們誰的父親吧。」紀子壯著膽說了句話。樹里看見她的小女兒頗為不安地看九-九-藏-書著媽媽,一副忍住不要哭的樣子。這讓樹里清晰地回憶起當年紀子第一次來到山莊時的情景。沒錯,動不動就要哭的紀子和賢人坐在一起畫畫,兩人互相依偎著,每年都是緊緊地挨在一起。
聲音突然斷了,大家誰都沒說話。樹里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們當然都知道這一點。估計這時大家都在暗自思忖:這個人不一定是父親,但也有萬一的可能性。當然肯定也有人,不會是全部啦,像自己一樣感到了一种放松。因為這個看不見顏面的聲音,沉穩地說出了一個最正當最普通的想法,卻叫人恍然大悟。樹里原本以為野谷光太郎是個只有好奇心和野心的作家,現在覺得自己想錯了。他為了讓大家聽到這段錄音,一定是來回奔波、耗盡心力才辦到的。錄音中男人所說的一定也是光太郎想傳達給大家的信息,給這些幾乎形同路人的夥伴們。
今天一早,雄一郎和紗有美一同出現了。大家一起到附近吃了午飯回來時,發現賢人也到了。
「是的,我從事建築設計工作。七十年代末時還是學生。」嘈雜的背景聲中傳出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但說話的內容能夠清楚地聽到,錄音效果還可以,「我的家鄉在大分縣的一個小鎮上,當年是個得不到家裡經濟支持的窮學生。所以當然要考慮打工掙錢了,但是我不想做新葯的試驗者,當時挺流行那個的,那是份收入很高的工種……是的,我不想做那個,而是想直接為別人做點什麼。什麼?啊,是啊是啊,關於那件事我沒多想,而是……」九-九-藏-書
「我沒什麼明確的想法,畢竟是個學生嘛……現在回想當時的心情就是,即便是用那種方式幫助別人,也沒真覺得會生出自己的孩子。因為我向來認為親自照看、撫養,並且共同生活的人才算是親人,就是這種想法。感覺和捐贈差不多,之前不是發生了四川地震嘛,你在捐贈的時候,是不會想到受捐贈人的樣子的吧,只是想著那筆錢會用在某個方面,而且這個『某個方面』肯定不是壞事,非常堅信會對那些受困的人起到很好的作用。
「嗯。不過讓她聽聽肯定沒錯。」雄一郎愣愣地回答。
「聽吧!」賢人說。這句話使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樹里正猶豫著是否應該站起身去別的房間,可依然縮在沙發里一動不動,看著彈摁下了播放鍵。
「沒關係,」紗有美頗具自信地說,「沒那必要。波留都已經知道了,她明白這個人read.99csw•com說的這些事。是吧?」紗有美向雄一郎求證。
「事實上一個月做不了幾次,所以單靠那個掙不到很多錢。我還做過家庭教師,還打過短工。可是,怎麼說呢,我覺得在那時做過的事情當中,那件事是最有意義的,有一種做了什麼重要的、有價值的事情的感覺……當然只是一種自我滿足啦,這種感覺可能和捐贈了什麼很像。我去診所是在大三大四的時候,大概去了七八次吧,應該不滿十次。什麼?啊,我沒有謊報個人信息,也根本沒想過要撒謊。」
「我要去!」紀子立刻叫道,「要盛大隆重地慶祝賢人的第二次婚禮!」
彈笑了,樹里也笑了。彈提議大家舉杯慶祝,紗有美到廚房取了些酒。每個人的杯子里又重新倒滿酒後,在彈的一句「恭喜!」聲中大家碰杯為賢人祝福。碰杯聲四散迴響,竟有流光溢彩的感覺。樹里在大家身上彷彿看到了當年年輕氣盛、充滿希望、無所畏懼的媽媽們的身影。
大家收拾完燒烤用具,商量著是否要在屋裡繼續喝幾杯時,彈說他那兒有一份來自野谷光太郎的東西。並解釋說,光太郎為了今天的聚會,獨自一人找到了一位自稱是光彩診所「信用度極高」的原捐精人,並對他進行了採訪。錄下採訪過程的錄音筆經本人同意,已在黃金周前寄read.99csw•com送到彈手邊了。
接著是一小段沉默,然後聽到野谷用混沌不清的聲音在問著什麼,那個男人繼續說道:「畢業后我進了一家設計事務所,過上了和一般人一樣的生活,也不再去診所了。逐漸淡忘了這事,我結婚的時候,嗯,那年三十一歲吧,想起做過的這件事,就和妻子說了,她表示一點都不在乎。說一點都不我不太相信,不過她也和我一樣擁有同樣的家庭觀吧,也就是說提供精|子,啊,對不起,我說得直白了點,提供精|子不等於就成了父親。你說孩子?有一個。大學中途退學,去了巴黎,說是想學烹飪。我沒對孩子說過那事,也沒必要說吧,反正也談不上是他的兄弟姐妹。我這個想法從年輕時起就沒變過。不過從現實考慮,正如您所說的,他說要結婚的時候,我可能會說出來。因為他碰到生物學上近親者的概率不完全是零嘛。說我什麼都沒想過那是假的,可是要想象那些沒有見過面的『孩子』和他們的人生並非易事,要是突然出現在眼前,肯定會嚇一大跳的。倒沒什麼想不想見的問題,人重要的不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而是來了后怎麼生活,說到底不就是這麼回事嘛!在你不知道對方是怎麼生活過來的,又正在過著怎樣的生活時,這個人就是個於己無關的外人。後悔?當然九*九*藏*書沒後悔過。」
晚上燒烤活動時,大家的興緻並不是特別高漲,但比在賢人家時融洽多了,至少樹里這麼認為。山莊的樣子和記憶中的大不相同了,讓人產生不了一絲懷舊的念頭,開始時樹里還覺得有些彆扭,可一搞起燒烤來,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許多往事。大人們的對話,咖喱的香味,年輕時媽媽的笑臉,一個個像肥皂泡般湧現,很快又都破滅消逝了。凝視著眼前無數個記憶中的畫面,樹里突然想到,媽媽說過為了將要出生的孩子拼盡全力搜集了種種「幸福的條件」,但其實媽媽給予自己的或許是遠勝過那些的東西,是將那些條件全部加起來都抵不過的東西。
現在,包括樹里在內的六個人,聚集在了沙發茶几的周圍,愣愣地看著茶几上放著的錄音筆和一個小型音箱。誰也沒提出要聽,但也沒說不想聽。
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各自的玻璃杯或是罐裝啤酒。客廳里只有一張三人沙發,其餘坐不下的都隨意坐在了地板上。最終,沒能來參加五月第一個星期六山莊聚會的只有波留。從波留那兒聽到的理由是有無論如何都推不掉的工作。樹里查了一下波留的官方主頁,上面確實寫了五月二日要參加九州的演唱會活動。樹里為自己追根究底的行為感到臉紅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看來波留不是不想參加這次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