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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吉拉

第三卷

吉拉

爸爸吃飯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除了他的手拿著勺子在飯菜和嘴巴之間移動,身子才會前前後後,其他時候,他坐得筆直。她數著他在喝了二十八勺湯后,把勺子放下,擱在一個空盤子上,然後拿起餐巾,擦拭嘴巴。接著,他往後靠了靠,把兩隻手放到腦後,看著她的哥哥們。「你們倆,去房間里收拾一下你們最後的東西。」
天蒙蒙亮,不過街上已經有很多人了。灰濛濛的天上掛滿了雲彩,在地平線的地方有一縷紅色的黎明之光,這讓她很著急。她躲過一群群穿制服的人、德國人和像烏克蘭人的人,他們好像在一起工作。
她曾經認為自己是,因為媽媽在世時沒人提過這件事,可現在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連她的哥哥們也知道,因此他們在對相互打架煩膩的時候會打她,也因此他們可以對她的身體為所欲為。
現在,她是有用的人了,可以工作的人,不再是「小雜種」。
可能永遠都吃不上了,她心想,把麵包塞進https://read.99csw.com了嘴裏。
「先收拾盤子,」他說道,她聽出聲音中的怒氣,「是細瓷做的,他們或許讓我們帶著呢。總比扔在這裏不要的好。把這個銀餐具放到門邊的木盤子里。」從他的眼角,她看出他挪了挪位子,他該不會也生她的氣了吧?有時候她吃不完飯都能惹怒他。
但這次並沒有,當哥哥們在叮叮噹噹地收拾盤子時,他笑了,身子掠過桌子,揉了揉她的頭髮。
他們為什麼不讓東正教徒去他們的公墓呢?
她在一條又一條街上奔跑著,裙子扑打著雙腿,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盯著她看。
她之前在洞窟修道院旁邊的一堵牆上看到了這個通知,當時東正教派的蠢貨把自己鎖在洞窟修道院,甘願一輩子待在連窗戶都沒有的洞穴里,而且只進食麵包和水,目的是更接近上帝。他們就是蠢貨。
也就在三天前,街上根本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祖源。畢竟,他們不住在猶太區,也沒有特九*九*藏*書別的宗教信仰,可在她把一封寫著他們名字和地址的信函寄給德國人時,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些曾是他們好朋友的鄰居開始在她去市場的時候往她身上吐口水。
1941年9月19日,周一,所有住在基輔及周邊地區的猶太人都必須于早上八點在梅爾尼科娃和多科特里埃娃兩條街道的拐角處(墓地附近)集合。務必帶好證件、錢財還有貴重物品,以及暖和的衣服、內衣等。違抗者或者出現在其他地方的,通通將被擊斃。
等爸爸去取用來裝東西的手推車時,她偷偷地溜了出去。身上帶的東西除了一件厚毛衣、褲子、襪子,她胳膊底下還夾著一雙鞋,是從哥哥的箱子里拿出來的,還有爸爸的剃鬚刀,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你這個蠢貨,她心想,在哥哥們回卧室收拾最後屬於自己的東西時,她迅速瞄了一眼爸爸。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一個街角處的咖啡館停了下來。環顧四周,她已經跑了很遠,不知道https://read•99csw.com自己身在何處,十字路口也沒個路牌,她很快打定主意不去多想,然後進了咖啡館的廁所,準備使用剃鬚刀。打開門時,她發現露著的皮膚上全是泥巴。
「小雜種。」
她努力微笑,但並沒有多大作用,因為她開始顧慮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
我會強大起來的,她心想,比爸爸都強大。
不一會兒,她站在了廁所里碎裂的鏡子前面,希望沒人打擾,因為門上沒有鎖。她開始在廁所上面的一股水流下面清洗腿上的泥巴,其實這股水流只是地上的一個孔而已,這裏沒有紙巾,沒有毛巾,也沒有水槽。水幾乎是深棕色的。
她的哥哥拿起自己的餐具,站起來,把它們放到壁爐旁邊的一個洗碗盆里。
德國人掛起的告示牌上說,這座城裡的所有猶太人都得去猶太公墓。
不過聲音很快消失了,幾分鐘后,她把頭髮全部剃掉了,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
她閉上眼睛。如果他們進來的話也沒辦法,她無論如何也擋不住。
「小雜種read.99csw.com。」
她極不情願地又喝了口湯,撕下一片麵包,心怦怦直跳。她懷念她媽媽做的湯,這湯喝起來就跟泥土一樣。
她避免直面他的目光,她知道他在盯著她看。
「親愛的,女兒,」他說,摸著她的小臉蛋,「我們只是被放逐而已。他們會讓我們上一輛火車,帶我們去另一個地方。有可能是東方,或者去北方,去波蘭。我們無能為力,只能重新開始,不管是哪裡。」
不是,她想。我不覺得怕,你在怕。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孩子。
她撩了三次水才把頭髮完全浸濕。然後,她站起身,站在碎裂的鏡子前。手裡那把剃鬚刀冷冰冰的。
她開始把一頭又長又黑的頭髮剃掉,先剃掉後面的,再剃掉兩邊的。突然,門外傳來幾個男人的說話聲,她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
她又看了看爸爸,湯已經涼了,她一口都喝不下了。
「那就剩在那兒吧,」他說,「不過要在我們出發之前把麵包吃了。」他遞給她最後一點麵包,「畢竟,不知道下頓飯什麼時候能https://read.99csw.com吃上呢。」
她開始變身,不過由於自己不想被看到不|穿衣服的樣子,她先隔著裙子穿上哥哥的褲子,然後把裙子脫下,把它連同內衣一起扔進了垃圾桶。接著,她跪了下來,把頭伸在那個孔的上面,再次用手往上撩水。水聞著臭烘烘的,為了不吐出來,她屏住了呼吸。
她要去哪裡?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
「你看起來很擔心呢,」他說道,「沒什麼好怕的,不是嗎?」
有那麼幾年,她以為別人看她的眼神、對她背地裡說三道四是由於其他什麼原因,可能是她太丑,或者穿的衣服襤褸不堪,可真正的原因竟然是她是個私生女。當她在蔬果店碰巧遇到鄰居家一個女孩時,這個女孩不懷好意地告訴她,她媽媽曾和兩個街區外的一個帥氣畫家一起過了十年,從那之後她終於確定了自己的身世。她的哥哥之前喊過她幾次「小雜種」,可她那時還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不過等她在蔬果店見了這個女孩后,她猜出這個詞的意思是她不是這個家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