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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荒漠 第二十一章 玉米作物

第二部 荒漠

第二十一章 玉米作物

第二件事情和簡恩·貝庫爾茨一次外出旅行帶回來的杜洛特紙牌遊戲有關。貝庫爾茨是公社最早的成員,不過已經不知去向(也有可能在沙漠里失蹤了)。這副紙牌是根據義大利北部十六世紀的版本複製的,著色的木刻版畫,一共二十二張,充滿了奧秘。貝庫爾茨本人並不相信天意的力量和作用,或者至少後來不再相信了。除了紙牌,他還買了兩本有關的書。但他發現讀這樣的書太累人,所以不久便失去了興趣。當給新來的公社成員米歇爾展示這些木刻版畫的時候,米歇爾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興趣,才讓他有了新的想法。米歇爾剛開始時表現出來的更多是排斥而不是興奮,但當她抓起紙牌時,一下子就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並對紙牌的不同位置提出了種種問題。她的這些反應讓貝庫爾茨清楚地意識到,他自己不是那個善用紙牌算命的人。他把自己所了解的全部知識教給了米歇爾,還慷慨地把全套工具都送給了她。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著其他地方。米歇爾以前從來不敢去接觸未知的東西,現在她特彆強烈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個小小的米歇爾,這個其實從來沒有被海倫正眼瞧過的米歇爾·范德比爾特,是她敢於跟小市民的那種安身保命的思維方式告了別,實現了她自己的理想。
海倫皺起眉頭看著米歇爾,米歇爾哭了起來。
「你這麼認為。」海倫說著,用腳尖把一堆沙子推到了蛆窩上,一下子把蠅蛆和螞蟻都弄得一團糟。他們面對墨丘利的影響好似同樣束手無策。
「為一家公司,」海倫說,「化妝品公司。只是在下船的時候,我的樣品箱子和所有的資料都……」
「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最後她對海倫說。
她一再地為各處的髒亂道歉,匆匆地用手把成堆的薰香灰抹到地上,用腳把一堆亂七八糟的紙條踢到床下。頭一天晚上有人在這些紙條上用許多符號、箭頭和曲折線九九藏書條破解了白色專輯中的神秘信息。她把神像稱作漂亮的木刻藝術,把紙牌算命叫作打發時間,把一堆畫著五角形護身符的書說成是已經出走很久的一名公社成員留下的東西。
當米歇爾終於和海倫一起來到房舍的後面,看到那一小片綠油油的玉米地,她心裏不由得高興起來。不管意識形態上有多少保留,這是一片很頑強的植物、很值得敬佩的植物、無須為之感到羞愧的植物。
「我猜想,如果我們徵詢一下它們的意見,你的論斷在螞蟻的陣營里一定會得到比蠅蛆更多的贊同。」
儘管如此,衝突還是會有。米歇爾有她自己解決問題的辦法,那就是用更大的熱情傾注于兩件事情,她對此具有相當的才能,而要做好這兩件事情,並不需要特別的去說服他人的能力。第一件事是農活。公社的農田之所以多少還有點收成,完全歸功於米歇爾。第二件事則要複雜一些。
米歇爾自己也覺得這種做法不太誠實,而且使她的占卜出現了某些不準確的地方,很小但積少成多的錯誤導致了一些前後矛盾的情況,最終有一天引發了災難。因為只有她的這個洗牌技術才可解釋,為什麼她事先沒有正確地預見到那個威脅公社的可怕事件的發生:阿瑪竇的所作所為、入室搶劫和四人被害。當時她只是很模糊地提到公社可能面臨很大的變故(綜合其他紙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從那以後,米歇爾變成了一個非常神經質的人。受一種神秘的負罪感的折磨,她變得非常敏感。
海倫並沒有注意到米歇爾滿臉勝利的得意表情,她關注的是田邊一株乾枯的小玉米苗,看上去好像與生活的偉大循環和無堅不摧的能量告了別。玉米苗的根上是一窩密密麻麻的白色蠅蛆,在地上受到螞蟻的攻擊。白色的小球被黑色的蟻流帶入了吞噬一切的地洞。為自己的得意感到羞愧的米歇爾跟隨著海倫九-九-藏-書的目光。
不久就有人來找她諮詢。唯獨法埃勒對她的所作所為有所疑慮。但是他的異議(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相當容易識破的)更多的不是因為要與超自然的東西建立聯繫,而是擔心危及他自己的權力地位。
但這個時候的米歇爾不是那麼容易讓人打亂思路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米歇爾表情嚴肅地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我當然特別明白對於你和你的家庭來說這意味著什麼。德國人乾的事情當然是錯誤的。這是無可爭辯的。是錯誤的!」她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意味深長,「你剛才那樣把猶太人和這些蠅蛆相比較自然也是不對的,我估計你這麼說是無意識的,或者說不是故意的。雖然你自己也是……但是我想說的是巴勒斯坦人。你們,我是說以色列人對巴勒斯坦人乾的那些事,跟奧斯威辛也沒有什麼兩樣。不,等等,讓我說完。從根本上說更惡劣,因為你們從自己的歷史當中沒有學會任何東西,就像很多人都不會從歷史中學會任何東西一樣。但這裏特別可悲,是因為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一樣,二者都處於墨丘利的影響之下。我是說,那些滔天罪行,對巴勒斯坦的女人和孩子犯下的滔天罪行,對無辜的人、對襁褓中的嬰兒犯下的滔天罪行,讓人無以忍受的滔天罪行。」米歇爾一邊說著,一邊緊皺著眉頭看著玉米苗旁的大屠殺。「這些無以忍受的滔天罪行,」她強忍著眼淚說道,「太可怕了,可怕,可怕。」
「是的,生命就是如此!」她過於激|情地叫道,「很可憐,是不是?這裏到處都爬滿了這些白色的東西。有時我為了幫助它們,用手把螞蟻趕走。但是,無濟於事。這就是自然。無法改變。而且也的確理應如此。這些蠅蛆,還有形形色|色其他的小動物,也包括我們人類,說到底只是某個整體中、某個共同項目中的一部分。」
「你到底為什麼到read•99csw.com這兒來,到塔吉特來?」她問海倫。
她其實沒有什麼變化。她一直都是那樣有點耽於幻想,主意不定,待人則很友善。但那都是些沒有任何結果的性格特徵。米歇爾不愛作決定。無論是她父母給她的家庭教育、完好的學校教育,還是在公社的這幾年都沒能讓她在這方面有任何的改變。加上幾分天真和善良,她會快樂而盲目地接受別人的觀點。她的令人可疑的幸運之處在於,她能夠成為公社這樣一個群體中的一部分。在這裏,她的這些特點被看成是魅力,而不是問題。「米歇爾很特別」,這是別人在背後最為經常評價她的話,特別是當她對那些世間的實實在在的事情表現得漠不關心的時候。
她的面部表情瞬間完全變了樣。米歇爾不習慣居高臨下地去看別人,但她的驚訝無以復加,而且是真實的。事實又一次證明了,時間這個偉大的破壞者擁有簡單卻又所向披靡的力量:
昔日學生時代的好友來到公社的房間,迫使米歇爾用另一種眼光再次去看待那些多彩的顏色、警句格言、宗教祭壇和印花圖案。在領著海倫到處參觀的過程中,她的腦海中重新浮現出許多早已淡忘的念頭。
「不,不是代理。但類似的工作吧。我的任務是在這裏建立一些什麼。」
「真的?我以為……真的呀?為什麼工作呢?」
「你為美國一家公司工作?你為一家美國化妝品公司工作?」
「你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工作?作為代理?」
能給她的心理帶來一絲緩解的僅僅是:她跟那四個被謀害的人沒有那麼緊密。這多少減輕了一些她的痛苦,雖然只是暗地裡的。因為反過來說,悲傷和痛苦給生活帶來的無法磨滅的傷痕,也並不是一種沒有刺|激的狀態。那幾乎等同於一枚掛在胸前的勳章。
沒過多長時間,公社所作的全部重要決定,米歇爾和她的紙牌都會參与其中。雖然她提出的理由在討論時常常不被注意九九藏書到,但她的預言卻成為了行動的準則。剛開始的時候還只是針對最重要的、不涉及個人的事項,過不多久紙牌給出的預言就變得無所不包了。紙牌參与了必須作出決斷的一切事項。所有人,就連法埃勒都不得不承認,所有這些決定中沒有一項在事後被證明是錯的。無論是大事小事、未來、個性和發展、天氣和收成,還是是否接受公社新成員、粉刷房間的顏色或是一把丟失了的房門鑰匙的位置所在,紙牌都可以給出答案。
米歇爾覺得讀懂那兩本書並不費力。她一口氣就讀完了,而且讀完第一遍后又一下子通讀了第二遍。米歇爾絲毫沒有覺得學到的是什麼隱匿的神秘知識,或是那些數百年來信徒們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無法解釋的智慧。正相反,她覺得書里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似曾相識,就好像所有這一切早就存在於她的腦子裡,甚而好像這些書就是她自己撰寫的一樣。
無論從哪方面說,米歇爾的才能都是非同尋常的。但這不僅僅是一種才能,同時也是一種負擔。她第一次看到演示紙牌占卜的時候就發現,有些圖案在她身上引起的感應是如此之強,使得「感應」這個詞顯得過於渺小。
她在非洲參与了一個公社的建設。她用自己的雙手開墾荒地。她把自己的存在變成了探求。她達到了最高的高度,卻因為發生悲劇性的事件而給生活留下了永遠的陰影。四個人就在她的身邊被射殺了!在最深邃的黑暗之處,她的心靈得到了升華。再來看看眼前的這位學生時代的女友,事情有多麼奇怪!她穿著一套不實用的時髦服裝,正站在米歇爾播種的如此美妙的玉米地面前。一家化妝品公司的職員!真是命運的諷刺。

任何一種形式的進攻都要求從背後接近敵人。
「因為工作。」
月亮就是這樣一幅圖案,但比月亮更糟糕的是一個被吊著的人。米歇爾對貓的皮九_九_藏_書毛過敏。那張吊著的人的圖案上是一個被折磨的男孩身體,背景是秋日的景色,群山和海王星,男孩被單腿倒掛在一根杆子上。所有這些給米歇爾的感覺和皮毛過敏時一模一樣。在最初的一段時間,米歇爾為此總是把吊著的人的那張圖案抽出藏起來。後來有一次貝庫爾茨公開地表示奇怪,為什麼整副牌變成了二十一張。為此米歇爾發明了一種洗牌技術,每次都能把吊著的人的那張牌放在最下面看不見的地方,而且不會被洗到上面來。
「奧斯威辛集中營。」海倫說。
公社裡也有其他成員對杜洛特紙牌感興趣,但沒有人能夠像米歇爾那樣很快就毫不費力地進入其中的奧秘世界。沒有人翻牌的手氣有她那麼好,沒有人能像她那樣發自內心深處地、正確地說牌。當她開始仔細地洗牌,閉上眼睛,用大拇指把最上面的一張牌略微往前推出一點時,當她在精細編織的毯子上把一摞牌就像托一個探測儀一樣托在手心上時,當她完全集中於一種更高的本質和作用,而她眼皮開始抽搐時,周圍抱懷疑態度的人都變得啞口無言了。
「你是認真的嗎?」米歇爾叫道。
「我想到處看看。」
——波爾克規程
人和他們的夢想和願望都到哪裡去了?那顆閃亮的星星、那位高智商的知識精英、那個被無數男孩追捧的金髮大胸的女孩現在成什麼樣了?
她幾乎無法平靜下來。她欽佩之至的學生時代的女友海倫,有著超凡智力且令人害怕的海倫·格立澤,玩世不恭的海倫,高傲的海倫,原來只是資本主義買賣關係當中的一個小小的齒輪。
「大多數人都不去思考這方面的問題。他們看到的只是某個局部。但只要你看不到這一點,看不到陰和陽……這一切都是相輔相成的,生命和死亡,不管你是不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也不例外。一切都是統一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