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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天成聽罷,正容說道:「舅舅,鹽產自古都是民生命脈、國家根基,你千萬不能賣給趙信全這些唯利是圖的商人!誰知道他們控制了這些鹽產,會拿來幹什麼?值此抗戰期間,鹽產只能是取之於公、惠之於民,而不能成為一己牟利之工具!」
「還能如何?貪污受賄、弄權謀私、坑蒙詭詐、吃喝嫖賭,『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
對這一次突遭狙襲,黎天成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只不過,武德勵進會的人下手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確是令他甚為憤怒。他一閃念間,忽然又想起了雷傑、王拓二人的安危,心頭一緊,急忙往縣政府的職工住宿樓奔了去。
雷傑張了張口,一時無言以對。
「這個不好說。牟寶權曾經當過劉湘的參謀,素來工於心計,使狠耍橫倒不是他的特色。」朱萬玄徐徐說道,「不過,白天在『會仙樓』上,你們馮處長、黃處長對他一味咄咄相逼,只怕已激起了他心底的無明業火也未可知!但,似他今夜這般偷襲、騷擾,確是落了下乘,倒與他平日的陰險毒辣大不相同。」
「怎麼說?」黎天成目光一斂。
「甥兒的意思是:你若和他在生意往來上有什麼瓜葛,請儘快全部『切割』完畢。將來,我們和他們在忠縣肯定是會有一番『龍爭虎鬥』的,以免到時候連累了你。」
「你們沒傷著吧?」他開口就問。雷傑面紅耳赤,嚷了起來:「天成,這裏竟然有人偷襲咱們!可惜他們溜得太快,我沒把他們逮到……」
「可以,可以。你們本來就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有什麼事兒應該能夠說到一塊兒的。」朱萬玄頷首而答。
黎天成雙手一按,沉著道:「今晚我遭到偷襲,你倆遭到騷擾,很明顯都是武德勵進會的人乾的。牟寶權有武德勵進會的背景,你倆先前也都知道。所以,你倆試想一下,報警后,冉慶標會怎麼做?」
王拓馬上搶話道:「那就更不可報警了。」
聽到這一段話,黎天成的心潮一下暗暗激蕩起來,但他面龐上卻不露一絲異色:「想不到你竟有塗井鹽廠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甥兒真是佩服你的『陶朱之道』。」
「那妹子小時候性子就野,現在更出落得像男孩子一般明爽、潑辣!加上她拳腳功夫又好,『天虎幫』里兩三百號徒眾都拱服她得很哪,還推選她坐了幫里的第三把交椅。我瞧著啊,那氣勁倒似你母親當年那樣。」
黎天成忍不住問道:「東燕妹子她……她現在怎麼樣?」https://read.99csw.com
「呵呵呵……這倒真和我的『陶朱之道』沒什麼關係。」朱萬玄唇角的笑意有些苦澀,「這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是怎麼來的呢?說來也有些讓人哭笑不得。當初海鹽、淮鹽、魯鹽幾乎完全壟斷了全國的鹽業市場,而只有川鹽卻遭到了國民政府的強行打壓,在巴蜀之地都流通不起來。為什麼打壓川鹽?你應該也曉得這幕後的原因吧?你們的委員長蔣中正為了壓制川閥頭子劉湘,所以才通過打壓川鹽來削弱劉湘的經濟支柱。劉湘治下的省政府為了籌措財政資金,便將當時不景氣的塗井官辦鹽廠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賣給了為舅。在當時,省政府是強迫為舅用高出市場價兩倍多的錢款買下了這些股份的。現在,海鹽、淮鹽、魯鹽被日本鬼子搶去了,國民政府也被逼進了四川,只得重新又依靠川鹽來自救自保。於是,馬上有一些人就盯上了為舅手中的這百分之三十六的塗井鹽廠股份。」
王拓卻雙臂抱胸,冷笑道:「牟寶權他們既是這等淺薄狂躁,王某倒覺得不足為懼了。」
「莫非就是牟寶權他們?」黎天成聽到這裏,試探著問了一句。
「你平日和他關係如何?」黎天成正視著朱萬玄問道。
「至少是應該派幾個警察來保護我們。我們也正好可以發作他們一下。」雷傑憤憤然地說道。
「傷是沒傷著。」王拓伸手按住了雷傑,向黎天成細細講道,「事情是這樣的:今晚我和雷幹事散步剛回來準備脫衣睡覺,就有好幾塊磚頭從房間的玻璃窗處砸進來,玻璃碴飛了一地。緊接著,又是一串鞭炮甩進來,炸得『啪啪』直響!如果不是我們反應快,翻了涼席擋著,只怕早已被炸得皮開肉綻了!」
「我……我哪裡計較他們的價錢了?我計較的是他們那種『翻雲覆雨、玩弄商人、炎涼不定』的態度!其實,只要真正有助於國計民生、有助於抗日圖存,我就是把這些鹽廠股份全部捐給國民政府也沒什麼可遺憾的!」朱萬玄把茶杯沉沉一放,肅然道,「然而,我在忠縣多年,也瞧見了田廣培這些『鹽老鼠』的厲害,他們和牟寶權、鄭順德狼狽為奸、上下其手,偷出官鹽在『黑市』上大肆倒賣牟利,都不是好角色!天成你來這裏當黨部秘書也好,正好可以治一治這些貪官!其實,我本來很想把鹽廠股份捐給國家的—但它萬一又落到了田廣培這樣的『碩鼠』手裡,我怎麼甘心?」
雷傑冷https://read•99csw•com哼一聲:「為什麼不報?我們就應該堂堂正正地『報』他一下。」
其實,他在說出這些話的同時,自己的心潮也波動得十分厲害。不出自己先前所料,舅舅果然是自己將來打通塗井鹽廠的一把「金鑰匙」!有了這百分之三十六的鹽廠股份做後盾,自己介入護鹽事務就更加順理成章了。但自己畢竟是在利用舅舅啊!雖然有些愧疚,可為了完成黨的任務實在顧不得這些了。
「我對他倍加禮敬,還不是希望他對你更關照一些?不要笑你舅舅太現實,你一個人孤身闖蕩在外,雖有你父母的餘蔭,但身邊卻沒有一個得力的人物罩著你怎麼行?」朱萬玄輕輕擱下茶杯,深深看向他,「對了,你今天在『會仙樓』上不是問起了任東虎、任東燕兄妹嗎?依我看來,只要溝通得好,他倆倒有可能是今後能夠幫你穩穩噹噹立足忠縣的一大助力。尤其是那個和你青梅竹馬的東燕妹子……」
朱萬玄沒有搭腔,看了黎天成一眼。黎天成略一沉吟,問道:「那個警察局局長冉慶標和牟寶權的關係怎麼樣?」
還在職工住宿樓的大院門外,他便遠遠地聽到裡邊傳來了震耳的叱罵聲。他趕忙推開院門進去,看到雷傑、王拓二人站在院里,都是一副衣衫破裂、十分狼狽的模樣。
聽到這裏,朱萬玄朝朱孚來擺了擺手:「孚來,不要耽擱了,你快去找那些夥計來。朱子正、朱六雲,這兩個夥計我覺得不錯。讓他倆當護衛隊的隊長。」
雷傑往茶几上重重地擂了一拳:「武德勵進會的人竟是如此卑鄙,那就休怪我們今後對他們毫不手軟了!」
朱萬玄擺手一笑:「這個你倒不用擔心。不過,近來牟寶權倒確是和我有一些密切的交集。」
廳里的電燈溫溫暖暖地照著朱萬玄的面龐,讓他顯得格外親切。黎天成湊過身去,款款問道:「舅舅,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忠縣操持庶務,很辛苦吧?你要多注意身體。」
朱萬玄在對面深深地注視著他:「天成,倘若塗井鹽廠的官員個個都像你這麼清正廉潔就太好了!」他頓了一下,又徐徐講道,「你知道另一個對我的鹽廠股份志在必得的人是誰嗎?是送你『羊馬相戲』銀像的那個趙信全。他在外邊留過學喝過洋墨水,今年年初才從上海回到忠縣來,也不知道從哪裡發了大財,天天拉著牟寶權上門來遊說我把鹽廠股份賣給他。想那牟寶權身為一縣之長,竟心甘情願為趙信全當『掮客』,可見他read.99csw.com也從趙信全那裡得到了莫大的好處!我對他倆現在是不勝其煩。」
黎天成靜思片刻,鄭重道:「在合適的時候,還煩請舅舅你出面代為溝通一下—我想會一會東虎、東燕兩兄妹。」
黎天成雙眉一挺:「舅舅請放心,我是黨國的新銳幹部,也是革命英烈的後代,決不會允許任何人從你手裡竊取這些鹽廠股份,去大發國難財的。」
「我和他平素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也知道,我做的是出口外銷生意,在商務上並不十分求助於他。而他因為你母親是政府英烈和你在南京任職的關係,倒也很少為難於我。」
「那是,那是。」黎天成點頭而答,「只是,一切有勞舅舅你費心了。」
黎天成深長一嘆:「舅舅,我這時倒要為國民政府說幾句公道話了。如今東部國土大都淪陷,國民政府西遷重慶,一方面鹽源確是匱乏至極,一方面經費也是緊張至極。你要他們拿出多少錢來購買你的鹽廠股份,他們也實在是捉襟見肘。舅舅,我素來敬仰你是『千金散盡為救國,不以私產絆良知』的義商,你不應該在價錢方面和他們計較的。」
「唔,這是應該的。你和我這麼客氣幹什麼?」朱萬玄露出一絲嗔怪來,「你放心—有舅舅在忠縣,牟寶權他們再不敢亂動你一根毫毛的。」
「天成,天成!」朱萬玄喚了幾聲,見他似是醒過神來,才緩聲又道,「說起來,這前鄉『四大家族』之中,任氏一族現在是走得最偏的。當年,任家在楊森和劉湘的川東爭奪戰中被殃及池魚毀了家業,於是漸漸敗落下去。任東虎、任東燕兩兄妹在十多歲時便投入了縣裡的袍哥幫會—『飛虎幫』老幫主古行雲的門下,到峨眉山去習武學藝。學成歸來后,古行雲便將『飛虎幫』交給了他倆打理,自己退居養老。任東虎、任東燕兄弟接管『飛虎幫』以後,倒是不怎麼欺負窮人,做了一些好事,也掙得了一些好名聲。後來,他們又和忠縣另外一大幫派『天狼幫』議和合併,共同組建了『天虎幫』,勢力是越來越大了,連牟寶權都不得不忌憚他們三分哪。」
黎天成也沉吟道:「雷傑,你明天上午就給這十幾個夥計辦理加入三青團的手續。他們便是我們在忠縣發展的第一批團員。今後,他們隨同我們進進出出,也好有個名分。」
朱萬玄的右手微微一舉:「我們做生意,和你們做官一樣,都要講究誠信和務實。偷奸耍滑、縮工減料,是做不好『仁順和』這個品牌的。」
黎天read.99csw•com成心念一轉,徑自又問:「舅舅,牟寶權這個人在忠縣平時為官到底如何?」
待到朱孚來離去之後,黎天成才向朱萬玄嘆道:「舅舅,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算是看清楚傳說中的『笑面虎』長得是什麼樣了。」
雷傑怒聲道:「這是什麼鬼地方?治安這麼差?他們縣政府在這裡是怎麼當的差?」
朱萬玄知道他說的是誰,冷笑了一下:「你們大張旗鼓地來忠縣削他的權、奪他的勢,他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啦!一個黨部、一個團部,兩尊『門神』,壓在他身邊,你讓他怎能再像從前那樣一手遮天地貪贓枉法了呢?他當然是恨死你們了。」
黎天成聽得明白,微微頷首,對雷傑、王拓正容道:「兩位同志今夜都領教到了:和武德勵進會這樣的政治黑幫展開鬥爭,將來必定是非常殘酷和激烈的。這個心理準備,我們一定要有。今後,大家都應步步小心、隨機應變、見招拆招,這樣方能立於這個暗礁險灘之地。」
黎天成素知王拓個性沉穩、行事縝密,便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他。
黎天成一邊思忖著,一邊對住宿樓上下觀察,見到其他住戶家家關窗閉戶漠然不理,不由得暗一咬牙,決然道:「這裡是不能再待了。走,咱們先去我舅父家住下。」
朱萬玄聽得緩緩頷首:「天成,你這些話講得很好。我會認真考慮你這些意見的。關於這些鹽廠股份,我會對它們有一個最適當的處置的。」
等到雷傑、王拓被僕人領出客廳后,客廳中只剩下了黎天成和朱萬玄二人。
「天成啊,你今天也聽那塗井官辦鹽廠廠長田廣培說了,我在忠縣掛了一個虛職—鹽商協會會長。但實際上,在塗井鄉那裡,我和鍾世哲不同,我是沒有私井的。鍾世哲在那裡倒是有幾口私井可以自己產鹽。我擁有的,只是塗井官辦鹽廠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
雷傑和王拓同時凜然答道:「是。」黎天成擺了擺手,「今夜大家都虛驚了一場,現在緩過氣來也想必有些疲乏了。你倆先下去休息吧。」
其實朱萬玄一直在等著黎天成前來,不料一開門卻迎了他們三人匆匆而入。在客廳問明了情況之後,朱萬玄臉色凝重,立刻喊來了管家朱孚來,吩咐道:「你連夜出去,在我的鋪面和廠子里找十幾個精壯的夥計來。從此之後,他們就是天成和雷先生、王先生的貼身護衛了。」
「他是牟寶權在忠縣最得力的臂膀嘛。」朱孚來答道。
「謝謝舅舅的教誨。」黎天成很謙恭地說道,「我們在忠縣組建黨read.99csw.com部、團部,日後實在離不開舅舅你的支持。」
「牟寶權只是『配角』,『主角』卻有兩個,來頭都不小。」朱萬玄又給自己添了一杯茶水,慢慢地呷著,「第一個『主角』嘛,當然是四川省鹽務管理局。他們想把我這百分之三十六股份重新收為國有,但給價卻不到當年的四分之一。你看,你看,這政府部門也是『出爾反爾』,毫無誠信,完全把我們商人當作『傻兒』嘛,簡直是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氣得我和他們大罵了一場。」
「你這些年的生意真是做得很好。」黎天成用十分敬慕的語氣說道,「你名下的『仁順和』豆腐乳遠銷海內外,連南京的大鋪小店都有賣。我們的果夫老部長、厲生部長都很喜歡吃,聽說蔣總裁也十分中意呢……」
朱孚來連聲答應著,又問了幾句:「表少爺怎麼會一到忠縣就惹上仇家的?老爺,要不要報警?」
黎天成剛才在客廳說自己遭到蒙面打手偷襲經過的時候,故意隱去了藍衫蒙面人出手相助的情節。他拿不定這個藍衫人會不會是陳永銳暗中派來保護他的,所以不敢對外言明。而朱萬玄聽聞他居然一個人打退了四五個打手,自然便把這一切歸功於馮承泰對黎天成的嚴格訓練了。黎天成當然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微微笑著回答:「馮處長對我是一直非常關照的。他也讓我代為致謝你平日對他一家的種種『禮敬』。」
「好。」雷傑認真地點了點頭。
「假如派來的那些警察正是他們的『耳目』呢?假如他們就是故意製造出這個機會來就近監視我們呢?」
朱萬玄淡淡一笑:「只要你回來就好。現在外面到處都不安全,你留在舅舅的身邊,舅舅才放心。」
黎天成正聽到「任東燕」這個名字時,驀然心頭一漾,耳邊似乎再聽不到朱萬玄的話聲了,心跳卻一陣勝似一陣地激烈起來:在他腦海深處,那個高挑而活潑的身影從塵封的記憶之源似白蓮花一般緩緩浮現,那一雙亮亮的大眼,那一束長長的馬尾辮,那一掬甜甜的笑容,像朦朧的漣漪層層泛動……他的臉頰竟有些潮|紅。那是他童年時最美好的回憶啊!
「今晚他們派來的打手那樣偷襲你,你竟能安然全身而退,我真是感到有些意外。」朱萬玄從方几上端過一杯清茶,深深呷了一口,「看來,馮承泰在黨員訓練處對你的培養也還是嚴格的……」
「舅舅,你覺得牟寶權的行事風格一向便是這般粗鄙嗎?」黎天成向朱萬玄認真問道,「你在忠縣多年,應該比我們更熟悉他的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