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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天成肅然道:「你們這鹽廠里有千百名工人、幾十名國家幹部,不抓好思想教育怎麼行?過幾天我讓王拓同志運送一批抗日救國資料進來給你們學習學習。」
黎天成定住了心神,敏銳地掃向了顏利久:「顏股長,你怎麼看鍾大記者的這個問題?」
趙信全急忙擺了擺手:「這樣吧,在商言商,這幾口鹽井,我用半箱『黃魚』買下應該夠了吧?」
鄧春生的眼淚都快落下來了:「黎秘書如此體恤下情,實是我等之福啊!」
黎天成遙望著對面半山腰處的幾座別墅,問道:「那是誰家的宅子?」
趙信全不好硬逼,迴轉了語氣款款而道:「鍾世叔,請恕小侄講一句難聽的話:倘若有朝一日山河不再,你這搬不走的『聚寶盆』又何如我這隨身可攜的半箱『黃魚』?」
黎天成急忙將話題引開了:「顏股長,你給我先談一談塗井鄉這裏的鹽業發展情況。」
「朱萬玄也好,黎秘書也罷,這些人都是捨己為國的錚錚英雄。可惜,趙公子,咱們可都是俗人……」鍾世哲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學不來他們,只能望洋興嘆。」
鍾世哲瞅在眼裡,頓時若有所悟,思忖之下不禁又是暗暗一嘆:「這可真是一場孽緣啊!我鍾家怎麼就和他們老朱家始終是掰扯不清哪。」
這次視察,黎天成並沒有帶上縣黨部的其他同事,而特意點了女記者鍾清莞隨行採訪。他這麼做的目的也很明確:就是要借《忠縣報》這個平台,展現自己對塗井鹽廠的監控力和影響力。
「山河不再?」鍾世哲微微搖頭,「三峽天險,難於登天。當年東吳陸遜都沒能打進來,這日本鬼子就更不用說了!我還是守著自家的幾口鹽井更穩當些。」
《中央日報》的頭版上,黎天成從四川鹽務局龔副局長手裡接過「特定監督員」證書的那張照片特別醒目,這也是國民黨中央部、國民政府向川派本土勢力發出的明確信號:為了抗戰的需要,中央黨部、國民政府將全面接管四川一域的全部資源,以前武德勵進會割據自雄的局面將不復存在。
黎天成眺望著遠read.99csw.com處灶戶煙囪上升起的裊裊白煙,悠悠說道:「俗話講:『不吃鹽,長白毛;少吃鹽,眼發花;吃夠鹽,才有勁。』前線戰士補充營養需要用鹽,消炎療傷也需要用鹽,一把食鹽有時候可以救好幾個戰士的命!所以,我們在後方要把食鹽產量儘力提升,以滿足前方戰事的需要。也正因為如此,塗井鹽廠一定要追加資金擴容增產。」
「對國、共兩軍前線的供鹽事宜做得到位嗎?」黎天成問得十分鄭重。
「她這幾年也挺可憐的:她的大兒子徐財五六年前被川軍抓了壯丁,死在了下川東戰場;二兒子徐祿去年又被國民政府強征入伍服了兵役,在東部戰場上生死未卜。近日縣裡又要把她僅剩的三兒子徐旺也拉去當兵。她剛才攔路是要求縣裡留下徐旺給她養老送終。」
趙信全聽他下了逐客令,只得悻悻然而去。
「『仁順和』的豆腐乳八分錢一罐!」
坐在船頭的圍椅上,他不動聲色地聽著顏利久夾雜著忠縣方言的彙報:「兩天前,省鹽務局下令,把鹽價漲到了每斤一元兩角銀圓!看這個趨勢,鹽價還會猛漲。」
鄧春生答道:「袍哥嘛,是和碼頭在一起的。塗井碼頭這麼繁華,任東虎、任東燕和鄭順德肯定是常來的。」
當年,自己因繼承家業不得不放棄朱萬青,這已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而今,她的兒子黎天成居然和她一樣富於理想。萬青,你真是後繼有人啊。想到這裏,鍾世哲不由得暗暗濕了眼眶。
「大記者,先別發火嘛!」黎天成笑盈盈地攬過了她的話題,「你放心,以前鹽廠內部有任何問題我不管,從今天起,我不會再讓鹽廠里的官鹽有一粒流入『黑市』!」
然後,黎天成轉過身來,對鄧春生撫慰道:「沒事兒。誰人地盤上沒幾件鬧心的事兒呢?鄧鄉長的難處,我感同身受。」
她這個問題來得十分尖銳而敏感,場中諸人一時都噎住了,誰都不好先開腔。
鍾清莞晶晶亮亮的目光凝注在報紙頭版黎天成那張照片上,默默不語。
黎天成彷彿沒有聽到他這段話read•99csw•com一般,自顧自地繼續問道:「鹽廠增產的第一途徑便是多招工人。這裏的鹽工工資待遇如何?」
鄧春生半張開了嘴,結結巴巴地講不出一句囫圇話。顏利久有些幸災樂禍地插了上來:「應該是鄧鄉長轄下的民眾找黎秘書你反映問題的吧?」
顏利久沒有料到黎天成初來伊始便開口發號施令了,眨巴著眼說道:「監督員有這個想法很好,但一定要和田廠長多溝通才行。」
鍾清莞一下柳眉倒豎:「哎呀!你們裝盲作啞的功夫真厲害。」
鍾清莞一個凌厲的眼神甩了過去:「你們當然是『靠鹽吃鹽』,正所謂『死人樂壞棺材鋪』……」
黎天成又看了看鹽廠那一座高高聳立的煙囪,向顏利久問道:「這就是官辦鹽廠了?你們鹽廠公署的機構人員是怎麼設置的?」
鍾世哲臉色一肅:「我只有這一個女兒,怎會拿她說笑?」
「嗯,我記得啊:她家的香辣豆腐乾做得不錯。」黎天成一下回憶了起來,「她有什麼事情?」
鍾世哲聞言,雙眉微微一顫,迎視著趙信全灼然的目光,長嘆了一聲:「哎呀,趙世侄你有所不知,那幾口鹽井可是鍾某留給小女清莞將來結婚做嫁妝的。」
「那沒辦法,主要是國統區食鹽供不應求,民眾再困難,也只能乖乖地認賬掏錢。」顏利久攤了攤手掌,一臉的幸災樂禍。
鍾清莞哼了一聲:「鄧鄉長,看來你的治下當真是繁榮『娼』盛啊。」
這時,鍾清莞卻插話進來:「各位領導,說起鹽販子,我倒想代表民眾提一個問題:目前社會上到處可見從鹽廠里走私倒賣出來的官鹽,請問你們有什麼辦法堵住這個漏洞嗎?」
片刻之後,從客廳的裡間內轉出了鍾清莞。她徑自拿起桌几上那張《中央日報》看了起來。
「怎麼樣?你對這位趙公子可還看得上?」鍾世哲幽然而問。
對這幅照片,鍾世哲卻沒有聯想到那麼多。他一見它,腦海里便不自抑地浮現出另一張面影—黎天成的母親朱萬青。
「資金來源你不用擔心。你只管草擬方案交來。」
顏利久臉色一https://read.99csw.com僵:「鍾……鍾記者,你話可不能這麼說啊……」
「不錯。咱們俗人就談俗事兒—鍾老闆,你可不可以將你的那幾口產鹽私井售賣給我?」
鍾清莞瞅著他,甜甜地一笑:「那我們就拭目以待了。」
「稟告監督員:公署里行政幹部有二十四人,稅警有十六人。前段時間,田廠長外聘了一位技術顧問郎山平先生。今天,郎先生到重慶購買煮鹽的先進設備去了。」
鄧春生趕緊緩過了氣:「黎……黎秘書,這個……這個……刁民太多,我……我們鄉里沒調……調護過來……」
黎天成沉吟了一下,畢竟鄧春生今天是主動貼上來歡迎自己下鄉考察的,自己不可傷了他的面子。於是,他緩和了容色,吩咐已經成了他貼身侍從的朱六雲道:「六雲,你去看一看,讓他們不要對那位老大娘動粗,最好是勸離為上。」
恰在此時,前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之聲,黎天成抬頭循聲一看,見到街道旁邊正衝出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衝著自己在呼喊著什麼。但她很快便被鄉公所的保安隊隊員們遠遠地攔開了。
「在鹽廠和鹽井裡做長工的,每月五塊銀圓;做短工的,每日兩角銀幣。但目前戰事正緊、百業凋零,來端鹽工這個飯碗的人是越來越多了。所以,他們的工錢也在慢慢下降。」
……
黎天成聽到後來,眼眶不由得漸漸濕潤了。有頃,他低沉地對朱六雲吩咐道:「現在先不要管她。今夜我要在這裏歇一宿。傍晚時分,你一個人悄悄去給她遞一句話:讓她以後找時間儘快到縣黨部來找我。」
「監督員,在我們忠縣,塗井鄉和甘井鄉是兩個產鹽的重要基地。但甘井鄉的產鹽量只有塗井鄉的七分之一。塗井鄉這裡有官辦鹽廠一座、私井灶房十五處,鹽工一千一百六十名。官辦鹽廠現有每月產鹽三百三十噸,其中軍用鹽佔三分之二,民用鹽佔三分之一。民用鹽主要運往重慶銷售,軍用鹽分別送往國、共兩軍前線使用。如果我們追加足夠的資金,還可以每月增產到四百多噸。其餘十五口私井產鹽量較少,合計每月九_九_藏_書只產一百噸,基本上都是銷往川東一帶。」
趙信全一怔:「嫁妝?鍾老闆,你這是在說笑吧?」
顏利久深深地躬下了身:「稟告監督員、黎秘書:我顏某從來沒有在外邊買到一粒走私倒賣出來的『官鹽』,所以無法回答鍾記者的這個問題,請見諒。」
鍾世哲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再有萬兩黃金又如何?自家守著『聚寶盆』,不怕外邊天翻地覆啊!」
「趙家的,鍾大記者家的,朱會長家的,還有任家的。」
鍾世哲立刻咳嗽一聲,抬眼看了看南壁上懸挂著的歐式座鐘:「哎呀,趙世侄,鍾某差點兒忘了,稍後有一件要事須去店鋪一下,這就有些對不住啦。」
他們正說之間,輪船已經靠岸。碼頭的梯道上,兩排鄉公所的保安隊隊員整齊而列,熱烈而隆重地歡迎著黎天成的到來。這時候,鄧春生的臉堆滿了笑容,前呼後擁地不亦樂乎。
兩邊的河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鹽井和灶房。扎著白頭巾、裸著上半身的鹽工們上上下下、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這是黎天成第一次來塗井鹽廠視察。因田廣培臨時被牟寶權召去縣政府開會,所以鹽廠公署方面只來了總務股股長顏利久陪同黎天成一道視察。但讓黎天成有一絲意外的是,塗井鄉鄉長鄧春生竟不請自來,陪著顏利久前來接待了他。鄧春生是政府系統那邊的官員,而黎天成則是黨部領導,他本可不來。然而,鄧春生顯然是為了逢迎討好他這個黨部秘書,才不惜冒著得罪牟寶權的風險趕來接待,也實在是有些難為他了。
在他對面,趙信全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鍾老闆可是被『朱大善人』的義行善舉給感動了?」
想到這裏,黎天成便露出了幾分親和,把自己對鄧春生的籠絡收攬之意表達無遺,以此回應鄧春生的逢迎討好。雖然黎天成從心底里對鄧春生的厚顏投機頗為不屑,但他將來未必不能成為自己在忠縣的一枚棋子,黎天成也只得對他甜情蜜意地加以周旋了。

顏利久說道:「招工、建灶、做方案都可以,但公署里最吃緊的是經費投入。」
「那是,我小時九_九_藏_書候就知道這裏從秦漢時代起便開鹽設場了,所以一直繁榮至今啊!」黎天成向他含笑答道。
「照這麼一路漲下去,民眾還吃得起鹽嗎?」鍾清莞蹙了蹙眉頭。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他滿身的商儈味,我聞起來有些不舒服。」鍾清莞淡淡地答道。
輪船駛進塗溪河,劃破粼粼的碧波,緩緩向前。
鄧春生為了引開話題,指著靠街的那一排「倚翠樓」「紅月坊」「妙香閣」等招牌,介紹道:「我們這裏又叫『不夜灣』,每天晚上都有大把大把喝花酒、做耍子的好去處。」
「賣又香又脆的石寶蒸豆腐啰!」
朱六雲應了一聲,立刻健步如飛地去了。
「怎麼回事?」黎天成目光一厲,瞥向了鄧春生和顏利久二人。
不一會兒,朱六雲小心翼翼地回來了,貼在黎天成耳邊低聲講道:「是劉五娘,你應該還記得的—原來鄉場西頭的那個劉五娘。」
鄧春生興高采烈地向黎天成介紹著:「塗井鄉現在是除了城關鎮全縣最繁華最熱鬧的場鎮了,各地的鹽販子在這裏進進出出、來來往往,把這裏盤成了『白日場』,每天都是車水馬龍、百業興旺!」
「任家的?」黎天成沉思著問道,「任家兄妹經常回塗井不?」
「嗯。我還記得國民政府出台了這樣一個政策:凡是從事鹽業的青壯年工作者,可以免除兵役,並與參軍為國者待遇等同。」黎天成若有所憶地講道,「免除兵役是吸引鹽工的一個條件。顏股長,你下去后制定一個鹽廠擴容增產的計劃方案交上來,我和田廠長商量后立即執行。」
走在青石板鋪成的塗井鄉街道上,兩邊店鋪里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聽聞他倆這一番對話,鍾清莞瞧向黎天成的眼神立刻有些迷離起來,她的雙唇也不自覺地輕輕咬住了。
鍾世哲一聽便懂了,只得長長而嘆:「可惜了這趙小子,他可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趙信全還欲勸說,卻隱隱聽得客廳裡間傳出了輕輕一聲響動。
「西沱的油炸海椒最好吃喲!」
「當然到位啦!這是國民政府交辦下來的政治任務,誰敢在這上面馬虎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