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任東燕又將那綉了春燕的白綢手絹托在掌上：「這麼多年你還留著這手絹。」
顏利久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雙手一攤：「程科長，你請聽清楚了：不是我們鹽廠公署發的函告，而是我們鹽廠黨分部發的函告！」
冉慶標身形一聳，直闖過來：「好啊！冉某自是甘願奉陪！」
「不光是你的手絹，你的一切我都裝在心裏。」黎天成很認真地說。
「不錯，你們『天虎幫』幾百個弟兄天天這麼晃蕩著也不是個事兒。依我看，你們完全可以通過兩個途徑改編成正規隊伍：一是進縣保安隊，二是進縣護鹽隊。你大哥可以兼領縣保安隊副隊長、縣護鹽隊正隊長兩個職銜。你也可以當縣護鹽隊的副隊長。」
趙信全的目光閃了幾閃，饒有興味地看著雷傑怎麼接招。
「可惜啊，有人卻一直想讓你做不成清官、好官啊！」任東燕淡然道，「其實，我是最先知道你要來忠縣的。因為，牟寶權、冉慶標他們為了給你上任之初來一個『下馬威』，是最先找到我們『天虎幫』來雇傭打手對付你的。我大哥沒同意。但我還是不放心，所以那天傍晚才會在東坡路那裡出來幫你。」
「他奶奶的，你對我們局座禮貌一點！」胥才榮把槍栓拉得「嘩嘩」作響。
黎天成心中已是瞭然：看來，基本上應該是任東虎和軍統局那一方面的人搭上線了，只不過此事還要慢慢驗證清楚才行。於是，他裝作關切的樣子問道：「你大哥近來忙什麼？好像在忠縣也沒看到他。」
鍾世哲、趙信全見狀不妙，互遞眼色之後都起身說道：「各位長官請慢慢聊，我們就先迴避啦！」
「且慢！」鍾世哲一舉手打斷了他的話頭，「程科長，我們已經接到塗井鹽廠黨分部的書面函告：本屆井祖公祭大會的會務攤派一律交由他們分配使用。」
黎天成面露一絲微笑：「那我今天算是通過你的考驗了？」
冉慶標的鼻息一下粗了起來，像惡狼一般狠狠地盯著他，一時沒有答話。
「你心裏真的是只裝了我一個人嗎？」任東燕斂容問道，「那一夜，你和那位鍾姑娘在塗溪河畔涼亭里談笑聊天，看起來很快樂啊。而我，我心裏卻絞得慌！我不如鍾姑娘知書達禮，更不如她新潮時尚，也不如她有個家財萬貫的老爹九-九-藏-書……我只是一個在江湖裡打打殺殺的野妹子，你心底怎會只裝下我一個？」
任東燕拍了拍手掌，很輕鬆地答道：「願跟他倆走的，就儘管走唄！反正，我是要在你身邊保護你的。」
「天成哥，你怎麼又顯得這般婆婆媽媽了呢？」任東燕柳眉飛揚，昂首而道，「我可是聽說兩天前冉慶標和你的手下竟在縣政府會議室差一點兒槍對槍地幹上了—你的安全還是交給我來公開保護吧！我怕六雲大哥一個人維護不過來—這也是今天我出來見你的主要緣由。冉慶標、牟寶權那一伙人心狠手辣，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
雷傑從桌面上探身起來，和他灼然對視著：「那好！你去勸牟寶權把他的縣長位置讓出來，由我們的黎書記長兼任了—到時候，你們軍事科要多少補貼，我們就給你多少補貼！」
冉慶標冷嘲道：「哦？原來這就是你們效仿德國法西斯而暗中組建的『黨衛軍』啊！厲害，厲害！」
隨著他的喝罵之聲，一支身著便服的縣保安隊隊員也持槍奔入，一對一地堵在了那隊警察面前！
這話似晴天霹靂一般在程曉智頭頂「轟」地炸響！他全身一震，陰寒的目光立刻砍向了顏利久：「你們鹽廠公署是怎麼回事？居然不經請示縣政府就發出了這樣的函告！」
「護鹽隊？」任東燕忽然想起了大哥任東虎也談起過這事兒，一時沉吟不語。她也要看一看黎天成會拋出什麼條件來。
上個月二十八日那天下午，在財政科科長辦公室里，楊復國為了使本鎮人行橋修繕款儘快撥付到位，依照慣例向自己遞了一個裝有六十塊船洋的紅包，作為對自己撥款的回扣。但當時辦公室內只有自己和楊鎮長兩個人在場，並無第三者看到啊！雷傑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難道楊復國自己主動跑去向雷傑舉報了？不可能啊！他可是自己的「鐵杆兒」親信，前幾天自己和他還在一起賭錢吃酒，也沒發現他有什麼反常。程曉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在雷傑面前妄言什麼了。
「這兩個爛渣，還是一味地想當『渾水袍哥』，不願正大光明地掙錢謀生。」
冉慶標一瞧程曉智這窘相，便知道他肯定被雷傑抓住了什麼把柄。可他仍不甘心就此退讓，便冷冷笑道：「九九藏書既然縣黨部很想『以黨代政』，那就不能只抓有油水可撈的慶典祭禮活動。過幾天，川軍二十二師要來忠縣休整一下，再開拔前線，依省政府軍事廳的意見，是要給他們一筆慰問費的。那—縣黨部從黨務經費里撥出一塊來支持一下縣政府？」
「和你大哥的想法不謀而合？」黎天成心意暗動，「那，你們幫中鄭順德、包四狗他們的想法呢？」
「混賬！」朱萬玄勃然怒喝道，「冉慶標，你這是比山上的『棒老二』還『歪惡』了喲！」
黎天成今天很高興，因為朱六雲去「天虎幫」幫他把任東燕約出來了。
黎天成雙瞳靈光一轉：「好啊！我們正要籌建縣護鹽隊，你和你大哥帶著弟兄們加入了縣護鹽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天天在身邊保護我了。」
「我躲了，就是撒謊心虛；我不躲，才顯得我真心無偽。」
「天成哥，你怎麼不躲？」任東燕又驚又急，「幸好我收得快。」
雷傑哈哈笑道：「我聽說你們軍事科自有專項經費解決此事，又何必扯上我們縣黨部？」
遠遠地，望見那洞口的石凳邊，任東燕穿了那晚上的一身緊裝藍衫，曲線浮凸，秀逸清挺，亭然玉立。黎天成看在眼裡，立刻心如鹿撞。
正在這僵持之際，縣政府民政科科長兼秘書葉興發倉皇跑入，大呼道：「冉局長，牟縣長從外面打回了電話：讓你立刻放縣黨部人士和各位商界賢達離去！無論任何事情，等他返回后再定！」
「他近期都在萬縣、雲陽、巫溪那一帶跑來跑去的。我也不大清楚他在幹什麼。」
「過獎。冉局長，咱們今天還真的要合演一出『槍槍見紅』的活劇嗎？」雷傑仍是毫不示弱。
籌備會一開，程曉智便代表牟寶權開門見山地講道：「依往屆井祖公祭大會的規矩，這一屆井祖公祭大會的會務經費仍由縣鹽商協會和縣商會下去分攤給各位老闆，然後按時交回我們財政科統籌使用—今天在這個會上就只是確定各https://read.99csw.com位老闆的攤派數額問題。」
剎那間，程曉智面色慘青，腦門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直直滾下。
雷傑寸步不讓地頂了上來：「這些同志都是三青團團員，願為保護縣黨部而赴湯蹈火！」
他原來是約了她在塗溪河畔那座涼亭相見，不料任東燕卻讓朱六雲帶話回來：她在當年小時候一起玩耍的白泉洞口等他。
「怎麼會？」黎天成嘆道，「你誤會了。這些年，我滿腦滿眼都是你的影子。鍾姑娘她只是我的一個同事和朋友。」
趙信全也嘻嘻笑道：「冉局長、雷幹事，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嘛！」
黎天成恍然大悟，便急急往白泉洞口來了。
程曉智這才回過味兒來，深深地盯向了此刻會場上唯一的一個黨務幹部：「雷幹事，什麼時候黨組織也想公開站出來插手縣政府獨立主持的社會經濟活動了？黨要管黨，但似乎還不能直接管政吧？蔣總裁也並沒有兼任國民政府主席吧？」
「什麼『貪污鹽商攤派款』？」冉慶標豎起兩道粗眉，冷然言道，「怎麼？縣黨部只憑一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就武斷地把縣政府排斥在大型公共活動之外？」
「哦？你敢撒謊？怕不怕我抽你一鞭？」任東燕花容一動，手腕一抖，「沙」的一聲，一道虛影似利刃般破空掠下，直直地抽向黎天成的面門！
「往屆的事情我不論，」雷傑硬硬地擋了回來，「問題是本屆縣政府各科室中有些人的手腳還是不幹凈啊！你讓縣黨部怎麼能放心地把監財之權交到他們手裡？」
在他對面，任東燕倒沒顯出過多的反應，只沉吟了一會兒后回答道：「你這個想法倒和我大哥不謀而合了。行，我回去就和他談一談。也可以安排你倆見個面，坐在一起好好談談。」
易人傑急忙近前勸道：「算了，算了，大家都是為黨國效力，何必鬧得這麼殺氣騰騰的呢？雷幹事、冉局長，你們都各退一步吧！」
「呼」的一響，軟鞭擦著他的鬢角斜斜掃過，「啪」地在地面上抽起了一蓬塵煙。
趙信全卻是東瞧瞧、西瞅瞅，什麼話也不多說。
冉慶標一見，冷笑不已：「難怪雷小賊你們這麼有恃無恐！原來吳井然這個老鬼頭已經投靠了你們！呵呵呵，他們這些歪瓜裂棗也敢和九*九*藏*書我局子里的『鋼槍鐵炮』硬碰？」
不料，冉慶標提足了力道「砰」地一掌拍得桌子震天價響：「不行！井祖公祭大會的攤派款和川軍二十二師的『慰問費』數額還沒分配下去，誰也不許走！」
場中頓時如同一潭死水似的沉寂了下來。
朱萬玄捧著茶杯呷了一口，淡淡道：「往屆井祖公祭大會都由縣政府財政科包辦，今年這一次換成鹽廠黨分部的新人主持也好！咱們鹽商協會也不會再像往年那樣被別人光『割肉』不叫喚了！」
雷傑橫掠了他一眼，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張字條，慢慢念道：「我這裡有一份證詞自述，是烏楊鎮鎮長楊復國親筆所寫。他說，他上個月二十八日下午到縣政府申辦公務，就因本鎮的人行橋修繕的撥款事宜，向某一位科長『孝敬』了六十塊船洋。冉局長、程科長，你們想聽一聽這位科長的姓名是誰嗎？」
「嗯，還是那麼好吃。」黎天成接了過來，嘗了一口，滿眼都是「甜意」。
任東燕聽到腳步聲，一撩長發，迴轉頭來，盈盈一笑，開口說道：「怎麼？天成哥，當年我幫你買過的米花糖，你還喜歡吃嗎？」隨手掏出一個紙包拋了過來。
他話音剛落，會議室大門一開，警察局刑偵隊隊長胥才榮歪戴著帽子，領著一隊警察持槍沖了進來，把會議現場團團圍定。
「我相信你的真心。」任東燕一下卷回了軟鞭，「朱六雲大哥對我說過了，你連你舅舅的勸說都不管不顧，始終沒和鍾家簽訂婚書。」
黎天成不閃不避，雙目一瞬不瞬，坦然迎視著那一鞭猛抽而來。
聽罷，黎天成繼續旁敲側擊道：「如果你大哥也同意要加入保安隊或護鹽隊，但鄭順德、包四狗他們死活不願意，要分裂出去單幹呢？」
黎天成一聲長嘆：「我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給家鄉帶來一股清風，也給老鄉們送來一份公正和廉明。我永遠也不會成為牟寶權、冉慶標那樣的貪官污吏。請你相信我。」
黎天成雙眸之中已然蘊滿了瑩瑩水光：「東燕，你對我真好。」
程曉智森森然而言：「雷幹事，你這一竿子打了一船的人，恐怕有些太『失格』了吧？」
易人傑聽罷，馬上舉手說道：「對縣黨部的這個決定，我作為國民黨黨員表示全力支持。」他的建設科科長職務先前是由牟九*九*藏*書寶權兼領著的。但在黎天成的積極爭取下，四川省政府建設廳來了文件直接任命了他為忠縣政府建設科科長。所以，此時此刻，他自然會以縣黨部馬首是瞻。
「程科長，我受黎書記長的委託，可以代表縣黨部在這裏明確回應：鹽廠分部這份函告，是經過縣黨部研究后鄭重發出的。」雷傑目光閃閃地對視著他，「據縣黨部同志深入調查，不少百姓都舉報往屆井祖公祭大會舉辦過程中存在著嚴重的貪污鹽商攤派款的問題，所以這一次縣黨部慎重決定：由鹽廠黨分部全權負責本屆井祖公祭大會的經費管理事宜。而且，馬望龍處長也是表示明確同意的。」
「冉慶標，我們早防你這一手了！」雷傑挺身而立，大喝一聲，「是誰膽敢野蠻扣押我們黨部人士和社會賢達？」
黎天成在講這些話的同時，心底暗暗一動：在他和馬望龍最後一次敲定對「天虎幫」改編為縣護鹽隊的事宜時，馬望龍突然無意中透露了一句：「怪了，軍統局那邊近日也來了正式函告，要求我們將『天虎幫』的袍哥們吸收為護鹽隊。」當時，他就故意刺了一句話埋進了馬望龍的心底，「看來，軍統局也盯上咱們這裏的鹽業資源啦！」果然，馬望龍立刻便變了臉色，「小黎啊，今後對護鹽隊的支配權一定要抓在咱們手裡。你就當護鹽隊的監管責任人。」但黎天成自己事後也就有了懸念：究竟軍統局是和「天虎幫」里的什麼人搭上了線？是鄭順德、包四狗他們嗎？還是任東虎兄妹呢？這個問題，自己今後一定要及時摸清答案。
「現在全忠縣都是縣黨部『當家』了，我們軍事科本來底子就薄得很，不找你縣黨部補貼，找誰補貼去？」冉慶標的話聲也緊逼了過來。
這天下午，忠縣鹽界井祖公祭大會款項籌備會在縣政府會議室召開。黎天成和牟寶權都因為其他公務纏身沒有出席。縣財政科科長程曉智、縣軍事科科長兼警察局局長冉慶標、縣建設科科長易人傑、塗井鹽廠總務股股長顏利久和縣黨部組織幹事雷傑等人參加了會議。
任東燕輕輕地捻著掌心中的鞭梢：「嗯。」當她一眼看到他眉宇間喜色盡放時，又拖著聲音道，「不過，我對你在『刮民黨』里當官，並不樂意。『刮民黨』里沒幾個好人，你何必和他們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