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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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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信全看也不看他,陰森森地說道:「鄭順德君,你現在完全自由了,你可以走了。你也是潛伏在我身邊的中國人。你今天向韋定坤告了我的密,任務可算完成了。你走吧,出去時把大門關上。我,要和天成君做一番最後,也是最私密的告別儀式。」
趙信全死死盯著他:「他們都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但我知道。」
鄭順德全身一震,神色複雜至極地看了他倆片刻。然後,他提著那台日式錄播機,緩緩向外走去。
「哦,這才說得通嘛!我讓廖華給你寄一些人蔘來,補一補你的氣血。你沒事就好!」馮承泰這才徹底放實了心,「天成啊,你可真是福大命大,竟被一塊烏木吊墜救下了。它是誰送給你的?你真應該好好感謝他。」

趙信全捕捉到了他的表情這一細微波動,尖聲答道:「你看,關鍵時刻,還是共產黨對你實在一些。這或許就是同志之情、戰友之誼吧?」
剎那間,黎天成不禁為之容色一動。
「原來是朱老闆啊。我看過你那份急電報告了,裏面寫道你是為了救你舅舅才冒險勇闖『百善堂』的,末了竟果然是『孝有孝報』,你最終又被你舅舅所贈的烏木吊墜奇巧無比地保下了命!這實在是天道循環、善報不爽啊!」
黎天成舉目掃視四周,又道:「我猜測你一定在這個屋裡屋外的什麼角落處藏好了極先進的錄播機,把我今天和你交談的每一句話都錄下來了。然後,你再讓鄭順德或是別的什麼人帶著它們去一些地方亂指控我。可惜,我今天還是讓你完全失望了—因為,我始終就是國民黨忠縣黨部的書記長,絕不是其他組織的任何人。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我沒辦法自我顛倒。」
「你果然巧舌如簧!」趙信全陰惻惻地講道,「可惜,你何必在我面前狡辯?我知道你絕對就是共產黨人。上一次我指使郎山平綁架鍾清莞想要勒索鍾家那幾百袋私鹽,卻被你和任東燕合力破壞了。後來,那幾百袋私鹽便不知去向了。我當時想,應該是落到你手中了。
任東燕一聽,也飛身掠到大窗外嬌叱道:「趙信全!你個狗日的漢奸!快放天成哥出來,否則我們一齊殺進來把你活剮了喂狗!」
在門口邊守候著的廖華連忙迎上前去,一邊從他手中接過文件夾,一邊遞去了一份急電函報,興奮至極地講道:「馮專員,剛才忠縣黨部傳來急電函報,他們又做成了一件轟動川東的大事:圍剿擊斃了日本間諜川崎全信,連根剷除了日寇『515計劃』忠縣行動小組,徹底肅清了漢奸日特之餘毒……過程十分驚險,成果非常顯著。」
「我本想像《西遊記》里所寫的孫悟空變九_九_藏_書成小飛蛾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樣,也滲透進塗井鹽廠里掌控管理權,把忠縣鹽務抓在手心裏……結果卻被你一次次阻斷了!只因你自己便是共產黨的『地下護鹽使者』,肯定不會把自己對鹽廠的操控權分割出來的。」
黎天成沉默有頃,輕輕嘆道:「古來兵戰之中,以退為進、后發制人,也未嘗不是取勝之道。」
「那你就受死吧!」趙信全舉起槍口慢慢瞄向了黎天成的胸膛—他希望看到黎天成漸漸加深的驚慌和恐懼,這會讓他十分享受。
「該當如此,該當如此。」馮承泰忽地又轉換成了官腔官調,「回到正題吧。感謝你們在忠縣消滅了日諜破壞小組的所有敵特分子,這可是給我們近來灰暗異常的心境里注進了一線陽光,我們畢竟是在大後方和日寇的『無形之戰』中又打了一場勝仗。」
趙信全坐在原地一動未動,只是伸出右手在茶几機關按鈕上一按:「扎扎扎」一陣絞響,只見堂屋內四壁底下的地板紛紛自動移開,一包包烈性炸藥冒出了地面。而一條條電繩引線就是從趙信全身下延伸出去和那些炸藥包連接在一起的。只要他用力一拉,所有的炸藥包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形成連環性的大爆炸!
朱六雲在檐角上透過玻璃窗將這些情景看得清楚,不禁伸出鐵拳「咣當」一下把那座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打得粉碎,朝趙信全厲聲疾喝:「姓趙的,你竟敢埋伏炸藥害表少爺!」
他的目光幽幽暗暗的,猶如火之將熄,居然頗有幾分可憐之態。
「轟隆隆」一串巨響震耳欲聾,火光似赤潮般洶湧而起—趙信全連同整棟「百善堂」一瞬間都被炸上了天!
「你這一次福大命大,竟從日諜敵特的『炸藥陣』中安然而退,實為天賜之幸啊。」馮承泰悠悠道來,「看來,你日後必有後福、前程無量!中央黨部也急需你這樣的英才儘早回來為黨分憂、為國解難啊!」
就在這一霎時,「呼」的一聲,一道灰影似長虹般從破碎玻璃的窗口處直瀉而入,在黎天成腰間極快一繞,然後「唰」地捲起了他的身軀,像一隻黑色的大手拉著他朝窗口外倒飛而出!
黎天成輕輕笑道:「我們的蔣總裁一生以素食為餐、以白水而飲,他也不貪;我們的果夫老部長吃一頓炒肉絲都被人們驚為『過度消費』,每個月的工資都拿來治了自己肺疾,家無餘財、身無長物,他也不貪—依照你趙信全的邏輯,他倆也是共產黨人啰?」
「是我的舅舅。」
「我想,我倆還是換一個地方再交談吧。也許,在其他地方,你就不會再說這麼多的囈語和廢話了。」黎天成把手中茶杯朝地板上重重一丟,「或是去我的九-九-藏-書鹽廠公署,或是去軍統站的推誠室?」
「幾顆小石頭?幾千名同胞寶貴的生命,在你口中就是幾顆小石頭?」黎天成將掌中的陶杯捏得幾乎碎開,「趙信全,你可真是禽獸不如!」
國民黨中央黨部的機要會議室忽然房門洞開,會議散場了。馮承泰抱著文件夾,面色沉凝、滿懷心事地跟在其他黨政要員身後走了出來。
「你又在誇大其詞了!什麼叫『十分驚險』?這一次『武漢大撤退』才是『十分驚險』呢!」馮承泰一邊拿過那份急電函閱看著,一邊漫然問道,「黎天成哪?他表現如何?」
「不錯,蔣總裁在最後關頭聽從了共產黨打『持久戰』的建議,不再局限於一城一池之得失,加上廣州市也於二十一日淪陷,我大軍再孤懸于武漢,便實無任何意義了。他才決定全面退回四川盆地,以宜昌、三峽等戰略屏障來阻擊日寇。」馮承泰講到後面,竟是苦笑了一聲,「看來,我們今後對日作戰,只能遵照毛澤東所寫的《論持久戰》方略去執行了。『以空間換時間、積小勝為大勝』!」
「笑話!你有什麼可說漏嘴的?」黎天成禁不住連聲冷笑,「你一個漢奸日諜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
「中央執行委員會對這件事是何看法?」黎天成問道,「高層在這一重大挫折面前應該是變得更團結更齊心才行!」
黎天成也賠笑道:「我舅舅後來也是大呼稱奇,還去鍾馗廟敬獻了三十六炷高香哪。」
「哪裡!哪裡!老師可別戲弄我了!我哪有什麼『金剛不壞之身』?那鬼子間諜是有一枚子彈確實打穿了我的胸衣,但卻正巧被我胸前佩戴的那塊烏木鍾馗吊墜給擋了下來。」黎天成急忙進行了說明,「那吊墜本來是非常堅硬的,也還是被打出了半隻指頭般深淺的一個小洞,那股巨大的撞擊力震得我當時胸悶氣緊、險些昏了過去。」
一瞬間,趙信全的面色灰沉了下來,雙手凌空連拍數下。鄭順德果然從堂中那座「富士山雪景圖」屏風後面提著一台日式錄播機轉了出來,他的表情僵硬莫名。
「中國哪裡完了?」黎天成冷叱道,「蘇聯的反應怎麼樣?」
然而,黎天成的眼神卻是澄亮而堅定的,沒有一絲一毫的震蕩:「對不起,我沒什麼可得意忘形的,也沒什麼可讓你高興的。所以,我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你強加在我身上的臆測和狂想。」
「我也知道這一番推測似傳奇故事一般令人可笑,但它的的確確就是真相。」趙信全緊緊握住雙拳,滿面無奈之色,「正是一想到原來你是中共地下分子,我才不得不從幕後主動走了出來。其實牟寶權被炸,是我指使的。一來可以把他滅口九-九-藏-書銷聲;二來可以嫁禍給韋定坤他們,引起你們中國人的內鬥。但後來我深思下去,想明白了你的真實身份后,我做出了一個令我自己都不可思議的決定:放棄緊急撤退的機會,主動站出來在今天和你好好談一談。我追求真相的好奇心,迫使我今天坐到了你面前。」
「剛才中央執行委員會已經召開了緊急特別會議以安人心。不過,在會議上總有雜音。汪兆銘副總裁當場號啕大哭:『想不到中國還是完了,我從事國民革命近四十年,居然換來的還是這樣一個結果!倒不如一早就和日本和談算了……』他的情緒影響到了在場的幾乎每一個人。」
伴隨著他倆的勸降聲,還有吳井然、胥才榮等人虛張聲勢的吼叫叱罵。
堂外頓時沉寂下來。片刻之後,韋定坤、馬望龍的聲音也直傳進來:「趙信全!只要你放過黎書記長,一切都好商量。」
馮承泰這時已經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便擺手示意廖華退出門外,拿起話筒撥給了黎天成。
「你何必拿空話安慰我?我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武漢市已於昨日徹底失守,蔣總裁率領全部將士突出重圍火速西撤了。」
「哎呀!你是不曉得啊!從馬望龍、吳井然稟報上來的情況看,黎天成簡直變成了『半神半仙』啦!他渾身上下竟是『金剛不壞』!川崎全信朝他胸前連開三槍都沒傷到他。」
「天皇陛下,我川崎全信為你盡忠了!」趙信全心頭一定,拚命地拉拽了手中那束電繩引線!
「黎天成,你不覺得你自己是國民黨官僚體系內的一個異類嗎?這一點,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我所見到的國民黨大小官員當中,韋定坤貪功、沙克禮貪權、牟寶權貪財、馬望龍貪色,幾乎是無官不貪、不貪不官!」趙信全又給自己的彩蓮瑪瑙杯中注滿了鹽之茶,「可是只有你是一個例外—你一無所貪,所以最是可怕,所以才能把他們一一制住!正因為你太另類,讓我不得不開始懷疑你是共產黨人!」
「可我讓郎山平從鹽廠內開始調查,卻發現那幾百袋精鹽並沒有被收入鹽廠源流之中。最近,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把它們送去哪裡了?首先,你不可能拿去販賣牟利,因為你不是這種人;其次,你也沒把它們上交國庫,因為塗井鹽廠的運鹽進出單上沒有這一筆痕迹。那麼,只會剩下一個答案:你把它們全送給了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也很需要精鹽!這樣一來,你進入忠縣后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可以解釋得通了—原來你是中共的『地下護鹽使者』!
「真有這回事兒?你是在編神話吧?」馮承泰此刻心情十分沉重,一點兒也不想聽他的玩笑話,「他黎天成真有這麼玄乎,我黨國的read.99csw.com子弟官兵都可以向他學習『避彈訣』,都可以不怕日本鬼子的鋼炮火彈,都不必從武漢市大撤退了……蔣總裁也就不用這麼焦慮了……」
「我們『515絕密計劃』忠縣行動小組是全軍覆沒了,但我們之間的戰爭還沒有結束。很快,下一批行動組員將會繼續潛入。」趙信全雙目中的凶光變得越來越銳利,「可是,我卻不敢撤退。你黎天成作為共產黨人已經竊取了鹽廠管理大權,比牟寶權、馬望龍之輩還難斗十倍!『515計劃』在你這裏實在是難以推行。所以,我寧可成仁取義、同歸於盡,也要把你這個『515計劃』的最大障礙清除掉!」
原來是任東燕和朱六雲雙雙合力拋出長長的軟鞭將他乘隙拉飛出來。
就在這時,齊宏陽寒銳剛硬的聲音緩緩響起:「好,趙信全,你讓黎書記長出來,我願進來代替他和你談判。」
「天成君,你又說錯了。他們不是我的同胞。相反,我很希望你成為我大日本的新『同胞』。」趙信全滿面冷漠之色,「你的加入,將會使我們的『515計劃』如虎添翼!你的價值,將會遠超歐野禾、郎山平他們百十倍!」
黎天成也向外急聲喝道:「大家別衝動!他這堂屋裡全是炸藥!」
黎天成急忙謙謝道:「我們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
趙信全的臉頰一下變得慘白。
「老師言重了。黨國大業蒸蒸日上,有你和諸位元老的鼎力支持,一切困厄都不在話下。」
趙信全卻完全不為所擾,緊緊抓著電繩引線,嗤笑道:「只要你們敢硬闖,我叫你們都為黎天成陪葬!」
大門「砰」地一下緊緊關上。門縫裡,鄭順德力竭而嘶的吼叫聲傳了進來:「趙信全是漢奸日諜!我手頭有他的重要證據!我是被他一直軟禁起來的受害者……」
「馮專員,屬下可真沒騙你。」廖華滿臉認真地說道,「你若不信,可以打電話直接問一問黎書記長本人啊。」
很快,黎天成爽朗有力的聲音在話筒那邊響起了:「老師,你看到我們的急電報告了?」
黎天成心頭暗震不已,臉上卻毫不變色:「你這故事編得是匪夷所思,完全可以登報賣錢了!不過,我只當是瘋言瘋語、不值一駁。」
「你這是什麼話!總裁說了,越是在危急關頭,我們就越要提防共黨分子。」馮承泰凜凜而道,「現在,共產黨才是我們背後最厲害的敵人。中統局已經決定對一批共黨的地下活動嫌疑人實施追捕,藉此警告中共不要無風起浪。這一點,你自己清楚就行了。如果在忠縣的地盤上,你察覺有任何人在從事共黨地下活動,盡可以雷霆出擊、先斬後奏!」
趙信全深深呷了一口鹽之茶,目光森寒如刀直劈而來:「https://read•99csw.com你真的想讓我去那些地方?就不怕我在那些地方說漏了嘴會給你帶來麻煩?」

黎天成從懷裡掏槍對準了他:「你這個漢奸日諜,還是乖乖地放下武器,接受中國人民的審判吧!」
「這有什麼可談的?我們的一切地下行動都失敗了。」趙信全苦澀無比地笑了起來,「現在你是最後的勝利者了。我川崎全信、韋定坤、牟寶權、沙克禮都在你手下失敗了。你應該為你自己的智謀出眾而驕傲了!難道你就不能在最後的關頭讓我這個失敗者高興一下,承認一下你的共產黨人身份,讓我今天在臨死之前得個明白。」
「天成啊,你那份哪是什麼『急電報告』,完全是『神怪小說』了嘛!你現在真成了『金剛不壞之身』?」馮承泰很有幾分調侃的意味,「日本鬼子的槍彈真的竟打不傷你?你從哪裡得來的法門秘訣,你教教我,我一定會讓國民政府冊封你為『護國大將軍』!」
趙信全看著黎天成突然像風箏一樣離地飛身而去,再也不敢遲滯,「砰砰砰」連開三槍,前兩槍打偏了,最後一槍正中黎天成的前心—這一點,他是看得清清楚楚:雖然須臾間黎天成已飛出窗外脫離了他的視線,但黎天成要害中槍,肯定是活不成了。
「趙信全,在你這樣的漢奸日寇面前,我們所有的中國人都是同志、都是戰友!」黎天成凜凜言道,「就算你今天炸死我一個黎天成,明天還有第二個李天成、張天成來阻斷你們『515絕密計劃』的。」
黎天成輕輕點道:「我個人認為,當務之急還是應該深入展開國共雙方的全面合作、全麵糰結,一致抵抗日寇的咄咄相逼。」
趙信全右手一抬,「砰」地向天開了一槍,一下壓住了外面所有的聲音。他冷冷道:「對黎天成,我肯定是非殺不可的。你們也莫鬧,願陪他一起死的儘管進來。」
「我國外交部已經通過渠道向蘇聯表明了堅定抗日的決心:我中國只要戰到最後一城、最後一人,都不會向日寇示弱臣服!而且,我國還有四川、雲南、貴州、山西、陝西等後方基地可資利用,與日本人打持久戰的底氣還是比較充足的。據說斯大林還沒有正式向日本啟動議和程序,但對我國的軍事援助已經不如先前那般熱心了……」馮承泰娓娓而語,「不過,美國和英國已經意識到了坐視日本獨吞中國的危害性,從昨天起開始提高了對我國的援助物資比例,並組建了『軍事特別顧問團』抵達重慶。黨國總算是又緩過了一口氣來。」
「你說什麼?」黎天成心底暗暗一陣震顫。
黎天成凜然正視著他:「你既想和我談一談,就請講一下郎山平、歐野禾他們是如何在忠縣實施『515計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