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黎天成這才接過紫陶小杯抿了一口，眉頭微微皺起：「苦中有咸，咸中有甜，甜后又苦—信全兄，你竟在這茶水裡加了鹽？」
「趙信全是日諜分子！是日寇『515計劃』在忠縣的幕後主使者！」韋定坤一開口便讓黎天成渾身劇震。他馬上反問道：「韋副站長，你怎麼知道的？」
「呵呵！你認為中國將來能夠戰勝我大日本帝國？你睜眼看一看現實吧：廣州市已經被我們皇軍拿下，皇軍正從華北、華中、華南三個地方朝武漢發起總攻！蔣中正和他的黃埔軍還能蹦躂幾天呢？」趙信全狠狠地給自己灌了一口櫻花茶，「當然，你要自己裝瞎，我也拿你沒有辦法。我在日本留學期間，便覺得大日本帝國確實比中國先進十倍，也強大十倍……就在那個時候，我毅然拋棄中國人的身份，歸入了大和民族。其實，我們兩國的關係主軸一直是兄弟關係、師徒關係。甲午海戰之前，你們中國為師為兄，我大和民族為徒為弟。甲午海戰之後，我們兩國的關係便翻轉過來了。當時，你們儒教的『聖人』康有為見到大和民族蒸蒸日上，於是勸光緒皇帝以同文同種之中國而依附之，意欲實現『中日合邦』，建成大東亞共榮圈，與白種劣等民族相抗衡，並雄立於世界。那時，我大日本帝國是全力贊成的—以伊藤博文首相之尊，亦心甘情願去北京擔任一介小小之顧問。可惜，這個『中日合邦』計劃很快被慈禧太后老妖婆打斷了……
「呵呵，所以你們就放出飛機、大炮、戰艦、坦克來『教導』我們中國？或者更直接一些，你們在中國的大地上推行『殺光、搶光、燒光』的『三光政策』來實施『教導』？甚至，不僅想讓中國人吃不上飯，而且還吃不到鹽？」黎天成聲色俱厲，眉發皆張。
朱六雲會意，一動真氣，身輕似燕，飛掠而出—幾個翻滾騰躍之間便登上了「百善堂」的檐角，伏身倒垂，把耳朵貼在牆壁上面，傾聽了一陣裡邊的動靜。然後，他再轉身向任東燕做了個手勢。
齊宏陽卻在一旁沉穩而道：「依我對黎書記長為人行事的了解，他竟敢單身赴敵之約，想必已有智珠在握。我們在外面，一定要和他全力配合才是。」
黎天成平緩了心情，不忙不亂地答道：「多謝韋副站長還以我為『同志和戰友』。你有什麼大事，儘管直言吧！」
黎天成和韋定坤領頭，朱六雲、胥才榮及所有特別行動隊隊員和鄉派出所警察隨後一擁而上。
趙信全自己將那杯紅茶一飲而盡，又再倒滿，向他含笑遞送前來：「天成君—你放心。這是https://read.99csw.com你我坐下來最重要的一次談心，時間還長著呢。我不會把它弄得那麼簡單粗魯的。」
黎天成毫無異容，安然地在他對面盤膝坐下。
「天成老弟，想必你今天應該是很忙吧？」趙信全的聲音懶懶散散地傳了過來。
黎天成拍了拍腰間的槍套：「我這『勃朗寧』是吃素的嗎？堂堂趙府，外面又有你們，趙信全敢對我怎樣？他大不了就是和我談判求活！」
「好，吳某即刻領命。」吳井然不再拖延，「我會先讓塗井鄉派出所的警員去趙府外面包圍著。」
趙信全一笑，提起一隻青花瓷壺，在另外一隻紫陶小杯內倒滿了紅茶，遞給了黎天成。
「對質過了。郎山平還是死活咬定自己是應聘進了塗井鹽廠的。」
「聰明莫過於天成君，果然是一語中的。」趙信全輕輕搖著手中的彩蓮瑪瑙杯，做著綿密的「醒茶」工夫，「確實是你們中國……不，我還習慣了稱呼『中國』—」一瞬間，黎天成聽得面色驟變，「你們中國的井鹽和我們日本的海鹽大不相同：井鹽得地脈之靈氣，可以滋養眾生、味淡而長，不似我們海鹽淺浮無根、味濃而促。實話說，你們中國真的在物產資源上處處勝過我們日本！也難怪我大日本帝國會為你們的物華天寶而發瘋發痴啊！」
韋定坤在電話那面稍稍躊躇了一下：「好。我們一起行動吧。」
「這……」黎天成的語氣倏地遲緩了一下。
趙信全一聲清咳，做了一個手勢：室內在場的其他所有下人都會意離去，並把大門從外面緊緊關上了。
「真的？這個趙信全好陰毒！」韋定坤雙目精光暴射,「我讓胥才榮帶特別行動隊的弟兄們和你一起進去！」
朱六雲吩咐已經趕來的朱子正將他扶回府門外的吉普車上好好休息。
韋定坤像貓嗅到了老鼠一般，暗暗做了個手勢，胥才榮立刻帶領行動隊隊員們把「百善堂」團團圍定。
黎天成一邊往外急走，一邊吩咐道：「趙信全是日諜分子！子正，你去通知馬處長、東燕隊長和齊代表火速帶領護鹽隊到趙府集中；六雲，你和我一起先去趙府救我舅舅！」
「不管他跑沒跑，我們也要先去搜捕一番再說。」
黎天成慢聲而答：「我想，應該是你往這茶水摻加的鹽質與你從前的有些不同吧。」
朱六雲只得退下台階：「你有什麼意外，只管朝外面呼喝一聲。」
黎天成和朱六雲到了堂門，幾個趙府的黑衣打手過來攔道：「我家公子吩咐過了，只許黎書記長一個人進去。」
黎天成雙目神光灼然，逼視read.99csw.com著他：「黎某今天才完全明白—趙兄台你原來竟是一個認賊作父的『日本人』！真不知道趙老爺子他們在黃泉之下知道後會有何感想？」
黎天成卻沒有伸手去接。
胥才榮衝上去把他一推：「閃開！讓我們進去！」
擱下電話，黎天成一手拿起那座「羊馬相戲」銀雕像翻看著，胸中心潮湧動而起：一直以來，為什麼趙信全會如此熱衷於謀取鹽廠內部的管理權？為什麼趙信全會和牟寶權、沙克禮等人拚命勾結起來暗算自己？為什麼趙信全會垂涎鍾世哲的私井……如今，這一切問題都已有了一個清晰的答案：趙信全極可能就是那個在幕後隱藏得最深的日諜分子！他送給自己的這一座銀雕，絕不是什麼「羊馬相戲」，而是暗潮洶湧的「羊馬相鬥」！
韋定坤也湊到他耳畔言道：「天成，你在裡邊盡量拖住他—我們爭取把他生擒活捉！」
他猶豫片刻，還是回去把電話筒拿了起來。
「這是我當年在日本關東江戶城舊舍里學到的『鹽之茶』。你看，茶葉苦寒降火，精鹽味咸解毒，二者交融為一，可以清胃化痰、降火利咽。」趙信全娓娓然講道，「但是，我在日本煮了那麼多次鹽之茶，從來都沒有今天這壺鹽之茶好喝，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眾人看去，原來那「百善堂」是一座獨棟小洋房，聳立在趙府大院當中。它的四面牆壁均是一人多高的玻璃窗，裏面被照得亮堂堂的，隱約可見一些人影在走動。
「是鄭順德今天早上派人送密信給我的。鄭順德還在信里說，他這段時間一直是被趙信全脅迫軟禁著的。」
「我這邊就免貴啦。我相信你才是正忙著找我『貴幹』吧，黎書記長。」趙信全的聲音里似乎不摻有任何波動，「我可是備好一切等你上門過來哪！」
「你既是來了，他當然可以走了。其實我主要請的還是你。」趙信全握著那根西洋手杖「篤篤篤」地敲了幾敲柏木地板，「朱世伯，晚輩方才真是失禮了。晚輩讓專人用專車送你回去？」
大門緩緩開啟，一個趙府的夥計走出門來接待道：「黎少爺，我家公子在裏面恭候多時了。」
「那好，我馬上趕過來。」黎天成的心頭一下提緊了，語速絲毫不亂，「既然你喊我舅舅一聲『世伯』，那我相信你一定會好好善待於他的。」
韋定坤一看到他下來，就疾步過來講道：「趙信全人在這府里，現在他肯定是跑不了，咱們進去把他抓住？」
趙信全佯裝微笑著給黎天成又倒滿了一杯鹽之茶：「天成君，你把海納百川的大和民族https://read.99csw.com想得太過偏激了！只要你們乖乖臣服於我大日本帝國，我包管你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擁有享之不盡的富足安康！」
趙信全捧起面前的那隻彩蓮瑪瑙杯向黎天成一亮：「天成君，這是你贈送給我的『寶杯』。我現在只要喝茶，用的就是它。」
趙信全冷冷地和他對視著：「自然是喝我倆該喝的茶，說我倆該說的話。朱世伯，你真的無須再留在這裏了。」
黎天成也向他開口勸道：「舅舅，你放心地和六雲哥走吧—我和信全兄喝完了茶、說完了話，自然會安安全全地回來的。」
朱萬玄一愕，慢慢反應過來，直視著趙信全：「信全，你究竟想喊天成過來一起喝什麼茶？說什麼話？」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我只能告訴你一點：大日本帝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是她給了我現有的一切！沒有她，我早就在法國淪為乞丐而卧屍街頭了！」趙信全目光變得有些迷離，「黎天成，你也加入大和民族吧！你一旦加入，必定是前途無量的。」
黎天成微微頷首，闊步向「百善堂」內昂然而入。
黎天成沒有即刻答話，朱六雲替他說明了：「我家朱老爺被他綁架挾持了，我們必須先把他救出來。」
黎天成登時喊了起來：「六雲！子正！」
吉普車開到趙府大門處停下，黎天成從窗戶中望出去，只見韋定坤、胥才榮帶著軍統站特別行動隊隊員們和塗井鄉派出所十幾個警察已經在那裡守候著了。
黎天成放下電話，收拾了一下辦公桌，正欲疾奔而出。不料，那電話又忽地響起。
「他們當然會以我為莫大的驕傲！」趙信全冷傲而道，「我是早就歸化了大和民族的日本人，我的真名不叫『趙信全』，而是『川崎全信』。」
黎天成微一搖頭：「暫時不用。我先看一看他究竟要搞什麼名堂。」說罷，他上前去那緊閉著的大門上拍了幾下。
「什麼？」黎天成心頭大震，馬上下令道，「你們拿他這話趕緊去和郎山平對質。」
和朱六雲同到的，還有馬望龍、齊宏陽、任東燕等人。馬望龍的神情顯得最是驚慌：「天成他怎麼這樣大意，竟敢自投陷阱？韋副站長，你一定要趕快救出黎書記長啊。」
「不忙。聽信全兄的聲音，你似乎也不閑？」黎天成很小心地回應著，「你找我有何貴幹？我倒是盼著你能過來坐一坐。」
「他倆還在堂內談話，目前似乎沒有徹底翻臉。」任東燕向眾人低聲講道，「把趙府的人和其他閑雜無用之人都清場退出了吧。我們再等一等。」
這天，他正準備下到鹽井灶房去巡察，辦公read.99csw.com桌上的電話驀然急促地響起了。他接過一聽，裏面傳出了吳井然風風火火的聲音：「稟報書記長，今天凌晨牟寶權終於清醒過來了，他交代了：當初是趙信全走後門讓他推薦郎山平到塗井鹽廠工作的。」
「哎呀，天成你可來了。」朱萬玄一見到他，原來很不耐煩的表情立刻變得生動起來，「趙世侄一早請我來喝茶，我陪他喝了這麼久，他卻不肯放我離開，說是非要等你到了后再說……」
「好吧，既然事涉『515計劃』，我想通知吳井然、馬望龍、齊宏陽等人一齊往趙府實施特別行動。」黎天成也直言講道。
正在此刻，電話又似雷鳴一般響起。這一次讓黎天成萬萬沒料到的是，電話那頭竟是韋定坤：「黎書記長，你我畢竟還是黨國內部的同志和戰友，我有一件大事不得不告訴你。」
「嗯。」黎天成重重地一點頭。
那夥計卻緊緊抓住門框死活不讓：「我家公子說了，只讓黎少爺一個人進去。」
朱六雲雙眉一橫，兩臂箕張，便欲動手。
「可是，表少爺你的安全……」朱六雲憂色滿面。
朱萬玄盯住了他：「天成，你可一定要好好回來啊！」
自從劉國范被暗殺之後，黎天成明顯地感覺到韋定坤的氣勢終於蔫了下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不可一世了。他從內線探到消息，由於「飛狐計劃」的失敗，戴笠把韋定坤召到重慶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並對他給予了內部通報批評的嚴重處分，大大地當眾掃了他的面子。這樣一搞，韋定坤哪裡還能再翹得起尾巴？黎天成心頭不禁一松：由此可見，圍繞塗井鹽廠內外的國共暗鬥，終於可以停息一段時間了。
朱萬玄只握了握他的手，不再多言多語，沉沉地退了出去。
「世侄，你浪費了我這麼多時間，你是應該用專車送一送我。」朱萬玄還在那裡沒心沒肝地和趙信全開著玩笑。
黎天成的面色一滯，只得止住了他：「六雲，你放心—趙信全見了我，應該會放我舅舅的。」
韋定坤面露為難之色：「馬處長，我韋某人也很想救書記長他啊—但我們這個時候硬衝進去，不是逼趙信全猛下毒手嗎？」
「舅舅—」黎天成低喝一聲，表情顯得有些嚴峻，「外面有六雲哥等著你呢，坐我的專車回去。」
那夥計猶豫了片刻，終於向左邊側開了身子。
「哦？那我覺得真是太遺憾了。」趙信全放下彩蓮瑪瑙杯，冷冷一嘆，「大日本帝國的車輪滾滾向前，碾碎幾顆小石頭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吳井然答道：「書記長你真是鐵面無私。我還擔心你會顧慮趙信全是世交舊誼不好出手。不過，書read.99csw.com記長，郎山平都被抓了不少日子了，假如趙信全是通日分子的話，恐怕他早就逃跑了。」
黎天成仰天一笑：「我為自己身為中國人而驕傲。我的祖國正在浴火重生。她的將來必定是光芒萬丈—我對成為日本法西斯的犬毫無興趣並極度厭惡！」
堂室的中央處，一張紫檀木茶几橫列著，趙信全正和朱萬玄對面箕坐，慢慢地品著香茶。
黎天成向胥才榮使了個眼色，讓他退開一側：「他們只是陪我到『百善堂』外，到了『百善堂』那裡，自然是該由我一個人進去。」
朱六雲、朱子正急忙開門奔進。
「信全兄，你喜歡就好。」黎天成淺笑而答，「你送給我的那尊『羊馬相戲』銀雕，我也時常在欣賞，覺得它寓意豐富、很是有趣。」
任東燕心中焦灼已極，並不形之於外，只向朱六雲遞了一個眼色。
「是啊，你一定要趕快過來，朱世伯正在我府中的『百善堂』內做客飲茶，就等著你過來和我們一起敘舊談心了。」趙信全這時的話就頗有幾分陰森森的意味了。
黎天成滿眼是笑：「感謝趙兄如此盛情款待我舅舅—我來了，他可以走了吧？」
「你來了，不就見到我是如何善待他的了嗎？」趙信全講完了這句話，便把電話在那邊徑自掛斷了。
「我已經知道了。」黎天成這時倒冷靜了下來，從容言道，「我難以想象你究竟是怎樣從『趙信全』變成『川崎全信』的。」
黎天成的目光停落在趙信全當初送給他的那座「羊馬相戲」銀質雕像之上，思考少頃吩咐道：「不必再和郎山平糾纏了，你立刻帶人過來火速扣押趙信全。現在，至少可以懷疑他是通日分子。」
就在這一刻，堂室內傳出了朱萬玄朗朗的說笑聲，還有趙信全的勸茶聲。
此刻，「百善堂」外，朱萬玄聽到韋定坤過來告訴他趙信全竟是日諜分子，不禁心弦劇震，急得一口氣沒提上來，立即暈了過去。
「後來，到了民國年間，與袁世凱簽訂『二十一條』之際，我大日本帝國仍是抱著『中日合邦』之極大誠意，只希望你們中國各級政府機關專聘日本人氏為顧問，而漸漸以師長之身份引領你們重回大東亞共榮之中心！可惜，你們居然還是不識好歹！既然徒弟不大聽話，身為師長的大和民族就只得揮起『戒尺』進行嚴厲的教導了……」
「趙信全，你給我講這些有意思嗎？」黎天成冷笑不已，「今早的《掃蕩報》剛剛在頭版登出了：日本的飛機在湖南長沙，又一次性炸死了兩千多人！這可是血淋淋的事實！他們就是這樣被『富足安康』的？」
他手中西洋手杖往前一伸：「天成君，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