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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金托什

麥金托什

「給我喝的,」沃克爾說,「夠勁兒的那種。」
「甘汞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亞醫院所有大夫加在一起救的還多。」
他只在海里待了幾分鐘,四下撲騰了一陣。那地方淺得無法游泳,而他害怕鯊魚,不敢去太深的地方。隨後他上岸去浴室沖了澡。在黏稠咸澀的太平洋里泡過之後,冷冽的清水實在令人愜意。儘管時間已過七點,那海水卻是溫的,泡在裡頭非但不能提振精神,反倒會加深倦怠感。他擦乾身子,披上一件浴袍,招呼中國廚子說五分鐘后就要吃早餐,然後光腳穿過那片叢生的雜草——行政官沃克爾自豪地宣稱那是「草坪」——走到自己的住處穿好衣服。這沒花太多時間,他只穿了一件襯衣、一條細帆布褲子,便朝住宅另一端他長官的房子走去。通常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吃飯,不過中國廚子告訴他,沃克爾五點鐘的時候騎著馬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
一時間麥金托什沒有回答。他的嘴唇顫抖著。
「你不知道?我有權在這個該死的島上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阿皮亞那邊都在說沃克爾該退休了。他只是顯得年輕而已。自打他上島后,情況已經有了不少改變,可他就沒怎麼變。」
那人哀聲訴說他一吃飯就嘔吐,身上這兒也疼那兒也疼。
「你還得等幾年才能有機會跟我較量,麥克。事實上我有玩牌的天分。」
現在,麥金托什看著他開始一天的工作。他先從生病的人著手——沃克爾在自己的工作範疇加上了診療的差事,他的辦公室後面有個塞滿各種藥劑的小房間。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走上前來,一頭捲曲的灰色短髮,腰上系了一塊藍色纏腰布,刺青很是精緻,身上的皮膚像酒囊一樣儘是褶皺。
晚餐的時間一般是七點。
麥金托什接受任命給沃克爾當助手已有兩年。沃克爾在薩摩亞群島中的一座大島——塔魯阿島上當了四分之一世紀的行政官,在南太平洋一帶聞名遐邇,算得上是個人物,即使沒跟他打過交道也都聽說過他。麥金托什當時懷著好奇心期待與他的初次見面。在就任之前,他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在阿皮亞待過幾個星期,不管是在查普林的旅店還是英國人俱樂部,他都聽過無數有關行政官的故事。現在想起當時聽得津津有味,實在很諷刺。他還反反覆復聽沃克爾親自跟他講了上百次。沃克爾知道自己是個知名人物,為這份聲譽而驕傲,刻意用行動去迎合那些說法,小心翼翼地維護他的「傳奇」,急於讓人了解他那些廣為流傳的精彩故事的細枝末節。要是哪個人講起這些故事時有失準確,他會大光其火,樣子滑稽可笑。
他跟阿皮亞的上司發生過爭吵,原因之一是他要求對島上的當地人擁有完全管轄權。無論他們犯了什麼罪,他都不必將他們送到主管法庭處理,為此他與烏波盧島的地方長官通過好幾次氣勢洶洶的函件。他把當地人看成自己的孩子,對於這麼一個粗魯、庸俗、自私的人來說,這實在讓人驚奇。他喜愛這座滿懷熱情生活了如此之久的小島,並且用一種奇怪而豪放的親善態度對待當地人,也算是一件美好的事。
「那謝謝你,但他們不會傷害我,那幫人。他們離不開我。他們崇拜我。馬努馬是個傻瓜,他扔這把刀只是想嚇唬我。」
麥金托什聳了聳肩膀。既然已經再三提醒過他,再不聽就是他的事了。沃克爾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麥金托什開始閱讀,馬上又想起了什麼:他自己的所做所為或許也該讓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來到廚房,找個借口跟廚子聊了幾分鐘,然後取出留聲機,放上一張唱片。當留聲機吱吱嘎嘎播放出憂鬱的旋律——一家倫敦音樂廳演出的滑稽歌曲時,他卻在側耳諦聽夜幕深處的聲響。唱片在他肘邊迴轉出陣陣喧鬧,人聲嘈雜刺耳,然而他卻像被包圍在一種神秘的靜寂之中,耳畔能聽見碎浪拍打礁石發出的沉悶鳴響。他聽見微風的嘆息,很遠,在椰樹的枝葉間。這是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但沃克爾還是慢慢站起身來,開始穿衣服。他們兩人溜達回村裡,跟族長喝了一碗卡瓦酒之後,由懶洋洋的村民們歡快地送別。兩人駕著馬車回家了。
想到給這個老土著當女婿,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誰都知道她死死管著她的丈夫,完全不顧他的白人血統。她大權在握,生意上也是她來做主。在白人看來,她不過是位傑維斯太太,但她父親曾經是王族的族長,而族長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都當過國王。商人走了進來,在威風堂堂的妻子邊上顯得很渺小,這男人皮膚發黑,黑色的鬍子已經灰白,穿一條細帆布褲子,眼睛很漂亮,牙齒閃閃發亮。他的舉止很英國化,交談之中滿口俚語,但感覺他說英語時就像說一門外語。他用自己土著母親的語言跟他的家人說話。這個人一身奴性,卑躬屈膝,諂媚逢迎。
「你不過是一個該死的官僚。不過你這傢伙人倒也不差,在這兒待上一兩年也就正常了。你的不足之處就是不喝酒。要是每個禮拜灌上一回,也就壞不到哪兒去了。」
「那不過是虛張聲勢。他們不會傷害我。他們把我當作父親,知道無論我做什麼都是對他們好。」
「聽我說句話,麥克,」沃克爾粗聲粗氣地對他說,「你得經得起人家開玩笑。」
麥金托什看著他磕出煙斗里的煙灰。那股與生俱來的活力既原始又旺盛,不可思議的是死亡就要降臨到他的頭上。一絲淡淡的笑意在麥金托什那雙冷靜、陰鬱的眼睛里閃過。
「我真希望當時跟你一起去。」
「我幹嗎要在乎那該死的語法?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就想這麼說。」
「再給我喝點兒。我有話要說。」
沃克爾哈哈笑了起來,肥肉直顫。他並不在乎麥金托什怎麼想。
「真是位稀客啊,麥金托什先生。特萊薩今天早上還說呢——『唉,現在我們都見不到麥金托什先生了。』」
「已經七點半了,最好不要等了。誰知道長官什麼時候回來呢。」
「你從來沒給我講過那些你沒治好的人。」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屋子裡一片喧嚷。他們想跟他講道理,跟他說他們沒錢。但不管說什麼,他一概以粗暴的譏笑作答。接著,時鐘敲響了。
「付給我們一百英鎊,我們就幹活。」
他轉身去叫站在門口的警察——那人穿得花里胡哨,白色外套下面圍著一塊薩摩亞纏腰布——吩咐他去把卡瓦酒端過來。卡瓦缽子在房間一角的地板上,警察用半個椰子殼從裏面舀滿一瓢遞給沃克爾。他往地上倒了幾滴,對在場的人低聲嘀咕了幾句客套話,便暢快地喝了起來,然後吩咐警察給等待的當地人按長幼尊卑分別上酒,他們也按照同樣的禮儀一飲而盡。
「你是個不錯的小夥子,麥克,只不過你不喝酒。」
特萊薩的眼睛閃閃發光。
「鬼傢伙,真是膽大包天。」
麥金托什那張蠟黃的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心裏盡情地笑了很久。
「我騎馬去島的另一邊,五點鐘就得出發,估計很晚才能回來,趕不上晚飯了。」
他嘿嘿笑著騎馬走開,讓當地人隱隱感到不安。他們害怕這個又胖又歹毒的老傢伙,無論是傳教士對他的詆毀,還是馬努馬在阿皮亞學會的蔑視,都無法讓他們忘記他惡魔一般的狡猾,任何人膽敢跟他對抗,最後沒有不吃虧的。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們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謀划什麼,這正是他的行事作風。第二天一早,一大幫人來到村裡,有男有女,還有孩子,裡頭的幾位族長說他們跟沃克爾已達成交易修這條路。他答應給二十英鎊,他們接受了。他的狡猾之處在於,波利尼西亞人有熱情好客的規矩,具有法律一般的效力,這項必須絕對執行的禮節要求村裡人不僅要為陌生人提供住宿,還要供他們吃喝,他們願意待多久就招待多久。馬陶圖的居民被愚弄了。每天早晨工人們快快活活結隊而出,平整路面,砍伐樹木,炸開岩石,掃除一路的障礙,晚上又溜達回來,連吃帶喝一頓飽餐,又是跳舞,又是唱讚美詩,一個個盡享其樂。對於他們來說,這不啻一場野餐會。但很快,他們的東道主便拉下臉孔。這些外來人胃口奇大,大蕉和麵包果被他們貪婪地一掃而光。一棵棵鱷梨樹都被剝光,那些果子若是送到阿皮亞,本該賣不少錢的,現在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被糟蹋掉。後來他們發現,那些外來人幹活非常慢。他們是不是得到了沃克爾的暗示,才盡可慢慢悠悠不著急?照這個速度,等路修好時,村裡就一丁點兒食物都不剩了。更糟糕的是,他們成了別人的笑料。每當有村民去某個遙遠的村落辦點兒事,就會發現傳聞已經搶先一步到達,迎接他的是一片譏諷的笑聲。沒有比嘲笑更讓卡納卡人無法忍受的了。沒過多久,受難者們便開始怒氣沖沖地議論起來。馬努馬也不再被當成英雄,他要忍受不少直來直去的怨言,而有一天,沃克爾暗示過的事情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演變成了吵架,五六個年輕人對族長的兒子大展拳腳,打得他遍體鱗傷,在露兜樹葉的墊子上躺了一個星期。他翻過來轉過去,怎麼都不得安生。每天或隔上一天,行政官便騎上他的老母馬去查看修路的進度。他這個人抗拒不了嘲弄落敗敵手的誘惑,從不錯過任何機會,讓那些蒙羞的馬陶圖村民一次次回味他們的屈辱之苦。他挫敗了他們的銳氣。一天早晨,他們把自尊收進口袋——這種慣常說法只是個比喻,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口袋——跟著那些外來人一道去修路了。如果還想省下一點兒食物的話,就得儘快把路修完,全村的人都加入進來。他們默默地乾著活,心裏充滿了憤怒和屈辱,就連孩子們也默不作聲地勞作著。女人們搬走一捆捆樹枝,眼裡流著淚。沃克爾看見他們的時候,笑得差點兒從馬鞍上滾下來。這一消息迅速傳開,島上的人簡直要樂死了。這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這個老奸巨猾的白人大獲全勝,還沒有任何一個卡納卡人能贏過他的算計。人們大老遠從外村趕來,帶著老婆孩子來看這些蠢人,給他們二十英鎊修路卻拒絕了,現在不得不白白為人家幹活。但是,主人幹得越賣力,客人就越輕鬆。既然他們能白白得到好吃好喝的,幹嗎要著急呢?他們把活兒拖得越久,笑話不就越可笑么?最後,倒霉的村民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這天上午他們找上門來,就是請求行政官打發這些外來人回家。如果他肯這麼做,他們就答應自己把剩下的路修完,什麼錢也不要。對他來說,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勝利。他們的傲氣被挫敗了,一種沾沾自喜的傲慢表情浮現在他又大又光的胖臉上,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巨大的https://read.99csw.com牛蛙,在椅子里鼓脹起來。他的樣子帶著一股邪氣,讓麥金托什厭惡地打了一個激靈。隨後,他用那特有的低沉聲調說起話來。
隨後他來到辦公室。這間屋子很大,四壁空空如也,裏面擺著兩張辦公桌,牆邊靠著一張長椅。幾個當地人坐在椅子上,其中有兩三個婦女,閑聊著等行政官,見麥金托什進來便向他問好。
做完這部分工作,他繼續處理其餘的事情。問題實在是五花八門。一個女人跟她丈夫不和,還有個男人抱怨說他的妻子跑掉了。
不是出於什麼特殊原因,或許是他對自己施政節儉感到驕傲,要拿他的效率跟阿皮亞官方的種種浪費做法抗衡,他讓當地人為他幹活,付出的工錢幾乎是象徵性的一點點。就是因為這個,他最近跟村裡發生了爭執,現在,他們的頭面人物來這兒找他了。族長的兒子在烏波盧島待過一年,回來就告訴村裡人說阿皮亞的公共勞務付給他大筆的工資。這樣的閑聊時間一長,便在他們心中激起了貪求的慾望,給了他們擁有巨大財富的幻景,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買威士忌了——那東西很貴,因為島上有條法律規定不允許賣給當地人,要買就得付雙倍于白人的價錢。他們想要巨大的檀香木箱存放他們的寶物,想要香皂和罐裝鮭魚,還有卡納卡人寧願出賣靈魂來換取的各種奢侈品。所以,當行政官找來他們,說他要在他們村莊和海岸的某處之間修一條路,出價二十英鎊,他們就向他要一百英鎊。酋長的兒子名叫馬努馬,是個高大英俊的小夥子,一身古銅色皮膚,毛茸茸的頭髮用萊檬染成了紅色,脖子上戴著一個紅漿果花環,耳朵後面別著一枝鮮花,像一簇猩紅的火苗襯在褐色的面孔上。他赤|裸著上半身,但因為在阿皮亞待過,為了證明他不再是野蠻人所以沒有裹纏腰布,而是穿一條粗布褲子。他告訴那些人,如果他們團結起來,行政官就不得不接受他們的條件。沃克爾一門心思撲在修路上,發現給少了他們不願意幹活,一定會答應他們的要價。因此他們不能動搖,無論他說什麼都不能降低自己的要求。既然說了要一百,他們就要堅持下去。當提到那個數目,沃克爾立刻爆發出他那悠長、低沉的笑聲。他告訴他們別犯傻了,馬上開始工作。那天他心情不錯,答應他們路鋪好后給他們辦一場宴會。但是,當他發現他們無意開始工作便去了村裡,看看那些人在耍什麼無聊的把戲。馬努馬把他們調|教得不錯,一個個都相當平靜,並沒有爭辯什麼——爭論是卡納卡人的一大嗜好——他們只是聳聳肩膀:給一百英鎊他們就干,如果不給他們就不幹。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他們不在乎。沃克爾登時勃然大怒。當時他凶極了,短粗脖子可怕地鼓脹起來,紅臉膛變成了紫色,嘴角泛著白沫。他大聲謾罵這些當地人。他深諳傷害、羞辱他人之道,那樣子實在可怕,上了年紀的全都一臉慘白、坐立不安。他們猶豫起來。若不是因為馬努馬,因為他知道外面世界的事兒,也害怕被他嘲笑,他們早就屈服了。最後還是馬努馬回答了沃克爾。
沃克爾的嘴角隱約勾出一絲笑容。
他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用一大塊印花手帕擦擦臉。
「見鬼,你是什麼意思?」
「我來給你開藥。」他說,轉身對混血職員說,「去藥房給我拿點兒甘汞片來。」
「你是個好人,麥克。我一直很喜歡你。」
「握著我的手。」他說。
「午飯時間到了,」他說,「把他們都轟出去。」
他又低聲笑起來,心境也有了變化。能做的事情已經都做了,一切都交由命運擺布吧。幾周以來他頭一次睡得這麼踏實。第二天早上醒來后,他來到室外,清晨的新鮮空氣讓他感到欣悅。藍色的大海比大多數日子更為鮮亮,天空也更加絢爛。信風清新宜人,輕輕拂過礁湖,泛起一片波紋,猶如戧著毛刷一塊天鵝絨。他感覺自己更強壯,也更年輕了。他帶著熱情投入一天的工作,午飯後又睡了一覺。傍晚降臨,他給棗紅馬裝上馬鞍,騎馬漫步穿過那片灌木林,用全新的目光看著眼前的一切。最不同尋常的是,他可以把沃克爾完全拋在腦後,對他來說,這個人就像從來都不存在。
「找過傳教士了,他們看不好。」
「來上這杯。」傑維斯說,端起他的威士忌。
「那是什麼鬼東西?」
麥金托什把自己的手從死者的指間抽回,他踉踉蹌蹌,就像一個沉醉於熟睡中的人一樣走出屋子。他走到辦公桌旁,打開上鎖的抽屜,拿出那把左輪手槍,朝大海的方向走去。他走進了礁湖,小心地涉水前行,以免絆在珊瑚礁上,直到水沒過了他的腋窩。然後,他讓一顆子彈擊穿自己的腦袋。
「如果你想趕回去吃晚飯的話,那就該馬上走。」
「沒什麼要做的。讓我一個人待著吧。我累壞了。」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過了,但無論如何你還是把湯熱著。」
「這些人都來這兒做什麼?」麥金托什說,「他們無權來這兒。把他們趕出去,統統趕走。」
麥金托什夜裡沒有睡好,番木瓜和培根煎蛋擺在面前卻毫無胃口。這一晚他讓蚊子折磨得快瘋了,它們一直圍著他的帳子,數量多得讓那殘忍無情的嗡嗡聲聽上去就像一架風琴,在遠處不停地彈著一個綿延不絕的音符,才剛迷糊地睡過去就又猛然驚醒,覺著好像有隻蚊子鑽進了帳子。天氣炎熱,赤條條的他只得輾轉反側。拍打礁石的碎浪發出沉悶的轟鳴,無止無歇,一成不變,通常都不會引起注意,此時卻漸漸在他的意識中越發明晰。那種節奏敲擊著他疲憊的神經,他只得攥緊雙拳強忍著。什麼都阻止不了這聲音持續到無盡的永恆,一想到這裏,真讓人感到難以承受,而他的體魄,好像就是用來匹敵大自然那無情法力的,他有一種要做出狂暴事情的愚蠢衝動,必須牢牢克制住。此刻,望著窗外的礁湖,還有勾勒出礁脈的那一道白色泡沫,他只感到憎惡,對著這光艷的景緻打了一個寒戰。無雲的天空像一隻倒扣的大碗,將一切收攏其中。他點燃煙斗,翻看那一摞幾天前從阿皮亞送過來的奧克蘭報紙。最新的也不過是三周前的了,上面都是看上去極其沉悶無聊的報道。
「就待在原地吧。他需要你們。不過不要作聲。」
「喂,麥克,還是起來了?我不明白你怎麼能把一天中最好的時光浪費在床上。你應該像我一樣,天不亮就起床。懶鬼。」
麥金托什轉向當地人。
「豈有此理,這又不是你自己的錢。政府下發給你這筆錢合情合理,就算全都花掉他們也不會說什麼的。」
他把刀往地上一扔,落在圈子的正中,爆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沃克爾策馬緩步而去。
「很遺憾你覺得這是垃圾。我把書帶來是因為我要閱讀。」
「那你就是個該死的傻瓜。」
「你會後悔的。」他轉向馬努馬,「你,小夥子,過不了多久你的後背就會疼得火燒火燎,這一點我絕不懷疑。」
「付給我們一百英鎊,我們就幹活。」
「你來這兒幹嗎?」沃克爾粗聲大氣地問。
他接著滔滔不絕講起故事來,說自己在各種場合跟許多臭名昭著的賭棍打過牌,一個個輸得精光,大驚失色。他牛皮吹個沒完,對自己讚不絕口,麥金托什聽得專心致志。現在他要積攢對上司的仇恨,沃克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都在增加他的憤怒。最後沃克爾站了起來。
白天慢慢過去。麥金托什本想在午飯後睡一會兒,但心裏那股火氣不容他安歇,只好去讀書,結果文字在他眼前飄遊不定。烈日無情地照射著,他盼著下一場雨,雖然雨不會帶來任何涼意,只能讓天氣更炎熱,潮氣更大。他生長在阿伯丁,心裏猛地對那城市的花崗岩街道上呼嘯而過的寒風充滿了渴望。在這兒他是個囚犯,囚禁他的不僅是那平靜的大海,還有他對那個討厭的老傢伙的深深痛恨。他兩手按著陣陣作痛的腦袋,真想殺了那個人啊。最後,他總算恢復了鎮定,必須做點兒什麼分一分心,既然沒法看書,不如去把那些私人文件整理一下。這件事他早就打算做,卻一直拖著沒有動手。他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沓信件,一眼看見了自己那把左輪手槍。一股衝動在腦中一閃而過,想用一顆子彈打穿對方腦袋,從此逃脫難以忍受的生之束縛。他不讓自己多想,馬上拂去這個念頭。他發現由於空氣潮濕,左輪手槍已經有點兒生鏽,便拿起一塊油抹布擦拭起來。正忙著,只聽有人在門口偷偷摸摸轉悠。
「我不知道什麼天分,只不過碰巧發給你十四張王牌罷了。」
「你要那樣想,我也沒什麼可指望的了。」
「你真幸運,」沃克爾說,「多數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也這樣。」
「我生病了,」他最後說,「給我點兒葯。」
他把坐在房間角落裡的那伙人留到最後,故意不理睬他們。這些人里有一個年老的族長,身材高大,很有威嚴,一頭白髮剪得很短,系著一塊嶄新的纏腰布,帶著一把巨大的蠅甩子,那是他的權杖。此外還有他的兒子,以及五六個村裡的頭面人物。沃克爾跟他們結了仇,毆打過這些人。按他的作風,他要好好顯擺一番勝利,因為是他讓他們敗在腳下,他們要吸取教訓,明白自己無能。整件事情不同尋常。沃克爾對於開闢道路十分積極。在他剛來塔魯阿那會兒,島上只有幾條零散的小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在鄉間鋪設了不少新的路,把一個個村莊連接起來,小島的繁榮很大程度仰賴於此。在過去,島上的農產品——主要是椰子干——一直無法送到海岸,再從那兒用縱帆船或汽艇運往阿皮亞。而現在的交通方便又簡單。他的宏偉目標是修建一條環島公路,很大一部分目前已經建好。
馬努馬走進小房間,站在桌子前。
「那也是響噹噹的好歌,聽多少遍我都不在意。這會兒玩玩皮克牌吧,看我把你的錢統統贏來。」
「你是虔心信教的,麥克。還記得那句寬恕他們的話吧?你知道的。」
每趟郵件都給沃克爾帶來一大堆定期刊物,有紐西蘭的報紙和美國的雜誌,麥金托什對這類出版物表露出的蔑視讓他十分惱怒。他沒心思看麥金托什閑暇時沉浸其中的那些書,覺得只有裝樣子的人才去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和伯頓的《憂鬱的解https://read.99csw.com剖》。而且,他從來沒學過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品評起自己的助手毫不客氣。麥金托什漸漸看透了這個人的真實面目,鬧嚷嚷的好脾氣後面,他察覺出那令人痛恨的庸俗狡詐、自負和盛氣凌人。奇怪的是,儘管如此,沃克爾內心卻有種羞怯,讓他討厭那些跟他秉性不合的人。他天真地憑人家的言辭來評價他們,如果裡頭沒有詛咒和下流的字眼——他自己的話大部分由這些東西組成,他就會滿心疑忌地看著他們。到了晚上,兩個人打起皮克牌。他打得不好,虛榮心卻很強,一旦贏了便嘻嘻哈哈嘲笑對手,要是輸了就大發脾氣。難得有幾個種植園主或商人開車過來打上一次橋牌,沃克爾便會顯露出麥金托什認定的那種個性之光,打起牌來全然不顧自己的搭檔,想叫牌就叫牌,爭吵不斷,用他的那副大嗓門鎮住對家。他經常有牌不跟,每到這會兒他又討好地哀嘆說:「哎呀,你們不該怪罪一個眼神不中用的老人吧?」他不知道對家都在哄著他高興,並沒打算嚴格按規矩玩嗎?麥金托什用蔑視的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玩過牌后,他們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喝著威士忌,開始講各自的故事。沃克爾興緻勃勃說起他的婚姻。他在婚宴上喝得爛醉如泥,以至於新娘一逃了之,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他跟島上的女人有過無數次奇遇,全都庸俗不堪、骯髒下作,描述這些時他頗為自己的本事自豪,讓挑剔的麥金托什聽著覺得刺耳。他是個下流、好色的老傢伙,覺得麥金托什是個可憐蟲,因為對方不肯分享那些亂七八糟的風流事,別人都喝醉了,唯獨麥金托什保持清醒。
「好樣的,真是出類拔萃。他們是孩子,我是他們的父親。做父親的應當力所能及,不讓他的孩子惹上麻煩。」
他停下來,歇了一會兒。
他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了屋子。等麥金托什跟上時,發現他已經在桌邊坐下,脖子上圍了一塊餐巾,握著刀叉等著中國廚子給他上餐。他看上去興高采烈的。
「神意的判決。」
「靠近點兒。」他說。
沃克爾合上雙目,彷彿再也不會睜眼了,麥金托什覺得。他嘴唇發乾,必須找點兒什麼喝下去。中國廚子默默為他搬來一把椅子。他在床邊坐下,等待著,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黑夜似乎沒有盡頭。突然,一個坐著的男人忍不住抽泣起來,聲音響亮,就像小孩子那樣,麥金托什這才發覺現在房間里已擠滿了當地人,四下坐在地板上,有男有女,全都盯著床上。
「好吧。」麥金托什說。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
「喂,聽著,坦噶圖,你兒子昨晚把他的刀忘在了樹上。我給你送回來了。」
他的心劇烈撞擊著肋骨。他開始到處找那把左輪手槍,在幾把椅子下和各個抽屜里拚命翻找、搜尋,但從一開始他就清楚根本找不到。突然,他聽見沃克爾那粗啞、有力的聲音。
「你想怎麼樣我都會照做。」麥金托什耳語般地說。
他抬起頭嚷了一聲:「誰在那兒?」
「這不讓你更方便嗎?省得你找封信也要花上半小時。」麥金托什問他。
沃克爾用那雙圓圓的藍眼珠瞪著他。
「今早我還看見他騎馬回家。」特萊薩說。
「等我把他打磨成個樣子就行了,」他說,「他是條不錯的狗,愛自己的主人。」
他讓孩子當即服了一片,又拿了一片給母親。
「我覺得你把他們欺負得夠狠的了。」
「塔羅發-里。」

「已經有人敢了。」
星期一他出門去看是否開工。沒有任何跡象。他騎著馬穿過村子,居民們像往常那樣忙著各自的事情。有人在用露兜樹葉編織墊子,一個老頭正做著一隻卡瓦酒缽,孩子們在玩耍,婦女們則照料家務瑣事。沃克爾嘴角掛著微笑,來到族長的房子。
「主人忒晚了,」他說,「晚餐都做好了。」
過了一會兒,馬努馬出現在門口。
沃克爾爆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
沃克爾疲憊地搖搖頭。
「我不打算跟你們這幫傻瓜浪費時間,」他說,「再商量商量。你們知道我的出價。如果一周之內還不開工,小心著點兒。」
麥金托什覺得厭煩透頂。他從未想過如果沃克爾發生什麼變故,會輪到他來繼任。的確,官方職員里再沒有誰像他這樣了解這座島。他突然站起身來,隨便說了句告辭便返回了居住地。現在,他徑直回到自己房間,很快掃了辦公桌一眼,隨即他在亂紙堆里上下翻找。
他把這話當成了恭維。他對自然的熱情不過是酒鬼那種無處打發的敏感。上司對當地人的感情也無法引起麥金托什的共鳴。他愛他們是因為他們在他的權力掌控之下,就像一個自私的人愛他的狗,而他的頭腦也跟他們處在同一個水平。他們的玩笑猥褻下流,他的淫言穢語也張口就來,毫不含糊。他理解他們,他們也理解他。他為自己施加給他們的影響力而驕傲,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任何事情他都摻和,也細心維護著自己的權威。他用鐵杖統治著他們,容不得任何對抗,卻也無法忍受島上的任何白人占他們的便宜。他深懷戒心,提防著那些傳教士,如果有人做了什麼他不贊成的事情,他就讓那人的日子過不下去——就算不能把他調走,也讓他自己情願離開。沃克爾在當地人心目中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只要他說句話,他們就會拒絕為牧師提供勞務和食物。另一方面,他對商人沒什麼好感,總會提防他們欺騙當地人。他照看著當地人付出的勞動,保障他們的椰子干換得公平的報償,商人們販賣商品給他們時不至於獲取厚利。他要是覺得哪項交易不公平,處理起來毫不寬容。有些商人會去阿皮亞控告說遭受不公平待遇,結果為此吃了苦頭。沃克爾毫不猶豫地大加誹謗,放出一個個駭人聽聞的謠言來報復他們,最後他們明白了,要想在島上平平安安生活下去,都不得不接受他的條件。不止一次有惹他討厭的商人店鋪被燒毀,也只能從出事的時機上推斷是受了行政官的唆使。有一次一個瑞典的混血兒讓大火燒得破了產,找上門來嚴詞指責是沃克爾縱火。沃克爾衝著他大笑起來。
「別胡說了!靜靜待著別動,你會完好如初的。」
「簡直胡鬧,」沃克爾說,「這個島我管了二十年了,從沒用過什麼條條框框,現在也不打算用。」
「你這條癩皮狗。你母親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你還打算騙他們的錢?你那破爛鋪子燒掉是神意的判決。一點兒不錯,是神意的判決。滾出去。」
他回了他們一聲招呼,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著手寫那份薩摩亞總督一直嚷著要的報告,只是沃克爾辦事拖沓,就是不肯動筆。麥金托什埋頭摘記著,心裏惡狠狠地想:沃克爾遲遲不交報告是因為他胸無點墨,任何跟紙筆沾邊的事情都讓他不勝其煩。眼下報告終於完成了,簡明扼要,公文寫得優美得體,他就會大大方方接過來,對下屬連句謝謝也沒有,反倒要譏笑幾聲,隨即把報告遞交給自己的上司,像是他一手寫就的。事實上他連一個字都憋不出來。麥金托什氣咻咻地想,要是他這位上司拿起鉛筆往報告里添上幾句,準會顯得幼稚可笑,文辭失當。如果向他指出這一點,或者試圖為他順出一個讓人理解的句子,沃克爾還會大發雷霆,叫嚷起來:
「我看行。」
「清理東西呢?」沃克爾問了一句,「我已經讓他們給『老灰』套上輕便馬車了。我要去塔夫尼洗個澡,你最好也去吧。」
麥金托什臉色煞白。以往的痛苦經歷讓他明白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保持沉默,他死命地克制著自己,以至於感到既噁心又乏力。擺在面前的食物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是厭惡地看著沃克爾把一塊塊肉塞進他那張大嘴裏。這個骯髒貪吃的傢伙,跟他坐在同一張桌子吃飯需要有強壯的胃口。麥金托什打了一個寒戰,一種巨大的渴望攫住了他,想要羞辱一番這個下流而又殘忍的人。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親眼看著他的上司被羞辱,受一受他讓別人受的苦。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恨這個惡棍。
他嚇了一跳。沃克爾就站在門口,他本能地轉過身來,想把辦公桌上的東西遮住。
「你這個傢伙不壞,麥克,但你是個傻瓜。每當你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想著另一件事。人不能這樣活著。」
麥金托什一飲而盡。兩個女人坐在那兒看著他,傑維斯太太穿著黑色的寬鬆罩衣顯得沉穩而高傲,特萊薩呢,每次跟他對上目光她都會不安地笑一下,商人則一直在絮絮叨叨,讓人難以忍受。
「有個鬼傢伙朝我扔東西,跟我去找找扔的是什麼。」
僕人點點頭,不一會兒,麥金托什看見他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碗穿過院子,於是懶洋洋地站起身,走進就餐室吃晚飯。那件事發生了嗎?這種不確定性很值得玩味,麥金托什暗暗笑了起來。食物似乎不像往常那樣單調,即便又做了碎牛肉餅——每當廚子那點可憐的創造力枯竭,他就一成不變地端出這道菜——但嘗起來奇迹般香濃美味。晚飯後,他悠悠然溜達到平房取一本書。他喜歡這種極度的寂靜,尤其是夜幕降臨,繁星已在天空閃耀。他喊人送來一盞燈,很快就聽見中國人光著腳板啪噠啪噠走了過來,隨後一道光線刺破黑暗,廚子把燈往書桌上一放便無聲地溜出了房間。麥金托什像腳底生了根一樣定在地上——在他眼前,幾張紙胡亂地半遮半掩著那把左輪手槍。他的心劇烈跳動著,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這麼說,那件事做完了。
「好牌手總是來好牌,」沃克爾反駁道,「我要是拿到你那些牌也一樣贏。」
「不要拿這件事小題大做。九五年發生過白人被打死的亂子,結果調來了艦隊,向村子里投炸彈,死了很多毫無關係的人。阿皮亞那幫人都是該死的傻瓜,一旦他們興師動眾,懲罰總是落在無辜的人頭上。我不想讓任何人受到懲罰。」
「你不是當真要讓他們付出二十英鎊吧?」
「記得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兒吧?就算今晚待在家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麥金托什說。
他顫抖著手拿起手槍。有四個彈膛已經空了。他猶豫了一下,疑慮地望著外面的夜九九藏書色,但那裡空無一人。他急忙往彈膛里填上四顆子彈,將左輪手槍鎖進自己的抽屜。
有時他騎馬沿著海岸穿過樹林,得以一瞥廣闊而空曠的大海,不見一葉孤帆驚擾那份寂寞;有時他爬上一座小山,遼闊的鄉野綿延伸展,高大的林木間安卧著一個個小小的村落,眼前的一切猶如整個王國,他便在那兒一連坐上好幾小時,沉浸在興奮與喜悅中。不過他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只能用一句下流的玩笑話予以排解。他的情感似乎異常強烈,非得用粗俗的方式才能破除那種緊張。
「這些孩子多可愛啊,」他說,「他們把我當成父親。」
「我什麼忙也幫不了,」麥金托什厭煩地說,「你知道這裡是沃克爾先生做主。」
「最好讓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不知道,就是病了。我身上覺著疼。」
他靠在椅子上,點著了煙斗。
麥金托什倒吸一口氣,內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抓起老頭的手,這隻手冰冷、粗糙、無力。他用自己的手握著,一動不動坐在那兒,直到一陣長長的出氣聲突然打破沉寂,驚得他差點兒從座位上跌下來。那聲音十分恐怖、怪異。沃克爾就這樣死了。接著,當地人大聲哭喊起來。他們的臉上流著淚水,一個個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再過兩年我就完成任務了,那時候,我是死還是被解僱,就都不在乎了。」
「在這兒等著。」他說,聲音聽上去就像有人捏住了他的喉管,「我去藥房給你取點兒葯。」
「到這兒來。」
「我的日子到頭了。公平對待他們,這是頂重要的。他們是孩子,你一定記住這一點。對待他們必須態度果斷,但是你必須心善,也必須公正。我從來沒從他們身上賺過一個先令。二十年來我連一百英鎊也沒攢出來。修路是件大事,把這條路修完吧。」
職員拿來了皮下注射器。
「塔羅發。」沃克爾回答。
「我這裏和這裏都疼。」
「我回來再跟你玩皮克牌。讓我改變計劃的卡納卡人還沒生出來呢。」
「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他的小眼睛閃閃發亮。
「天吶,渴壞我了。」
「阿皮亞的那幫人是一群傻瓜。」
「蘇格蘭人啊!」沃克爾吼道,「只有一個辦法讓蘇格蘭人明白笑話,那就是外科手術。」
沒等他把這話說完,一陣突如其來的混亂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叫喊聲混雜著光腳急匆匆跑步的聲音。一夥當地人跑進了院子,有男有女,還有孩子。他們把麥金托什團團圍住,全都同時說起話來,那些話讓人一句也聽不懂。只見他們一個個又激動又害怕,還有幾個人哭了起來。麥金托什從人群中擠過去,來到門口。雖然不太明白他們的話,但他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剛走到大門口,那駕雙輪馬車就到了。老母馬由一個高大的卡納卡人牽著,另有兩個人蹲在馬車裡扶著沃克爾的身子。一小群當地人圍在旁邊。
「也許你不太了解馬陶圖人的情緒。我認為我跟你一塊去更安全些。」
「是的。除非你付給我們一百英鎊。」
「阿宋!」他喊了一聲。
一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彷彿在寫著什麼,其實,既沒有寫也沒有讀。他只是在聽,側耳諦聽著遠處傳來的聲響。最後他聽見一陣遲疑的腳步聲,知道是那個中國廚子。
「好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個響亮的哈欠說,「明天還有不少事兒呢。」
「剛才說的是個笑話嗎?」麥金托什笑著說,「那我聽不出。」
「我們付不出二十英鎊。我們沒有錢。」
麥金托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可怕的表情。他勉強讓自己笑了笑。
「拿你的性命做代價來羞辱阿皮亞那些傢伙,實在沒什麼好處。」
沃克爾很得意自己這份能耐,無知的武斷讓他蔑視那些從事醫療行當的人。
他們玩了起來,沃克爾還是老一套,為了贏牌連唬帶騙,戲弄對手,嘲笑對方失誤,耍出種種招數,不停地叱責,以此為樂。眼下,麥金托什已恢復了冷靜,從不安之中擺脫出來。他觀察著這位傲慢專橫的老人,體味自己那份冷靜的自製,並獲得一種超然的樂趣。馬努馬正靜靜躲在什麼地方,坐等時機到來。
有一次麥金托什對他說:「誰也不會指責你送錢給別人。」
馬努馬再次沉默下來。他仍站在門口。
「你來給他注射,」麥金托什說,「這種事情你比我熟練。」
「給你打包票我是當真的。」
麥金托什雙手哆嗦著倒了些威士忌和水,各佔一半,然後端著杯子讓沃克爾貪婪地喝下去。這好像讓他恢復了一點。他長嘆一聲,肉乎乎的大臉上有了一點兒血色。麥金托什覺得自己簡直太沒用了。他站在那裡,直盯盯看著老頭。
「我有什麼辦法?」麥金托什說,「沃克爾先生的話你也聽見了。」
族長答話了。
他喉嚨里發出一陣微弱的笑聲,怪異得可怕,讓人不寒而慄。
「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麥金托什冷冷地說道。
晚飯後,按照自己的習慣,沃克爾點著一支雪茄,準備去外面散步。麥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就是這句話。寬恕他們。我愛他們,你知道,我一直都愛他們。」
他喜歡騎著自己那匹灰色的老母馬在島上轉悠,小島的美景從不讓他厭倦。徜徉於椰樹間一條條青草覆蓋的小路上,他會不時停下來欣賞迷人的景緻。他也不時走訪當地的村莊,頭人給他端上一碗卡瓦酒,他便駐足片刻,望著那些鍾形的小屋,茅草屋頂高高壘起,一座座如蜂巢般聚集在一起,那張肥臉上綻出微笑。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濃綠的麵包果樹上,表情十分愉快。
「你說你帶不少書過來,當時我還以為有我能讀的呢。這裏頭有偵探小說嗎?」
麥金托什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怎麼敢用這種口氣說行政官?這個混血商人應該稱呼「沃克爾先生」才是。訓斥他無禮言辭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卻沒有說出口。
他二十六歲那年來到島上,當上了種植園主。在德國佔領時期,他是定居塔魯阿島的少數白人之一,在當地人中已經有了一定影響。德國人讓他當了行政官,他在這個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英國人佔領這座島以後更加得到鞏固。他用專制手段統治這座島嶼,取得了圓滿的成功。成功的聲望是麥金托什對他感興趣的另一個原因。
「《半份苦啤加一份黑啤》。」
「我是給你放追思彌撒。」
沃克爾走進屋子。
「可你為什麼這麼壓榨他們呢?」他問道,「二十英鎊對於你讓他們乾的活計來說,實在太少了。」
「我讓傑維斯立刻派他的摩托艇去阿皮亞。明天下午醫生就能趕到這兒了。」
他頭疼得要死。那種感覺就像無數兇殘的生物在腦中打鬥,竭力要掙脫出來。所有人都等著注射產生效果。過了一會兒,沃克爾慢慢睜開眼睛,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沃克爾似乎被這番話喚醒,再次睜開了眼睛,但眼前一片迷濛。他想說話,但太虛弱了,麥金托什不得不豎起耳朵才能聽清他的話。
就在這天晚上,沃克爾按慣例沿著他房子旁邊的那條路溜達著,只聽耳邊有東西嗖地飛了過去,啪的一聲擊中了一棵樹。有人襲擊他。他本能地閃身躲開,喊了句「誰在那兒」,朝投擲物飛來的方向跑過去,聽見有人穿過樹叢逃走了。他知道黑燈瞎火窮追無益,再說他很快就已氣喘吁吁,於是停下來回到原路,四下尋找那東西,但什麼也沒找到。天色已經很暗了,他趕回自己的房子,叫來麥金托什和中國僕人。
「把孩子抱回去,給他保暖。明天要麼死了,要麼好了。」
那僕人走到門邊。
「修這條路是為我好嗎?我能從中得到什麼益處?這都是為了你們,讓你們能舒舒服服走路,舒舒服服運送椰子干。我願意付錢讓你們幹活,儘管這活兒是為你們自己乾的。我出的價錢很慷慨。現在該你們付錢了。如果你們把路修完,再把我要付給他們的二十英鎊付清,我就把馬努阿的人打發回家。」
沃克爾贏了一局又一局,最後高高興興把贏來的錢裝進口袋裡。
「別站在那兒,」麥金托什厲聲說,「進來,我給你看看。」
「經常講。」麥金托什說。
「打起架來你的確大有用處。我可不是聞風就喪膽的人。」
沃克爾終於回來了。他一進屋,那些當地人便把他圍了起來,一個個搶著說讓他關照自己的事,但他粗暴地拒絕了所有人,讓他們在椅子上待著把嘴閉上,威脅說如果不保持安靜,就把他們統統趕走,這一天一個都不見。他朝麥金托什點點頭。
馬努馬正在織網。他嘴上叼著一根煙坐在那兒,抬頭看見沃克爾,得意地笑了笑。
「告訴我該怎麼做,我一切照辦。」他說。
麥金托什的臉漲得通紅。
「你把這些垃圾弄這兒來有什麼鬼用?」他問。
第二天,沃克爾又騎著馬去了村裡,那村子名叫馬陶圖。他沒有下馬,直接來到族長的房子前,看見男人們圍成一圈坐在地上說著話,估計他們又在討論修路的問題。薩摩亞人小房子的建造方式是這樣的:用幾根細樹榦圍成一個圓圈,相互約有五六英尺的間隔,一根高高的樹榦豎在中間,由此鋪就向下傾斜的茅草屋頂。椰樹葉做的百葉窗帘會在晚上或下雨時拉下來。通常小屋都是四面開放,讓微風自由進出。騎著馬的沃克爾朝族長吆喝起來。
「我對偵探小說不感興趣。」
「你是對的,麥克,」他又說道,「你提醒過我。」
「真是稀罕事啊。很少見你自己放曲子聽,麥克。」
「只要我給了,不管多少他們都該對我千恩萬謝。」
左輪手槍不見了。
一塊幾碼大小的土地歸屬權引發了長期而複雜的糾紛;一樁捕獲漁產分配的爭執;有人投訴一個白人商販賣貨分量不足。沃克爾認真聽取每一件申訴,很快拿定主意做出判決,隨後就什麼話也不聽了。如果申訴人繼續訴苦,就會被警察從辦公室推搡出去。麥金托什從頭到尾在一旁聽著,心裏憋著一股火。總體來說,倒也可以承認做到了大致的公平,但讓這位助手惱怒的是他的上司不顧證據,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他不聽人講道理,他威嚇目擊證人,如果他們不贊同他所希望的,他就說他們是賊,是騙子。
奇怪的是,沃克爾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下屬心裏對他的厭惡,並且這種厭惡逐月增強。沃克爾儘管嘲笑他,還是漸漸習慣了他九九藏書,幾乎開始喜歡他了。沃克爾對別人的怪癖有一定的肚量,只把麥金托什當作一個怪人,也許是喜歡他,自己並未察覺,所以常拿他來逗趣。他的幽默包含粗魯的揶揄挖苦,所以總是需要一個笑柄。麥金托什做事精準,有德行,節酒,這些都是再好不過的挖苦對象。他那蘇格蘭人的名字為那些慣常說的蘇格蘭笑話提供了機會。但凡有兩三個人在場時,他就會拿麥金托什當靶子引得大家開懷大笑,這最讓他得意了,他把荒唐可笑的事情說給當地人聽,麥金托什的薩摩亞語還派不上用場,看見沃克爾用下流的方式提到他,逗得別人毫無拘束地笑起來,他也善意地一笑了之。
麥金托什走進就餐室,又翻了翻那些舊報紙,但讀不下去。房子里非常安靜,沃克爾在樓上自己的房間睡覺,中國廚子正在廚房裡忙著,兩個警察都出去釣魚了。一種怪異的沉寂籠罩著這座房子。麥金托什腦子裡一遍遍迴響著那個問題:左輪手槍是否還在原來的地方?他鼓不起勇氣去瞧一瞧。半信半疑雖讓人害怕,確定無疑就更讓人恐怖了。他開始冒汗,最後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靜默,拿定主意去大路盡頭一個名叫傑維斯的商人那兒看看,那店鋪離這兒大概一英里遠。那人是個混血兒,但他的白種人成分讓人可以跟他聊一聊。麥金托什想逃離這間平房,逃離那鋪著一堆亂紙的辦公桌,還有亂紙下面的東西,或者已然空無一物。他沿著大路走著,經過一座族長住的漂亮小棚屋,有人跟他打了一聲招呼。他來到那片店鋪,商人的女兒坐在櫃檯後面,她膚色黝黑,有一張寬臉盤,穿著粉紅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粗布裙子。傑維斯希望他能娶她為妻。他有錢,曾跟麥金托什說,做他女兒的丈夫自然也會很富裕的。一見到麥金托什,她的臉有點兒紅了。
「天吶!要是當初沒有投偏,肯定有我好瞧的了。」
「不出三個月我就把他治好了。」
「他們會讓你接替我的工作,」他說,聲音遲緩,「上次我去阿皮亞,跟他們說你各方面都好。把我的路修完吧,知道它會修好我就心滿意足了。環繞整個島嶼呢。」
他嘆了口氣,嘴唇微微顫動,麥金托什不得不把耳朵貼得很近才能聽清。
這時他才開始一天的工作。沃克爾個子矮小,比一般人矮上一截,身材又十分敦實;一張肉乎乎的大臉盤上,鬍子颳得很乾凈,兩腮掛著大片的贅肉,下巴足足有三層,小小的五官全部淹沒在一臉肥肉里。此外,除了後腦勺上一小撮月牙般的白髮,他已經徹底禿了,讓人想起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是個古怪、逗趣的人物,神奇的是同時不乏尊貴之氣。大大的金絲眼鏡後面,那雙藍色的眼睛精明、靈動,神情也明顯透出堅毅和果決。他年屆六十,但與生俱來的活力戰勝了日月的消磨。儘管身體肥胖,行動卻很快,走起路來步態沉重、堅定,像是要讓大地領教他的一身重量。他說話聲音很大,嗓門粗啞。
「你這話什麼意思?」
麥金托什看出沃克爾的動機不過出於虛榮。他一聳肩膀。
他讓僕人提上燈籠,三個人回到剛才的地方到處搜索,什麼都沒找到。突然間僕人用喉音低聲喊了起來,他們轉過去看,只見僕人舉起燈籠,在穿透周遭黑暗的光影中,一把長刀陰森可怖地插在一棵椰樹的樹榦上。投擲的力量如此之大,令他們費了些力氣才把它拔|出|來。
「那就改在七點半吧。」
「還記得那天夜裡的那把刀吧?你把那幫傢伙惹急了。」
麥金托什朝他俯下身去。他閉著眼睛,說的話就像微風吹過椰樹葉發出的嘆息。
沃克爾衝著他揮舞拳頭,用所有想得起來的髒話罵他,輕蔑地指責他。馬努馬靜靜坐在那兒,微笑著。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虛張聲勢,並無太多自信,但他必須在別人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他又把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
「那就回家等死吧。都活這麼長了,還想接著活嗎?你這個傻瓜。」
沃克爾站在窗前,臉紅紅的,咋咋呼呼一副快活的樣子。
「沃克爾怎麼樣?最近一直沒見到他。這個禮拜傑維斯太太要送頭乳豬給他。」
話音未落,他又馬上轉身對著一個姑娘說了句下流話,惹得她們哄然大笑。麥金托什開始穿衣服。他的胳膊腿細細的,撐起一副怪異的身架,像個陰險的堂吉訶德。沃克爾隨即拿他開起了低俗的玩笑,又引出一陣稍顯收斂的笑聲。麥金托什費力地穿上襯衫。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怪模怪樣的,但也討厭讓別人嘲笑。他默然站在那裡,一臉怒容。
「到那會兒我早就死了。」
「都有什麼事?」
「塔羅發-里。」族長說。
「我不要接替你。你會完全恢復的。」
此刻,那絲微笑從麥金托什的眼睛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雙唇痛苦地扭動著。
他自傲得像只雄火雞,半個小時內成功地把事情的每個細節跟麥金托什講了兩遍,然後問他玩不玩皮克牌,打牌的時候他又吹噓了一通自己的打算。麥金托什閉緊嘴巴聽著。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權力這麼做。」
麥金托什發出一種近乎嗚咽的哀聲。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沃克爾明顯越來越虛弱。這是內出血,就連麥金托什也看得出,他的長官只有一兩個小時可活了。他呆立在床邊,一動不動。沃克爾閉目躺在那兒,大概過了半個鐘頭,才又睜開眼睛。
他把葯遞過去,告知了服用方法。他心裏明白,到底是什麼讓他無法去直視這個卡納卡人。跟馬努馬說話的時候,他只是看著對方肩膀。馬努馬拿了葯,鬼頭鬼腦地溜出了大門。
「他們要錢做什麼?」他厲聲說,「他們會去買那些沒用的破爛兒,都是那些傳教士留給他們的。」
沃克爾鄙視他還因為他工作起來井然有序。麥金托什喜歡按規矩辦事。辦公桌總是整整齊齊,公文全都工整地做了摘要,想要什麼文件隨手就能拿到,他們轄內事務所需的規章制度他記得滾瓜爛熟。
「我的老天爺!我要你跟著幹嗎?那匹母馬載我一個人就已經夠了,它可不願意再拉上你,跑那三十多英里的路。」
他聽到一陣沙啞的笑聲。
「看見啦,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嘛。你放那東西幹嗎?」
麥金托什看著他,心裏充滿蔑視。這人的自鳴得意讓他憤慨,不過有種莫名的東西讓他堅持說下去。
「我喜歡的是那種病例,」他說,「所有的醫生都放棄了,認為病人已經不可救藥。醫生說他們也治不了的,我就對他說,『來我這兒吧。』我跟你講過那個得癌症的傢伙沒有?」
他轉身走出族長的茅舍,解開他的老母馬。當沃克爾踩上一塊巨石,讓自己重重地跨上馬鞍時,通常都有一位年長者緊緊抓住另一側的馬鐙子。這動作在他與當地人的關係中很有代表性。
麥金托什以一種冷冰冰的蔑視觀察到了這種情緒。沃克爾喜歡酗酒,併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他在阿皮亞過夜的時候曾把小他一半歲數的人灌得溜進桌子底下。他也有酒徒慣有的那種喜怒無常:讀雜誌上的故事會痛哭流涕,但也會拒絕借錢給某個與他相識二十年的商人擺脫困境。他把錢看得很緊。
老頭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微笑。
「見鬼,你在那兒忙活什麼呢,麥克?」
他站起身來,感覺有點兒搖晃,是幻覺嗎?馬努馬默默站在那兒,雖然麥金托什一直迴避著目光,但知道他正無神地望著門外。先前那種陌生的力量驅使他走出房間,但他自身的意識讓他一把抓起幾張紙蓋在左輪手槍上,以免讓人看見。他去了藥房,拿出一粒藥丸,往一隻小瓶子里倒了些藍色的頓服劑,然後出門來到院子。他不想再回自己的房間,便朝馬努馬喊了一聲。
「你想幹什麼?」
「需要你的意見的時候我會問的。」
「你要說這是一場意外,不要責怪任何人。答應我。」
麥金托什猛然感到一陣驚恐,自忖他是否已經死了。不管怎麼說,先得把他從馬車上抬下來,不過由於沃克爾體態肥碩,這成了一件麻煩事。四條壯漢合力才將他抬了起來。他被搖晃醒了,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他還活著。最終人們把他抬進屋子,上了樓梯,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現在,麥金托什能看清楚了,院子里只有五六盞防風的煤油燈,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沃克爾的白色亞麻褲子沾著血跡,將抬過他的幾個人的手也染紅了,黏糊糊的,他們在自己的纏腰布上擦拭著。麥金托什舉著燈,沒料到這個老頭竟會如此蒼白。他閉著眼睛,仍在呼吸,微弱的脈搏勉強才能摸到。很明顯,他快死了。麥金托什哪曾想到這番恐慌會讓自己如此膽戰心驚。他看見了那個當地職員,發出恐懼而嘶啞的喊聲告訴他去藥房取皮下注射的必備物品。一個警察拿來了威士忌,麥金托什往老頭的嘴裏勉強倒了一點兒。房間里擠滿了當地人。他們四下坐在地板上,全都害怕得說不出話,不時有人哀號一聲。周圍非常熱,但麥金托什卻覺得冷,手腳冰涼,必須強忍著不讓四肢發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沃克爾是否還在流血,如果真是這樣,他怎麼才能止血?
「修路那件事兒簡直太逗樂了,」商人哈哈笑了起來,「我在阿皮亞跟人家提起來,他們都笑得肚皮快脹破了。好傢夥,這個老沃克爾。」
「我算是把他們治服帖了,」他說。麥金托什也坐了下來。「以後再修路,就沒這麼麻煩了。」
「你們已經決定不修路了?」沃克爾問。
「你就待著你的吧。」
此情此景實在可憐,這個體態龐大、傲慢自負的老頭躺在大床上,卻是那樣憔悴,虛弱無力,真叫人痛心。他安歇下來,頭腦似乎更清楚了。
他回來時已是傍晚,騎馬讓他出了不少汗,便去洗浴一番。然後,他坐在走廊上抽煙斗,遠望礁湖上的日頭慢慢落下。夕陽讓礁湖呈現出玫瑰色、紫色和綠色,美麗異常。他感到與世無爭,也不再跟自己作對。這時,廚子出來跟他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問是否還要等一等。麥金托什露出友善的微笑,看了看手錶。
「別說話,」麥金托什說,「你回家了,沒事兒的。」
但兩個人並不投緣。麥金托什長相醜陋,姿態笨拙,身材又高又瘦,前胸狹窄,肩膀佝僂。他臉色蠟黃,雙頰凹陷,兩眼大而陰沉,嗜好讀書,書運到這兒拆包的時候沃克爾過來看了看,轉身朝麥金托什粗聲大氣地笑了幾聲。
一開始,麥金托什覺得沃克爾這種無所顧忌的熱忱勁兒倒也不乏魅力,沃克爾也樂意有這麼一個傾聽者,對什麼都感到新鮮read.99csw.com,好讓他自己發揮得淋漓盡致。沃克爾脾氣好,熱情爽朗,辦事周到。而麥金托什呢,他在倫敦一直過著政府官員那種備受庇護的日子,直到三十四歲時染上一場肺炎,因為害怕轉成結核病才不得不來太平洋找份差事干,對他來說,沃克爾的存在顯得尤為浪漫。沃克爾征服人生的最初歷險便十分典型:他十五歲跑到一艘運煤船上當了一年多的鏟煤工。因為個子矮小,大人和同伴們對他都很友善,可船長不知為何特別討厭他,使喚起來殘酷無情,不時拳腳相加,他常常胳膊腿疼得睡不著覺。沃克爾打心底憎恨船長。後來有人給了他一場賽馬的內幕消息,他便從一個在貝爾法斯特結交的朋友那兒借了二十五英鎊,把這筆錢冒險押在那匹沒什麼機會勝出的賽馬上。這些錢要是輸光了,他根本沒法還債,但他壓根沒想過會輸,只感到自己鴻運當頭。結果那匹馬贏了,他手裡一下子有了一千多英鎊的現金。機會來了,他弄清楚鎮上哪個律師最好,找到並告訴他,聽說那艘運煤船——當時遠在愛爾蘭海岸——要賣掉,讓律師安排為自己買下。律師覺得這位小客戶有意思,只有十六歲,加上可能被同情心所打動,承諾不但替他安排買入,還要談上一個好價錢。很快沃克爾便成了那艘船的船主,他回到船上當即解僱了船長,命令其在半個小時內離開他的船。按他的說法,那是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他讓大副當了船長,駕駛運煤船又航行了九個月,把船賣掉時大賺了一票。
沃克爾擺弄著刀。這是一把模仿品,是一百年前第一批白人帶到島上的水手刀,用來將椰子切開,好讓裏面的椰子肉晒乾。這是件要命的武器,刀口有十二英寸長,非常鋒利。沃克爾輕輕笑了幾聲。
「你哪兒不舒服?」
他坐下來等待著。
他毫不懷疑是馬努馬扔的刀子。只差三英寸,讓他逃過一劫。他並不氣憤,反而來了興緻。這次遭遇讓他快活起來,一回到房子里就興高采烈地搓著手。
「有點兒萎靡不振,對吧?放支曲子能讓你精神點兒?」
「呸!他們不敢。」
族長的兒子站在那裡,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終於開口的時候,聲音顯得十分憋悶。
沃克爾的公路建設讓他心中充滿快樂。他經常外出巡視,察看路況是否正常。這些路都很簡單,寬闊的大道覆著雜草,從灌木叢或者種植場中間穿過。但大樹要連根拔起,石頭要掘出或者炸掉,不少地方還要整平。他頗感自豪的是每每出現難題,都能用自己的技能加以克服。他很高興在自己的部署之下,一條條道路不僅便利,而且能將他深愛的小島上的種種美妙展露無遺。他談起那些路時簡直成了詩人,它們蜿蜒穿過一處處可愛的景緻,全都經過沃克爾的悉心關照,在這裏或那裡該保持筆直,好讓人透過那些大樹望見一片綠色;在這裏或那裡該轉個彎,形成一條曲線,稍加變換能讓心情得以放鬆。這個粗俗且耽於聲色的人竟會發揮如此細緻入微的創造力,來實現他想象中的種種效果,這真是出人意料。修路時他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日本園丁。總部也提供了資助,但出於某種奇怪的自負,他只花了其中一小部分——撥給他的一千英鎊中,上一年他只花掉了一百。
「他們堅持要為我建一座監獄,」他說,「可我要那該死的監獄幹嗎?我可不會把當地人關進監獄。要是他們做了壞事,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
他坐了下來,女孩去了店鋪後面。不一會兒,她的母親搖搖擺擺走了進來,一個大塊頭的老女人,一位女族長,有不少屬於她自己的土地。她朝他伸出一隻手來。她肥得像一頭惹人討厭的怪物,卻給人留下一種尊貴的印象。她親切、不顯媚態、和藹友善,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馬努馬開始求情,說的一半是薩摩亞語,一半是英語。哀苦的訴說抑揚頓挫,帶著乞丐一般的顫音,讓麥金托什厭惡不已。他痛恨這個人竟然窩囊到這種地步。真是個可悲的東西。
一小時后,五六條細長的灰鯊在他倒下的地方濺起水花,爭鬥起來。
「他走後我希望你能取代他的位置,麥金托什先生,」傑維斯說,「島上的人都喜歡你,你了解當地人。他們現在也有教養了,不該再像以前那樣對待他們。現在該有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來當行政官,沃克爾不過是個像我一樣的商人。」
只要他跟沃克爾在一起就不會出什麼事。他們要去的地方位於大約三英裡外,那裡有個淡水池,用一道窄窄的石壩與大海隔開。行政官炸開岩石,方便當地人在那兒洗澡。他在島上有泉眼的地方建了好幾處水池,與黏稠溫熱的海水相比,清涼的淡水讓人神清氣爽。綠草覆蓋的大路上十分寂靜,他們駕著馬車,不時涉過一片海水沖刷陸地形成的淺灘,途經兩個當地人的村落,鍾形小屋相互隔得很開,將一座白色的小禮拜堂圍在中間,他們在第三個村莊下了馬車,拴上馬,然後走進水池。四五個姑娘和十幾個孩子也在那裡。他們很快就玩起水來,叫著、笑著,沃克爾系了一塊纏腰布,像一頭笨拙的海豚般游來游去。他跟幾個姑娘說著猥褻的笑話,她們潛到他的身下取樂,在他來抓的時候又扭動身子游開。等他累了,便躺在一塊岩石上,姑娘和孩子們圍著他,這景象就像一個幸福的家庭——他龐大的身形,還有那月牙般的白髮和亮閃閃的禿頂,讓他看起來就像一位上了年紀的海神。麥金托什還瞥見他眼中閃過一種奇怪、慈祥的神情。
「他做得太過頭了,」老女族長說,「當地人都不滿意。」
不過,他的仇恨並不盲目,相反,還特別清醒、敏銳。他對沃克爾的手段有準確的判斷——他有效地統治著自己小小的王國,公正、誠實,手頭有各種賺錢的機會,但他比當初委任這一職位的時候更窮,養老的唯一依靠就是最終退離公職后才能領到的退休金。讓他自豪的是,靠著一個助理和一個混血職員,他得以將這座島嶼管理得有條不紊,遠勝於首府阿皮亞所在的烏波盧島,那座島上有一大批官員。是有幾個本地警察維護他的權力,但他並不動用警力,而是以虛張聲勢的恫嚇和愛爾蘭式的幽默施行統治。
「去找傳教士吧,」沃克爾說,「你知道我只給孩子看病。」
「讓他們留下。他們是我的孩子,應該待在這兒。」
這一次麥金托什給了他一杯未摻水的威士忌。沃克爾強打起精神,使出最後一點兒意志力。
麥金托什盯著他,懷疑他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等他知道后,是否會聯想到自己跟沃克爾之間的關係。麥金托什四處忙著活計,圓滑、沉默、面帶微笑,怎會有人看穿他的心思?
「老天,這兒簡直就像伊甸園啊。」
他講起阿皮亞近來發生的各種新鮮事,一邊留意看著客人的眼睛,以便探究說什麼更合對方心意。
長長的停頓后,老頭才說出話。
沃克爾全然不知,再沒有什麼比揶揄更讓麥金托什不能忍受的了。他會在深夜醒來,在雨季無風的夜晚,悶悶不樂地思索著幾天前沃克爾脫口而出的譏嘲。那些話在心頭隱隱作痛,令他的心中蓄滿了憤怒,腦子裡構想著種種方式來報復這種欺凌。他曾出言回敬過他,但沃克爾有善辯的天賦,話說得既粗魯又明白,這便成了他的優勢——他愚鈍的頭腦理解不了微妙機智的諷刺,反倒讓他刀槍不入。他的自我滿足讓人不可能傷害他,那響亮的嗓門、咆哮般的笑聲,全都是對付麥金托什的武器,讓他無從抵抗。麥金托什明白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要暴露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學會了控制自己,但仇恨越發強烈,最後變成了一種狂熱的偏執。他瘋子一般警覺地觀察沃克爾,每一個卑劣的事例,每一次顯露出孩子氣的虛榮、狡猾和粗俗,都可以填補他的自尊。沃克爾吃相貪婪、粗枝大葉、污穢不堪,這讓在一旁看在眼裡的麥金托什很是滿足。他留意記錄沃克爾愚蠢的言辭和語法錯誤,知道沃克爾不怎麼尊敬自己,他在上司對自己的評價中找到一絲苦澀的滿足感,增加了他對這個心胸狹隘、自鳴得意的老傢伙的蔑視。得知沃克爾完全沒意識到他對自己懷恨在心,這讓他有種奇特的快|感。這個喜歡公眾吹捧的傻瓜,竟無聊地幻想著人人都欽佩他。又一次,麥金托什無意中聽到沃克爾在談論他。
「父親正在拆今早上送來的幾個箱子。我去告訴他你來了。」
「拉丁語。」麥金托什答了一句,走出門去。
他們以為沃克爾會撲上去打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動手毆打當地人了。他們知道他體力過人,雖說沃克爾的年齡是這年輕人的三倍,也比他矮上六英寸,但他們毫不懷疑馬努馬不是他的對手。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抵抗行政官的野蠻毆打。但沃克爾沒這麼做,他嘿嘿笑了幾聲。
母馬被牽進院子,當地人隨之蜂擁而入。麥金托什嚷著要他們退後,兩個警察——天知道他們突然間從哪兒冒出來的——使勁把人群推到一邊。現在,他已經弄清是幾個捕魚的小夥子在回村的路上碰見了馬車,它正停在淺灘邊。那匹母馬當時低頭在草地上四處嗅著,黑暗中老頭白乎乎的龐大身軀倒在座位和擋板之間。一開始他們以為他喝醉了,嘿嘿笑著朝裏面窺探,但隨後便聽見他在呻|吟,猜到有些不對勁。他們跑到村裡叫人幫忙,帶著五十來人返回的時候,才發現沃克爾挨了槍。
「你不覺得現在夜裡一個人外出不太明智嗎?」
「啊,麥金托什先生,您的到來簡直讓人喜出望外。特萊薩,快去拿威士忌。麥金托什先生要跟我們小酌幾杯。」
接著那人便被兩個警察推搡了出去。行政官笑得肉顫。
「寬恕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
「這是什麼鬼話?」沃克爾問。
那人突然又是發牢騷又是討好,但沃克爾用手指了指一個懷抱生病孩子的女人,讓她把孩子抱到他的辦公桌那兒。他問了她幾個問題,看了看孩子。
「我中了他們的算計。」他低聲說。
他把兩手放在腰部,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突然,麥金托什意識到這孩子的目光落在左輪手槍上,剛才見馬努馬出現在門口,他便隨手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兩個人之間的沉默讓麥金托什覺得十分漫長。他似乎已經猜到這個卡納卡人心裏在想什麼。他的心狂跳起來。接著,他覺得好像自己的行動受到某種外來意志力的支配,不是他本人,而是一種陌生的力量控制了他身體的動作。他突然覺得喉嚨發乾,機械地用手摸了摸,好讓自己說出話來。他努力迴避馬努馬的眼睛。
「到時候,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哪個人幫忙,你大可相信我們都會全力以赴。我可以帶上所有的族長去阿皮亞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