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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這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們來和你們一起用餐,拉維娜。」
然後貝特曼開口了,聲音透露著真切的愁苦。
「要我說,是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和愛德華·巴納德在某些問題上無法取得一致意見。」他說。
「兩年前你可不會這樣想。」
胖子點了點頭。
「現在的想法是一點一點形成的。我漸漸喜歡上這兒的生活,喜歡這種輕鬆閑適,還有這裏的人,他們的溫厚和善,他們幸福的笑臉,讓我不禁開始思考。以前我一直沒時間思考。我開始讀書。」
禮貌地握手之後,阿諾德·傑克遜神情威嚴地離開了他的客人,就像是一位身著法衣的主教一樣。
「但你一定要把我的話轉告給她,貝特曼。」
「這是當地的一種風俗,戴起來很有魅力。」阿諾德·傑克遜說。他面前也擺著一個,拿起戴在頭上。愛德華也照做了。
「你怎麼會來這兒?天吶,見到你太高興了。快坐下,老夥計,別那麼拘束,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樣。」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
愛德華一時沒有回答。他懶洋洋地轉過身,看著自己的朋友,笑了一下。
「怎麼,特迪,你沒有給你的朋友拿條帕瑞歐嗎?」
「呃,是拉維娜,阿諾德的妻子。」
「我想是的。」貝特曼說,眼睛緊盯著川流不息的街景。
「我們說的大概不是一個人吧。」貝特曼回答,語氣冷冰冰的。
「他的回報是意識到自己達到了當初設定的目標。」
「我怎麼能讓你嫁給我呢?任何希望都沒有了。你父親絕對不會同意的,我一分錢都沒有。」
「哦,貝特曼,你怎麼會這麼好、這麼善良?」她感嘆道。
他說不清自己怎麼會靈光一現,突然把她摟在了懷裡。而她,毫不反抗,仰起笑臉看著他的眼睛。
「你是個堅強的人,貝特曼,」她嘆了口氣,「這給了我一種妙不可言的信任感。」
貝特曼感謝自己吉星高照。他穿著一件藍色嗶嘰外套,又戴著高領——極其雅緻,派頭十足——要是再加上個可笑的花冠,那樣子一定愚蠢透頂。他心裏憋著一股火,這輩子從沒像現在這樣調用如此大的克制力,才能端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他被這個老傢伙氣得發狂,只見對方坐在桌子上首,半裸著身子,聖人一般的面相,鮮花佩在一綹綹漂亮的白髮上。整個處境荒誕至極。
她笑了笑,站起身,把一隻手伸給他。
但不久之後他就安定了下來,伊莎貝爾看出他越發積極地將美國人的做法引入那個被外界遺忘的角落,心裏十分高興。她很了解他,一年時間接近終了,他在塔希提必須停留的最短期限行將結束,她打算動用自己全部的影響力勸他不要回家,要是他能全面掌握經營之道豈不更好?既然已經等了一年,似乎沒什麼理由不能再等一年。她把這些講給貝特曼·亨特,朋友里就數他一貫慷慨大度(愛德華剛離開的那段日子,若是沒有他,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兩人都認為愛德華的前途高於一切。她頗感安慰地發現,隨著時間推移,他已不再提及回來的事情了。
「哎,伊莎貝爾,我願意為你做更多的事情,你知道,只求你允許我愛你,為你效勞。」
「對一個丈夫來說,那離得有點兒太遠了,是吧?」愛德華說,「他也很長時間沒見過她了。我想剛才說的是另一個妻子吧。」
「但願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貝特曼走下月台,自言自語道。
「我可沒有,」愛德華笑道,「這對我來說太豪華了。我在城外租了間房,又便宜又乾淨。」
「這是什麼話!你總不能在這兒待一輩子吧。這不是一個人該有的生活,你現在簡直就是行屍走肉。唉,愛德華,馬上離開這兒吧,趁現在還不晚。我已感覺到有些事情不對勁兒,你被這地方弄昏了頭,已經向邪惡的感化力屈服了,但只要橫下一條心,擺脫了這種環境,就該感謝諸神保佑了。你會像染了毒癮的人戒掉了麻醉品一樣,到時候就會明白這兩年裡一直在呼吸有毒的氣體。一旦你肺腑里裝滿祖國清新、純凈的空氣,你都無法想象那有多麼快慰。」
「要是伊莎貝爾寫信終止你們之間的婚約,你會怎麼辦?」他緩慢地問道。
「和他相比,我真是不值一提啊。」她說。
「我今天早上看見你的時候,貝特曼,」他隨後又說,「好像看見了兩年前的自己。同樣的衣領,同樣的鞋子,同樣的藍色外套,同樣幹勁十足,也是同樣意志堅定。的確,我那時精力充沛。這個地方昏昏欲睡的生活方式讓人心癢難忍。我四處轉了轉,無論到哪兒都能看見發展和創業的機會。這是個發財致富的地方。在我看來,用麻袋把椰子干運到美國榨油簡直荒唐,這些事情統統在當地做好,不就划算多了?這裡有廉價的勞力,又省了運費,我彷彿已經看見大片的廠房在島上拔地而起。後來又覺得他們榨取椰子的方法很不得當,便發明了一種機器,能以每小時二百四十個的速度切分果實、舀出果肉。海港也不夠大,我又計劃加以擴建,然後組建一個工會來購買土地,為臨時居留者建造兩三家大型旅店,蓋些平房。我還制定了改善客輪設施的方案,以便從加利福尼亞州吸引遊客。再過二十年,這裏便不再是無精打採的半法國化小鎮帕皮提,我將看見一座美國化的大城市,到處是十層的高樓和電車、劇場、歌劇院,還有證券交易所和一位市長。」
「你怎麼聽出是我的聲音?」
「那你打算怎麼辦,伊莎貝爾?」這時他問道。
「難道你認為在芝加哥得不到這些?」
他們各自又收到一封愛德華的信,還是沒提回來的事。不過,在寫信的時候他應該還沒有收到貝特曼問詢的信。下一班郵件就會為他們帶來問題的答案。郵件來了,貝特曼把剛剛收到的信帶給伊莎貝爾,只消一瞥他臉上的表情就足以讓她明白,他十分為難。她把信從頭到尾仔細讀完,嘴唇緊抿,又讀了一遍。
這會兒,貝特曼真是恨他這位最好的朋友。伊娃從桌邊站起來,笑盈盈地把花冠戴在他的黑頭髮上。
「愛德華有沒有告訴你他何時啟程歸來?」
「你什麼時候回那兒啊?」
貝特曼·亨特睡得很不好。乘船從塔希提島到舊金山那兩個星期的旅行中,他一直想著要說給別人聽的故事,在火車上的三天里也在反覆琢磨用什麼詞句更適合表達。現在,幾小時后就要抵達芝加哥了,種種疑慮又向他襲來。他對善惡是非一直都很敏感,因而越發良心不安。他說不準是否能做的事情都已做了。為了臉上有光,做不到的事情也該儘力去做,可讓他不安的是,在這件觸及自身利益的事情上,他竟將個人利益置於堂吉訶德式的精神之下。自我犧牲的幻象如此強烈,未能付諸實現讓他頓生理想破滅之感。他就像一個慈善家出於利他動機為窮人建造模範住房,卻發現自己做了一筆賺錢的投資買賣。真心行善並獲得百分之十的報償,難免讓他感到心滿意足,尷尬的是這又減損了自身美德的滋味。貝特曼·亨特知道自己心地純正,但讓他沒有把握的是,把那件事情說給伊莎貝爾·朗斯塔夫后,自己是否經受得起她那雙灰眼睛冷冷的審視——那雙眼睛卓有遠見,躍動著聰明睿智的光芒。她做事一絲不苟又極端正直,也以此來衡量別人的操守。若是某些言行不符合她那嚴苛的準則,她便用冷冰冰的沉默表示不滿,沒有比這更嚴厲的譴責了。她的評判不容抗辯,因為一旦拿定了主意,她就再也不會更改。貝特曼就喜歡她這個樣子。他愛的不只是她外在的美——她身材苗條挺拔,總是高傲地昂著頭——更愛她的心靈之美。她為人真實,有強烈的名譽心、無所畏懼的人生態度,讓他覺得她的身上匯聚了所有優秀的女性品質。她身上有某種超乎一個典型美國女孩的特質,從某種程度上說,她那種完美是她所處的環境特有的,他相信除了芝加哥,世界上再沒有哪座城市能夠造就出她來。想到接下來就要讓她的自尊遭受重擊,他便感到一陣心痛,還有那個愛德華·巴納德,讓他頓時怒火中燒。
「我退出對你有利,貝特曼。你才是更合適的人選。」
「你不|穿鞋不怕硌腳嗎?」他問愛德華,「我發現這條小路上石頭很多,不太好走。」
這件事說來話長,當年他和愛德華·巴納德還在上大學,在一次茶會上見到了伊莎貝爾·朗斯塔夫,這個茶會是為了慶祝她進入社交界而舉辦的。早在她年紀尚小、他們也不過是兩個長腿男孩的時候,三人就相識了,之後她去歐洲待了兩年完成了學業。在茶會上與這位返鄉的可愛女孩重拾舊日友情,讓他們兩人情不自禁、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但貝特曼很快發現,她眼裡只有愛德華一個人,而為了對朋友忠實,他委屈自己,擔當起一個心腹密友的角色,任對方傾吐戀愛的秘密。他歷經了種種苦痛,但也無法否認愛德華才配有這種好運氣,他絕不容許任何事情傷害他所珍視的友情,也小心不讓自己的感情有一絲流露。六個月後這對年輕人訂下婚事,但他們都太年輕,伊莎貝爾的父親決定至少該等到愛德華畢業后再結婚,也就是一年時間。貝特曼還記得那年冬季結束時,伊莎貝爾和愛德華要結婚了,記得那個冬天里的每場舞會和戲劇晚會,還有那些非正式的熱鬧場合,他這個一成不變的第三者次次到場。他對她的愛戀並未因為她就要成為他朋友的妻子而減弱。她的笑容,她向他拋來的每一句令人快活的話,她情感中顯露出的自信,一直令他欣悅不已。他暗自慶幸,甚至略微有些得意,因為他不嫉妒他們的幸福。隨後出了一件意外——有家大銀行倒閉了,交易所發生恐慌,愛德華·巴納德的父親發現自己破產,一天晚上回到家中,告訴妻子他已經一文不名。晚飯後,他走進自己的書房,舉槍自盡。
貝特曼進而想到,這樣一來也可以盡自己所能去了解一下這個阿諾德·傑克遜。他對愛德華有著強勢的支配力,這一點是明擺著的,要想與之相爭,就必須探明這種力量到底如何構成。越跟愛德華交談下去,越覺得他身上已經發生了某種九_九_藏_書變化。一種本能讓貝特曼覺得自己理應小心前行,他打定主意在看清道路之前絕不泄露此行的真正意旨。他開始東拉西扯,談起這次旅行的目的、已經達成的結果,談芝加哥的政治事務,他們都認識的這個或那個朋友,還回憶了他們在大學里的生活。
「有你這麼關心我真是太好了,老朋友。」
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貝特曼十分敏感,察覺得出她這番請求情急意切。他輕聲笑了起來。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你知道,除了你以外,我從來不去仔細打量別人,也從來不認為有哪個人像你。誰能跟你比呢?」
「吼的(好的)。」中國人說,咧嘴一笑。
「哦,我已經習慣了。」
貝特曼快速瞟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
若非我更鍾愛榮譽,親愛的,
「一定。」
「當然,現在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是傑克遜先生的侄子。」
「如果你沒什麼要緊事的話,今晚就可以來我們這兒吃飯。」
「沒關係,兒子。我想你母親今天會很高興的。」
他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漂亮。
「他都教會你什麼了?」貝特曼吃驚地叫了起來。
「好的,」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阿諾德還沒回來。」
「是你從阿諾德·傑克遜那兒學的?」貝特曼的語氣帶著輕蔑。
「我會在乎嗎?我愛你。」
「我們沒法在這兒說話。來我的旅店吧,你走得開嗎?」
「唉,這倒也無關緊要。我覺得我們沒必要再去談論她了。」
「沒有,他沒提這件事。我以為他或許跟你說了些什麼。」
新來者走到近前。他個子很高,身材瘦削,穿一條白色的細帆布褲子,一頭漂亮的白色鬈髮。他瘦長的臉上長著一隻大鷹鉤鼻子和一張漂亮、富有表情的嘴巴。
「真奇怪,他竟然連提都沒提過!」
「我不想談論他,父親。」他最後說。
「我會活下去的。」愛德華說。
她愛他。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可愛的嘴唇等著他去親吻。他將她攬進懷裡,彷彿看見亨特電機牽引汽車公司的工廠規模不斷擴大,地位節節攀升,佔地達到一百英畝,看見他們出產了上百萬台電動機,看見他收集到一大批名畫,遠遠勝過紐約那些人的任何藏品。他將戴上一副角質眼鏡,而她則舒舒服服倚靠在他的懷抱中,幸福地嘆息一聲,想象著她會擁有的精美房子,裏面滿是古董傢具,想到她要籌辦的音樂會,想到那些thés dansants,以及只有最具修養的人才能參加的晚餐會。貝特曼確實該戴一副角質眼鏡。
有個念頭在貝特曼腦中一閃而過,讓他猛地站了起來,懷著一種難以控制的驚惶面對著愛德華。
「你不覺得他最近的信有點兒奇怪嗎?」她望向一邊,眼裡閃著淚光。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他發現伊莎貝爾哭了起來,於是本能地抓住她的手。
「很高興見到你,亨特先生。我以前認識你的父親。」
「阿諾德·傑克遜是一個卑鄙的流氓。」他說。
貝特曼跟她握了握手。她長著一雙漂亮的黑眼睛,一雙紅唇隨著笑聲不停翕動,皮膚深褐,捲曲的頭髮波浪一般披散在她肩頭,色如炭黑。她只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棉布寬鬆罩衣,光著兩隻小腳,頭上還戴了一頂白色香花編成的花冠。她實在惹人憐愛,就像一位波利尼西亞的春之女神。
電話掛斷了。她就是這樣一種性格,即使事關重大,也寧可毫無必要地等上幾個小時,不會馬上問個究竟。在貝特曼看來,她的自我約束無疑是一種令人欽佩的堅毅品格。
她看著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知道的,只要你快樂幸福,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別無所求了,伊莎貝爾。」
貝特曼覺得就像有人在他尺骨的痛點上狠擊一掌,他意識到自己的臉先是變紅,然後又發白。但不等他說些什麼,就見一個當地男孩端來一大碗湯,大家便一齊坐下吃晚飯了。阿諾德·傑克遜被自己的話勾起了一連串回憶,他開始談起自己在監獄里的日子來,講述得那麼自然,沒有任何怨恨,就好像說的是他在一所國外大學的經歷一般。他單單衝著貝特曼說,讓貝特曼摸不著頭腦,繼而惶然不安,又看見愛德華一直盯著自己,眼裡閃爍著頗感興趣的光芒。貝特曼一下子漲紅了臉,猛然想到傑克遜是在捉弄他,隨後又覺得這一切都愚蠢可笑——他也知道自己沒理由這樣——心裏便惱火起來。阿諾德·傑克遜真是厚顏無恥——再沒有別的詞能形容他了——還有他那種冷漠無情,不管是不是裝出來的,簡直令人髮指。晚餐繼續進行,貝特曼被勸著嘗了許多大雜燴、生魚,還有他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出於禮儀的驅使他才張口,但驚訝地發現竟很美味。隨後發生了一件整個晚上最讓貝特曼懊喪的事情。他面前擺著一個小小的花環,為了找話題,他大著膽子談起它來。
「這是伊娃為你做的花冠,」傑克遜說,「我想她太害羞了,不好意思直接給你。」
「他一直是那樣,」貝特曼打斷他,「不過是拿別人的錢。」
「真是個好老師。莫非是因為他的教誨你才丟了賺大錢的機會,如今在小雜貨店裡站櫃檯來維持生計?」

「也許有些人可以,但我不行。」現在是愛德華跳了起來,「跟你說吧,每當我回想起以前過的那種生活,心裏就充滿了恐懼,」他簡直是在喊了,「一想起我逃離的那種危險,就嚇得渾身發抖。此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靈魂,直到這兒才找到。如果我現在是個有錢人,就可能已經永遠失去它了。」
貝特曼沉默了片刻,那張英俊而敏感的面孔陰沉下來。
「我的老天爺,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貝特曼喊了起來。
「他被解僱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跟他一起吃晚飯,放心吧,我是不會去的。誰也別想讓我跨進那個人的家門。」
「因為他愛你。」
愛德華坐一輛母馬拉的搖搖晃晃的馬車前來接他,兩人駕車走上海濱大道。道路兩旁是一片片種植園,種著椰樹和香草,間或會看見巨大的芒果樹,黃色、紅色和紫色的果實掩映在濃綠的枝葉間。有時,他們能瞥見那平靜、碧藍的礁湖,中間點綴著幾座小島,經由高高的棕櫚樹的裝扮更顯美輪美奐。阿諾德·傑克遜的房子位於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條小路通向那裡,因此他們卸下馬具,把馬拴在一棵樹上,馬車則停靠在路邊。在貝特曼看來,這種做法真是粗枝大葉。他們上坡來到房前,一位高個頭、貌美但算不得年輕的當地女人迎上前來,愛德華與她親切握手,又把貝特曼介紹給她。
「我肯定是做不到,朋友。」
「那你認為生活中什麼最可貴?」
「呃,別胡說,我要為你來一頓當地的特色晚餐,我妻子是個很棒的廚師。特迪會告訴你怎麼走。早點兒來,看看日落,願意的話也可以在我那兒湊合一晚。」

貝特曼每個毛孔都在冒汗。
「我向你保證,不管是圍著帕瑞歐、戴著玫瑰花冠,還是頭頂大禮帽、身穿燕尾服,我都能一樣保持莊重。」
下方的一片椰樹沿著陡坡一直鋪展到礁湖那裡,暮色中的礁湖泛起鴿子胸脯一般的色彩,柔和而富於變化。再遠處是條港灣,當地人村落的茅屋一簇簇聚集在那兒,朝向礁石的地方有一條獨木舟,上面坐著幾個釣魚的當地人,剪影般輪廓鮮明。在更遠的地方,能看見廣闊而平靜的太平洋,二十英里之外,便是如詩人的想象一般虛幻縹緲、被稱作「穆瑞阿」的那座美輪美奐的小島。眼前的一切都那樣可愛動人,竟讓貝特曼感到羞愧難當。
「回家很高興吧,兒子?」他問。
「不,謝謝你,我這樣就很舒服。」
「我想也是。但掙的錢還算能夠維持生計,這我就很滿足了。」
站台上的這對父子同樣身形瘦高,體格結實,儀錶堂堂。在同樣的苦行僧般的臉上長著同樣的薄嘴唇。他們走出車站,亨特先生的汽車在等著。亨特先生瞥見兒子望著外面的街道,眼神既驕傲又快樂。
愛德華走到陽台邊上,俯下身,抬起頭,專註地凝視夢幻般的藍色夜空。當他朝貝特曼轉過身時,臉上帶著一絲微笑。
「我不明白一個正派人怎麼會跟他扯上關係。」
「你自己為什麼不跟她結婚呢,貝特曼?你很久以前就愛上她了,而且彼此十分般配。你會讓她幸福的。」
「當然了,我們已經多年沒跟他聯繫過了。他逮著個機會就立刻出了國,我想這個國家少了他也沒什麼遺憾。我們知道他在塔希提島,我給你的建議就是對他敬而遠之。不過,如果你聽到什麼他的消息,請告訴給我們,朗斯塔夫太太和我會很高興的。」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愛德華。芝加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
「一個字都沒提。」
「早上好,貝特曼。」
從那時起,每班郵件都有他寫來的信,一共二十四封,因為他那兒每個月只發送一班郵件。他的信跟戀人間的情書毫無二致,措辭親熱動人,有時,尤其到了後來,信寫得既幽默,又充滿溫柔之情。最初的信里流露出思鄉之苦,滿紙都在說想回芝加哥,回到伊莎貝爾身邊。她也有點兒著急,寫信求他堅持下去。她擔心他會搞砸這個機會,匆匆跑回來。她不希望自己的戀人缺乏耐力,便引用了幾句詩給他:
貝特曼一陣激動,竟沒聽清他的回答。
「愛德華?」
阿諾德·傑克遜站在他前面注視著遠處,眼神帶著夢幻般的溫柔,那張瘦削的面孔嚴肅有加,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貝特曼瞥了一眼,再次意識到那張臉上強烈的靈性。
「哎呀,現在就別嘲笑我了,我求你認真想一想,可能要等兩年呢。」
他相當從容地剪開布匹,疊起來包成一個包裹,遞給那個黑皮膚的顧客。
「貝特曼!真想不到能在這兒看見你!」
「在芝加哥沒幾個人不知道阿諾德·傑克遜,」朗斯塔夫先生挖苦地說,「就算https://read.99csw.com有,也不難找幾個願意談論他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兄弟嗎?」
「可惜天已經黑了,」伊娃說,「要不我們就能給你們三人拍張合影了。」
「如果你們準備好了,我們現在就上去吧。」傑克遜說。
胖子用敏銳、狐疑的目光打量著貝特曼,然後朝倉庫那邊的一個男孩子喊了一聲。
「恐怕你要笑話我了。真,善,美。」
他們到了旅店,在露台上坐下。一個中國男孩給他們端來雞尾酒。愛德華急於探聽芝加哥的新聞,連珠炮似的向他的朋友提出一個個問題。他的興緻勃勃發自真心,這不難理解。但奇怪的是,他的興趣在眾多話題上似乎不分主次:打聽貝特曼父親的近況,其熱切程度跟探問伊莎貝爾時全無區別。談到她的時候他沒有一絲尷尬,就好像那是他的妹妹,而不是未婚妻。不等貝特曼分析出愛德華一番述說的確切含義,便發現話題已經轉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親新建的樓房上來了。他決意把話引回伊莎貝爾身上,正在等待機會,只見愛德華親切地揮了揮手。一個男人沿著露台朝他們走了過來,但貝特曼背對著他,看不見這人是誰。
這樣的回答,這樣一種態度,讓貝特曼大感錯愕。還沒來得及尋求解釋,只見愛德華朝一個開車路過的混血兒揮了揮手。
「你口口聲聲這種生活那種生活,你知道一個人該怎麼充分享受生活?」
貝特曼沉默了好一會兒,面容凝重,現出條條皺紋。當他抬頭看見愛德華那副頗感好笑的樣子,一下子氣得漲紅了臉。
「喂,亨利,巴納德現在在哪兒,你知道嗎?」
「現在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她問。
「用不著擔心,我愛你,愛德華。等你回來我就跟你結婚。」
愛德華的僱主辦事不喜歡拖延,告訴他如果打算接受那個職位,一周后就必須從舊金山乘船出發。愛德華跟伊莎貝爾度過最後一晚。只是到了晚餐后,朗斯塔夫先生才說想跟愛德華說句話,把他帶進吸煙室。此前朗斯塔夫先生已爽快地接受了女兒向他道出的安排,因此愛德華想不出還有什麼神秘的事情需要交代,看見對方一臉尷尬,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朗斯塔夫先生說話支支吾吾,先談了些瑣碎的事情,最後才把那句話脫口說出來。
貝特曼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我想我的穿著跟這個不相配。」貝特曼不安地說。
「瞧那兒,」他做了一個十分誇張的手勢,「仔細瞧瞧。」
「這就是美,」阿諾德·傑克遜喃喃低語,「一個人很少能面對面看見美。好好看看,亨特先生,你現在看到的一切不會再有了,因為這一刻瞬息消逝,但它會成為你心中不可磨滅的記憶。你觸到了永恆。」
「如果想回帕皮提的話,我就駕車送你回去。」愛德華說,「不過我勸你還是留下來。一大早走那條路最帶勁兒了。」
「呃,我也只是臨時干一干,積累寶貴的經驗。我腦子裡還有另外一個計劃。阿諾德·傑克遜在帕莫塔斯群島有座小島,離這兒大約一千英里,是塊環礁湖的陸地。他在那兒種植椰樹,並且提出把小島給我。」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賺錢,賺一大筆錢,大到好幾百萬?你知不知道,你可以用它做什麼?你知道這些錢能拿來做什麼嗎?你知道這能讓人變得多強大嗎?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想想你能做什麼吧,為人類事業開闢新渠道,讓成千上萬人就業。我腦子都快被你那些搬弄出來的幻景搞暈了。」
「好了,你們兩個年輕人好久沒見面了,還是讓你們自己聊吧。想睡覺的話,特迪會告訴你房間在哪兒。」
「他是個美國人,個子高高的,淺褐色頭髮,藍眼睛。他來這兒兩年多了。」
貝特曼遲疑了一下。
「當然了。」
「要不是我對他的愛堅信不疑,我就會想……我都不知道我會怎麼想了。」
「別傷心,老朋友,」愛德華說,「我沒有失敗。我已經成功了。你都想象不到我多麼熱切地期待未來的生活,這對我來說多麼充實,多麼重要。等你跟伊莎貝爾結婚後,你會時常想起我來。我要為自己在珊瑚島上造一座房子,在那兒住下,侍弄我的樹,用延續了無數年的古老方式摘果取肉。我要在園子里種滿東西,還要捕魚。那麼多事情夠我忙的,絕不會讓我煩悶。我還會自己寫書,還有伊娃、孩子們,我希望。最為重要的,是變化無窮的大海和天空,是黎明的清新、落日的美景,還有瑰麗多姿的夜色。我要在一片荒蕪的地方建起一座花園。我必須創造一些東西。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但願等我成了一個老頭子,在回顧往昔時發覺自己的一生幸福、簡單而平和。日子雖然普普通通,但我要生活在美之中。你是不是覺得滿足於這些太過渺小了?可如果一個人賺到整個世界卻輸掉了靈魂,那他就沒什麼收益。我想我贏得了自己的靈魂。」
「哦,不過我沒打算在這兒過夜,傑克遜先生。」貝特曼說。
「這真是太奇怪了,」她說,「我弄不太明白。」
「他在卡梅倫商店那兒干呢,我覺得。」那邊有人答了一句,卻不見人動一動。
「你要把它戴上。」她說著微微一笑,臉紅了起來。
愛德華又笑了。
「我估計這裏的車要比你那個南太平洋小島上多一些,」亨特先生笑著說,「你喜歡那兒嗎?」
貝特曼沉默了。
「以前讀書是為了考試,為了受教育,為了談話時把握自己的論點。在這兒我學會為了樂趣而閱讀,學會了怎樣說話。你知不知道交談是生命中的一大樂趣?而談話需要有餘暇。一直以來我太忙了,原來的生活中那些看似相當重要的東西逐漸顯得瑣碎、庸俗。那種你爭我奪、埋頭苦幹到底有什麼用呢?現在一想到芝加哥,就看見一座陰沉、灰暗的城市,到處都是石頭建築——就像一座監獄——還有無休無止的混亂。這樣的一味忙碌到底成就了什麼?在那兒能充分享受生活嗎?難道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急匆匆趕去辦公室,一連幾個小時工作到晚上,然後趕回家吃晚飯,再匆匆忙忙去劇院?我的青春時光就該這樣度過嗎?青春轉瞬即逝啊,貝特曼,等我老了,還有什麼指望呢?仍然一大早匆匆走出家門去辦公室,持續工作到晚上,然後又匆忙趕回家吃過晚飯再去劇院?要是你能賺大錢的話,這樣倒也值得,我說不清,這取決於你的本性。可如果你賺不了錢,還值得這麼做嗎?我想讓我的生活比這更有意義,貝特曼。」
「我敢說你很熟悉我這名字。」
好幾分鐘他們誰都沒說話。貝特曼不知如何開口說那個話題,一天里發生的事情讓他更急於談一談。
「我?」貝特曼叫道,「我是最不可能幹這件事的。」
「你很出色,伊莎貝爾,你完美無缺。」
「他們似乎警告過他一兩次,最後只得叫他走人。他們說他既懶惰又無能。」
「可憐的愛德華。」她嘆息道。
他們走回坡上的房子那兒,傑克遜帶他們進了一個大房間,粉白的四壁,開放式天花板,飯桌已經擺好。貝特曼注意到那是為五個人準備的。
他點了點頭,不等貝特曼再說什麼便轉身離去。
「哼,芝加哥!」
伊莎貝爾帶著年輕人上樓,將他引入曾給他留下諸多迷人回憶的房間。儘管對這裏非常熟悉,但他依然像每次走進時那樣,抑制不住那一聲喜悅的讚歎。她微笑著四下打量了一番。
「人是越老越聰明。」愛德華反駁道,顯得很快活。
「我還不想呢。」他說。
「愛德華差不多一年前就離開他們那兒了。」
一個星期後,愛德華·巴納德帶著疲憊而蒼白的臉色找到伊莎貝爾,求她免除婚約。她答不出話,只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痛哭起來。
「我在這兒很快樂,再回去的話不是太愚蠢了嗎?」
「我看算漂亮吧。有些男人會認為她很美,我敢說。」
「好啊,我親愛的,」朗斯塔夫太太說,「你父親和我在杜巴里夫人房間,你們隨後去那兒找我們吧。」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在芝加哥的時候,『乾淨』和『便宜』似乎並不是最先考慮的。」
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似乎在吐露內心最為純粹的理想觀念,貝特曼不得不反覆提醒自己,說話的人是個罪犯,是不擇手段的騙子。愛德華像是聽見了什麼動靜,立刻轉過身去。
「你不覺得你值得讓我等嗎?」她笑了。
「別跟我說這些,我忍受不了。」
「你太好了,伊莎貝爾,你簡直太好了。」
「你想讓我把這個消息帶給她嗎,愛德華?唉,我做不到。這太可怕了。她從來沒想過你會不跟她結婚。她如此愛你,我怎麼能把這種羞辱強加給她?」
「真是難以理解啊,對吧?一點兒都不像愛德華做的事。我覺得肯定是弄錯了。」
他朝貝特曼點一下頭便追隨而去,那輛車在前方几碼遠的地方停下。貝特曼一個人留在原地,拼湊著一堆令人費解的疑慮。
愛德華的坦率讓貝特曼十分吃驚,不過他覺得繼續追問下去不免輕率。
「這是我的老朋友貝特曼·亨特,我跟你提起過他。」愛德華說,嘴角展露出那一成不變的笑容。
「估計你有不少新聞吧?」
「我不知道,」愛德華沉思后說,「我不像愛伊莎貝爾那樣愛她。我崇拜伊莎貝爾,她是我所見過的最出色的人,我連她的一半都比不上。跟伊娃在一起我沒有這種感覺。她像一枝新奇美麗的花朵,要人庇護才能免遭風吹雨打,讓我想要保護她——沒有人會想要保護伊莎貝爾——我覺得伊娃愛的是我本人,不是我會成為的什麼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讓她失望。她很適合我。」
「我也經常納悶呢。」愛德華笑了一下。
他說得很急,激動的話語一句跟著一句,囫圇兒脫口而出,聲音飽含真摯情感。愛德華受到了觸動。
「他說他妻子是個好廚師是什麼意思?我剛好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內瓦。」
「自從上次聽你的聲音到現在也沒多久嘛。再說,我一直在等你啊。」
https://read.99csw.com我想還是親自下來叫你們倆回去,」他說,「洗得還算舒服吧,亨特先生?」
「你沒把愛德華·巴納德一起帶回來?」
幾乎每個家庭都少不了有那麼一位成員,如果鄰居們不提的話,寧可把他忘掉,若是一兩代的間隔為這人的怪誕品性增添些許浪漫魅力,那便是這家人的造化了。可如果他實實在在地活著,而他的乖張行徑沒法用「不過是自己害自己」這類的託詞——假如其過錯無非是酗酒或用情不專,這麼說也算妥帖——敷衍過去的話,唯一的策略就是保持沉默。這正是朗斯塔夫一家對阿諾德·傑克遜採取的態度。他們從來不談論他,甚至連他住過的那條街他們都繞著走。他們為人厚道,不願讓他的妻子兒女為他的罪過受苦,多年來一直接濟他們,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搬去歐洲。他們盡一切努力來抹掉對阿諾德·傑克遜的所有記憶,但也知道這件事在眾人心目中歷久彌新,如同當年醜聞一出,舉世震驚一樣。阿諾德·傑克遜是個不能再敗的敗家子,無論哪個家庭都承受不起。這麼一位富有的銀行家,在教會裡也是位響噹噹的人物,又是慈善家,深受眾人的尊敬,不僅出於他的人際關係(他身上流著芝加哥貴族的血液),也因為他正直的性格。這樣一個人,突然有一天以詐騙罪名被捕,審判所昭示的不正當行徑無法用一時經受不住誘惑來解釋,而是精心策劃,蓄意而為。阿諾德·傑克遜是個無恥之徒,最終被判七年。關進監獄時,幾乎人人都覺得他是輕鬆逃過了一劫。
「教給他怎麼戴,伊娃。」愛德華說。
她的話讓他臉上放光,眼睛也閃閃發亮。
「她是個好姑娘,天性溫柔可愛。我想她會讓我非常幸福。」
「怎麼不知道?我以為這個問題不會有第二個答案:只能通過履行他的職責,通過努力工作,並盡到他的身份和地位所要求的所有義務。」
公務部分佔去的時間比他預料的要長一些,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考慮兩個朋友的事。他的結論是,阻礙愛德華回家的肯定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或許只是自尊心作祟,讓他下定決心要混出個模樣,然後再去求得深愛的新娘:然而這種自尊必須曉之以理來勸服。伊莎貝爾很不快樂,愛德華必須跟自己一起返回芝加哥,馬上同她結婚。可以在亨特電機牽引汽車公司為他謀一個職位,貝特曼一副軟心腸,想到自己付出一點代價就能給世上兩個他最喜愛的人帶去幸福,一時感到喜不自勝。他自己是永遠也不會結婚的,只想做|愛德華和伊莎貝爾的孩子的教父。多年以後當他們雙雙故去,他會跟伊莎貝爾的女兒講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怎樣愛過她的母親。此情此景浮上心頭,讓貝特曼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淚水。
「他有一種了不起的魅力,」愛德華說,和顏悅色地微笑著,「也許今天晚上你就能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了。」

「我當然要穿衣服。」貝特曼嚴肅地回答。他看見愛德華已經束好了纏腰布,站在那兒準備走,而自己這邊襯衣還沒穿好。
他們穿過盧普區擁擠的街道,汽車沿著湖畔一路駛到一幢氣勢壯觀的房子前。那是盧瓦爾河畔一座城堡的原樣翻版,是亨特先生早幾年建造的。等到貝特曼回到自己的房間,馬上拿起電話要了一個號碼。聽見對面的應答,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
胖子的眼睛眯縫成了一道細線,那種盯視讓貝特曼渾身不自在,覺得臉都紅了。
「其結果就是你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我想他寧可穿衣服吧。」愛德華笑了笑。
「教會我如何生活。」
「不,貝特曼,在這兒我已經學會了不做蠢事,也不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和伊莎貝爾幸福,但我一丁點兒也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然後,他引著貝特曼走到長長的矮窗子前面。
「我們塔希提這兒不容別人拒絕,」愛德華笑了幾聲,「再說,你還能享受一頓島上最好的晚餐。」

「順便打聽一下,」走在路上他問道,「你能否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愛德華·巴納德先生?」
為了給愛德華一個驚喜,他並沒打電報告知自己要來。終於踏上塔希提島后,他讓一個自稱是店主兒子的年輕人指引著來到「鮮花旅店」。想著自己這個最最出乎意料的客人走進愛德華的辦公室,讓他大吃一驚的樣子,貝特曼不禁暗自笑了起來。
「好吧,今晚你一定得說給我聽。再見。」
「恐怕他的確是。」愛德華笑著說道。
「就算為我好,去吧,貝特曼。我們都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了,求你幫這個忙,總不會拒絕我吧?」
她有些害羞,但不像貝特曼那樣——整個場面弄得他萬分尷尬。看著這位精靈般的尤|物拿起一隻調酒器,手法嫻熟地調出三杯雞尾酒,他的心情也沒能放鬆下來。
「天吶,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幾天後,再次跟他見面時,她注意到他好像有什麼煩心事。自從愛德華離開芝加哥,他們常在一起,兩人都關愛著他,雙方無論是誰想談談這位缺席的朋友,都一定能發現對方也樂於傾聽。伊莎貝爾熟悉貝特曼臉上的每一種表情,憑她那敏銳的直覺,即便他矢口否認也沒有用。他憂心忡忡的樣子一定跟愛德華有關,只有讓他坦言相告才能使她踏實。
她垂下眼帘,臉上微微泛紅。她已經太熟悉他了,竟忘記他是多麼英俊。貝特曼跟愛德華一樣高大,也一樣身材勻稱,只是他一頭黑髮,一臉蒼白,愛德華則膚色紅潤。她當然知道他愛她,這讓她深受觸動,對他溫情有加。
「這是我的女兒,亨特先生。」傑克遜說。
「看來你覺得這日子很快樂嘛。」他說。
他隔著櫃檯伸出胳膊,緊緊握住貝特曼的手,神態舉止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尷尬全在貝特曼這一邊。
「你別想對她隱瞞任何事情,貝特曼。憑她那機靈的頭腦,用不了五分鐘就能把你摸個一清二楚,你最好直接把事情和盤托出。」
「我了解你跟朗斯塔夫一家交好。瑪麗·朗斯塔夫是我的姊妹。」
陌生人伸出手來,親熱有力地握著年輕人的手。直到這時愛德華才提及對方的名字。
「那就坐下吧,我親愛的貝特曼。」愛德華笑道,「那切割椰子的機器將永遠不會投入使用,就我而言,帕皮提空閑的街道上也永遠不會有電車。」
「我寧可選擇芝加哥,父親。」貝特曼答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貝特曼問。
貝特曼遲疑了一下,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得不把下面的話說完。他提心弔膽,局促不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當然,我會告訴她我見到你了。」貝特曼忐忑不安地說,「老實說,我真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
「伊莎貝爾,你的意思莫非是要等著我?」
他們聽見一陣響動,回頭便看見阿諾德·傑克遜朝這邊走過來。
「對我來說伊莎貝爾過於完美了,我仰慕她勝過我認識的任何女性。她頭腦聰穎,心地與外表一樣美麗,我敬重她的活力和她的抱負,她生來便是為了成就大業。我完全配不上她。」
「我不要你感謝,只希望你允許我幫助你。」
這時,貝特曼又猛然想起了什麼。
「布勞恩施密特把我解僱了,你知道,我認為干一干這個也還湊合。」
在這最後一晚的離別時刻,這一對戀人信誓旦旦,難捨難分。伊莎貝爾涕淚漣漣,但她堅信愛德華對自己痴心一片,這一點讓她稍感寬慰。說起來這種感覺可真奇怪。與他天各一方令她悲切凄慘,但又感到幸福,因為知道他愛戀著她。
「沒錯。」
「讀他的信,我從字裡行間看出他討厭那地方,但他一直堅持著,因為……」
愛德華套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陪著貝特曼走出商店。貝特曼試圖擺出一副輕鬆談笑的樣子。
「告訴她我還沒混出樣兒來。告訴她我不僅貧窮,甚至還安於受窮。告訴她我因為遊手好閒、工作疏忽被解僱了。把你今晚的所見所聞,還有我跟你說的話都告訴她。」
他們在爐火前坐了下來,伊莎貝爾用平靜而莊重的眼神看著他。
「別這樣,我會更難過的,親愛的。」他說。
這個時候,貝特曼才把整個下午在他腦中形成的謀划透露出來。他父親開創的那家公司生產各種機動車輛,他現在是其中的合伙人,公司要在火奴魯魯、悉尼和惠靈頓開設代銷處,貝特曼提出由自己來頂替擬議中的一位經理代為前往,回程時可以經過塔希提島:事實上從惠靈頓返回必然要經過那裡,這樣他就能去見見愛德華了。
「伊莎貝爾,你知道,自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想跟你結婚。」他激動地喊道。
「真實的情況是,」他終於開口,「我輾轉打聽到,愛德華已經不在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工作了,昨天我又找機會向布勞恩施密特先生本人確認過。」
那女人點點頭,走進屋子裡。
她倒上酒,笑盈盈地給三個男人每人遞上一杯。貝特曼自認掌握雞尾酒的調兌之法,嘗過這杯也頗為驚訝,發覺口味十分出色。傑克遜見客人無意中流露出讚歎之色,得意地笑了起來。
「順便說一句,我原來還以為你住在這家旅店呢。」貝特曼說,跟著愛德華溜達著出了花園,「就我所知,它是這裏唯一體面的地方。」
「明天還得起早呢,」愛德華最後說,「現在我們真得去睡覺了。」
「你會覺得在這兒更舒服,我們會留意準時叫醒你。」
「我?我可不能戴這個。」
「不。」
「是的,經常。他收我做他的侄子。」
「他真是了不起,你說是吧?」她對貝特曼讚歎道。
「可你不知道嗎?這兒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偽造票據,是個被定罪的罪犯?他應該被逐出文明社會。」
他有些擔心地加上了最後一句話。
「那就開始干吧,愛德華,」貝特曼嚷道,激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既有想法又有能力。是啊,你會成為從澳大利亞到美國之間的土地上最富有的人。」
「請到收款台付款吧。」
「沒有,在我心裏,是與非還像原來一樣清清楚楚,讓我有點兒困惑的不過是壞人和好人之間的區別。阿諾德·傑克遜是做好事的壞人,還是做壞事的九九藏書好人呢?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也許我們過多看重一個人跟另一個人之間的區別了。也許我們中最善良的人都是有罪之人,最壞的人倒是聖人。誰知道呢?」
「我想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愛德華終於說道,「我承認,他不能因為對自己的罪過有了悔改,就可以藉此讓人寬恕。他是個騙子,一個偽君子。這些他擺脫不掉。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比他更易於相處的夥伴。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給我的。」
「我就不坐了,特迪,」他說,「我很忙。不過你們兩個最好晚上過來吃晚飯。」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麼更要緊的事。」
「是的,我知道,但那討論的效果就如同跟聾啞人談論和聲一樣。我永遠也不會回芝加哥的,貝特曼。」
「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些。我看你一定想去女士們那邊了。」
「從城裡回來,圍上一條帕瑞歐實在是舒服,」傑克遜說,「如果你打算待在這兒,我就要極力推薦你這樣穿。這是我見過最實用的服飾了,既涼快又方便,也很廉價。」
愛德華輕輕一笑。
「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兒給油膩膩的黑傢伙吆喝三尺半爛棉布。」他笑著說。
眼下,貝特曼·亨特已經結束了這次旅行,正在回國的路上。
「你以為我現在會放你走嗎?我愛你。」
「誰的侄子?」
「你?」貝特曼驚得如遭雷擊,「你不能跟一個混血兒結婚。你總不會瘋狂到這種地步吧?」
「我要帶貝特曼去我的私室。我們有許多事情要談。」
「那他能得到什麼回報呢?」
這問題讓貝特曼十分意外。
他簡直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能請求她放棄婚約。如果她希望我信守誓言,我會盡我所能,去做一個愛她的好丈夫。」
「我的老天爺,你不想跟她結婚了?」
「那你究竟為什麼不問我呢?」她回答說。
「你要帕瑞歐嗎?」伊娃立刻問,「我這就給你拿一條過來。」
「你不喜歡他?也許不該指望你喜歡他,剛來的時候我也這樣,對他抱有偏見。他是個非常特殊的人,你自己也看見了,他對自己坐牢的事實並不隱瞞。我不知道他是否為那些導致他坐牢的罪行感到後悔,我所聽到的唯一抱怨就是他出來的時候健康受損了。他似乎全然不知懊悔為何物,完全超乎道德。他接受一切,也同樣接受自己。他既慷慨又善良。」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過後,貝特曼才又開口,其間兩個人都在左思右想。他要講的故事實在難以開口,個中細節對她敏感的耳朵是一種冒犯,他也不忍心講出來,但為了予她公道,也為了對自己公道,他必須把全部真相告訴她。
「我徹底糊塗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來這兒是因為我感覺到有些不對,以為你還沒有成就當初立下的目標,失敗了,羞於回去,根本沒想到會面對這種狀況。實在太遺憾了,愛德華,我很失望。我曾希望你干一番偉業,而你以如此可悲的方式浪費自己的才華和青春,浪費你的機會,想一想都讓我難以忍受。」
「那個女孩長什麼樣?」他講完了,她問道,「阿諾德舅舅的女兒。你覺得她跟我有什麼相似之處嗎?」
貝特曼無法理解愛德華既然贊同他的看法,為什麼嘴角卻閃過一絲微笑。愛德華沉默了一會兒。
「也許我不是個正派人。」
「是的,我聽說過,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得當時我也沒太在意。」
「他也沒說回來的事。」
「那我們先下去洗澡。給我們拿兩條帕瑞歐來。」
「這倒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他最後說了一句。
這回答讓貝特曼隱隱感到掃興,似乎他成了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他應該大大方方把這個高尚的角色扮演下去。
「別人肯定會以為他在耍弄我。」貝特曼說,臉也紅了。
他吃了一驚。真是奇怪,這個阿諾德·傑克遜——顯然,各色人等都知道他——在這兒竟然繼續使用被判罪的那個可恥的名字。但貝特曼想不出冒充他侄子的人會是誰,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這一個姊妹,也沒有兄弟。那個年輕人在他身邊說著流利的英語,帶有一種抑揚頓挫的外國腔,貝特曼從側面掃了他一眼,看出他明顯具有當地人的血統,而自己一開始並沒留意到。一絲傲然之氣不覺滲透到他的言談舉止之中。兩人來到旅店,那裡瀕臨海岸,面對一片礁湖。安排好房間后,貝特曼請求指點布勞恩施密特公司的所在地。他已在海上待了八天,很高興能再次踏上堅實的土地,沿著陽光明媚的大路漫步走向水邊。到了要找的地方后,貝特曼向經理遞上自己的名片,被人帶著穿過一間穀倉般高高的房間,半是店面,半是倉庫,最後進了一間辦公室,那裡坐著一位身形肥碩的禿頭男子,戴著一副眼鏡。
「她漂亮嗎?」伊莎貝爾說,他的話讓她略微一笑。
愛德華嚴肅地看著他。
「我不會輕易放你走的,亨特先生,」傑克遜極其熱忱地說下去,「我還想聽聽芝加哥和瑪麗的消息呢。」
「我倒希望你穿一件慣常的衣服,」他有些惱火地說,「你正在做一個極其重大的決定,這身怪誕裝扮讓這事兒顯得太隨隨便便了。」
「是的,我知道。」
「我覺得正因為這樣,這裏才會如此美妙。你做什麼事情都是一絲不苟的。」
「他純潔善良,無可挑剔。」
「早上好,伊莎貝爾。」他快活地說。
「你喜歡他?」
伊莎貝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仍戴著愛德華給她的訂婚戒指。
「我知道。」愛德華說。
她心亂如麻,顧不得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攥著。他極力安慰著她。
「你知道愛德華這個人,」她笑著答道,「他沒什麼時間觀念。如果下次你寫信的時候想起來了,不妨問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情,讓我怎麼才能感謝得過來呢?」她說,「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知道可以信任你。」
隨後,他朝貝特曼轉過身,明亮的眼睛帶著笑意。
他說話的腔調有些異樣,讓貝特曼猛地抬起頭來,但愛德華一臉嚴肅,毫無笑意。貝特曼不知該說什麼。他心裏很亂,不知道愛德華是否懷疑他是帶著特殊使命來塔希提島的。儘管他清楚那種想法很可怕,但仍控制不住心裏一陣欣喜。
貝特曼的臉刷地白了,覺得自己兩手漸漸變涼。這就是那個偽造票據的人,那個罪犯,伊莎貝爾的舅舅。他不知該說些什麼,竭力掩飾自己的驚慌失措。阿諾德·傑克遜看著他,兩眼頻頻閃動。
「你實在太好了,貝特曼。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會有誰能像你這樣。我該如何感謝你才好呢?」
愛德華猶豫了。天生的誠實迫使他承認這件寧願予以否定的事實。
「我聽著怎麼有點兒嚇人呢。」愛德華說,藉著夜晚的光亮,貝特曼能看出他在笑,「恐怕你覺得我墮落得很。我敢說現在有些事情擱在三年前,我是無法忍受的。」
她從手指上褪下戒指,放在桌子上。貝特曼看著她,心跳快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她:他必須馬上開始掙錢,他家有位老朋友,名叫喬治·布勞恩施密特,曾提過讓他跟自己一道做生意。那個人在南太平洋經商,在很多島上都有經辦處,建議讓愛德華去塔希提島待上一兩年,能在他手下最有經驗的經理那裡學到各類貿易的操作方法,並許諾此後給這位年輕人在芝加哥謀個職位。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等愛德華解釋完畢,伊莎貝爾又是滿臉笑容了。
「我去把衣服穿上。」貝特曼說。
「她不這麼認為。」
「哦,親愛的,別,別這樣,」他說,「這我可受不了。」
第二年過去了,每個月伊莎貝爾繼續收到愛德華的信,不過很快事情就有點兒不對頭了,因為他閉口不提回來的事。他寫信的口氣就像乾脆在塔希提島定居下來,甚至過得還挺安閑自在。她很驚訝,再去讀他的來信,所有的信統統讀了好幾遍。這會兒她真是在品讀「字裡行間」的意思,在疑惑之中注意到某種變化,是先前被她忽略的。晚近的一些信件跟早先的那些信一樣,既溫情又快樂,但語氣已不太一樣。她對信中流露的情緒開始懷疑起來,對這種無法解釋的特質抱有女性本能的不信任,從中分辨出一種讓她苦惱的輕率和簡慢。她不太確定這個寫信的是不是從前她所認識的愛德華。一天下午,也就是從塔希提島發來的郵件送達后的第二天,她跟貝特曼駕車上路時,他對她說:
「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可他來這兒是布勞恩施密特先生特別推薦的。我跟布勞恩施密特先生很熟。」
火車終於噴著蒸汽駛進芝加哥城,眼前那一條條灰色房屋林立的長街讓他欣喜不已。想起斯泰德街和沃巴什大道上擁擠的人行道、熙來攘往的車輛和此起彼伏的雜訊,他感到情急難耐。終於回家了。他很高興自己出生在美國最重要的城市。舊金山就像是外省,紐約則已見衰微,美國的未來要靠經濟發展潛能,芝加哥呢,以其城市的位置和居民的活力,註定會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首都。
「伊莎貝爾怎麼辦?」
「不錯吧?是我親自教這孩子的,過去在芝加哥那會兒,我認為城裡沒有一個酒保能跟我一爭高下。我在監獄里無事可做,就琢磨新式雞尾酒當消遣,不過言歸正傳,什麼酒也敵不過干馬提尼。」
貝特曼嘲諷般地哈哈大笑起來。
貝特曼把它拿在手裡,禮貌地對那姑娘說了句感謝的話。
「真不明白有哪門子事情讓他這麼開心。」他對自己說道。
她臉有些發燙,貝特曼一本正經地笑了笑——這是他最迷人的神態——替她把話說完。
「你這個傻孩子,何必故意讓我難過呢?」
貝特曼不太喜歡這傢伙的態度,便不失威嚴地站了起來,說了句抱歉打擾便辭別。離開這個地方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剛見面的這個人似乎有很多話可以告訴他,但就是不想說。他按照指示的方向很快來到了卡梅倫商店。這是一家普通的商號,就像一路看到的五六家店鋪一樣,他進門看見的頭一個人,那個只穿著襯衣、正裁量一塊棉布的,正是愛德華。見他read.99csw.com乾著如此卑微的營生,貝特曼著實吃了一驚。結果他剛一出現,愛德華便抬頭看見了,驚喜地叫起來。
「肯定去,」愛德華說,「晚上一有船來,旅店就吵得要死,我們可以在平房那兒好好聊聊天。」
伊莎貝爾沒有回答,內心隱約有些不安。
「讀起來是有這種感覺,但也許並不是有意的。這一點都不像愛德華。」
「能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愛德華·巴納德先生嗎?我知道他以前在這家公司待過一段時間。」
他察覺出她的聲音里有一絲擔憂。
「你戴著很合適啊,」傑克遜夫人說,「是不是挺配的,阿諾德?」
「你經常見他嗎,愛德華?」
「哎,能回到芝加哥真是太好了。」他說。
「我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來這兒坐吧。」愛德華快活地說。
愛德華看著他的雪茄升起一枚煙圈,飄入平靜、散發著芳香的空氣中。
「我想你現在乾的營生是不會發什麼財的。」他的回答聽上去乾巴巴的。
「他怎麼樣?」
這已是兩年多前的事了。
「沒有。」
「你什麼時候回芝加哥?」他突然問道。
現在貝特曼暗自琢磨,阿諾德·傑克遜會不會以為他不知道那樁芝加哥有史以來最可怕的醜聞。這時傑克遜把手放在了愛德華的肩膀上。
「我當然走得開。我們塔希提這兒不那麼講求實效。」他朝對面櫃檯後站著的一個中國人喊道,「阿林,等老闆來的時候告訴他,有個朋友剛從美國來這兒,我出去跟他喝酒了。」
「我發現他是個很好的朋友。我憑自己的看法來接受一個人,難道這有什麼反常嗎?」
「好的,我問問他。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晚餐時,除了他跟伊莎貝爾,就只有她的父母了。他留意著她將談話引入溫文爾雅的閑聊,那姿態不禁讓他想到一位處在斷頭台陰影下的女侯爵,明知來日不繼,仍在笑談今日之事。她嬌美的五官、短短的上唇帶著貴族氣,濃密的金髮也讓人聯想到那位女侯爵。很明顯,她身上流淌著芝加哥最高貴的血液,雖然這一點遠非盡人皆知。那間餐室便是襯托她纖弱之美的合適背景。整座房子是威尼斯大運河上的宮殿的複製品,由一位英國專家按照路易十五的風格布置。啟發他這麼做的,正是伊莎貝爾;與那位多情君主的名字連在一起的優雅裝飾增添了她的魅力,同時也賦予她一種更為精深的含義。伊莎貝爾的頭腦蘊藏豐厚,她的談吐無論多麼隨意,也從不顯得空泛。現在她談到了自己同母親在下午參加的一場社交音樂會,談到一位英國詩人在禮堂舉辦的講座,他們談論政局,以及她父親近期以五萬美元從紐約購得的那幅十八世紀前的大師之作。聽她說話讓貝特曼感到舒心,他覺得自己再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躋身於高人雅士之間。此前種種確然無疑的聲音喧囂惱人,抗拒他的意志不肯停歇,如今終於在他心中靜默下來。
愛德華的語氣帶有某種讓貝特曼陌生的東西。那柔和的腔調格外具有說服力。
「巴納德?」年輕人回答,「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那太好了。」愛德華說。
「也許給你回信的時候他會說什麼時候回家。眼下我們也只能等待了。」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愛德華·巴納德是我最好的朋友。當我聽說他離開布勞恩施密特公司時,我非常吃驚。」
「愛德華,你不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吧?我也說不清,不過這或許會對我的將來造成很大影響。你不是為了我而犧牲自己吧?我受不了這個,你知道。」
「是的。」他回答。
「很舒服。」貝特曼說。
「因為如果伊莎貝爾跟我解約的話,我就跟他女兒結婚。」
「愛德華·巴納德要回來嗎?」
「我想你聽說過阿諾德·傑克遜這個人吧?」他說,皺著眉頭看了看愛德華。
「我不和愛德華解除婚約,是因為我認為這對他是一種激勵。我想讓自己鼓舞他。如果有什麼事情能夠促使他取得成功,那就是讓他想著我愛他。我已經盡我所能,但看來還是沒有希望了。如果不承認事實,那隻能是我太過軟弱。可憐的愛德華,害的不是別人,只害了自己。他是一個善良可愛的人,但身上缺少點兒東西,我想他是沒骨氣。希望他能幸福。」
「非常感謝,傑克遜先生,」貝特曼冷冷地說,「只是我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很短。你知道,我乘坐的船明天就要起航。若是你能原諒的話,我就不去了。」
「明天就跟我走吧,愛德華。你來這地方本身就是個錯誤。這種生活不適合你。」
貝特曼給伊莎貝爾講完了這個長長的故事,沒有絲毫隱瞞,除了他認為會傷害她,或者讓自己顯得可笑的部分沒對她說,比如自己被迫戴上一頂花冠坐著吃晚餐,還有她一旦同意,愛德華就準備跟她舅舅的混血女兒結婚。然而,或許伊莎貝爾的敏銳直覺超乎他的預知,因為在他不停講述時,她的眼睛漸漸冷漠,嘴唇也綳得更緊。她時不時盯他一眼,要不是貝特曼一門心思在講故事,她的表情一定會讓他大感驚奇。
「給我們調幾杯有勁兒的,孩子。」傑克遜說。
晚餐結束后,他們走出飯廳,伊莎貝爾對她母親說:
貝特曼不知該說是還是不是,傑克遜和愛德華都覺得他這樣子很好笑,這就更讓他難堪了。被迫跟島上這麼一個讓他避之不及的人見面已經夠倒霉的了,更糟的是又發覺自己讓人愚弄了。不過,也許他的結論下得太早,因為這時傑克遜馬上接了一句:
「這人是誰?」貝特曼問。
「阿諾德·傑克遜先生。」
「稍等,我要把這個打包好。」
貝特曼瞥了他一眼。愛德華身著破舊的白色細帆布衣褲,不怎麼乾淨,戴著一頂當地人做的大草帽。他比以前更瘦了,皮膚讓太陽曬得黝黑,而且無疑比原先更好看了。不過,外表上有某種東西讓貝特曼感到不安。他走路時帶著從未有過的興奮自得,舉止顯得心不在焉,一身的快活勁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由,也讓貝特曼無從責備,只是這讓他感到困惑異常。
我便不會如此深深愛你。
「伊娃,過來見見特迪的朋友,再給我們調點兒雞尾酒。」傑克遜喊道。
最後愛德華說他得回去工作了,五點鐘會來接貝特曼,然後兩人乘車去阿諾德·傑克遜家。
「你的意思是說,你心甘情願把生命浪費在這兒?這簡直就是自殺。我們離開校門時你是那麼雄心勃勃,可現在竟滿足於做個廉價小店的售貨員,一想到這些我就為你難過。」
「伊莎貝爾,我愛慕你。」
「你從這兒出去,然後往左轉,走三分鐘就到卡梅倫商店了。」
「我注意到信里有些變化,」他承認,「他好像失去了原來那種令我敬佩的嚴肅和認真。幾乎讓人覺得那些要緊的東西——唉,都無關緊要了。」
愛德華背對著明亮的月光,無法看清他的臉。難道他又在笑嗎?
「你要是這麼說,愛德華,那我就一定得去了。」他笑了笑。
「情況讓人琢磨不透,要去弄清楚的話,只能用這辦法了。」
「你愛她嗎?」
「你總是在讀書。」
「哦?」
晚餐結束后,伊娃和她母親留下收拾打掃,三個男人坐在陽台上。天氣暖洋洋的,空氣中散發著一種夜晚才開放的白花的芳香。一輪滿月在晴朗的天空中飄移,在寬廣的大海上留下一條通道,引向永恆的無疆之國。阿諾德·傑克遜說著話,嗓音深沉,如樂聲一般動聽。現在他講起了當地人,以及這塊土地上的古老傳奇。他講了有關過去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探索未知的危險旅程,愛與死,仇恨與雪恥,還有發現這一座座遙遠島嶼的探險家,那些在島上安家、娶了大族長的女兒為妻的水手,銀色海岸上以不同方式謀生的流浪者。貝特曼既懊喪又惱火,一開始緊繃著臉,但很快就被那些故事里的某種魔力吸引住了,坐在那兒聽得入了神。浪漫的幻象讓庸常的日子黯淡無光。難道他忘了阿諾德·傑克遜巧舌如簧,曾以此迷惑了輕信的公眾騙取了大量錢財,還差點讓自己的罪行逃脫懲罰?再沒人像他這樣能言善辯了,也沒有人像他這樣精於故事的鋪墊來營造高潮。他突然站起身來。
「我不知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貝特曼氣憤地嚷道,「這個問題我們以前經常討論。」
愛德華引著他走進一個放著兩張床的房間,然後一頭倒在其中一張上。十分鐘后,聽著那孩子般平靜、均勻的呼吸,貝特曼知道愛德華已經睡熟了。但他卻久久不能平靜,心裏一團亂麻,直到黎明的光線像鬼魂一般無聲地溜進房間,他才慢慢睡著。
「很喜歡。」
「讓咱們搭一程,查理。」他說。
貝特曼緊閉嘴唇,什麼也沒說。片刻后女人拿著一個包出來,交給愛德華。兩個男人攀下一條陡峭的小徑,走進沙灘上的一片椰樹林。他們脫掉衣服,愛德華給他的朋友示範如何把那塊稱作「帕瑞歐」的紅色棉布擰成一條貼身的游泳褲。緊接著他們跳進淺而溫暖的大海,頓時水花四濺。愛德華興緻勃勃,又是笑又是喊,還唱起了歌,就像個十五歲的孩子。貝特曼從沒見過他這麼快活。隨後他們躺在沙灘上,抽著煙,空氣如此清澈,他那種無憂無慮的勁頭又如此誘人,著實讓貝特曼吃驚。
「阿諾德·傑克遜先生。」
有一會兒她什麼都沒說,再開口時有些猶豫。
「你永遠別想說服我相信白是黑,黑是白。」貝特曼說。
「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不回去了。」
貝特曼向前探了探身子,用探詢的目光盯著愛德華。
「我認為布置得還算成功,」她說,「重要的是恰當合理。就連一隻煙灰缸也非得是那個時期的不可。」
阿諾德·傑克遜沒再穿那套瀟洒的細帆布衣服,只在腰間圍了一條帕瑞歐,打著赤腳。他身上讓太陽曬得很黑,長而捲曲的白髮和苦行僧一般的面孔搭配上當地人的裝束,讓他看起來十分古怪,但舉止中沒有絲毫的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