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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赤

阿赤

就算頭腦不比船長愚鈍的人,聽了尼爾森這番言辭而感到暈頭轉向,也情有可原,因為他似乎也在微微嘲笑自己所說的話。像是他一時感情衝動說了這些,而他的理智卻自覺荒誕無稽。他說過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一旦感傷之情跟懷疑主義摻和在一起,通常就會惹下大麻煩。
「我看我得上岸了,」他說,「把小船放下來。」
「我可說不上我見過你。」船長應對道。
「人們說幸福的人沒有歷史,當然,幸福的愛情也是這樣。他們整天什麼都不做,可日子仍然過得太快。那女孩有個當地人的名字,但阿赤把她喚作薩莉。他很快學會了簡單的當地語言,常常一連幾個鐘頭躺在席子上,任她快活地跟他說個不停。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許由於心智混沌未開。他不停地吸煙,那是她用當地的煙草和露兜樹葉為他捲成的。她用靈巧的手指編織草席,他就在一旁看著她。時常有當地人來這兒,說起過去島上各部族戰亂的漫長故事。有時他會去礁石上釣魚,帶回滿滿一籃子五顏六色的魚;有時他夜裡帶著燈籠出門捉龍蝦。小屋四周長滿大蕉,薩莉將它們烤熟,權作簡單的飯食。她知道怎樣把椰子做成美味的雜拌,小溪邊的麵包果樹也為他們送上果實。節日之際,他們會宰一隻小豬在熱石頭上烹熟。他們一同在小溪中洗浴,晚上就下到礁湖裡,划著獨木舟四處遊盪一番,小舟裝著大大的浮體。幽藍色的大海,到了日落時一片酒紅,有如荷馬史詩中希臘的海。礁湖的顏色則變幻無窮,有寶石的海藍,也有紫晶的水碧和翡翠的鮮綠,沉落的夕陽時而將它幻化成流動的金水,隨後,又生出珊瑚紅、棕、白、粉、紅和紫,各種形狀更是妙不可言。這景象簡直像是一座神奇的花園,匆匆遊動的魚兒是一隻只蝴蝶。這裏奇怪地缺乏現實之感,珊瑚礁之間的水潭下面是一層白沙,湖水清澈得令人目眩,正是沐浴的絕好之處。他們一身清爽,快快活活地在薄暮下手牽著手,悠閑地沿著纖草叢生的小徑走回小溪,椰樹林充斥著鷯哥的喧聲。夜晚隨即而至,遼闊的天空金光閃耀,比歐洲的天際更為深廣,陣陣和風輕輕吹過敞開的小屋,長夜漫漫仍嫌太短。她十六歲,他也不過二十。黎明悄悄踅進小屋的柱樑間,看著一對可愛的孩子在彼此的懷抱中安睡。太陽躲在大蕉樹碩大而殘破的葉片後面,生怕驚擾他們,可接著又惡作劇般投來一道金光,就像一隻波斯貓伸出爪子撫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睜開惺忪睡眼,微笑著迎接新的一天。幾星期延長到幾個月,一年就這樣過去了。看起來,他們彼此仍然愛得——我猶豫是否要說愛得熱情洋溢,因為熱情之中總是帶著憂傷的陰影,帶著淡淡的酸楚和痛苦——還是說他們一心一意愛著對方吧,就像第一天他們相遇時那樣簡單自然,雙雙都意識到是神明駐留在他們心中。
「如果你開口問,我毫不懷疑他們會認定那段愛情永遠不可能終止。我們不也知道愛情的基石就是堅信它自身的永恆嗎?然而,也許阿赤的心中已經埋下一顆小小的種子,他自己並不知道,女孩也無從料想,到時候那種子便慢慢成長為厭倦。一天,小灣的當地人告訴他們,海岸的錨地那邊停著一艘英國的捕鯨船。
「你又是怎麼到了這種地方呢?」他說。
「發生的事情顯而易見。那艘捕鯨船由於船員溜號或染病而缺少人手,船長在阿赤上船后便請他加入,見他回絕便把他灌醉拐走了。
他發出一聲低沉的暗笑,巨大的身形隨之晃動,令人厭惡。尼爾森打了一個寒戰。阿赤倒覺得很有趣,淚水湧出他布滿血絲的雙眼,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他停頓了一下。
「我怎麼沒看見那個開口。」大副說。
尼爾森抽著雪茄,向後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看著靜靜飄散在空中的煙圈。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看船長的眼神卻很凝重,那肥碩臃腫的特徵裡帶有某種令人厭惡的東西。他對自己的一身肥肉頗為志得意滿,真是粗暴無禮。這讓尼爾森神經緊張,但眼前這個人與他腦海中的另一個人之間的反差又讓人感到愉快。
「你把這個小地方弄得很整潔嘛。」
她跟尼爾森說了一些家務事,他也做了回答。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對她來說是否像他感覺的那樣不自然。她朝窗邊坐在椅子上的人冷淡地掃了一眼,便走出了房間。那個時刻就這樣來了又去。
尼爾森不再說話,輕輕嘆息一聲。
「我們隨身帶瓶酒過去,拉上幾個女孩跳舞。」他說。
「你這座小房子就挺討人喜歡的。」
「喝吧,我的朋友,別讓我這番胡言亂語妨礙你。」
「哦?」
「是的,阿赤來到島上時,這裏剛剛經歷過一場由白種人帶到南太平洋的疫病,三分之一的居民都死了。那女孩也失去了所有近親,這時寄住在一位遠房表親的家裡,那家人包括兩位枯乾的老太婆,腰背佝僂,一臉褶皺,還有兩位年輕婦女、一個男人和一個小男孩。他在那裡待了幾天,或許覺得自己離海岸太近,有可能撞見白人,被人發現他的藏身之處。也許是兩個戀人無法忍受有別人伴在旁邊,奪走他們哪怕片刻快樂共處的時光。一天早晨他們出發了,兩人只帶了女孩的幾樣東西,走在椰樹下綠草叢生的小路上,最後來到你看見的那條小溪旁。他們必得經過你所經過的那座橋,女孩高興地笑了起來,因為他膽怯了。她握著他的手,一直走到第一根樹榦的盡頭,這時他喪失了勇氣,被迫退了回去,不得不脫掉所有衣服,才敢去冒這個險,她替他把衣服頂在自己的頭上。他們在一間空屋子裡落了腳。她是否對這茅屋擁有什麼權利(這些島上的土地佔有權是個複雜的問題),還是真正的主人在瘟疫中死掉了,我一概不知,不過既然無人置疑此事,他們也就住了下來。他們的傢具包括幾塊睡覺用的草席、一面破鏡子和兩隻飯碗。在這片快樂的土地上,這些足以開始操持家計了。
「書又沒什麼害處。」
「最後她怎麼樣了?」船長問。
最後薩莉進來告訴他飯已經備好。他在她面前坐下,強迫自己咽下幾口,一邊捉摸著如果告訴她方才坐在椅子里的那個肥胖的老傢伙就是她依然滿懷春情掛記著的戀人,她會怎麼說呢?多年前她使他飽受煎熬,令他痛恨,若在當時他一定會很樂意告訴她,阿赤來過又走了。那時他情願像她傷害自己那樣去傷害她,因為他的仇恨就是他的愛。但現在他已經不在乎了。他無精打采地聳了聳肩。
他抬頭看見一個人正站在面前,顯然是從剛才他見過的那座房子里出來的。
「他們都是孩子:她心地善良,可愛又溫柔。我對他雖一無所知,但寧願認為他應該天真率read.99csw•com直。我相信他的靈魂跟他的身體一樣端正美好。但我敢說他並不比這個世界尚年輕時,那些用蘆葦做笛子、在山澗溪流中沐浴的林中造物更有靈性,你或許能瞥見幾頭小鹿跟在一頭長鬍鬚的半人馬後面飛速穿越林間空地。靈魂是個麻煩的所有品,人一旦育發出靈魂,他便失去了伊甸園。
阿赤頗為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瑞典人叫來一個在種植園裡幹活的孩子,告訴他船長要去什麼地方,那男孩便走上了那座橋。阿赤準備跟上他。
瑞典人搖了搖頭。
「你一點兒都不喝嘛。」他說著,伸手又去拿那瓶威士忌。
說到這兒,瑞典人停下來,以營造一種戲劇性的氣氛。他抿了一口威士忌。
「不多不少三十年。」
「不知道你是否認識一個叫阿赤的人?」
「我不懂你到底什麼意思。」船長說。
「我滴酒不沾,」瑞典人笑道,「那些美妙的事物才會使我陶醉,但也許不過是徒增無聊而已。不管怎麼說,那種感覺更持久些,後果也更加無害。」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皮膚也那麼白。」船長說,那對布滿血絲的眼睛閃閃發光。
「你是尼爾森嗎?」船長問。
船長的臉皺了起來,他狡猾地嘿嘿一笑。此時的他看起來心存不良,粗俗得可怕。
「都說現在美國人在吸可卡因。」船長說。
他是個卡納卡人,五官端正,輪廓鮮明,皮膚黝黑,長相酷似某位羅馬帝國末期的皇帝,只是稍顯敦實。
這是一艘裝有煤油輔助設備的七十噸縱帆船,如果不是逆風,每小時可以開行四到五海里。這艘破爛邋遢的大傢伙很早以前漆的是白色,現在早已骯髒不堪,斑駁陸離。船上有股刺鼻的煤油和椰子干味兒,後者是它經常運輸的貨物。現在他們與礁石的距離已不足百英尺,船長讓舵手繞著它一直行駛,直到找到開口。但這樣前行了好幾英里以後,他意識到他們已經錯過了,便慢慢掉轉船頭往回開。礁石外圍的白色泡沫綿延不斷,如今太陽也要落下去了。船長除了大罵船員愚蠢,也只能聽天由命,等明天一早再說。
「我習慣了。已經在這兒待了二十五年了。」
尼爾森給客人倒了滿滿一杯純威士忌,又遞上一支雪茄。船長主動說起了情況。
「阿赤?」
尼爾森倒吸了一口氣,因為就在這時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她是個當地人,帶著點兒居高臨下的架勢,身形壯實但並不肥胖,皮膚黝黑——當地人隨著年齡增長會變黑,頭髮也白得厲害。她穿一件黑色的長罩衫,薄薄的衣服掩不住她豐|滿的乳|房。那個時刻到來了。
「你都讀過了?」船長問。
尼爾森望著船長越過橋去,等他消失在椰樹林后依然望了一會兒,然後重重地坐回椅子里。難道這就是那個讓他無法得到幸福的人?這就是薩莉多年來一直愛著、死心塌地等著的人?這太怪誕離奇了。猛然間一陣狂怒涌了上來,使他幾乎本能地一躍而起,把周圍的東西統統砸爛。他受騙了。他們互相終於見了面,自己卻不知道。他哈哈大笑起來,那是毫無快樂的笑,一直笑得歇斯底里。神明對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現在他已經老了。
「我只知道他叫這麼個名字,並不認識他,也從來沒見過他本人。但我對他的了解比對任何人都更透徹——比如我那幾個多年來日日共處的兄弟。他活在我的想象之中,就像保羅·馬拉特斯塔或羅密歐一樣清晰。不過我敢說你從未讀過但丁或莎士比亞吧?」
「你叫什麼名字?」他冷不丁問了一句。
「大部分讀過。」
他請她搬來一起住。不出意料,她拒絕了。不過他並不氣餒,相信她遲早會讓步,不再抗拒他的愛。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那個老嫗,結果得知那些鄰居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已熱心地勸說薩莉接受他的提議。畢竟,任何一個當地人都樂於給白人當家庭主婦,而且按照島上的標準,尼爾森也算是個富人。留他寄宿的那個商人也找過她,勸她不要犯傻,這樣好的機會碰不到第二回。畢竟過去了那麼久,她總不能還指望阿赤會回來。薩莉依然不從,可這讓尼爾森的慾望更加強烈,原本純潔的愛意轉變成讓人痛苦的激|情。他橫下一條心,任誰也不能阻擋,攪得薩莉不得安生。他的頑固堅持,加上她周圍每一個人的苦口婆心,甚至動怒,終於讓她疲憊不堪,最後答應下來。第二天,當他興高采烈去看望她時,卻發現前夜她一把火燒光了跟阿赤住過的那座小屋。那個老嫗跑來大罵薩莉,而尼爾森無動於衷。沒關係,他們可以在原地重蓋一座平房。如果要把鋼琴和大量的書籍運過來的話,歐洲式樣的房子的確更加方便。
「薩莉那雙不知疲倦的手為他卷的露兜樹葉煙捲很有勁兒,抽起來也舒服,但他並不滿足。猛然間他渴望起真正的煙草來,濃烈、刺鼻、辛辣難聞,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抽上一斗煙了,想到這些他就忍不住流口水。按理說薩莉總該預料到這樣做的害處,會想法說服他別去,但她全身心都被愛佔據了,從未想過世上還有什麼力量能把他從她身邊奪走。他們一起去山裡采了一大籃子野橘,還有些青澀,但一樣甘甜多汁。還在屋子四周摘了些大蕉,從樹上摘了椰子、麵包果和芒果,把這些果實抬到小灣,搬上一條搖搖晃晃的獨木舟,阿赤跟那個為他們通報大船消息的當地男孩划起船槳向礁外駛去。
大副叫來一個船員,向他下了指令。船長看著那個卡納卡人爬上桅杆,等著聽他彙報。但那人朝下喊話,除了連成一線的泡沫以外什麼都看不見。船長的薩摩亞語說得跟當地人一樣,衝著上面破口大罵起來。
「絕對不會。」
「哦,三年後她跟另一個白人好上了。」
他那隻纖瘦的手朝酒瓶那邊揮了揮,船長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就是這一對年輕人,她十六歲,而他剛滿二十,兩人彼此一見鍾情。這是真正的愛,不是由於同情、共同的利益或心智上的投合而產生的愛,而是純然、簡單的愛。這就是亞當在花園中醒來,看見夏娃用清純的眼睛凝視他的時候感受到的愛情;這是讓野獸以及眾神之間相互吸引的愛;這是讓世界生出奇迹的愛;這是賦予生命以深遠意義的愛。你不知道那位聰明而又玩世不恭的法國公爵說過這樣一句話吧——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總有一個去愛,另一個使自己被人來愛。這是嚴酷的真理,我們大多數人都不得不順從。但偶爾會出現兩個人都去愛,同時都讓自九_九_藏_書己被愛的情形。那麼,人們就不難想象約書亞向以色列人的上帝祈求時,太陽靜止不動的情形了。
「可以說沒讀過吧。」船長說。
「二十五歲時我們都一樣愚蠢、多愁善感,喜歡故弄玄虛,可如果不那樣的話,五十歲時也就不會如此明智。
「把船掉個頭,」他說,「我不能在這兒下錨。」
「我不時也讀點兒東西。訂了一份《星期六晚郵報》。」
「要去很久嗎?」
「啊,我剛來的時候還沒有它呢,只有一個當地人的小棚子,半球形的屋頂和幾根柱子,上面罩著一棵開紅花的大樹,下面是巴豆樹叢,葉子有黃有紅,還有金色,在四周圍成一道斑駁的籬笆。此外,這裏到處都是椰樹,像女人一般稀奇古怪,也同樣虛榮,站在水邊整天看著自己的倒影。那時我還是個年輕人——老天爺,那都是四分之一世紀前了——只想在墮入黑暗之前,好好利用留給我的這點兒時間盡情享受世上美好的一切。我覺得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地方,頭一次看見時心裏就咯噔一下,差一點流出淚。我還不滿二十五歲,實在是勉強撐著面子,其實並不想死。而且不知怎麼,這地方獨特的美讓我更能夠接受自己的命運。來這兒以後,過去的一切就徹底離我遠去了——斯德哥爾摩,還有那兒的大學以及後來的波恩——這一切彷彿是另一個人的生活,此刻我終於達成了那些哲學博士們——我本人也是一位,你知道——翻來覆去所談論的『實在』。『一年。』我對著自己喊叫,『如果我還有一年的時間,就要在這兒度過,然後心甘情願地死去。』
兩人見了兩三次面之後,他才引著她開口。那時她只是問他是否在阿皮亞見過一個名叫阿赤的人。阿赤已經失蹤兩年了,不過顯然她仍然想著他。
「下來,」他喊道,「還不如一條死狗管用。我們只能沿著礁石走,直到找到那個開口。」
「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單單在這兒定居呢?」
「阿赤算得上我所見過最標緻的人。那時候我跟不少認識他的人聊過,都是白人,他們都有同感。當你第一次見到他,那美貌準會驚得你目瞪口呆。他們叫他『阿赤』就是看在他有一頭赤色的頭髮上。他的頭髮留得很長,天生帶著波浪卷。那種漂亮的顏色正是拉斐爾前派的一班畫家瘋狂痴迷的。我不認為他以此沾沾自喜——雖然他這麼做也無可厚非——他對待自己的外貌一派純真。他個子很高,六英尺還要高出一兩英寸——原來立在這裏的一座當地茅舍里,支撐屋頂的中央樹榦上就刻著他的高度——他好似一位希臘的神,肩膀很寬,肋腹很細,就像阿波羅,同樣擁有普拉克西蒂利所賦予的那種柔和與豐|滿,溫雅和嬌美,帶著神秘感,讓人困惑又嚮往。他的皮膚白得耀眼,緞子一般纖柔,就像屬於一個女人。」
「這些樹估計收成不錯,看著都挺好。椰子干現在正好賣得上價,我以前有片不大的種植園,在烏波盧,可惜後來不得不賣掉了。」
「我叫個孩子給你帶路。」
尼爾森低聲笑了笑。
「別掉下去啊。」尼爾森說。
「那個人是誰?」這時她問道。
船長再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只得悶頭抽雪茄。尼爾森顯然也無意打破沉默,用沉思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客人——他身材高大,超出六英尺,非常魁碩。面孔通紅,疙疙瘩瘩,臉頰上布滿細細的青紫色脈管網路,五官全都肥得陷進去了。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脖子埋在一圈圈肥肉里。除了後腦勺上一綹長長的、近乎白色的鬈髮以外,他幾乎全禿了。飽滿泛光的前額,本來會給他一種聰穎智慧的假象,相反卻使他顯得異常愚鈍。他穿著一件藍色的法蘭絨襯衫,領口開著,露出肥嘟嘟的前胸,上面覆著一團紅色的毛髮,下身是一條很舊的藍色嗶嘰褲子。他坐在椅子上的樣子非常難看,挺著個大肚子,兩條肥腿向外叉開,四肢已經沒了任何彈性。尼爾森漫不經心地琢磨著這個人年輕時的模樣。很難想象這麼個龐然大物曾是個到處亂跑的小孩子。船長剛喝完手中的威士忌,尼爾森就把瓶子朝他推過去。
他怒氣沖沖地瞪著細長的桅杆。這事兒對一輩子爬慣了椰樹的當地人來說輕而易舉,他卻又肥又重。
船長誇張地聳了聳他那厚實的肩膀。
「薩莉悲慟得不能自已,整整三天號哭不停。當地人想盡辦法來安慰她,但無濟於事。她不肯吃東西,在精疲力竭之後便陷入一種陰鬱的冷漠之中,每天從早到晚待在海灣那兒,看著礁湖,徒勞地盼著阿赤會設法逃脫出來。她一連幾個小時坐在白色的沙灘上,淚水順著臉頰流淌。到了晚上,她拖著疲倦的身子跨過小溪,回到曾盡享幸福的小屋裡。在阿赤來到島上之前跟她同住的那些人希望她能回去,但她不願意。她相信阿赤一定會回來,她要讓他在當初離開的地方找到她。四個月後她產下一個死嬰,分娩時前來幫忙的老嫗留在小屋裡陪她。她生活中所有的歡樂都被奪走了。如果說她的痛苦隨著時間推移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也是因為被一種揮之不去的愁思所取代。你都想不到在這些情感強烈卻轉瞬即逝的當地人裡頭,會有這樣一位久久懷著愛戀的女人。她始終抱定那深深的信念不放,相信阿赤早晚會回來。她守候著他,每當有人穿過那座椰樹榦搭成的窄橋,她就會望一望,期盼是他終於回來了。」
他笨手笨腳地爬下梯子,讓人划著船送進一個小海灣。水邊的椰樹雖沒有排成行,相互間隔也算規整有序,就像一群跳芭蕾舞的老處|女,年邁色衰,一身輕浮,惺惺作態,扭捏顧盼一如舊時模樣。他慢悠悠穿過一棵棵椰樹,走上一條依稀可辨的蜿蜒小徑,不久便來到一條寬寬的小溪邊,上面立著一座橋,是用單根的椰樹榦搭成的,總共有十幾根,樹榦首尾相連,連接處由插入河床的樹杈支撐。走在光溜溜的圓形表面上又窄又滑,手也無處可扶,必須腳步穩當,內心堅定。船長猶豫了。他看見對岸的樹叢間影影綽綽有座白人的房子,便拿定主意,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緊盯著自己的兩隻腳。樹榦相接的地方高低不平,讓他有點兒搖晃。直到走完最後一根樹榦,兩腳終於踏上對岸的堅實土地,他才得以解脫,吐出一口氣。剛才只顧應付過橋的難題,竟沒注意有人正看著他,所以聽見那邊的人衝著自己說話,他不禁吃了九-九-藏-書一驚。
船長一探身,用一隻大手抓起瓶子。
尼爾森知道船長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看著對方,深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譏諷的光芒。或許因為船長已是如此粗俗愚笨的一個人,讓他一時起了繼續交談的興緻。
「他是一艘縱帆船上的船長,從阿皮亞來的。」
「我估計你在這兒免不了寂寞。」他說。
不過,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一件讓他詫異的事情發生了。儘管他是對著船長說話,但並不是真的在交談,不過是將他的想法轉變成語言說給自己聽。他的目光固定在面前這個人身上,卻對其視而不見。呈現在他眼前的,不是他所見到的這個人,而是另外一個人的形象,就好像他正在盯著一面讓人變得矮墩墩或者極其細長的哈哈鏡,但現在恰恰反了過來,在這個又粗又肥、面目醜陋的老傢伙身上,他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年輕人的影子。他又快速端詳了一番。這個船長怎麼會隨隨便便就溜達到了這個地方?他的心猛地一顫,讓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一種荒唐的猜疑把他震住了。他的推測似乎全無可能,不過或許就是事實。
「自己來吧。」
尼爾森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他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慌,然後說:「如果你能留下跟我吃頓飯的話,我會十分高興。家常便飯而已。」
尼爾森苦笑了一下。
「他真是美得絕無僅有,從來就沒有過比他更美的人,如同野生植物開出美妙的花朵一樣不講道理。他是造物主快樂的意外之作。
「我盡了最大努力。」
「愛的悲劇不是死亡或者分離。你以為他們兩人多久以後才會開始不再在乎對方?哦,你曾經全身心去愛一個女人,她離開你的視線一步都讓你無法忍受,可後來意識到就算再也看不見她你也無所謂了,這才真正讓人痛心疾首。愛情的悲劇是冷漠。」
「已經好長時間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我自己都快忘掉了。三十年前,這些島上的人叫我阿赤。」
「你覺得他會回來嗎?」尼爾森問。
「我以前也掉下去過。還記得一天晚上打獵回來,我就這麼掉了下去,連同獵槍一起。現在我都是找個孩子替我背槍。」
「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每當想到這兩個人,年輕、姣好、簡簡單單,想到他們的愛情,我就感到一陣痛楚。它撕扯著我的心,一如我在某個夜晚矚望一輪滿月于朗朗晴空照耀在礁湖之上,內心所感受到的撕扯之痛。省察純然至美,痛苦便時時相伴。
但尼爾森總是忘不掉這個故事。也許是因為他病體虛弱,而阿赤那容光煥發的健康形象引發了他的幻想。他自己長相醜陋,相貌上毫無可取之處,所以十分在意別人的姣好的容貌。他從來沒有體驗過激|情的戀愛,當然也沒被人熱烈地愛戀過。那兩個年輕人相互間的吸引力帶給他一種奇妙的喜悅,具有某種不可言喻的「絕對」之美,使他再次來到小溪旁邊的小屋。他有語言的天賦,頭腦又靈活,也慣於思考,花費大量時間學習當地語言。老習慣促使他開始搜集材料,準備寫一篇有關薩摩亞語言的論文。那個跟薩莉同住的老嫗邀他進屋裡坐一坐。她拿出卡瓦酒給他喝,又請他抽煙,很高興有人跟她聊天。她說話時,他卻一直看著薩莉。她讓他想起那不勒斯博物館里的普賽克。她的五官線條也是那樣高貴純凈,儘管已經生過一個孩子,但容貌依然像個處|女。
這番沉思讓他覺得自己該說點兒什麼。
「嗯,有不少罐頭交給他,他那兒也有些椰子干。他們覺得與其讓我在阿皮亞閑著,不如上這兒來一趟。我一般都是跑阿皮亞和帕果帕果那條線,但他們那兒正鬧天花,一片蕭條。」
「打那兒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第二天那個男孩一個人回來了,一直哭個不停。他的故事是這樣的:他們劃了很長時間才抵達那艘船,阿赤朝上面呼叫,一個白人從船舷往下看了一眼,讓他們上了船。阿赤把那些水果堆在甲板上,白人開始跟他交談起來,兩人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有個人去甲板下面拿來煙草,阿赤馬上取了一些點燃煙斗,那男孩也效仿他饒有滋味地吞雲吐霧的樣子。隨後他們又跟他說了些什麼,他便進了船艙。透過敞開的艙門,男孩好奇地朝裏面窺望,看見他們拿出一隻酒瓶和幾個杯子。阿赤又是喝酒又是抽煙。他們好像問了他什麼問題,但他搖搖頭,笑了起來。最先跟他說話的那個人也笑了,再一次為阿赤斟滿杯子。他們繼續說著話,喝著酒,那男孩不一會兒就厭煩了,不再去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場面,便蜷著身子在甲板上睡著了,直到被人踢了一腳才猛地站起來,發現大船正慢慢駛出礁湖。他看見阿赤坐在桌前,腦袋深深埋在胳膊肘里,睡得正香。他剛想過去叫醒阿赤,就有一隻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人眼睛一瞪,說了句他聽不懂的話,往旁邊一指。他朝阿赤大喊,但馬上就被一把揪住,扔下船去。無奈之下,他朝已經漂開的獨木舟遊了過去,把它推到礁石那邊。他爬上小舟,一路抽泣著划回岸邊。
就這樣,小小的木屋建了起來,至今他已經住了很多年,薩莉也成了他的妻子。和她一起生活的最初幾星期令他狂喜不已,但那之後他並未享受到多少快樂。出於疲憊她的確屈從了他,但屈從的部分卻是她最不看重的。她黯然的心靈逃避著他,她根本就不在意他。她仍然愛著阿赤,始終等著他回來。只要獲得阿赤的任何線索,尼爾森知道,她會立即拋下他的愛、他的溫柔、他的同情、他的慷慨大度,毫不遲疑地離開。她根本不會在乎他的悲傷。極度的痛苦攫住了他,他徒勞地想擊破她那頑固的、一直陰沉沉抵抗著他的自我。他的愛變得苦澀。他試圖用溫柔體貼來融化她的心,但她像以前一樣心如磐石;他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她根本就沒注意到。有時他發脾氣罵她,她也只是默默飲泣。有時他覺得她不過是個騙子,那黯淡的靈魂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他無法踏進她內心的聖殿,是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聖殿可言。他的愛成了牢獄,他渴望逃脫出去,只需簡單地打開牢門,就能重見天日,可他連這點兒氣力都沒有。這是一種折磨,最後他變得麻木、絕望,那團火焰終於自行燃盡,當他看見她的目光落在那座窄橋上,也已不再升騰起怒火,只是感到不堪忍受。多年以來他們一直住在一起,維繫他們的不過是習慣和方便,回憶起過去自己那份激|情他會淡然一笑。她已是一位老婦人,因為島上的女https://read•99csw.com人老得很快,如果說他已不愛她,那他也是寬容她的。她不去打擾他,而他則滿足於自己的鋼琴和藏書。
「我昨晚就到了,但沒有找到開口,只得停泊在外面。我從來沒走過這條線。有個手下要把一些東西送來這兒。那人叫格雷,你認識嗎?」
這人算不上年輕,下巴上留著一小撮灰白鬍子,臉很瘦削。他穿一件汗衫,沒有袖子,下身是一條細帆布褲子,既沒穿鞋也沒穿襪子。他的英語帶有輕微的口音。
「你弄了一大堆書來這兒。」見尼爾森回來,船長說道。
機師沒有答話,兩人默不作聲地吃著晚飯。機艙內點著昏暗的油燈。他們吃過罐頭杏肉之後,晚餐便告結束,中國人給他們送上一杯茶。船長點燃一支雪茄,走到上面的甲板。在黑夜的襯托下,眼前那座小島變成黑乎乎的一團。星星很亮,周遭只剩海浪那永不停歇的拍擊聲。船長一屁股坐進一把摺疊躺椅里,悠閑地抽著雪茄。不一會兒,三名船員上來坐成一排。其中一個拿一把班卓琴,另一個抱著六角手風琴。他們開始演奏,一個人唱了起來。當地人的歌曲用這兩種樂器來伴奏,聽起來有點兒奇怪。接著,兩個人和著歌聲開始跳舞。這種野蠻人的舞蹈既粗魯又原始,手腳動作很快,身體急劇扭動,帶有肉|欲和色情的意味,而這種色情又並非發自內心。這是獸|性之舞,直接、古怪,全無神秘可言,純粹出乎天然,甚至可以說像孩子般天真無邪。最後他們累了,伸開四肢在甲板上睡了過去,一切都安靜了。船長費勁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爬下扶梯口,走進他的艙室,脫掉衣服,爬上床鋪躺下。夜晚的暑氣讓他微微有些氣喘。
「哦,我是因為健康的緣故才來了島上。我的肺不好,醫生說我活不過一年了。你看,他們說錯了吧。」
「你知道人有時候會覺得對某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特別熟悉。我對你就有這種感覺。」他投來一個古怪的微笑,「也許我在某一次往生中認識過你。也許你是古羅馬戰船上的船長,我曾是一個搖槳的奴隸。你三十年前就來過這兒了?」
「有一天,他就從你們今早停泊的那個海灣上了岸。他是個美國水手,從阿皮亞的一艘軍艦上溜了出來,說動了某個好脾氣的當地人,讓他搭乘一艘恰好從阿皮亞開往薩福托的獨桅帆船,隨後讓一條獨木舟載到這兒的岸上。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擅自離開,大概軍艦上受約束的日子讓他膩煩,也許是他惹了麻煩,也許他骨子裡嚮往南太平洋浪漫的海島。這地方時不時會抓住一個人的心,然後他就發現自己成了一隻撞上蜘蛛網的蠅蟲。也許是出於他柔和的秉性,加上一座座青山的溫柔風姿,還有那藍色的海洋,奪去了他身上北方人的膂力,正如大利拉奪去了拿撒勒人的力量一般。不管怎麼說,他一心想把自己藏起來,而這個僻靜的角落就很安全,只要待在這兒靜等他的船從薩摩亞開走就是。
船長譏諷地冷笑了幾聲。
「哦。」
「讓他待在上面嗎?」大副問。
「待在那兒有個鬼用!」船長回答,「那該死的傻瓜連根毛都看不見。我敢打賭,要是我在上面,肯定能看見那個開口。」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點上雪茄。他平素寡言少語,而尼爾森身上有某種東西讓他緊張,一緊張話就多起來。瑞典人那對深色的大眼睛盯著他,帶著頗為玩味的神色。
他給自己倒上一點兒,再加些蘇打水,啜了一口。
他們才又朝海上開了一點,天色已經黯淡下來。船停了。把帆收攏以後,船身開始晃動不止。阿皮亞那邊的人說,總有一天這船會翻個底朝天,而船主本人,那個開了一家大商號的德裔美國人也說,無論出多少錢都別想讓他登上這條船出海。廚子是個中國人,穿一條又臟又破的白褲子、一件單薄的白色上衣,過來說晚飯準備好了,船長便走進船艙,發現機師已經坐在那裡。機師又瘦又高,脖子乾癟如柴。他穿著藍工裝褲和一件無袖套衫,露出兩條細瘦的胳膊,從肘部到手腕都刺滿文身。
他想要薩莉。他愛的不只是她的美麗,還有他在忍受苦痛之後用雙眼窺見她那黯然的靈魂。他要用自己的激|情感染她,使她徹底忘掉那些往事。他沉溺在這一時的狂喜中,幻想著自己也會帶給她幸福——他原以為自己再也無從體味,如今卻這樣奇迹般地降臨了。
瑞典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不知道這個粗大臃腫的傢伙為何會激起自己如此強烈的惡感。不過此時他浮想聯翩,心中竟充滿了對過去的回憶,彷彿回到二十五年前第一次登上這座島,當時厭倦了阿皮亞狂飲、濫賭、聲色犬馬的日子。身為一介病夫,他勉強讓自己接受野心勃勃的事業一敗塗地,毅然將揚名立萬的希望拋諸一邊,但求安然度過短短數月的餘生。他寄宿在一個混血商人家裡,此人在一個當地人的村莊邊上開了一家店鋪,就在幾英裡外的海岸上。某天,他漫無目的地走上椰樹林中長滿青草的小徑,不覺間來到了薩莉住的小屋。這地方是那麼美妙,讓他心中充滿了強烈的欣喜之情,那滋味簡直令人痛苦。隨後他見到了薩莉。她是他有生以來遇到過的最美麗的造物,美輪美奐的黑眼睛滿含憂傷,深深觸動了他。卡納卡人都長得漂亮,他們的民族中美人並不少見。不過那只是外觀勻稱的動物之美,是空洞的美。而這雙悲戚的眼睛幽深而神秘,讓人從中體會到求索的心靈遭遇的錯綜複雜的痛苦。商人把薩莉的故事講給他聽,令他深受感動。
「那太好了。」
「我覺得這個地方很美,是因為在一段時間里,愛情的欣喜將美賜予此地。」這時他又聳了聳肩膀,「但也許這隻是因為年輕人的愛情與適宜的環境結合,取悅了我的審美感知而已。」
船長將手使勁插|進一隻褲袋。褲袋不是縫在側面,而是正前面,加上他是個大胖子,因此勉強才從裏面掏出一隻大銀表來。他看了一眼表,又望向西沉的落日。掌舵的那個卡納卡人朝他瞥了瞥,沒有說話。船長的目光落在他們正要靠近的小島上。一道白色的泡沫標示出礁石所在,他知道那開口足以讓船通過,再靠近些應該就能看見了。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日光。礁湖的水很深,可以踏踏實實拋下錨去。他已經望得見椰樹林中的那個村子,那兒的村長是大副的朋友,上岸過一夜也很不錯。恰好這時大副走上前來,船長轉身來跟他說話。
「現在我回過頭去看阿赤和薩莉那九*九*藏*書段短暫熱烈的愛情,我想,也許他們應該感謝無情的命運在他們的愛正處於頂峰時將彼此拆開。他們承受了痛苦,但這痛苦之中包含著美,使其免於遭受愛情真正的悲劇。」
「我聽說過你,我猜你就住在這附近。」
「我敢保證這兒就有個開口,」船長說,拿望遠鏡眺望著,「我納悶怎麼就找不到呢。派個水手去桅杆上面看看。」
「很快我就發現為何這地方擁有如此超乎自然的魅力了。愛,在此短暫逗留,就像遷徙的鳥偶然落在大洋中的航船上,得以片刻收攏那疲憊的雙翅。美的熱望散發出一種芳香在這兒回蕩,就像五月間在我故鄉的草地上綻放的山楂花。在我看來,人們曾經愛過或者蒙受過傷痛的地方,周圍總是會留下某種淡然的香氣不會完全散去,就好像這些地方獲得了某種崇高的含義,神奇而隱秘地影響著那些經過的人。真希望我能表達清楚。」他微微一笑,「即便我說清楚了,你是否能夠理解。」
「真倒霉,只好在外面過夜了。」船長說。
「要是你沒走慣這種橋,的確得拿出點兒勇氣才行。」
船長跟隨主人走進那座小平房,往對方示意他的椅子上重重坐下。趁尼爾森出去拿威士忌和杯子,他四下打量著這間屋子,這一看吃驚不小——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書。書架佔據了四面牆壁,一直頂到天花板,上面塞得滿滿當當。一台大鋼琴上散落著幾張樂譜,在另一張大桌子上也凌亂地放著書和雜誌。這間屋子讓人感到局促不安。他想起尼爾森是個怪人,誰也不了解他。儘管這個瑞典人在島上待了這麼多年,但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古怪。
他又四下看一遭,那些書莫測高深,似乎對他充滿敵意。
「他的面容也跟身體一樣漂亮。他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顏色很深,因而有人說他的眼眸是黑的。和一般紅頭髮的人不同,他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都是深色的,五官極其勻稱,嘴唇就像一道鮮紅的傷口。那時他二十歲。」
「絕對不會。」船長說,現在他已恢復了自信。
「那個,我一直在想,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他說。
「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是的。」
「『咦,』他說,『不知道能不能做筆交易,用堅果和大蕉去換一兩磅煙草。』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船長,眼中突然有了一絲惘然。
「認識,他的商鋪就在前面不遠。」
「怕是不會了。你看,那船得過好幾年才能給船員結清錢款,到時候他早就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我敢打賭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給拐走了,一定氣得發瘋,也毫不會奇怪他想要跟誰幹上一架。但他只能咬牙忍受下來,我想,不出一個月,他就會覺得離開那座島是這輩子在他身上發生的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你的面容很眼熟,這困惑了我好一會兒了,但仍然弄不清到底是何時何地見過你。」
「通常他們都是這樣的。」他說。
「我第一次來這座島上,已經是三十年前了。一個人不能指望這麼長時間還記得他遇見過的每個人。」
「他給我捎來老家那邊的消息。我大哥病得很厲害,我得回去一趟。」
「可惜我很少見到白人,」船長繼續說,「也不認為偶爾喝上一口威士忌對我有什麼傷害。」
「我看算了吧。」阿赤說,「還沒找到那個格雷。把東西交給他以後,我就得回去了,明天要返回阿皮亞。」
到了第二天早晨,當拂曉的微光悄然掠過寧靜的海面,那個頭天晚上躲起來的開口便出現在他們位置偏東的地方。縱帆船駛進了礁湖。水面平靜無波,從珊瑚礁深深的縫隙間,能看到色彩斑斕的小魚遊動。船長泊好船,用過早餐之後來到甲板上。晴朗的天空陽光普照,清晨的空氣清冽宜人。這天是星期日,四周一片寧靜,彷彿大自然也在歇息。他覺得異常舒心,坐下后望著林木密布的海岸,一陣慵懶漫上心頭。他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將手上的雪茄煙頭扔進水中。
但尼爾森沒在意船長的打岔,一心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我看到你猶豫了,」那人接著說道,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我在等著看你掉下去呢。」
「小海灣里有一座當地人的小屋,正在他不知往哪個方向挪動腳步時,一個年輕女孩從裏面走了出來,邀請他進屋。當地人的語言他只能聽懂一兩個單詞,而她的英語也是支離破碎。但他非常明白她那微笑的含義,理解她美妙的手勢,便隨著她進去。他坐在墊子上,她給了他幾片菠蘿吃。我只能按照傳聞來描述阿赤,但我在他初次見到那女孩的三年之後見過她,那時她才十九歲。你都想不到她有多麼嬌媚,擁有扶桑花一般強烈的魅力和豐饒的姿色,高個子,身段苗條,長著她們民族特有的精巧五官,一對大眼睛像棕櫚樹下的兩潭清水。她的頭髮烏黑捲曲,在背後披散下來,還戴著一隻散發著香氣的花環。她的一雙手很是小巧可愛,精美得讓你心弦一震。那段日子充滿歡笑,她的笑容令人欣喜,簡直讓你膝頭髮顫。她的皮膚就像夏日里成熟的玉米田。上帝啊,我該怎麼形容她呢?她美得都不真實了。
他又聳了一下肩膀。
沒過多久尼爾森便發覺自己愛上了她,全憑著意志力的約束他才沒每天都往小溪跑。即使沒跟薩莉待在一塊兒,他的心思也一準留在她那裡。起初,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垂死之人,所以只求能看見她,偶爾聽她說說話,就會在他心中產生一種美妙的幸福感。他為這純潔的感情而欣悅,除了期望在這曼妙的美人周圍織出一張華麗的幻想之網,他別無所求。意外的是,露天的環境、絕少變化的氣溫、充分的休養以及簡單的飯食,開始給他的健康帶來幫助。夜間他的體溫不再升到那驚人的高度,他已不再經常咳嗽,體重也有所增加。六個月之間沒有咳過一次血,他突然發現自己又有了活下去的可能,經過一番仔細的檢查,發覺希望真的降臨,只要繼續悉心調養就能阻止病情發展。得以再度展望未來使他心情暢快,不禁做出種種籌劃。他與激烈的生活顯然已經無緣,但住在島上不成問題。雖然他微薄的收入在別處難以為繼,可在這裏足夠了。他可以種椰樹,還可以僱人把書和鋼琴運過來,不至於無事可做。然而他敏銳的頭腦明察秋毫,這麼做不過是掩飾自己難以自拔的慾望而已。
「你過橋的時候忙著保持平衡,什麼都沒注意到。實際上人們都認為這地方非常漂亮。」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也老了,不過是個又胖又老的土生女人。他真不明白當初他為什麼愛得那麼瘋狂,將自己靈魂中最寶貴的一切放在她的腳下,她卻毫不憐惜。浪費!這是天大的浪費!而現在,他看著她,心裏只感到鄙視。他終於耗盡了耐心,回答了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