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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

池塘

這會兒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臉上也光彩熠熠,簡直跟剛才判若兩人。他那蠟黃瘦削的臉頰有了血色,我都忘了他的聲音又粗啞又難聽。在他的身上,甚至產生了某種吸引人的魅力。
他離開之後,我竟對他產生了好感,這可真是意料之外。他讓我迷惑,也引起了我的興趣。幾天後我見到了他妻子。我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五六年了,結果吃驚地發現她仍然很年輕。他娶她的時候她一定不超過十六歲。她非常漂亮,並不比一個西班牙人的膚色更黑,個子小巧,體態優美,長著纖小的手腳,身形很是輕盈。她的五官很討人喜歡,而最打動我的是她外表的精緻。一般說來混血兒的模樣都帶有一定的粗劣,總能找到毛糙的地方,不過她卻具備了精緻的優雅,讓人眼前一亮。她很有教養,以至於在這種環境下看見她不禁有些驚愕,你會想到拿破崙三世皇帝宮廷里那些讓全世界咋舌的絕世美人。雖然她穿的是細棉布罩衣,戴著一頂草帽,卻讓人聯想到優雅的時尚女性。勞森最初見到她時,肯定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我喜歡一個人游泳。」她說。
禮拜結束后勞森和我在一旁站了一會兒,望著湧出的人流,這時他伸出手來。

「重新開始的話,對你來說太晚了嗎?你不能鼓起勇氣離開這個地方?」
勞森回到旅店,跟那些擲骰子贏酒喝的人描述她的樣貌,很快就弄清了她是誰。她的父親是挪威人,名叫布列瓦爾德,人們經常看見他在大都會旅店的酒吧里喝兌了水的朗姆酒。他是個小老頭,四十年前在帆船上當船員時來到這片島上,如今像一棵經年古樹一般疙里疙瘩。他當過鐵匠、商人、種植園主,一度相當富裕,但被九十年代一場強大的颶風給毀了,目前他經營著一個不大的椰子種植園聊以為生。他娶過四個當地人|妻子,會用沙啞的嗓子嘿嘿笑著告訴你他的孩子多得數不過來。不過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去了外面的世界,唯一留在家裡的便是埃塞爾。

「哦,不用著急。我們儘管待在這兒,等找到想要的房子再說。」
從那時起他頹廢得更快了。白人一個個對他冷眼相待,只是因為輕蔑的憐憫,因為害怕他喝醉時發狂的暴力行徑,他們才沒有跟他徹底斷交。勞森變得非常敏感,總是提防著別人的侮辱冒犯。
「我去蓮蓬頭下面沖沖腦袋。真不該喝最後那杯雞尾酒,把人搞垮的總是最後那一杯。」
勞森走回旅店的時候,內心感到莫名的快樂。他們那種雜亂無章的生活方式觸動了他:布列瓦爾德太太溫厚的微笑、小個子挪威人奇異的經歷,以及老祖母那神秘而閃亮的眼睛,全都不同尋常,令他沉醉。這種生活比他所了解的任何生活都更自然,更貼近友善而豐饒的大地。在這一刻,文明使他厭惡,跟這些保留著原始天性的人稍有接觸,他便感受到更廣闊的自由。
她彎腰撿起一塊尖石頭朝他扔了過去。他沒來得及躲閃,那石頭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他大叫一聲,用手捂住腦袋,拿開一看,手上沾滿了鮮血。埃塞爾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氣得直喘粗氣。他臉色刷白,一言不發地撿起外套走開了。埃塞爾又下到水裡,水流帶她慢慢漂向淺灘。
「你在這兒遇不到讀書的人。他們覺得讀書是為了出風頭。」
「我受不了了,沒法在這兒生活下去。討厭,我討厭這兒。」
「我估計現在你明白會有什麼結果了。這算是給你的警告,你最好記住。」
埃塞爾晚上依然去那片寂靜的池塘洗澡。那裡似乎對她有一種超乎常情的誘惑力,讓你聯想到一條獲得了靈魂的美人魚會渴望回到清涼咸澀的海浪里。有時勞森也去。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他去池塘,因為看到他出現,埃塞爾顯然很生氣。也許他希望在那兒重拾初見她時溢滿心中的純粹狂喜,也許,僅僅出於那種他愛她、她不愛他而產生的癲狂,以為頑固地強求就能得到愛。一天他閑逛到那兒,油然而生一種近來罕有的感覺。他忽然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和解了。黃昏臨近,暮色如同一片纖薄的雲彩依附在椰樹的葉子上。一陣微風攪擾而過,寂然無聲。一彎新月剛好掛在樹頂。他朝岸邊走去,看見埃塞爾仰面浮在水上,頭髮朝四周漂散,手裡拿著一大朵木槿花。他停下腳步欣賞起來:她就像是奧菲莉亞
顯然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一臉驚恐之色,兩個夥伴伸手把他拖了上來。
「不用擔心,親愛的,」他說,「你很快就會習慣的。等到了夏天,這兒就跟阿皮亞一樣熱。」
「為什麼?」她冷冷地問。
她哈哈笑了起來,帶著當地人的天真直率。她鑽進一件乾爽的長罩衫里,褪下濕衣服,一步從裏面跨了出來,擰乾衣服。猶豫使她停頓了一下,隨後她就溜達著離開了。夜幕突然降臨。
「我也是。」
「他們都是我的家人。他們求我做什麼事情我都不能拒絕。」
「我自己想走才走,早一分鐘都不行。」勞森說。
她柔嫩的面頰貼著他的臉。她竟然如此虛弱。
「你們這幫愛扎堆的傢伙。」勞森突然說。
接著是一陣沉默。
「去克羅斯利家。」
布列瓦爾德的平房很小,幾個人互相擠成一堆,根本沒有獨處的機會。這裏既不安靜,也沒個人隱私可言。
一根馬鞭恰好在手底下,他一把抓過來抽她。她叫喊起來,叫喊聲讓他更加瘋狂,不停地抽打著,一鞭接著一鞭。她的尖叫聲響徹整座房子,他一邊抽一邊罵。隨後,他把她扔到床上,任她躺在那裡抽泣,又疼又怕,然後扔掉手上的鞭子衝出門去。埃塞爾聽見他已走遠,便止住哭泣,小心地環顧四周,爬了起來。她渾身疼痛,但傷得並不重,開始檢查衣服損壞沒有。當地女人對拳打腳踢並不陌生,這番毆打併沒有讓她滿腔憤怒。她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將頭髮整飭一番,一雙眼睛便閃亮起來,裏面現出異樣的神色。也許這時她比以前更愛他了吧。
「俱樂部里實在又熱又吵。」我主動地說。
「你該跟他談談,查普林,」尼爾森說,「你比誰都了解他。」
他用手捂著自己的臉,可憐巴巴地哭了起來。而她,目光嚴厲而冰冷,邁過他的身邊,走了出去。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這一年已快到年底,我離開薩摩亞的日子也越發臨近。預訂的船一月四日駛往悉尼。聖誕節是在旅店度過的,舉辦了好幾場當地特色的歡慶活動,但看上去不過是迎接新年的預演。慣於在休息室打發時光的那些人決意在新年前夜玩個痛快。一頓熱熱鬧鬧的正餐之後,一伙人溜達著來到英國人俱樂部那座簡單的木屋,打起了撞球。一時間,說笑聲、下注聲不絕於耳,有的人球技欠佳,但米勒不在其列,儘管他跟別人一樣喝得爛醉,年紀也比他們大不少,但他目力不減,出手穩穩噹噹,詼諧而文雅地把那些年輕人的錢裝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樣過了一個鐘頭,我自感疲倦,便走出門去,穿過馬路到了海邊。那裡長著三棵椰樹,猶如三位月下少女等待著自己的情人躍出海面。我坐在一棵樹下,望著礁湖以及夜空中聚合的點點繁星。
「看在上帝的份上,用文明的語言說話。」他怒氣沖沖地說。
「塔羅發。」
「哦,那好吧。」
她把頭髮往後一甩,在肩頭披散成華麗的波浪。
一兩天後他便開始找工作。他很清楚自己不能指望找到他去英國前丟下的那種職位,但以他所受的教育,在一家貿易公司找點事做不成問題。也許這場變故最終不會讓他蒙受什麼損失。
他問我這個問題,好像答案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我回答說——或許有點漫不經心——我看過,他表現得很高興。談起瓦格納,勞森不是把他當成音樂家,而是當作一個平常人,說從他那裡獲得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情感滿足。
「過來,卡斯特,」米勒對澳大利亞大個兒說,「我們還是下去看看為好。」
「勞森今天的確灌了不少。」他說。
「那麼,我得走了。」勞森說。
他雙膝跪在她面前,膽怯地撫摸著她的裙子。
「身為半個當地人,有什麼可羞恥的?」埃塞爾陰沉著臉說。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勞森太太去哪兒了?」他問女僕。
「好啦,我們要是回去吃晚飯的話,最好現在就得走了。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用車捎上你。」
如此幾番言語,查普林向我道出了整個故事。
「蘇格蘭這邊教育什麼的都很不錯,學校又好又便宜,他可以念阿伯丁的大學。我要把他培養成真正的蘇格蘭人。」
他毫不生氣,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她怒火上涌。他開始脫上衣。
「走開,」她尖叫著,「我不會讓你來這兒的。你連這都不肯答應我嗎?走開。」
現在他每天晚上都去池塘,每天晚上都能見到埃塞爾。很快他便消除了她的膽怯。她變得友好,愛開玩笑。他們並排躺在池塘上游的突岩上,俯視湍急的水流。夜色四合,池塘籠罩在神秘的氛圍之中。他們的會面難免被別人發覺——在南太平洋,每個人似乎都知道別人的事情——旅店裡那些人很是無禮地戲弄他。他淡然一笑,隨他們去說。那些下流的暗示實在不值得爭辯,他的感情絕對清白,就像詩人喜愛月亮那樣愛著埃塞爾。他並沒有把她看作一個女人,而是某種世外之物。她是池塘中的精靈。
「那你先去躺一會兒,我還沒準備好。」
勞森嘿嘿一笑,因為查普林太太掌管著錢袋,要是她想買件衣服應景,自然用不著向丈夫要錢。
「為什麼你不能離我遠點兒?我想一個人待著。」
「你太太好嗎?」查普林問道,試圖顯出一副友好的樣子。

查普林不是個有耐性的人。熱帶地區的生活、威士忌以及家裡的瑣屑事情讓他的脾氣並不比勞森更容易控制。
「要是你不喜歡這兒,」她說,「就去住旅店好了。」
過了凄慘的兩天後,他收到她的一封來信,裏面是她那女學生般的筆跡。她寫什麼東西都總是很費勁。
「我想考文特花園依然勢頭強勁,」他說,「真想念那些歌劇。你看過《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嗎?」
醫生哈哈一笑。
池塘中一個人也沒有,勞森便在那兒消磨了很長時間,一會兒懶懶地漂浮在水面上,一會兒又在夕陽下把自己晾乾,享受著孤獨和那份友善的寂靜。此時他不再為倫敦,也不再為他放棄的生活而懊悔,因為眼下的生活似乎既圓滿又精緻。
「現在該喝上一杯了,」新來的人說,「誰要跟我一起來點兒威士忌?勞森?」
「聽著,年輕人,我知道你一直在毆打勞森太太,我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如果你不馬上住手的話,我就把你這骯髒小身板上的骨頭全都敲斷。」
「到橋那邊去。我不希望你下來。」
「我沒有氣力。我累垮了。」
「這種新年之夜可沒法讓人好好規劃未來。」我笑著說。
「哼,你還是把那些客氣的問候留給自己好了。」
誰會想到這可憐的傢伙曾是個自成一體的浪漫人物?誰會想到他的人生包含著理論家所稱的、達成悲劇效果所需的諸多可悲而可怖的必要因素呢?
「她在平房裡,跟我們住在一起。」

「可別讓他們把我們家吃光了。」他笑著說。
照耀著雅各的天梯那繁忙往來的光芒,
他完全生活在當地人和混血兒之中,但再也沒了白人的威望。他嫌惡他們,而他們也痛恨他那種高人一等的態度。既然已經成了當地人中的一員,他們不明白他還擺什麼架子九*九*藏*書。布列瓦爾德以前對他諂媚奉承,現在則十分鄙視。埃塞爾算是做了一樁賠本的買賣。家裡吵鬧不斷,頗不光彩,有幾次兩個男人還大打出手。一旦爭吵起來,埃塞爾就站在她父母那邊。一家人覺得他喝醉了反倒比清醒好,因為他醉了就往床上一躺,或者直接在地板上沉沉睡去。
我們站起身沿著大路走去。大教堂整體皆白,正面朝向大海,不無輝煌之氣。旁邊的基督教禮拜堂看上去則像是幾座會議廳。路上有兩三輛汽車,很多輕便馬車,馬車全都靠牆立著。人們從島上各處趕來參加禮拜,從敞開的大門能看見裏面已經擠滿了人。高高的聖壇上燈火通明,下面只有少數白人,很多混血兒,而絕大多數都是當地人。男人都穿著長褲,因為教會認定纏腰布有失體面。我們在後面靠近敞開的大門那裡找到座位坐下。很快,順著勞森的目光,我看見埃塞爾跟著一幫混血兒走了進來。他們全都打扮得有模有樣,男人戴了高高的硬領,穿著光閃閃的皮靴,女人頭頂碩大而華麗的帽子。埃塞爾走過通道時朝她的朋友們點頭微笑。彌撒開始了。
隨後他便察覺到有件事一直瞞著他。
「想來真是奇怪,在英格蘭那兒,人們正圍著火盆瑟瑟發抖呢。」我說。
然而並沒有什麼障礙。在布列瓦爾德家他總是很受歡迎。老人家討好他,布列瓦爾德太太也總是笑意盈盈。他大致瞥見過幾個與這個家族有關聯的當地人。有一次,他看見一個高個頭的青年,圍著纏腰布,身上刺了文身,頭髮用萊檬染白,跟布列瓦爾德坐在一起,據說是布列瓦爾德太太的侄子。不過這些人大多數時候都避著他。埃塞爾跟他在一起很是愉快。見面時她眼中的光芒讓他心中充滿喜悅。她迷人又純真。他出神地聽她講起過去念的教會學校,還有那些修女。他們去看兩周一次的電影,參加隨後舉行的舞會。烏波盧島的娛樂很少,所以島上的人從四面八方趕去舞會,你能在那兒見到各色人等——喜歡獨往獨來的白人太太小姐,穿著美國服飾扮高雅的混血兒,還有當地人,成群結隊穿著長罩衫的黑皮膚女孩,以及還穿不慣細帆布褲子和白色鞋子的年輕人。處處洋溢著活潑歡快的氣氛。埃塞爾很高興讓朋友們看到自己有個白人崇拜者伴隨左右。有關他有意娶她的流言不脛而走,她的朋友們投來羡慕的目光。一個混血兒能讓白人男子娶她,這種事情非同小可。不過,誰也說不準以後會怎麼樣。勞森銀行經理的職位讓他成了島上最受追捧的人物之一。若不是被埃塞爾深深吸引,他早該注意到不少眼睛正好奇地盯著他,還有那些把腦袋貼在一塊兒聊閑話的白人女士投來的目光。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這兒呢?」我問。
但她的眼神被某種他無法猜透的想法遮蔽著,她好像把自我隱藏了起來,讓勞森意識到他並不比第一次見到她在池塘沐浴時更了解她。他隱隱感到不安,覺得她有什麼事情瞞著他,而他又深愛著她,這讓他飽受折磨。
「我不知道在這種地方除了喝個爛醉還有什麼事情好做。」勞森最後說。
他在悉尼又發了一封電報,他的船最後在黎明時分穿越阿皮亞的沙洲,他再次見到了散落在海灣的白色房屋,心中升起一種巨大的解脫感。來接他的是醫生和一位代理,兩人都是他的老相識,他們熟悉的面孔讓他感到親切。三人一起喝了一兩杯,就為了敘敘舊,同時也是撫慰他極度焦躁的情緒。他拿不準埃塞爾是否願意見他。汽船接近碼頭時,他焦急地掃視著等在那裡的一小群人。她沒在那兒,他的心往下一沉,但他看見了布列瓦爾德,穿著那件藍色的舊外套。他的心裏又有了暖意。
我不由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試圖看出她到底有什麼東西激起勞森那種不顧一切的愛情。可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清呢?她的確惹人喜愛,讓人聯想到紅色木槿花,是薩摩亞常見的樹籬花卉,優雅、嬌柔,激|情四溢。儘管當時我已知曉不少有關她的故事,但最讓我吃驚的還是她的清新和單純。她很安靜,有些害羞,看不到任何粗鄙、低劣的東西。她不具備混血兒所共有的壯健之氣,很難讓人相信她會是那個盡人皆知的悍婦。她穿著漂亮的粉紅色長裙和高跟鞋,儼然一副歐洲人的模樣。這樣一位淑女,竟然在當地生活的陰暗背景下才會覺得更加自在。我全然不認為她有多麼聰明,如果一個男人跟她生活一段時間后發現吸引他的那種激|情陷於厭倦無聊,我是不會感到驚訝的。整體印象是,她那難以捕捉的天性就像出現在意識中的一個閃念,語言還來不及捕捉,它便倏忽而逝,其中蘊藏著她獨有的魅力。但也許這終究只是離奇的想象,要是對她的事情一無所知,恐怕她在我眼裡不過是個漂亮的小混血兒而已,跟別人沒什麼兩樣。
「當然不,親愛的。沒有什麼羞恥。」
勞森有個壞毛病,一喝醉就愛跟人吵架,有一次他跟貝恩——他的僱主——激烈爭論起來,貝恩便把他解僱了,只得另謀他就。他賦閑了兩三個星期,這段日子不願待在平房那兒,所以跑去旅店或英國人俱樂部喝酒消磨時光。米勒,就是那個德裔美國人,純粹出於憐憫才讓他去自己的公司任職。雖說勞森的財務專長自有其價值,但眼下的處境讓他很難要求和以前相當的薪水。作為一個生意人,米勒沒猶豫便給了他一份工作。埃塞爾和布列瓦爾德責怪他答應這件事,因為混血兒佩德森給得更多。但他十分痛恨聽從一個混血兒的指令。埃塞爾向他三番五次地央求,讓他突然火冒三丈:「哪怕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為一個黑鬼幹活。」
我騎馬沿著海岸線轉了一圈,將近傍晚進門時,勞森又在旅店出現了。他深陷在一張藤椅里,用一雙獃滯的眼睛看著我。很明顯,他喝了一整個下午,麻木陰沉的臉上掛著慍怒。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我能看出他並沒認出我來。另有兩三個人坐在一旁搖著骰子,誰也沒有抬頭。他這種狀態顯然稀鬆平常,吸引不了別人的注意。我坐下,加入了賭局。
埃塞爾
他們潛入水中,我們在岸上等著,一言不發。那兩人在水下待的時間好像比任何人屏息的時間更長。隨後,卡斯特上來了,緊接著是米勒,臉紅得就像馬上要發脾氣,身後拖著什麼東西。另一個人跳下去給他們幫忙,三個人一起用力,把那東西拖上了岸。這時我們看清那是勞森,外套上捆了一塊大石頭,綁著他的雙腳。
「大約三年前我離開了這裏,現在又回來了。」他遲疑著,「我妻子想回來。她是在這兒出生的,你知道吧?」
侍者是個當地人,穿著白色外套,系了一條紅色的纏腰布,一句話沒說便溜出了小房間。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勞森說,兩道黑眉毛皺成一團。
之後,正當旅店裡的住客喝著臨睡前的那杯威士忌時,尼爾森突然大聲宣布:
經過海關后他們來到旅店,幾個勞森的老友在那裡迎候著他。喝了好幾輪他才得以離開,朝布列瓦爾德家走去的時候,兩人都很高興。再次見到埃塞爾的喜悅讓他忘掉了所有痛苦的念頭,他用胳膊緊緊摟住她。他的岳母和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也很高興。當地人和混血兒們紛紛進門,圍坐一旁,笑嘻嘻看著他。布列瓦爾德拿來一瓶威士忌,給每位客人都倒了一點。勞森在膝頭抱著他那皮膚黝黑的孩子坐著,他們把孩子的英國衣服全脫了,渾身赤條條的。埃塞爾穿著長罩衫坐在旁邊。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歸家的浪子。下午他又去了旅店,回來時已經快活得過了頭,喝得爛醉。埃塞爾和她的母親知道白人時常要醉一醉,兩人好脾氣地說笑著扶他上了床。
他臉上現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色,讓我明白了他接近我的原因。我成了一種紐帶,連接他所抱憾的世界、他再也無從聽聞的生活。只因為不久前我還待在他所熱愛的倫敦,他便對我滿心敬畏和羡慕。大概有五分鐘他沒說話,等他突然開口,那強烈的字眼把我嚇了一跳。
他一聲不吭地幹了起來,隱隱受到一種保密本能的驅使,寫信給一位在阿伯丁船運公司當合伙人的表兄。信里說他的健康狀況(這是他來島上的原因之一)已經大為好轉,似乎沒有理由不回歐洲去。他請求表兄盡其所能動用關係,為他在迪賽德找份工作,薪水多少都沒關係,因為那兒的氣候正適合他這種得過肺病的人。郵件從阿伯丁到薩摩亞要走五到六周,而他需要好幾次信函往來,所以有足夠的時間讓埃塞爾做準備,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他喜歡看她向朋友們吹噓馬上要去英國的事。這算是她向上跨了一個等級,到了那兒就是英國人了。臨近出發,她興奮不已。當那封電報終於到來,通知他在金卡丁頓郡一家銀行里獲得了一份職,她簡直是喜出望外。
「你不喜歡薩摩亞?」我隨口問道,不過是沒話找話。
「你好,埃塞爾,」他說,「我不知道你在這兒。」
即便在那些日子里,勞森也不是很討大家喜歡,沒人真正願意去找這個麻煩。查普林太太跟兩三個白人女士談過,但她們也只是說上一句「真遺憾」而已。當勞森明確告訴她就要結婚了的時候,看來一切都為時已晚。
這時勞森才明白他長久以來尋找的到底是什麼。他找的人是米勒。看著這人的相貌——肥胖、禿頭、光滑的圓臉、雙下巴,還有那副金絲邊眼鏡、那年齡、那叛教牧師一般寬厚而精明的表情,再想到纖弱、純潔的埃塞爾,讓他心裏登時充滿了恐懼。不管勞森有多少缺點,但絕不是懦夫。他一句話也沒說,出手給了米勒一記重擊。米勒馬上用拿球杆的那隻手擋住,隨後掄起右手,一拳砸在勞森的耳朵上。勞森比美國人矮了四英寸,體格瘦小,導致他虛弱不堪的不僅是疾病和讓人失去活力的熱帶氣候,還有酒。他像根木頭一般倒了下去,半昏迷地躺在吧台邊上。米勒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
他知道她上過教會學校,看著她專門為自己搬弄這套虛禮,覺得有趣的同時,也有些感動。茶點已經在桌上擺好,不一會兒,老布列瓦爾德的第四任妻子便端來一隻茶壺。她是個相貌端正的當地人,算不上年輕,只能說幾句英語,但始終微笑著。這番下午茶相當隆重,有大量麵包、黃油和各種非常甜的糕點,談話也一板一眼。隨後,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靜靜地走了進來。
「她去阿伯丁了,先生,還帶著小寶寶。」女僕回答說,對他的問話有些吃驚,「她說會坐末班火車回來。」
「他倒是精心布設了一番。」米勒說著,一邊抹去他那雙近視眼裡的水。
「我把事情全搞砸了。這很明顯,對吧?我現在掉到了坑裡,沒有任何出路。『黑暗如穿過兩極的深井。』」我感到在引用這句詩的時候他笑了笑,「而且,奇怪的是,我看不出哪兒做錯了。」
「他經常喝醉嗎?」
「說什麼也別想讓我再回那兒,」有一次他說道,「那不是白人待的地方。」
阿皮亞大都會旅店的主人查普林把我介紹給勞森時,我並沒怎麼注意他。當我們坐在休息廳里喝著早間雞尾酒時,我正津津有味地聽著島上的傳聞。
「最好是星期天下午。」
「哦,不過我走之前還會見到你的。」
周遭一絲風都沒有,像是夜晚宜人的氣息施的魔法,只穿一件薄襯衫和細帆布外套也https://read.99csw.com不冷。我很喜歡夜色中那優雅的倦怠氣息,任自己的肢體盡情舒展開來。
「你後悔離開阿皮亞了,是嗎?」有一次他問她。
「滾。」她說,「我恨你。」
「他是直立著的,」尼爾森說,「穿著全套衣服,我看見他了。他還想抓住我呢。」
她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姿勢很不舒服,看得出來她很少這樣坐,坐在地上會更自在些。她默不作聲,閃閃發亮的眼睛定在勞森身上。平房後面的廚房裡,有人在拉六角手風琴,兩三個人唱起一首讚美詩。不過,他們唱歌只為了作樂,並非出於虔誠。
最後他從椅子里站起身來,看上去不太穩當。
第一年裡勞森很幸福。他在阿皮亞所處港灣的地角那裡買下一座平房,旁邊就是一個當地人的村落,坐落在迷人的椰樹叢中,面朝湛藍的太平洋。埃塞爾在小房子里走來走去,很是可愛,就像林中幼小的動物那樣輕盈曼妙。那段時間十分快活,隨口胡言亂語也會笑成一團。有時候,一兩個旅店的住戶會來這兒待一個晚上。星期天他們常去某個娶了當地人的種植園主的家,偶爾參加某個在阿皮亞開店的混血商人操辦的聚會。那些混血兒對勞森的態度已經完全不同了,這樁婚姻讓他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他們叫他「伯蒂」,用雙臂摟他,拍他的後背。他喜歡看著埃塞爾出席這種聚會。她明眸閃爍,笑意盈盈,看得他也身心舒暢。有時,埃塞爾的親戚會來平房做客,自然是老布列瓦爾德和埃塞爾的母親,有時她的堂兄弟也來,還有關係模糊、穿著長罩衫的當地婦女和系腰布的男人和孩子,頭髮染成紅色,身上刺了精細的文身。他從銀行回來,就會看見他們坐在那兒。
「跟勞森交往你會有所回報,」他說,「這傢伙博覽群書,清醒的時候能讓你大跌眼鏡。腦子也靈光,和他攀談很有意思。」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他說,「只要能讓我把心底的話告訴你,我願意付出世上的一切。」
「你認為誰會願意跟你妻子胡搞?」
「嘿,他們說勞森要跟那個女孩結婚了。」
「你幹嗎不讓我一起去?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別跟我耍花招?」
「要是我能看清一切都是我的過失,下場就不會如此糟糕了。不錯,我喝酒,但如果事情沒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根本不會沾上。我並不是真喜歡喝酒。我覺得我不該跟埃塞爾結婚。如果只是供養著她,就什麼事都沒了,但我確實愛她。」
他走了。那單音節的回答帶著一種奇怪的口氣,讓我不禁抬頭看了一眼。
「看我教訓你,」他喊道,「我得好好教訓教訓你。」
她的尖叫聲猶在耳畔,撕心裂肺。她默默地看著他。他想拉過她的手,淚水奪眶而出。萬分羞愧中,他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膝頭,虛弱的身子隨著抽泣而顫抖。一絲極端蔑視的神情浮現在她的臉上。這種當地女人特有的不屑神情,源於對在女人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的鄙視。沒骨氣的東西!一時間她幾乎覺得他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他像一隻癩皮狗一樣匍匐在她的腳下,結果被她略帶輕蔑地踢了一腳。
「那小女人挺漂亮的,勞森的妻子。」我說。車子一路向前行駛著。
內心的隱憂使得他開始出言貶低那座海島和那裡的人。她置之一笑,不作回答。少有幾次她收到來自薩摩亞的信件包裹,隨後的一兩天里,她表情僵硬,一臉蒼白。
「唉,埃塞爾,原諒我吧。我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當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查普林這番評斷倒是不乏幽默。
「埃塞爾在哪兒?」他跳上岸,問道。
「聽著,哥們兒,你只要待在我的店裡,就得有個正人君子的樣子,否則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讓你躺到大街上去。」
查普林大聲打了個嗝。
「我很樂意。」
「嗯,我該往家走了,」他說,「晚飯之前再見。」
一陣狂怒攫住了他。當時已經太晚了,無法給阿伯丁打電話詢問,但他心裏明白自己的詢問會得到什麼結果。她狡猾地選擇他在銀行定期做賬的日子,讓他被工作束縛,沒機會跟蹤她。他拿起一張報紙,看到第二天一早有一班船開往澳大利亞。現在她一定在前往倫敦的路上,他忍不住發出一陣痛苦的嗚咽。
他再次陷入沉默,又唐突地說起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來。不知為何,他極力顯出一副討我喜歡的樣子。他問我是否去過維利馬,又開始談論史蒂文森的書,隨即話題轉到了倫敦。
他坐下,掏出煙斗。
「既然我們可以住在這兒,要自己的房子有什麼用呢?」
「別犯傻,你喝醉了。」
但他越來越意識到,當他不在家時,埃塞爾哭過。在阿皮亞她一直很愛說話,滔滔不絕地聊他們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聊周圍遠近的瑣碎傳聞,可現在她漸漸變得沉默了,雖說他拚命努力逗她開心,她卻仍然無精打采。在他看來,對往昔生活的回憶正在把她從自己身邊拖走,讓他瘋狂嫉妒起那座海島、那片大海、那個布列瓦爾德,還有那些光想都覺得可怕的深色皮膚的當地人。她一提起薩摩亞他就覺得尖酸諷刺。在白樺樹綻出新葉的晚春時節,一天夜裡他打了一輪高爾夫球之後回到家裡,發現她沒像往常那樣躺在沙發上,而是站在窗前。顯然她一直在等他回來。他剛走進房間她便開口了,讓他吃驚的是,她說的是薩摩亞語。
「埃塞爾是誰?」
橫跨在天堂與查令十字街旁。
他嘿嘿一笑。
「說不定你真得干。」她說。
他開始厭煩旅店,於是搬了出去,在一座小平房裡安居下來,一人獨住。那房子整潔粉白,面臨大海,透過窗戶能看見那礁湖變幻多彩的景緻。他喜歡這座美麗的島嶼。倫敦和英格蘭對他來說再無任何意義,他情願在這塊被遺忘的地方度過餘生,這裡有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有愛情和幸福。他打定主意,無論什麼障礙都無法阻止他迎娶埃塞爾。
「那天我實在醉得昏天黑地。」
他轉身離開了。我的記憶中留下了那對大大的眼睛,在濃重的眉毛下閃著狂放的光芒,讓人心裏咯噔一下。我不覺得睏倦,心想不管怎樣還是去俱樂部待個把小時,然後再回去睡覺。到那兒以後我發現撞球房空空如也,不過休息室里有五六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打牌。我進去時,米勒抬頭看了一眼。
「你是說湯普森寫的那首嗎?」我問。
「喂,我一直想跟你說幾句話,勞森。」美國大漢說。
親愛的伯蒂:
我屏住一口氣,因為對我來說沒有比一個人向你赤|裸裸地袒露自己的靈魂更令人敬畏的了。隨後,你明白了就算有人再卑微、再低賤,在他身上仍然保有激發人同情之心的一點閃光。
「我覺得真該去一趟拜羅伊特那個地方,」他說,「可惜一直湊不夠錢,沒那個運氣吧。當然,比起考文特花園還是差一些,那兒的燈光華麗,女人都盛裝打扮,音樂更不用說。《女武神》的第一幕很不錯,是吧?還有《特里斯坦》的結束部分,簡直絕了!」
「那麼,你那兒有我住的房間嗎?估計要一兩個星期我才能安頓好。」
「好了,」米勒說,「我看我們已經以別具一格的方式辭別了舊歲。現在咱們再來一輪累積賭,我就要鑽蚊帳了。別忘了我已經五十了,熬不得夜。」
「你願意的話,我跟你一起去。」
一星期後,他進入一個名叫貝恩的人開的公司。當他跟埃塞爾說起搬家的事,她卻說在孩子降生前不想換地方——她又要生孩子了。勞森試圖說服她。
「別打算跟我耍花招,我的姑娘,」他說,「不然我就把你身上的每根骨頭都敲斷。」
「走開,」她說,「走開!」
「別傻了,親愛的。」
他鑽進水裡,一會兒又有一個人也跳了進去,但跳得很淺,早一步就鑽出了水面。隨後尼爾森也出來了,撲騰著划向岸邊。
「放開我,你這討厭的傢伙。」她突然用薩摩亞語嚷了起來。
她走了進來,穿著短衫和裙子,頭髮梳成歐洲人的樣式。褪下了每晚在池塘中的那種野性、羞怯之美,現在的她更顯平常,也更易於親近。她跟勞森握了手,這是他第一次觸碰她的手。
他微微嘆息一聲。
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了陽台湊過來,勞森便陷入了鬱悶的沉默。
「胡說,我不去你也別想去。」
大教堂的鐘聲敲響了。
她沒說一句表示歉意的話,甚至都沒求他也一起去。勞森徹底垮了。他查到那艘船第一站停靠的地方,儘管十分清楚她有去無歸,卻還是發了份電報求她回心轉意。他滿心焦慮,可憐巴巴地等待著,希望她會寫來一個「愛」的字眼,可她甚至都沒回復。他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狂暴不安的階段,一會兒他說服了自己,覺得擺脫了她也好,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想把錢扣下,以此迫使她回來。他孤獨而悲慘,既想念他的孩子,也想念她。他知道,再怎麼自我欺騙也迴避不了一件事,那就是追上她同去。沒有她他根本活不下去。他對未來的全部規劃如同一座紙牌屋子,如今失去了耐心的他,氣洶洶將紙牌揚散開去。他不在乎拋棄掉未來的機會,只要能讓埃塞爾回來,世上的任何事情都無關緊要。他以最快速度來到阿伯丁,告訴銀行經理他要馬上離開。經理表示反對,這樣說走就走會造成諸多不便。勞森不想聽那些道理,決意在下一班船出航之前成為自由人。直到賣掉所有家當登上了那條船,他才稍稍恢復了鎮靜。到了這地步,跟他有接觸的人都覺得他頭腦不大清醒。勞森在英國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往阿皮亞發了一封電報給埃塞爾,說他就要跟她會合了。
「我猜就是你。」他說。
「我沒你想的那麼愚蠢。別人能看見的,也一樣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直截了當警告你,就這些。我可忍受不了偷偷摸摸的鬼把戲,絕對不行。」
我看見有個人穿過馬路,只是漆黑夜色中閃過的一塊白色斑影,並沒看清那人是誰。他低著頭來到海邊,經過我坐在旁邊的那棵樹,我才看清那人是勞森。他無疑是喝醉了,所以我沒有跟他搭話。他猶豫地又走了兩三步,轉過身,來到我跟前,彎下腰盯著我的臉。
他從椅子里站起來,蜷曲著腿就搖搖晃晃朝門口走去,那樣子說不清是滑稽還是難看。他走以後,我身邊的人嘿嘿笑了笑。
他惱火埃塞爾對這次出行隻字未提,但並不擔心,因為最近她不時去一趟阿伯丁,他也高興她去逛逛商店,或許還會看場電影。他出門去迎接那趟末班火車,可她卻沒有回來,這時他才突然害怕起來。他趕回她的卧室,發現梳妝用品已經不在原處。打開衣櫃和抽屜,裏面已經半空。她出走了。
「我覺得我們都該捨出點錢置辦新衣服了。」
「我說,下面有個人。」
「好的。」
「我竟做出這種事情,光是想想就無法忍受。真是太可怕了。我一定是瘋了,世上沒有誰能讓我像愛你一樣去愛,我願做任何事情來減輕帶給你的痛苦。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不過看在上帝的份上,說句原諒我的話吧。」
某個晚上,我正坐在旅店二樓的陽台上俯瞰街道,勞森走了過來,往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看起來很清醒,隨口打了個招呼,我略顯冷淡地應了一聲之後,他笑了笑,用抱歉的語氣說:
「一旦喝醉,他就想跟別人干架。」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們離開這兒吧,回薩摩亞去。如果你讓我繼續留在九-九-藏-書這兒,我就會死。我想回家。」
「坐下玩一把。」他說。
「我讀過《天堂的獵犬》。那首詩美妙極了。」
「讓我也去吧。」他請求著,就像個孩子,「你連這都不肯答應我嗎?」
「這兒是挺漂亮……」
「對。」
他很好奇是怎樣一種不可思議的天性促使她在不太可能有人的時候去那片隱蔽的池塘。島嶼上的當地人都很喜歡水,每天都會找地方洗澡,往往一天一次,有時也洗上兩次,但都成群結伴,歡笑嬉鬧,全家人一起出動。經常會看見一群女孩子在溪流的淺灘上戲水,陽光透過樹枝在她們身上灑下一片斑駁。混血兒也在其中,也許池塘里有什麼秘密逆著她的本意將她吸引至此。
「我受夠了,」他說,「我真受夠了。」
「他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問題,」尼爾森說,「應該有人給他點撥一下。」
勞森很反感他們用這種口吻談論那女孩。他提起了那艘即將起航的郵船,轉移他們的話題。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池塘。埃塞爾已在那兒了。神秘的落日,幽深寧靜的池水,還有那柔韌優雅的椰樹,這一切都增添了她的美,為那份美賦予了魔力,使其更加深奧,激起他內心一種莫名的情感。不知為何,這一次他突發奇想不去跟她說話。她也沒注意他,甚至都沒朝他那邊瞥一眼,獨自在綠色的池塘四處游著。她潛入水中,又上岸歇息,旁若無人。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成了隱身人。零星的幾行尚未遺忘的詩句浮出腦海,又模糊地回想起學生時代無所用心學下的幾句希臘文。當她換下濕衣服,穿上乾爽的罩衫漫步走開時,他在她待過的地方發現了一朵鮮紅的木槿花。她頭上戴著這朵花來這裏洗澡,下水時摘下,忘了或是沒打算再戴上它。他把花捧在手裡,懷著奇特的感情端詳著,本能地想留在身邊,但如此多愁善感讓他感到惱火,便把花扔掉了。看著它順流而下,他心裏不禁感到一陣痛楚。
黑皮膚小寶寶的臉皺成一團。這就是他的兒子。他想到阿皮亞那些混血孩子,一個個都不太健康,面色蠟黃、蒼白,老氣橫秋。他見到過他們坐船去紐西蘭上學,要選那種接收當地血統孩子的學校。他們擠在一起,賴皮賴臉又生性膽怯,身上的特徵自然地將他們與白人區別開來。他們彼此間說當地話。等他們長大成人,由於當地人的血統而只能拿少量的薪水。女孩倒有可能嫁給一個白人,但男孩就沒機會了。他們要麼娶一個跟自己一樣的混血兒,要麼就娶當地人。勞森橫下一條心,一定要帶著兒子離開這種屈辱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返回歐洲。他進屋去看埃塞爾,她正躺在床上,既虛弱又可愛,當地女人圍在她的四周,這加強了他的決心。如果把她帶到他的「族人」當中,她就更徹底地屬於自己了。他是那樣熱切地愛著她,希望她整個靈魂、整個身體都與他形影相依。他也意識到,在這兒,她深深依附於當地人的生活,總會對他有所保留。
但是,如果他們跟自己的妻子一道遇見他和埃塞爾,他們的妻子屈尊俯就地對埃塞爾點頭,他們就會不自在。對此,勞森免不了一番嘲笑。
「如果喝點兒酒就那副德行,」另外一個說,「我就乾脆戒了,從此滴酒不沾。」
「怎麼了?」
「這是普遍的看法。」我嘟囔了一句。
她的情緒猛然間爆發出來,頓時淚流滿面。他的怒氣消失了,把她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膝頭,跟她解釋說他不可能丟下自己的工作,畢竟要靠它來糊口。他在阿皮亞的職位早已被別人填補上,沒有任何理由再回那兒去。他使出渾身解數跟她講明道理,數落那裡生活的諸多不便、他們不得不面對的羞辱,以及為他們的兒子招致的痛苦。
他想把她抱住,但被推到了一邊。她站了起來,開始脫身上的衣服,踢掉鞋子,褪下腳上的襪子,然後穿上原來那件長罩衫。
現在勞森看起來很清醒。我們坐了一會兒,默默抽著煙。礁湖不時有條大魚掀起浪花,稍遠一點兒的礁湖開口處,有一艘燈火閃爍的縱帆船。
「如果你真想參加午夜彌撒的話,那就一起去好了。」我說。
「你要去哪兒?」
她一聳肩膀,打算從他身邊走過去,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抱住了她。
「別只顧自己。這地方容得下我們兩個人。」
米勒是個德裔美國人,由原來的「繆勒」改成現在這個名字。他肥碩、禿頂,渾圓的臉盤颳得乾乾淨淨,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十分和善,身上那條細帆布褲子總是整潔白凈。他嗜酒貪杯,隨時準備好跟「兄弟們」徹夜暢飲,但從來不會喝醉。他為人爽快又友善,也十分精明,什麼都干擾不了他的生意。他代表舊金山的一家公司在這片島上批發貨物,印花布、機械等各類物品,他善於交際的品性也是營銷手段的一部分。
「你為什麼坐在這兒?」
「我的肺有毛病,英國的冬天我受不了。」
那石頭留下了一條鋸齒狀的傷口,一段時間里無論勞森到哪兒,頭上都纏著繃帶。他為這樁意外編造了一個適當的借口,以便應付旅店那群人的詢問,結果根本沒機會使用——沒人提及這件事。他看見他們暗暗朝他腦袋瞥上兩眼,卻不發一言。沉默只能意味著他們知道受傷的原因。現在他確信埃塞爾有個情人,他們都知道是誰。但他得不到哪怕一丁點兒的跡象為他引路。他從未見過埃塞爾跟什麼人在一起,也沒有誰表現出願意跟她在一起,或者用怪模怪樣的態度揶揄他。狂暴的怒火得不到發泄,他只能越喝越凶。在我來島上不久前,他又一次發作了震顫譫妄症。
「你住嘴吧,」米勒說,「準備好了嗎?」
「哦,可以,我能給你騰出個地方來。」
她跟我聊起了很多話題,都是跟剛來薩摩亞的人說的套話:談到旅行,問我在帕帕瑟滑過滑水岩沒有,是否打算在當地人的村子里住下。她還跟我談起了蘇格蘭,我注意到她似乎很願意多談一談她在那兒住得多麼闊綽,並且天真地問我認不認識這個太太那個太太,都是她在北方住的時候結識的。
「你游得挺晚嘛。」
我們站在陽台上,那時的清晨美妙清新,礁湖像一塊五彩繽紛的玻璃。有人建議上床睡覺之前下去泡一泡,但誰都不想去礁湖洗澡,那裡又黏又滑,踩上去很不保險。米勒的汽車停在門口,他主動提出帶我們到池塘去。我們跳上車,沿著冷清的大路前行。到了池塘,那裡彷彿尚未破曉,樹下的水面處在一片陰影之中,夜色得以靜靜地蟄伏於此。我們一個個興高采烈,既沒有毛巾也沒帶別的衣服,出於審慎我開始琢磨要怎麼擦乾身子。好在誰都沒穿太多,大家很快就剝掉了身上的衣服。尼爾森——那個小押運員——第一個脫|光了。
「快、快拉我出來。」他說。
「我給查普林的建議是別摻和。」米勒說。
那天他一直忙到很晚,以便寫完信件趕上次日每月一班的郵輪。傍晚騎馬來到池塘時,天色已經轉暗。他拴上馬,溜達到岸邊,一個女孩正坐在那裡。他走過去時她只四下掃了一眼,便悄無聲息地滑入水中,就像一位水仙女受了凡人的驚嚇而突然消失。他覺得又驚訝又好笑,納悶她到底藏到哪裡去了。他順流而下,隨即看見她坐在一塊岩石上,全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用薩摩亞語大聲打了個招呼。
「我才不在乎呢。我不去的話你也別想去。」
「埃塞爾,你怎麼能提這種建議!」
「你何不找個時間去我那兒一趟?」布列瓦爾德喘著氣說,「地方算不上豪華,但我們會款待周到。你認識埃塞爾。」
做東招待我的查普林是個專業的採礦工程師,也許是個性使然,讓他定居在一個其職業專長一無所用的地方。但是人們普遍認為查普林是個聰明的採礦工程師。他個頭矮小,不胖也不瘦,黑頭髮,頭頂稀疏,開始變白。上唇留著一撮不大整齊的小鬍子。他的臉很紅,部分是由於日晒,部分是由於烈酒。他只是個名義上的店主。儘管旅店的名字起得富麗堂皇,但畢竟只是座兩層的建築,全由他的妻子,一個年齡四十有五、高個頭、瘦巴巴的澳大利亞女人掌管。她總是一副盛氣凌人、當家拿主意的架勢。她家的小男人性情衝動,常常喝得東倒西歪,對她則怕得要命,剛來島上的人不用住很久就會聽到他們家裡的吵鬧。為了把他治得服服帖帖,她對他拳打腳踢。最出名的是某次一夜酩酊之後,他被一連二十四小時關在自己的房間,接著有人看見他因為不敢離開那囚牢,只好慘兮兮地從陽台跟下面大街上的人喊話。
「你還愛你妻子嗎?」
他哈哈一笑。
「那我要先說聲抱歉。」他說,依然微笑著。
他看著樓梯猶豫,終於拿定主意要去那個有淋浴的隔間,隨後帶著反常的嚴肅神情站了起來。
她應答了,突然笑了笑,鑽入水中。她游得很輕鬆,頭髮在身後漂散開來。他看著她穿過水塘,爬上岸。像所有當地人一樣,她洗澡時穿一件寬鬆的長罩衫,濕透的衣服緊貼著她纖小的身體。她甩了甩頭髮,兀自站在那裡,簡直像是水中或樹林里的野性生靈。這時他看出她是個混血兒,便朝她遊了過去,上岸後用英文跟她說話。
「坐吧,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說,「埃塞爾在梳妝打扮。」
我買了些籌碼開始玩牌。這自然是世界上最令人著迷的遊戲,我待在這兒的時間延長到了兩小時,接著是三小時。那個當地酒吧侍者快活機靈,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仍不離左右給我們遞酒,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火腿和一條麵包。我們接著玩下去。這夥人大多醉得超過了自己的限度,牌戲玩得熱火朝天、不管不顧。我玩得很有節制,不打算贏,也不擔心輸牌,而且一直頗有興緻地看著米勒。他跟其餘的人一杯接一杯喝著,卻依然保持冷靜,頭腦清醒。他的籌碼越堆越多,面前擺著一張整潔的小紙片,在上面標記了借給陷入困境的玩家的不同數額。他和顏悅色地對待那幾個被他贏了錢的年輕人,滔滔不絕地說著俏皮話和各種趣聞軼事,但從不錯過一張牌,從不讓任何表情逃過他的注意。最後,黎明悄然爬進窗戶,輕輕地,帶著幾分求恕的羞澀,就好像它不該來這兒似的,天放亮了。
「我只是客客氣氣問候一下而已。」
真正讓他流連忘返的,是阿皮亞一兩英裡外的一處池塘。他經常趁著夜色去那裡洗澡。從岩石上汩汩流過的一條河匯聚成一汪深潭之後,又漫過一片巨石遍布的淺灘。當地人偶爾來這裏洗澡或洗衣服。一棵棵椰樹輕浮而優雅,密密麻麻生在岸邊,樹身裹滿各類植物,在綠水中投下倒影。你可能會在德文郡看到這番山間景緻,不過又有所不同,因為這裏洋溢著熱帶獨有的富饒、激|情、芳香的怠惰氣息,彷彿能把心都融化。池塘清冽,水溫適宜,經歷一日酷熱之後,跳進池塘里更加舒爽。在這兒洗浴不僅恢復體力,更能洗滌靈魂。
查普林算是個人物。他那些豐富多樣的人生回憶,不管真實與否,都值得人們聽上一聽。因此勞森溜達進來的時候,這麼一打岔還真讓我有點兒心煩。眼下還沒到中午,查普林明顯已經喝得太多。我看出他早就醉了,毫無熱情地對他的再三堅持做出讓步,接受他遞來的第二杯雞尾酒。按慣常的禮節我不得不請下一輪酒,足以讓他活泛起來,接下來查普林太太也就不會給我什麼好臉色看了。
她驚了一下,紅色的花朵落到水裡,隨波漂去。她的手劃了一兩下,探到水底後站了起來。
他只得讓步。
「這是埃塞爾的外祖母。」老布列瓦爾德說,大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勞森太太可好?」他們會說,「你真是個幸運兒。那女孩漂亮極了。」
勞森似乎九-九-藏-書剛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回來。他站起身。
「每個禮拜總有三四天喝得爛醉。是這座島讓他變成了這樣,還有埃塞爾。」
她走到他面前,笨拙地用胳膊抱住他的身子,那姿勢帶有某種粗俗的意味。
「我完全贊成找女孩子尋歡作樂,不過要是跟她們結婚——那絕對不行,這一點我可以明言相告。」
「他那樣待她實在太糟糕,經常毆打她。我一聽見有男人打女人就火冒三丈。」
「我要下到池底去。」他說。
「我說,勞森,你太太在我們高地的小溪里洗澡時應該注意分寸。這兒不是太平洋,這你知道。」
然後,他開始感到煩亂。
「你這頭喝醉的畜生。」她輕蔑地說。
這種誇口太不合時宜了,因為多年來當旅店老闆的經歷讓查普林掌握了一種獨特的本事,專門對付那些寧可讓他們騰地方,而不願好好相處的紳士。勞森的話還沒說出口,他便發現自己被拎著衣領、抓著胳膊,強行推搡到了大街上。他跌跌撞撞下了台階,來到炫目的陽光下。
「問題在於你要見到喝醉的我,還是清醒時的我。」
「世上能做的我都為她做了,」他喊道,「她竟狠心這樣對我。多殘酷啊,殘酷得聳人聽聞!」
「我才不跟你一起去。你喝醉了。」
「那他就是個該死的傻瓜。」米勒說。
我援引了一下。
他知道如果一個白人娶了當地人或者混血兒的話,必得料到她的親戚會把他當成一座金礦。他把埃塞爾的臉捧在手裡,親吻她的紅唇。他不指望她能明白,要用那份對單身漢綽綽有餘的薪水來養妻持家,就必須小心籌劃。很快,埃塞爾生下一個兒子。
勞森感到氣餒,但他裝出一副快快活活的樣子。
夏季到來。高地山谷蒼翠而芬芳,山丘上一片鮮艷的石楠花。在這片庇護之地,陽光明媚的日子一個接著一個,從明晃晃的大路走入白樺樹的濃蔭,令人欣幸不已。埃塞爾不再說起薩摩亞,勞森也不那麼緊張了。他認為她已經順從了周圍的環境,覺得他對她的愛那麼強烈,讓她心裏再沒有任何渴求的餘地。直到某一天,當地的醫生在街上攔住了他。
「我不知道她去洗澡的事。」
米勒把鼻樑上的金絲邊眼鏡正了正,用冰冷而決斷的目光盯著勞森。
勞森第一次把孩子抱在懷裡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楚襲上心頭。他沒想到會那麼黑——畢竟孩子只有四分之一的當地人血統,沒有任何理由不像一個英國小寶寶。但是,那嬰兒蜷縮在他的懷裡,皮膚蠟黃,腦袋已然覆著一層黑髮,張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完全像當地人的孩子。就因為這樁婚姻,殖民地的白人女士們早就對他不再理睬。單身時常來家裡吃飯的朋友,現在遇見時對方都倍感局促,會用過分的熱忱來掩蓋自身的尷尬。
「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議,就不要干涉跟你無關的事情,」米勒說,「一個人要是打定主意讓自己出醜,那任誰也攔不住他。」
隨後的兩三天里我再沒見到他。
他絲毫沒有提及自己的所見,全然不去理會這一事件,只是好奇地看著她,想要看穿她腦中的想法。他加倍對她溫柔相待,一心要用熾烈的愛讓她忘卻靈魂中那種深切的渴望。
他從英國來這兒不過是管理一家英國銀行在當地的分部,在旱季剛開始時抵達了薩摩亞,找了家旅店要了一個房間住下,不久之後就跟所有人都混熟了。島上的生活輕鬆愜意,他很享受在旅店的休息廳裏海闊天空地閑聊,在英國人俱樂部里跟一伙人打撞球度過的快樂夜晚。他喜歡礁湖邊沿錯落延伸的阿皮亞,那一座座店鋪和平房,還有當地人的小村。每到周末,他會騎著馬去某個種植園主的家,在山上過夜。他以前還從不知道什麼是自由和休閑。他陶醉於陽光,騎馬穿過叢林,豐饒多產的鄉野,周遭迷人的美景,一切都讓他頭暈目眩。有些地方的森林還處於原始狀態,奇樹盤根錯節,灌木繁茂叢生,還有藤蔓營造出的神秘而不安的氣氛。
米勒看了他一會兒。這個小個子男人一臉煞白,他確實在打哆嗦。
「很多人都見過她,大家都開始說起這件事。你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會挑那個地方洗澡,那是大橋上方的池塘,本就不允許洗澡,不過也沒什麼不好。我不知道她怎麼受得了那兒的水。」
「漂亮」一詞絕不足以描述這座島嶼難以想象的景色。我笑了起來,轉過頭看見他眉頭緊皺,神色憂鬱,把我嚇了一跳。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表情,尤其是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悲劇性情感,我怎麼也想不到他能夠承受。然而,那表情稍縱即逝。他笑了,笑得很單純,帶著天真。微笑改變了他的面容,以至於我最初對他抱有的厭惡之情也動搖了。
他們給他起名叫安德魯。勞森希望他當一名醫生,將來娶一個白種女人。
「希望你能跟我們一道喝杯茶。」她說。
「嗯,這倒是這該死的島上少有的幾樣免費、無償、白給白送的事情之一。」
「把自己打扮得挺俏啊,」他說,「你要去哪兒?」
「他是個該死的傻瓜才會娶她,這話我當時就說了。要是沒娶她,他就攥得住她了。這個孬種。這麼說就對了,孬種。」
「布列瓦爾德不傻,小傢伙,」另一個叫米勒的人說道,「他想要找個能讓他舒舒服服度過餘生的女婿。」
「又沒人請你去。」
他沒有回答,不知道我的信口之言讓他想起了什麼,因為他突然開始說起話來,聲音很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口音很有教養。聽了好一陣傷耳朵的鼻音和粗俗的語調之後,這聲音實在讓人感到快慰。
「他們實在太無趣了,這幫傢伙全這樣。」他說,「不請我去參加那些骯髒的聚會也罷,省得妨礙我晚上休息。」
平時他回平房湊合一頓半當地化的寒酸晚餐時,埃塞爾往往不在家。要是問一句她去哪兒了,布列瓦爾德就會告訴他,她去朋友家消遣了。有一次他隨著她來到布列瓦爾德說的那個朋友家,發現她並不在。等她回家后,他問她去了什麼地方,她說父親弄錯了,她去了另一個地方。但他知道她在說謊。她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兩眼閃閃放光,看上去非常快樂。
「他老婆。他娶了一個混血兒,老布列瓦爾德的女兒。他帶她從這兒離開,別無他法,但她忍受不了。眼下他們又回來了。說不定哪天他就把自己弔死了——如果沒先把自己喝死的話。不錯的傢伙,就是一喝醉就讓人討厭。」
我吃了一驚。
我是在一個叫卡斯特的人的家裡遇見埃塞爾的,這人跟他的當地妻子住在離阿皮亞兩三英里遠的地方。我跟他一起打網球,玩累了之後他提議喝杯茶。我倆走進房裡,只見埃塞爾正在亂糟糟的客廳里跟卡斯特太太聊天。
「晚安,」他說,「希望你歸程一路愉快。」
「是啊,我很快樂。」她回答。
漫長的旅程結束之後,他們在一個遍布花崗岩房舍的蘇格蘭小鎮定居下來,勞森意識到返歸自己的種族對他來說何等重要。回顧在阿皮亞度過的三年流亡般的時光,眼下這看似唯一正常的生活讓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多好啊,又能打高爾夫、釣魚——正正經經的釣魚。在太平洋釣魚實在毫無樂趣,你只要投下漁線,從擠滿魚群的大海里把遲鈍的大魚一條條拉上來就行。每天都能讀到刊載新聞的報紙也是樂事一件,還能跟你相同種族的男人女人見面聊上一聊。終於可以吃上未經冷凍的肉,喝上非罐裝的牛奶了。比起在太平洋時,現在更能依賴自身的力量,他也很高興埃塞爾獨獨屬於自己一個人。結婚兩年來,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傾情於她,幾乎不忍心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對兩個人親密溝通的需求變得空前熱切。奇怪的是,在抵達之初的那陣興奮之後,她對新生活的興趣並不如他預料的那樣強烈。埃塞爾並未習慣身邊的環境,缺乏生氣。在晴朗的深秋轉為陰暗的冬季時,她開始埋怨天冷。大半個上午她躺在床上,其餘時間待在沙發上,偶爾讀讀小說,更多的時候無所事事。她看上去很憔悴。
他知道布列瓦爾德太太和老外祖母正惡狠狠地看著他,他認定布列瓦爾德這些天來一反常態對他和和氣氣,是因為得意于有了對付自己女婿的鬼主意。他的疑心被激惹起來,幻想著一個個白人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每當他走進旅店的休息廳,裏面突然一片肅靜,更讓他確信這些人正拿他當話題。有件事情正在發生,人人都知道,唯獨他一個人蒙在鼓裡。他被一陣憤怒的嫉恨攫住了,他相信埃塞爾跟某個白人有了私情,挨著個兒仔細端詳他們,但找不出任何線索。他感到孤獨無助。由於找不出證據來確定他的猜疑,他便像個狂亂的瘋子一樣到處亂轉,尋找能讓他發泄憤怒的對象。最後終於偶然找上了一個,與其他人相比,這人最不該遭受他的暴力之苦。有天下午,他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在旅店裡,查普林走進來在他身旁坐下,或許因為查普林是整個島上唯一對他稍有同情的人。他們要了喝的,就即將舉行的賽事閑聊了幾分鐘。然後查普林說:
再見。
「好吧,要是那兒沒有,就算是我發了酒狂。不過我跟你說那下面真有一個人,我都給嚇傻了。」
她以為他已喝醉,一上床馬上就會睡過去。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開始抽煙。她看著他,越發感到不安。等她準備完畢,他也站了起來。這會兒的情況不同往常,平房裡一個人都沒有。布列瓦爾德在種植園裡幹活,他妻子去了阿皮亞。埃塞爾面對著丈夫。
「我剛來的那陣子,把這地方走了個遍。」他說。
哭泣吧,那深重的痛苦之上,
「我不想讓你總是一個人到處閑逛。」
從那時起她徹底對他鄙視。一大家子仍在小平房裡擠成一團,勞森、埃塞爾和他們的兩個孩子,布列瓦爾德、他妻子和老祖母,還有那些不斷登門造訪的說不清關係的親戚和吃閑飯的人。他們不得不挨肩疊背過日子,勞森變得毫不重要,不受任何人的注意,一早吃完早飯就離開,晚上回來也只是吃頓晚飯。他放棄了抗爭,沒錢去英國人俱樂部的時候,晚上就跟老布列瓦爾德和當地人打紅心牌。沒喝醉的時候,他看起來既膽小又無精打采。埃塞爾待他就像一條狗。有時他也會獸|性大發,對此她一概屈服忍受,害怕被捲入互相仇恨的風暴。但是,這陣兒一過,他又開始畏縮、哭哭啼啼,讓她恨不能吐他一臉唾沫。對於他的暴烈,她已經有所準備,他要是打,她就連抓帶咬地反擊。這對夫妻打得很兇,他經常占不到什麼便宜。很快,整個阿皮亞都知道他們關係惡劣。幾乎沒人同情勞森,旅店的住客大都奇怪老布列瓦爾德怎麼不把他踢出門去。
「說實話,我真想今晚就回到倫敦。你知不知道帕瑪街餐廳?我以前經常去那兒。皮卡迪利廣場的商鋪燈火一片,到處是人。公交車和計程車像流水一樣無止無休,站在那兒都能看得出神。我也喜歡斯特蘭德街。那首上帝跟查令十字街的詩是怎麼寫的來著?」
「畢竟在銀行賺不到什麼錢,」他說,「還得靠做貿易。」
勞森的相貌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他個頭瘦小,長著一張蠟黃的長臉。窄小的下巴顯示出脆弱,大鼻子骨骼凸出,兩道眉毛又重又黑,一雙大眼睛深邃而漂亮。這些特徵組合在一起,顯得怪模怪樣。他活潑爽快,但那快活勁兒並不真誠,不過是表面上的面具,他戴著來蒙蔽世人,令人懷疑面具下隱藏著卑劣的本性。他顯然急於展現自己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對誰都和和氣氣,十分友善。可不知怎麼,我偏偏看他既狡猾又詭詐。他用沙啞刺耳的聲音和查普林雙雙敘說起那些業已成為傳奇的賓果賭戲故事,還有在英read•99csw•com國人俱樂部度過的一個個飲酒作樂之夜,那些狂飲威士忌的狩獵會。前往悉尼的短途旅行最令他們驕傲,從上岸到開船之間發生的事情,他們全不記得。真是一對嗜酒的豬。儘管兩人各自灌下四杯雞尾酒,早已酩酊大醉,粗俗的查普林跟勞森之間還是有很大差別。勞森雖說已喝醉,無疑仍是位謙謙君子。
「哦,是啊。」
我們又開了一會兒,然後他說:
「我們到下面酒吧去吧。」他說。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
勞森低下頭去,陰沉的臉色變得通紅。
「我見過很多人都這麼干,的確沒什麼好結果。」
「等我安頓好,我們就去找個小房子,」他跟埃塞爾說,「總不能在這兒一直住下去。」
「你下周就起航了,對吧?」他說。
多年來他從未感到如此健康,如此強壯。
「瞧你說的,我也要洗個澡。」他好脾氣地答道。
我沒回答,因為沒什麼可說的。我遠遠拿開煙斗,徒然地指望這樣做能驅走蚊子,一邊看著當地人下班回家。他們走路步子很大,卻很慢,小心而端莊,光腳板的柔和拍擊聲聽來很是奇特。他們身材高大,體型優美,黑頭髮有卷有直,常常用萊檬染成白色,讓他們看起來大相徑庭。隨後是所羅門島上的一群合同工唱著歌經過這裏。他們比薩摩亞人個子矮小,皮膚炭黑,毛茸茸的大腦袋上,頭髮染成了紅色。時而有白人駕著輕便馬車經過或進入旅店院子。礁湖裡,兩三條縱帆船在寧靜的水面投下優雅的倒影。
勞森很是驚訝,一時沒能鎮靜地加以掩飾。
現在夜幕低垂,周遭神秘而靜寂。他輕輕入水,不弄出一點兒聲響,繼而懶洋洋地在溫暖的黑暗中漂游。水中似乎還留著她纖小身體上的芳香。他在星空下騎馬回到城裡,心想這下可以跟這個世界和平相處了。
她握緊拳頭打在他的臉上。他一下子失去了自製。他所有的愛、所有的仇恨一齊湧上心頭,讓他發了狂。
「這傢伙不錯。」查普林無精打采地說。勞森已經出門,走到陽光地里。「為人數一數二,只可惜太貪杯了。」
「我還是把話跟你挑明了吧,你也可以告訴別人,」他說,盛怒之中有些氣喘,「如果你們這幫傢伙有誰跟我妻子胡搞,最好當心點兒。」
勞森知道醫生說的那個池塘,他立即想到,在某種程度上那裡很像埃塞爾在烏波盧每晚習慣去洗澡的池塘。一條明澈的高地小溪流下蜿蜒的水道,在岩石間歡快地濺起水花,隨後形成一汪幽深、平滑的水塘,還有一塊小小的沙灘。濃密的樹林遮蓋著它,不是椰樹,是山毛櫸,陽光間或穿過樹葉落在耀眼的水面上。這讓他感到震驚。想象中,他看見埃塞爾每天都去那兒,在岸邊脫下衣服滑入水中。水很冷,比她深愛的家鄉的池塘更冷,頃刻間重新找回了往昔生活的感覺。她彷彿重新變回了溪流中奇異、野性的精靈,一切是那樣不可思議,似乎是流水召喚了她。那天下午他沿著小河走去,小心地穿過樹林,雜草叢生的小徑削弱了他的足音。很快他便來到可以看見池塘的地方,埃塞爾正坐在岸邊,望著下面的池水。她一動也不動,彷彿池水對她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納悶究竟是什麼念頭在她腦子裡徘徊不定。最後她站了起來,有一兩分鐘她遊離於他的凝視之外,隨後他又看見了她,穿著長罩衫,赤|裸的小腳優美地踏在長滿青苔的淺灘。她走到水邊,輕輕下到水裡,沒有濺起一片水花。她悄然四處游著,遊動的姿態帶著某種超乎凡人的東西。不知為什麼,這場景怪異地觸動了他,令他駐足等待。她爬出池塘,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起褶的濕衣服緊裹著身體,凸顯出她的外形輪廓。接著,她的兩手慢慢從胸前拂過,輕輕發出一聲興奮的嘆息。隨後她消失了。勞森轉身走回小鎮,心裏痛苦難耐,她對他來說仍是個陌生人,自己那渴求的愛註定不會得到滿足。
布列瓦爾德的平房又破又臟,坐落在一片椰子種植園裡,離通往維利馬的主路有一段距離。房子周圍緊挨著一叢叢巨大的大蕉樹,那些殘枝敗葉猶如一個衣衫襤褸的漂亮女人,帶有一種悲戚之美。這裏到處邋遢不潔,無人照料。幾隻乾瘦的小黑豬,脊背高高拱起,用鼻子到處翻土。咯咯亂叫的雞吵鬧著,在四處散落的垃圾里啄食。三四個當地人在走廊上閑逛。勞森說要找布列瓦爾德,那老頭嘶啞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他正坐在客廳里,吸著一隻古舊的石楠木煙斗。
那個肥胖的德裔美國人米勒走了進來,親熱地跟周圍的人一一握手,坐下後用他洪亮而歡快的嗓門要了杯威士忌加蘇打水。他很胖,渾身汗津津的。摘下金絲眼鏡擦拭時,你能看到他的眼睛其實很小,全靠大大的圓形眼鏡把它們放大得仁慈可親,一點也不機靈或狡猾。他很會講故事,人也快活,一進屋就打破了原來的沉悶氣氛。不一會兒,那兩個女人——埃塞爾和我朋友的妻子就被他的俏皮話逗得笑聲連連。他專愛跟女人們廝混,在島上出了名,你大可見識一番這個滿身肥肉、又老又丑的傢伙如何保有這等迷人的魅力。他的詼諧幽默與周圍人的理解水平相契合,說起話來一副生氣勃勃、信誓旦旦的樣子,那西方人的口音也為他的敘述增添了某種特別的味道。最後他朝我轉過身來。
他希望儘快讓自己成為不可缺少的人物,好有人拉他當上合伙人,說不定幾年後他就會成為一位富有之人。
他拿起球杆回了撞球房。這地方人聲嘈雜,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勞森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裏面嗡嗡響個不停。隨後他悄悄溜出了俱樂部。
他尋找她的嘴唇。
「喂,我說,你最好趕緊離開這兒,等你清醒了再來。」
「走吧。」
「她是個漂亮妞兒,」「莫阿納號」的押運員納爾遜說,「我朝她拋過一兩次媚眼,不過沒什麼作用。」
「太太還好吧?」查普林問。
這般悲傷之時,你已不會更加悲傷,
我謝過他,站起身來。他跟其他人握手,走出房間,邁著結實而沉重的步子,爬進了他的車。
「好。」
這件事造成的後果是他跟埃塞爾有了第一次粗暴的爭吵。羞辱的痛楚讓他不願再回到旅店,那天下午他回家比平時早,見埃塞爾正穿衣服打算出門。通常她穿長罩衫,赤腳,黑頭髮上戴一朵花。可今天的她穿了白色長絲|襪和高跟鞋,正在給一件粉紅色的薄紗禮服系扣子,那是她最新的一件衣服。
「喂,埃塞爾!」他欣喜地喊了一聲。
「又能回家了,多帶勁啊。不過我是無法承受了,那種寒冷,你知道。」
就是在這兒,他第一次見到了埃塞爾。
不知道這之前勞森身在何處,不過十點半前後他到了俱樂部,從布滿塵土、空無一人的大路上蹣跚而來,心神萎靡倦怠,在去撞球室之前進了酒吧,獨自一人喝了杯酒。現在,遇到很多白人聚集一起的時候,他有點兒膽怯加入他們,需要拿烈性的威士忌給自己壯膽。他正端著一杯酒站在那兒,米勒進了門,朝他走了過去,身上只穿著襯衫,球杆還拿在手裡。米勒朝侍者瞥了一眼。
勞森下班回到平房時,每每會發現那裡聚集了一群當地人。他們橫躺豎卧、抽煙睡覺,喝著卡瓦酒,滔滔不絕聊個不停。屋子裡又臟又亂。他的孩子四處亂爬,跟當地孩子一起玩耍,耳中聽到的只有薩摩亞話。他漸漸養成個習慣,在回家的路上順便去旅店喝幾杯雞尾酒,有了烈酒墊底,晚上才能面對這群友好的當地人。而且,儘管他比以往更加熱切地愛著她,卻始終覺得她正從他身邊溜走。嬰兒出生后他提議他們該去自己的房子住,但埃塞爾拒絕了。在蘇格蘭的居留似乎讓她對自己人依賴起來,眼下再次回到他們中間,她就更來了勁頭,完全以當地人的方式恣意獨行。勞森喝得更多了。每到星期六晚上他便去英國人俱樂部,醉得人事不知。
不過勞森只顧胡亂往前跑,跌跌撞撞穿過種植園時,已耗盡了氣力,虛弱得像個孩子,一頭栽倒在一棵大樹下。他既痛苦又羞愧,想到埃塞爾,一陣溫存的愛意襲上心頭,彷彿他全身的骨頭都被軟化了。一想到過去,想到曾經的種種期望,他就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驚駭不已。他想把她摟進懷裡,想馬上回到她的身邊,因為他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她。他站起來,無奈身子太虛弱,走起路來踉踉蹌蹌,好容易回到平房,此時她正坐在狹小的卧室里,對著她那面鏡子。
「以前我愛。孩子有兩個,你知道。但現在他們對我來說沒那麼重要了。在哪兒你都會把他們看成這裏的當地人。我還得用薩摩亞語跟他們說話。」
「布列瓦爾德是個很難對付的傢伙,」其中一個說,「要是哪天他用子彈在勞森的臭皮囊上打個洞,我都不會感到驚訝。」
「我在等待大教堂那邊的子夜彌撒。」
「她不是壞人,你知道,她真的不壞,只能說該著倒霉。我們本來會非常幸福的。當初她逃走的時候,我就應該讓她走,可我做不到這一點——我那會兒死心塌地愛著她,再說還有孩子。」
她聳聳肩膀。
查普林當時也在場,他開口說話了。
某一天,他回到家時,驚訝地發現她沒待在屋子裡。
六個月後,他發現自己不得不接受這一終極羞辱。嗜酒之欲漸漸控制了他。他經常喝得爛醉,工作上一團糟。米勒警告過一兩次,但勞森不是輕易接受規諫的人。有一天兩個人爭吵起來,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扣便走出門去。現在他的名聲已經人盡皆知,再也沒有人願意雇傭他了。有一陣子他閑著無事可做,接著就得了震顫譫妄症。等身體恢復過來,他覺得既丟臉又虛弱,再也無力抗拒一直以來的壓力,便去佩德森那兒求他給自己一份工作。佩德森很高興能有個白人在他的店裡幹活,勞森的會計技能也可以派上用場。
有一天在旅店,經過酒吧時他看見老布列瓦爾德穿著平常那件寒酸的舊外套站在那裡。因為他是埃塞爾的父親,勞森想跟他說句話,便走了進去,點點頭,給自己要了杯喝的,若無其事轉向他,邀請老頭跟自己喝一杯。他們聊了幾分鐘當地的事情,勞森不安地意識到這個挪威人在偷偷摸摸用那雙藍眼睛打量自己,那樣子令人不快,有點兒巴結奉承的意思,而且,在老人那種同命運抗爭遭受挫敗的畏葸後面,還殘留著一絲凶蠻粗野。勞森想起他曾在一艘縱帆船上當船長從事奴隸買賣,太平洋一帶稱之為「捕人者」,他前胸上有塊大大的疤痕,就是跟索羅門群島的島民打鬥落下的傷。午餐鈴響了。
「關你什麼事?我去池塘。」
「出去,傑克。」他說。
「現在不了。現在不了。」他重複這兩句話,聲音裡帶著某種憎惡,「到現在我都還沒弄清楚呢。我徹底完了。」
她在薩摩亞時收拾家務馬馬虎虎倒也沒什麼要緊,在這兒就不太適當了。有人來做客時,他雖不希望家裡看上去凌亂,也不過哈哈一笑,揶揄埃塞爾幾句,自己動手把東西歸置整齊。埃塞爾懶洋洋地看著他。大部分的時間里,她只跟兒子玩耍,用自己國家哄小孩的話跟他交談。為了讓她分心,勞森打起精神跟鄰居們交朋友,不時還會參加小型聚會,女士們唱著客廳里播放的情歌,男人們則一言不發,臉上洋溢著溫厚的笑容。埃塞爾很害羞,通常遠遠地坐在一邊。有時候,勞森會莫名感到一陣焦慮,接著問她是否快樂。
「哦,不,我覺得這裏很好。」
他的聲音支支吾吾。
「你愛孩子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