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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奴魯魯

火奴魯魯

「真高興這次偶遇巴特勒,一直想讓你見見他。覺得他怎麼樣?」
巴納納斯一動不動。女孩打開艙門,走了出來。
「最好是解僱他,我想。」
「聽我說,船長,」醫生說,「我得老老實實跟你坦白。我不知道你這是怎麼回事,只是這麼看一看我也找不到病因。你最好是去醫院,這樣我們可以進行觀察。你沒有什麼器質性的毛病,這我很清楚,我認為在醫院住幾個星期就會完全康復。」
「自助者得天助。」我喃喃地說。
「這算什麼問題!如果你的意思是問我有什麼解釋,我沒有。」
「這很明顯。不過你知道,這並不是最讓我感興趣的地方。不管這一切是真是假,也不管它意味著什麼,我感興趣的是這種事情會發生在這樣的人身上。這個平凡無奇的小男人怎麼會激發出那個小美人如此強烈的感情。他講故事的時候,我看著她睡在身邊,不免突發奇想,覺得愛的力量真能創造奇迹。」
我們的東道主在我們進門時按了鈴,這時一個中國廚子走了進來,端來幾隻杯子和幾瓶蘇打水。威士忌和船長的空杯子已經擺在桌上了。見到那個中國廚子著實讓我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的確確是我見過最醜陋的人。他很矮,又很粗壯,腿瘸得厲害,穿著汗衫和一條已經骯髒不堪的白色褲子,一撮鬃毛般的灰發上扣著一頂舊粗呢獵帽。中國人戴這種帽子本來就怪模怪樣,在他頭上就更讓人無法忍受。他的臉又寬又方,很平,像被一記重拳揍成了這樣,上面到處是天花留下的深坑。而最令人反感的是那異常顯眼的兔唇,由於一直沒做過手術,開裂的上唇朝鼻子翻去,裂口處露出一顆巨大的黃牙,實在太恐怖了。他嘴角叼著一截煙頭走進來的姿態和表情,不知為何看起來像一個惡魔。
某一天,助手沒有回來吃飯喝茶。第一頓飯缺席,巴特勒並未理會,但到了第二頓飯,他便問那個中國廚子:
「我可不想在黑夜裡碰到他。」我說。
「用不著擔心我會起床,大夫,」船長回答,「我身子虛弱得像只貓。」
「難道你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嗎?」她最後問道。
第二天,巴納納斯出現了,但比以往更加悶悶不樂。飯後,船長問女孩他是怎麼回事。她笑著聳了聳可愛的肩膀,告訴船長,巴納納斯喜歡上了她,生氣是因為被她訓斥了一番。船長有一副好脾氣,生性不愛嫉妒,巴納納斯竟會愛上別人,讓他一下子覺得好笑至極。一個人長著這麼一對斜眼,機會自然少得可憐。喝茶的時候船長樂呵呵地拿助手開玩笑。他裝出無的放矢的樣子,讓助手無法確定他是否知情,但還是旁敲側擊了幾句。女孩沒有像他自認為的那樣覺得這很有趣,事後求他別再說了。他很驚訝她如此一本正經。她說他不了解這個民族。熱情一旦被喚醒,他們便無所不能。她有些害怕,而他覺得這實在太荒謬了,放聲笑了起來。
等天色明顯已經很晚的時候,他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巴特勒船長講述了往昔他在舊金山和南太平洋的經歷,此時我們也已喝下過量的威士忌。最後那女孩睡著了,蜷身躺在座位上,臉枕著褐色的胳膊,胸脯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睡覺時她顯得悶悶不樂,但帶有一種沉鬱之美。
溫特爾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你會跟著下弦月一起離世。」
巴特勒吃不下東西,四肢疲乏得厲害。睡覺還算踏實,但醒來時毫無舒爽之感,相反他覺得特別疲憊。這個小個子男人一直精力充沛,一想到要躺下不動就受不了,強迫自己下床。幾天後,他發現自己無法抗拒那股壓在身上的倦怠感,便塌下心來不再起床。
他倒上威士忌,打開一瓶蘇打水。
這正是那兩位船長朋友想到的,但他們沒有明說。船長病弱的臉上閃過一絲戰慄。
「你難道沒注意到那個廚子?」
她沒有回答。她跟中國廚子談過一兩次,對船長的食物非常小心。但他現在吃得少,費很大力氣才能勸他每天喝下兩杯湯。顯然他這次病得厲害,體重降得很快,圓胖的臉變得蒼白、扭曲。他不覺得疼痛,只是日漸虛弱,倦怠無力,一天天消瘦下去。這一次的往返航程持續了大概四個星期,到達火奴魯魯的時候,船長開始對自己擔心起來。他已經卧床兩個多星期,虛弱得無法起床看醫生,只能託人傳話請到船上來。醫生給他做了檢查,沒能找出任何病因,體溫也正常。
「相當了解。」我回答說。
「我不能離開我的船。」
但他對醫生開出的處方就像醫生本人一樣毫無信心。一個人的時候用處方紙點燃一支雪茄,給自己解解悶。他必須得找點兒樂子,因為雪茄毫無味道,抽煙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他病得不太厲害。那天晚上,他的兩個朋友,都是不定期貨船的船長,聽說他病了便來探望。他們就著一瓶威士忌和一盒菲律賓雪茄討論他的病情。其中一個回想起自己的一位助手得過類似的怪病,整個美國沒有一個醫生治得了,後來在報紙上見到一則專利藥品的廣告,覺得嘗試一下也沒什麼壞處。喝完兩瓶,那人就恢復得跟從前一樣健康了。這場病讓巴特勒船長獲得了一種新奇而陌生的洞察力,在談話之間,他好像可以讀出他們腦子裡想什麼——他們覺得他要死了。朋友離開后他感到害怕。
他是個美國人,名叫溫特爾。我帶著一封紐約的熟人寫的介紹信來找他。溫特爾歲數在四十到五十之間,頭上黑髮稀疏,鬢角已經花白。瘦削的臉上,五官輪廓清晰分明,兩眼閃閃發亮,一副大大的角質眼鏡顯得他靦腆,看起來煞是有趣。他個子相當高,人也很纖瘦,出生在火奴魯魯,父親擁有一家大商店,售賣針織品和時髦人士所需的各色用品,從網球拍到防水油布,一應俱全。這門生意很是興旺,我自然理解溫特爾的老爹見兒子不肯投身其中,宣布要當一名演員時是何等憤怒。我的這位朋友在舞台上度過了二十年,有時在紐約,更多的時間是在路上奔波。他的天資不高,但也不是傻瓜,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情願回火奴魯魯賣吊襪帶,也不去俄亥俄州的克里夫蘭跑龍套。他離開舞台後果然做起生意來。我想,在經歷了多年的冒險生涯之後,他完全享受駕駛大轎車、住在靠近高爾夫球場的漂亮房子里的奢侈生活,我敢肯定,因為他多才多藝,操持生意來一定是得心應手。但他無法讓自己完全跟藝術斷絕聯繫,既然不能再演戲,那就開始作畫。溫特爾帶我去畫室看他的作品。這些畫都很不錯,不過跟我期待的有所不同。他只畫靜物,別無其他,畫幅都很小,大概只有8英寸×10英寸。畫得很精細,還進行了悉心修飾,顯然他是個熱衷於細節的人。那些水果靜物讓人聯想到基爾蘭達約的畫。沒想到他竟有此等耐心,同時也不由被他嫻熟的技巧所打動。我推想,他沒能當成演員是因為他苦心求得的本事既不顯著也不廣博,難以受到觀眾的青睞。
「聽我說,我的姑娘,這全都是無稽之談,我連一個字都不信。我不想讓你跟巴納納斯玩九*九*藏*書你那套把戲。他算不上漂亮,但他是個一流的助手。」
「我們這兒所有顯赫的家族都是傳教士家族,」他說,「只有你的父親或祖父使得異教徒們改變了信仰,你在火奴魯魯才會有地位。」
「快進來,」巴特勒說,起身跟我們握手,「你們喝點兒什麼?」
「站住,你要把這扇門怎麼樣?」
「發生了什麼事?」他低聲說。
她起身走到桌前梳理頭髮。這裏沒有鏡子,她便朝葫蘆里看去,尋找她的倒影。整理好一頭秀髮后,她招手讓巴納納斯過來,指了指葫蘆。
「我想你也不會,」溫特爾說,「賣了它簡直是罪過。」
我的火奴魯魯之行毫無準備。它遠離歐洲大陸,從舊金山到達那裡的旅程如此遙遠,附著在它名字上的聯想又是如此奇特,充滿魅力,起初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期待的一切是否已在腦海里形成了十分清晰的畫面,但眼見的發現還是引發了我偌大的驚喜。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屋緊貼著石砌的豪華宅邸,破舊的木板房隔壁便是大玻璃窗的時髦店鋪。電車在街上隆隆駛過,一輛輛福特、別克、帕卡德牌汽車列在道邊。商店裡一應俱全,儘是美國文明的必需品。每隔兩座房子便有一家銀行,五座房子裡頭便有一家輪船公司代辦處。
「天色還不太晚呢。」他回答。
「不想和洽(喝茶)。」中國人說。
自然是進行了一番調查,他也因此丟了執照。後來巴特勒船長到處漂泊,在南太平洋流浪了幾年,現在掌管著一條小型縱帆船,在火奴魯魯和這片群島的各島嶼之間航行。這船屬於一個中國人,船長沒執照這件事只不過讓他少拿些工資而已。讓一個白人來管事總是有好處的。
然而巴特勒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跟浪漫聯繫在一起的人,在他身上很難發現任何煥發愛情的東西。穿著現在這身衣服,他比任何時候都更顯矮胖,圓眼鏡襯得那張圓臉像個古板的胖娃娃,讓人聯想到淪落潦倒的助理牧師。他的話摻雜著古怪的美式用語,而我又毫無信心在重述時能保持原有的生動逼真,因此稍後會用自己的話把他告訴我的事情講出來。此外他在每個句子里都要加上點咒罵的詞語,溫和的話里也是如此,而且言辭儘管只會讓拘守禮儀的人感到刺耳,但變成鉛字還是顯得低俗。他是個愛說笑的人,也許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一次次的風流韻事,因為女人大多輕浮愚蠢,男人若是對她們一本正經,只會令其厭煩。而讓人發笑的滑稽小丑卻使她們難以抗拒。女人的幽默感著實粗劣,為了那個坐在自己帽子上的紅鼻子喜劇演員,以弗所的黛安娜隨時準備把自己的審慎態度拋到九霄雲外。我意識到巴特勒船長自有其魅力。要不是知道那場沉船悲劇,我會以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過任何煩惱。
「別說傻話了,妞兒。」他不耐煩地說。
然後他閉上眼睛睡著了,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后就要吃東西。兩個星期後他痊癒了。
她走進巴特勒船長躺著的客艙。他的雙頰有了一點血色,眼中充滿驚奇。
「聽著,巴納納斯,」他跟夥計說,「我必須得到那個女孩。你去告訴老頭,我今晚就把錢帶過來,她也可以收拾一下。我打算明天拂曉起航。」
巴特勒比助手整整矮上一英尺,根本敵不過他,但也知道如何對付當地船員,一副指虎總是不離身。或許這並非一位紳士用得上的物件,但巴特勒船長不是什麼紳士,也沒有跟紳士打交道的習慣。不等巴納納斯弄清船長要幹什麼,他的右手猛地一揮,戴著鐵環的拳頭不偏不倚落在下巴上。助手就像挨了斧頭的牛一樣倒了下去。
巴特勒船長一直為自己拿定主意做的事情尋找理由,現在他所期待的一切都已明白實現了。他雖沒有戒酒,但不再喝得過量。離開城裡兩三個禮拜之後跟小夥子們玩上一晚固然愉快,可回到他的小女孩身邊也很快樂。他想著她靜靜安睡的樣子,當他走進船艙、靠上近前時,她會懶洋洋睜開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發現自己開始存錢,因為他對女孩很慷慨,該做的事情都做了:銀背刷子用來梳理她的長發,還有一條金鏈子,一顆戴在手指上的再造紅寶石。唉,活著多好啊。
這個地方似乎不屬於外面明媚街巷上的那個現代、嘈雜的世界,而是屬於一個將死的世界,還殘留著前天的餘味。這裏的氣氛昏沉又隱秘,很適合進行各種陰暗勾當。它讓人聯想到那個兇殘可怖的時代,好勇鬥狠的男人豁出性命冒險,暴力行徑成了單調生活的點綴。
「如果返回火奴魯魯時我還沒有好轉,就得去叫登比醫生了。他肯定能治好。」
最後他輕聲嘆了口氣,撇下帽子,從褲袋裡掏出一桿舊煙斗點著。女孩走到他旁邊坐下。他低聲對她說了句什麼,嚇得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兩人急匆匆低聲交談了幾分鐘,隨後一起站了起來。她付了錢,然後打開門。他像進門時一樣悄悄溜了出去。她走到船長身邊,俯下身去對著他的耳朵說話。
然後他伸出手,又好脾氣地朝助手倏然一笑,那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助手握住伸過來的手,腫脹的嘴唇扭出一個惡魔般的怪笑。在船長的心目中,這一插曲結束得如此徹底,以至於他們三人坐下來吃飯時,他又拿巴納納斯的模樣開起了玩笑。助手吃得很費力,腫起來的臉因疼痛而扭曲得更厲害了,看上去實在面目可憎。
溫特爾跟我講了講他的事情。巴特勒船長一輩子都是在太平洋上度過的。當年他的境況遠比現在要好,在一艘客輪上當大副,隨後成了船長,定期往返于加利福尼亞海岸一帶,不過有一次翻了船,淹死不少乘客。
「可以賣五十美元。」她說。
他是在這片群島中的某座島上遇見她的。一旦哪裡有貨物需要承攬,他便駕著破舊的縱帆船遊盪過去。卡納卡人不喜歡幹活,愛吃苦的中國人和狡猾的日本人便從他們手上奪走了生意。她父親有一長條土地,種著芋頭和香蕉,還有一條出海捕魚的小船。他跟縱帆船上的夥計有點兒沾親帶故,就是那個夥計把巴特勒船長帶到了那座簡陋的小木板房,度過了一個閑散的夜晚。他們隨身帶了一瓶威士忌和一把尤克里里琴。船長這人從不畏畏縮縮,看見一個漂亮女孩便向她示愛。憑著一口流利的當地話,他很快就打消了女孩的膽怯。整個晚上他們又唱歌又跳舞,停下來時她已坐在他的身邊,而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腰。碰巧他們要在島上耽擱幾天,船長本人又從來不著急,根本無意縮短逗留時間。這個安樂窩般的小港口讓他倍感愜意,時日綿延無盡。早上他繞著自己的船游泳,天黑后再游上一圈。碼頭那兒有一家雜貨店,水手們都去那兒喝威士忌,他也把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那兒,跟混血兒店主玩克里比奇牌。到了晚上,夥計跟他兩個人就去那個漂亮女孩的家,唱上一兩首歌,講一講故事。女孩的父親提議讓他把她帶走。雙方以友好的方式商討這件事,此時那女孩依偎在船長身邊,手下暗暗使勁,並用溫柔的眼神笑盈盈催促著他。他愛上了她,也希望能有個家。在海上有時候會極為乏味,那條破舊的船上若是能有這麼個美麗的小生靈,肯定會快樂得多。從實際的角度考慮,有個人在他身邊補補襪子、洗洗涮涮,九_九_藏_書也很有幫助。他已厭倦讓一個中國人洗衣服,把什麼都弄得破破爛爛。當地人洗東西就好多了,船長時不時要在火奴魯魯上岸,喜歡穿著漂亮整潔的細帆布外套出出風頭。眼下只是談妥價錢的問題了。做父親的想要二百五十美元,可船長平常不事節儉,根本拿不出這麼大一筆錢來。好在他為人慷慨,女孩拿溫柔的臉蛋貼著他的臉,讓他無意討價還價。船長提出先給一百五十美元,三個月後付清剩餘的一百,結果引發了無休止的爭論,那天晚上雙方沒能達成任何協議。然而,心中的念想還是讓船長激動不已,無法像平常那樣安然入睡。那一晚他幾次夢見這個可愛的女孩子,醒來后還能感到她溫柔、撩人的唇貼在自己的嘴上。早上他咒罵起自己來,因為上次去火奴魯魯打牌那一晚運氣不佳,手頭只剩下不多的現錢。如果說頭天晚上他愛上了那女孩,那麼今天早上他已經愛得發了瘋。
「我自己也解釋不了,」他說,「但事實情況沒什麼可懷疑的。你對這類事情感興趣嗎?」
我不知道那夥計為何會有如此古怪的名字。他原來叫惠勒,儘管有個英國人的姓氏,可身上沒有一滴白人的血液。他個頭高大,身材勻稱,略有些偏胖,膚色比一般夏威夷人黑得多。他算不得年輕,濃密而捲曲的頭髮已經灰白,上門牙鑲著金箍,很是以此為榮。他的眼睛明顯斜視,讓他看上去一臉愁容。船長喜歡開玩笑,在他身上發現了無窮無盡的幽默之源,滿不在乎地挖苦他的缺陷,因為知道這位助手對此很是在意。巴納納斯跟大多數當地人不同,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巴特勒完全有理由嫌棄他,不過船長性情和善,不會嫌棄任何人。在海上的時候,你總會願意身邊有個人說說話。可惜船長如此愛聊天又善交際,跟這麼個不開口的人日復一日待在一起,就算傳教士都會喝起悶酒來。他費盡心思讓這個助手活泛一些,換句話說,就是毫無憐憫地戲弄他,結果只逗得自己哈哈笑。最後他得出結論,無論醉酒還是清醒,巴納納斯都不適合做一個白人的夥伴,但絕對算一個好水手。船長足夠精明,知道一個讓他信賴的助手的價值所在。出海期間,他常常上船后就一頭撲倒在床鋪,除此以外什麼都幹不了。想到他盡可以就這樣一直睡到酒醒,完全信賴巴納納斯,也就什麼都值了。不過這傢伙孤僻成性,能找個人跟自己說說話總是不錯的,那女孩就挺好。此外,如果知道自己再回到船上時,那裡有個女孩在等著自己,那麼每次上岸后也就不太可能喝醉了。
一絲微笑在唇邊閃過,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隨即轉過身去。他發出一陣慾望的喘息,見她輕輕一聳肩膀,便野蠻地縱身朝她一撲,把她攬在懷裡。她笑了起來,伸出柔軟、渾圓的胳膊摟著他的脖子,妖嬈多情地委身於他。
「幾乎沒什麼印象。」我回答。
「還沒有。」
「我要回我自己的島。」
這裡是東西方匯合之地,全新的一切與難以估量的古老事物摩肩接踵。即便你沒找到期待中的浪漫,也會與某種新奇有趣的東西不期而遇。千奇百怪的人臨近而居,語言不同、想法不同、信仰不同的神靈,價值觀也不同。只有兩種情感為他們所共享,那就是愛與渴望。不知何故,看著他們,你會感到一種非凡的生命力。雖說空氣那樣輕柔,天空那樣藍,你會感到——我也說不上緣故——火熱的激|情如跳動的脈搏般在人群中穿過。儘管街角處那位當地警察站在檯子上,手執白色警棍指揮交通,一派頤指氣使的樣子,你難免會覺得這派頭只是表面現象,其背後是黑暗和神秘的所在。這想法讓你感到一陣激動,心臟猛地一緊,有如夜晚的森林之中,周遭的靜謐被一陣低沉、急切的鼓點所驚擾。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此發生。
「不曉得。」
他猶豫了一下,大圓眼鏡後面那雙亮閃閃的眼睛看著我。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去過聯盟酒吧嗎?」
「醫生說我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安安靜靜躺上一段時間就好。」
「他為什麼要祈求我死?」
他說,中國船主都是些怪人,如果他因為生病離開了船,船主就會解僱他,丟了工作他可受不了。只要還待在自己的地方,那份合同就能保護他,又有個一流的助手。再說,他也不能離開他的女孩,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護士了。如果說有誰能讓他恢復健康,那個人就是她。人人都必有一死,他只希望安靜待著。他拒不聽從醫生的勸告,最後醫生只好讓步。
「讓你領教領教。」船長說。
「這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說,「蓋房花了十萬美元。斯塔布斯是我們這兒最為顯赫的家族之一。老斯塔布斯是位傳教士,七十多年前就來到了這裏。」
「那好,我盡量跟他碰個頭,看看能不能到他船上去。」
「你相不相信超自然現象?」
「你拿這個幹什麼?」他問。
「那我給你開個處方,」他猶疑著說,「看看能不能起點兒作用。你最好卧床休息一段時間。」
小艙裡頭臟污齷齪,一張桌子的四周擺著寬闊的長椅,我估計只有沒長腦子搭上這種船旅行的乘客才會睡在上面。一盞石油燈發出微暗的光亮。彈尤克里里琴的是一個當地女孩,巴特勒懶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頭倚在她的肩膀上,胳膊摟著她的腰。
「我還沒見過哪個人對這些不感興趣呢。」
想到從前多少次跟小夥子們一|夜|歡聚后,一頭悶倒在自己的鋪位上,連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就不禁暗自發笑。那是在他遇到女孩之前。他朝她笑了笑,捏著她的手,這讓她既困惑又焦慮。看得出她很擔心,他便想辦法安慰。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生過大病,最多一個禮拜就會健康如初。
「這是真的,千真萬確。所以那個美國醫生才束手無策,而我們的人就看得出來。我以前見過。我覺得目前你還算平安,是因為你是個白人。」
女孩看出了他的弱點,這是她的機會。她一直勸他讓本地的醫生看看,而他每次都頑固拒絕。現在她又來懇求。他聽著,眼神煩亂不安,拿不定主意。連美國醫生都說不清他是怎麼回事,這讓他感到荒謬。但他不想讓她察覺自己的恐懼。如果讓一個該死的黑鬼過來給自己看病會讓她感到寬慰,那就隨她喜歡怎麼辦好了。
這是他四十八小時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為什麼?」我問。
那天他一直沒什麼胃口,到了傍晚尤為難受,又試了試他所知道的另一種辦法,喝下三杯熱威士忌,結果沒什麼作用。等到第二天早晨照鏡子時,他發現自己完全變了個樣。
他看了看手錶。
「沒有。」
「我得教教你別跟我耍那套怪脾氣,你這骯髒的斜眼黑鬼。」船長說。
牆上掛著一隻葫蘆,正是走進船艙時看見的那隻。她取了下來。這東西上面滿是塵土,因此她從水壺往裡面倒水,用手指清洗著。
「我想,如果我僅僅是受了巴納納斯的巫毒,那麼過幾天就能坐起來進補一下了。」
「估計是肝臟出了問題。」他說著,又服了一片葯。
「我還沒做任何安排。」
「我希望你能解僱巴納納斯,」她說,「我有一種感覺,這都是他在暗中作梗。」
「留著也沒用。」她說。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這是個溫暖的夜晚,透過敞開的艙門可以看見依然湛藍的天空有數不清https://read.99csw•com的星星。巴特勒船長穿一件無袖汗衫,露出肥胖的白胳膊,一條褲子髒得讓人難以置信。他光著雙腳,鬈髮腦袋上戴著一頂破舊、走形的氈帽。
第二天早上她把他從沉睡中喚醒。清晨的陽光斜射進船艙,他將她緊緊抱在胸前,告訴她船長最多只能撐上一兩天,船主很難再找到一個白人指揮這條船。如果巴納納斯提的價錢少些,他就能得到這份工作,女孩便可以跟他待在一起。他用害了相思病的眼神看著她。她依偎在他身邊,吻他的唇,用外國人的方式,那是船長教給她的吻法。她答應留下來。巴納納斯陶醉於幸福之中。
「的確如此。這島上的當地人信奉基督教那會兒,他們拿不出什麼東西來獻給上帝。『君王把土地送給傳教士以表尊重,而傳教士們購置土地,就算在天上積攢財寶了。』這自然是一筆很好的投資。一位傳教士發現了這門生意——我覺得稱它是生意算不得冒犯——從而變成了一位地產經紀人,不過這是個例外。大多數情況是由他們的兒子照料經營方面的事務。唉,誰要是有個五十年前來這兒傳播信仰的父親,那該多美啊。」
「這我可說不好。」我笑了笑。
巴納納斯本能地將整個腦袋探過去朝水裡看,毫無任何懷疑。他的臉倒映在水中,剎那間她的手使勁向水裡砸了下去,兩隻手都捶到了底部,讓水飛濺起來。倒影被擊成碎片。巴納納斯猛地發出一聲嘶喊,往後一縮,看著那女孩。她站在那裡,臉上帶著一種得意洋洋的憎惡表情。他眼裡現出一絲驚恐,粗笨的五官痛苦地扭曲著,砰的一聲,就像服下了劇毒一般倒在地上。一陣戰慄傳遍他的全身,然後他不動了。她冷冷地俯下身去,用手探了探他的胸口,又翻看了他的下眼瞼。助手確實死了。
一天晚上,在火奴魯魯,他上船的時候不早也不晚。他們計劃在黎明起航,巴納納斯在岸上喝了當地烈酒,已經醉醺醺了。船長划著船靠上來時,吃驚地聽見一陣聲響。船長攀上梯子,看見巴納納斯失去了控制,正要把艙門扭開,並朝女孩大聲喊著,叫囂說如果不讓他進去,他就殺了她。
兩天後他們起航了,離新月出現還剩下十天。巴特勒船長的情況十分糟糕。他瘦得只剩皮包骨,沒人幫助的話連動都動不了,話也幾乎說不出來。但她還不敢行動,叮囑自己一定要有耐心。助手真是狡猾,太狡猾了。他們在這片島嶼中一座較小的島上靠岸,卸下貨物,時間只剩下七天。動手的時刻來到了。她從自己跟船長同住的艙里拿出一些物品捆成一包,放在她跟巴納納斯吃飯的甲板艙室里。到了吃飯的時候,她剛進門,他立刻轉過身來,看得出他一直盯著那個包。兩人都沒說話,但她知道他在懷疑什麼——她在為離開這條船做準備。他嘲弄般地看著她,好像有意不讓船長知道她的目的。她一點點把物品搬到艙室里,還有幾件船長的衣物,統統打成一個個包裹。最後巴納納斯再也沉不住氣了,指了指一套細帆布外套。
「不,還是我來請你吧,船長。」溫特爾說。
「可別讓我們打擾了你,船長。」溫特爾打趣地說。
「我最好還是不要說吧。你該聽他親口講,也好自己做個判斷。今晚你怎麼安排?」
「當然。」
聰明的旅行者只在想象中旅行。一位法國老者(他是個真正的薩伏依人)曾經寫過一本書,叫做Voyage autour de ma Chambre(《在我的房間中旅行》)。我沒讀過這本書,不知道裡頭寫的什麼,但書名激發了我的幻想。以這種方式旅行,我便可以環遊整個世界。壁爐台邊的一幅聖像會把我帶到俄羅斯,那裡有幽深的白樺林和帶有圓頂的白色教堂。伏爾加河寬廣無邊,在零落蔓延的小村盡頭的酒館里,大鬍子男人們穿著粗羊皮襖坐在那裡暢飲。我站在拿破崙初次望見莫斯科的小山崗上,遠眺這座廣袤之城。那裡有比我的眾多朋友更為親近的人:阿遼沙、伏隆斯基……總共十好幾人。我的目光又落在一件瓷器上,彷彿聞到了中國那種刺鼻的氣息。我被人用轎子抬著,穿過稻田之間狹窄的堤道,抑或繞過綠樹遮蔽的山巒。我的轎夫們愉快地閑聊著,在明朗的清晨跋涉前行,時而會聽到寺院那低沉的鐘聲,既遙遠又神秘。北京的街巷之間人群混雜,忽而四散開來,為那一行邁著優美步伐的駱駝隊讓路,它們從蒙古那亂石遍野的沙漠運來的皮革和珍稀藥物。在英格蘭,在倫敦,冬日的午後自然是烏雲低垂,天光慘淡,讓人意氣消沉。但你盡可舉目望向窗外,看那密匝匝的椰樹長滿珊瑚島之濱。沙灘一片銀白,頂著陽光走在上面的話,那目眩之色讓你幾乎睜不開眼睛。鷯哥在頭頂大事鼓噪,海浪不斷拍打著礁石。幻想的旅行真是無與倫比,守在火爐邊上就能抵達各地,也不會對現實中的旅行帶去任何幻滅。
「巴納納斯。」
「那我們就聽聽吧。」
我的目光掃過桌子上方的牆上掛著的一隻葫蘆,不禁站起身瞧個究竟。我一直在搜尋古老的葫蘆,這一隻算是在博物館外見到過的最好的。
她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好像害怕空氣本身能聽到似的。
他哈哈一笑,面目猙獰。船長行將死去,她打算帶上所有能拿到手的東西離開。
「這是一座島上的族長給我的,」船長看著我,「我有恩於他,他想送個好東西報答我。」
「有個敵人祈求你的死亡。」
「巴納納斯可以照管船上的事,」他說,「他過去也做過。」
「好就好在我沒那麼做,否則就沒人來開船了。我一眼就能認出誰是好水手。」他的藍眼睛眨動著,那顏色已然黯淡,眼白泛黃,「你不會認為他想毒死我吧,小姑娘?」
溫特爾以一城之主的口吻夾帶著嘲諷向我展示這座城市,十分好笑。他打從心底認為沒有哪座美國城市可以與之相比,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觀點滑稽可笑。他駕車帶我參觀各類建築,向我展示有錢人的房子,對我適當的讚美露出得意的神色。
「你應該在他找到機會之前就解僱他。」
我們駛上一條風景漂亮的公路,兩邊是紅色木槿夾圍,隨後回到了城裡。
「你對這一切有什麼看法?」溫特爾問。
「我們去那兒。」
「離新月出來還有十二天。」
街上聚集著超乎想象的各色人種。美國人不管天氣如何,都會穿著黑色外套和上了漿的高衣領,戴草帽、軟帽或圓頂禮帽。卡納卡人是淡褐色皮膚,頭髮捲曲,身上只穿襯衫和褲子。混血兒一個個整潔漂亮,系著惹眼的領帶,腳蹬漆皮鞋。日本人面帶奉承的微笑,修飾得乾淨得體,穿著白色細帆布衣褲,他們的女人跟在後面,離開一兩步遠,身著九九藏書民族服裝,背上背著孩子。日本孩子一律穿著顏色鮮艷的外衣,小腦袋剃得精光,看上去像古雅的玩偶娃娃。再就是中國人,男人一個個肥胖闊綽,穿著古里古怪的美國式衣服,女人全都妖嬈迷人,黑髮梳得緊實利落,好像永遠都不會散亂,她們穿白色、淺藍或黑色的束腰上衣和褲子,看上去異常素凈。最後是菲律賓人,男人頭戴巨型草帽,女人則穿著袖子蓬大的亮黃色麥斯林紗。
或許這女孩有一種女性罕有的智慧,知道一個男人如果拿定了主意,再和他爭辯毫無用處,只能讓他更頑固。她選擇了沉默。於是,在這艘穿越于沉寂海面、游弋于座座島嶼之間的破縱帆船上,陰暗而緊張的一幕即將上演,而那個矮小、肥胖的船長對此渾然不知。女孩的拒斥惹惱了巴納納斯,他已不再是人,化身為一股盲目的慾望。他的求愛沒有一絲溫柔或欣喜,反而帶著兇險、野蠻和殘暴。而她的蔑視也已化為仇恨。每當他哀求她,女孩便回以尖刻、憤怒的辱罵。不過這些爭鬥只在暗處發生。過了一陣,船長問她巴納納斯是否又來糾纏她時,她撒了謊。
「不會是生病了吧?」
「到底是什麼事情?」
小個子男人跟我握了握手,開始說起話來,不過我的注意力被周圍吸引過去,各自要了一杯雞尾酒後就分開了。再次上車后,溫特爾邊駕駛邊對我說:
助手還是不作回答,一臉陰沉,氣鼓鼓地看著他。
那天晚上,船長坐在上層甲板上抽著煙斗,猛然間一陣哆嗦傳遍了周身。
「真的嗎?」
她聳聳肩膀。
「如果他騷擾你,你就威脅說要告訴我。這樣他就老實了。」
船長叫來幾個人,吩咐他們把助手抬到鋪位上去,然後心滿意足地搓著手,眼鏡片後面那雙藍眼睛閃閃發光。女孩倒是出奇地安靜,只用胳膊摟著他,像在保護他免於受到無形的傷害。
「的確是件好東西。」我回答說。
我琢磨著能否審慎地讓巴特勒船長出個價錢——難以想象他會看重這麼個東西。這時,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他說道:
「他死了?」
「我沒有敵人。」
「什麼事也沒有。」她說。
「你這是在胡鬧什麼?」巴特勒叫道。
「你就死了這門小心思吧。我一眼就能認出誰是好水手。如果他不肯放過你,我就狠狠揍他一頓。」
不過總是有人喜歡往咖啡里放鹽,他們說這樣會增添香氣,別有風味,口感既新奇又令人著迷。與此相仿,有些地方被浪漫的光環圍繞,眼見之時,你必然要經歷那種不可避免的破滅感,也別有一番情趣。你期待著某件東西十全十美,而實際得到的印象遠比美所能賦予的更為複雜。這就像一個偉人的性格弱點讓他不那麼令人欽佩,但必然會讓他更加有趣。
「他的確相貌一般。」出於某種原因,船長說這句話時帶著某種特別的滿足,「但他有一個長處,這我可以公開宣布:每次你看他一眼,就得喝上一口。」
我進去的時候酒吧里滿滿當當,一群商人圍著吧台談著什麼事,兩個卡納卡人在角落裡喝酒,一個店主模樣的人正搖著骰子。其他人顯然是從海上來的,都是不定期貨輪的船長、大副和機師。兩個高個子混血兒在吧台後面忙碌著,調配火奴魯魯雞尾酒,是這裏的招牌。他們一身白色,體型肥胖,鬍子颳得精光,皮膚黝黑,一頭濃密的鬈髮下面是一對明亮的大眼睛。
聽了這些故事,我開始絞盡腦汁回憶他的具體模樣來。我記得那副圓眼鏡和後面那對渾圓的藍眼睛,整個形象也慢慢重現在我腦海里。他是個小個子,很胖,長著一張滿月般的圓臉和肉乎乎的小鼻子。一頭淺色的短髮,臉色泛紅,腮幫子颳得很乾凈。他的手胖嘟嘟的,骨節處都凹了進去,兩條腿又短又粗。看起來生性快活,以往的悲慘經歷似乎沒留下什麼印記。雖然他已經三十四五歲了,看上去卻要年輕得多。不過畢竟當時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如今知曉了這場顯然毀了他一生的災難后,我對自己承諾下次見到他時要更留心些。觀察不同人的情緒反應是件讓人上癮的事情。有些人能夠經歷慘烈可怖的戰鬥,直面死亡和難以想象的恐懼,同時保全自己的靈魂完好無損。而另外一些人,連空寂海面上顫抖的月影,或者樹叢中的鳥鳴所引發的震動都足以改變他們的整個人生。這是由什麼決定的呢?體力強弱、缺乏想象或性格不穩定嗎?我說不準。當我幻想著沉船的景象,想到溺水者恐懼的尖叫、隨後的質詢帶來的折磨,以及那些喪親者的哀痛,想到他在報上讀到對自己刻薄的指摘時內心的羞愧和恥辱,我不免震驚地記起巴特勒船長以小男生般不加掩飾的猥褻口吻談論夏威夷女孩,談論埃維雷紅燈區,談論他的成功冒險。他不時朗聲大笑,別人肯定以為他再也笑不出來了。我還記得他潔白、閃亮的牙齒,是臉面上最好看的部分。他引起我的興趣了,那副滿不在乎的快活樣,讓人幾乎忘記他的過去。我想跟他再見一面,聽他親口說出自己的故事,也為了弄清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我猜他在船艙里。」溫特爾說,他在前面引路。
「這倒是件新鮮事。」
「其中有一段說:父親們吃了酸葡萄,孩子們的牙根就發酸。我覺得這話放在火奴魯魯就不一樣了。父親們給卡納卡人帶來了基督教,孩子們搶走了他的土地。」
他沒說話,只是給我們每個人遞上酒杯,隨後便走了出去。
「一兩年前他遇到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應該讓他給你講講。」
助手鬆開門把手,惡狠狠地看了看船長,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助手在哪兒?他不來喝茶?」
我們跟這位異常出眾的美人握手。她比船長高不少,甚至連上一代傳教士為規範禮儀而強加給當地人的長罩衫也無法掩蓋她的形體美。不難猜想歲月會將肥胖的重負加在她身上,但眼下的她既優雅又機靈。那褐色的皮膚呈現精美的半透明狀,一雙眼睛美輪美奐。一頭黑髮又濃又密,盤成一根粗粗的辮子。笑著打招呼的樣子迷人而自然,還露出一口小巧、整齊、潔白的牙齒。她的確是個勾魂攝魄的尤|物,不難看出船長已瘋狂地愛上了她。他一刻也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目光,總是想觸摸她。這很容易理解,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女孩顯然也愛著他。她眼裡閃爍的光彩明白無誤,微微張開的嘴唇就像發出渴望的嘆息。這份刺|激撩人心弦,連我都能感同身受。面對兩個相愛的人,我一個陌生人來摻和什麼呢?真後悔讓溫特爾把我帶來這兒。在我看來,這昏暗的小小艙房彷彿變了個樣,為這段極端戀情提供了適當而貼切的背景。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火奴魯魯港口的那艘縱帆船,儘管舟楫擁塞,但在浩瀚的星空下依然顯得遺世獨立。我肆意想象著情侶們深夜一道出海穿越空寂的太平洋,涉足一座座丘陵起伏的綠色海島。一陣浪漫的微風輕輕吹在我的臉頰上。
「我怎麼會在這樣的夜晚發抖呢?」他嘟囔說,「也許有點兒發熱。一整天我都覺得不舒服。」
兩三天之後巴納納斯才重新站起來,走出小艙時臉上帶著裂傷,腫了起來,透過黝黑的皮還能看見青紫色的淤痕。巴特勒見他偷偷溜過甲板,便叫住了他。助手悶聲走到他跟前。
「當然注意到了。他是我見過最醜陋的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九九藏書別加太多,約翰。」船長說。
我知道那是火奴魯魯最出名的地方,進去時心裏充滿好奇。你必須從國王街穿過一條狹窄的通道才能到那兒,過道上儘是些事務所,酒徒們想必會像去酒吧那樣,走進其中一間喝上一杯。酒吧是個正方形的大房間,有三個入口,吧台貫穿左右,對面的兩個角落分隔出兩個小單間,據傳那是為了卡拉卡瓦國王喝酒時不被他的臣民看見。想到這位皮膚深黑的統治者坐在其中一個小間,與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對飲,不免令人覺得有趣。這兒有國王的肖像,是幅油畫,裱在華麗的金色相框里。也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兩張版畫,牆上還掛著十八世紀的古老線雕畫,其中一幅是德·維爾德的戲劇場景畫的仿作,天知道它怎麼會出現在這兒。此外還有二十年前的《圖片報》和《倫敦新聞畫報》的聖誕增刊中的油畫式石版畫。再就是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檳和啤酒的廣告,以及幾支棒球隊和本地樂團的照片。
「因為酒,我猜。」溫特爾說。
溫特爾似乎認識這裏的一半多人。我們往吧台走去,一個兀自站在那兒的戴眼鏡的矮胖男子請他喝一杯酒。
「如果你想拿走,就必須付錢給我。」
「我覺得很奇怪。」
「底部那兒有什麼東西。」她說。
我如此詳論火奴魯魯的不協調之處,不過是因為在我看來,這能為我要講述的故事提供一個出發點。這是一個有關原始迷信的故事,我很驚訝這類東西會在一個文明環境里留存下來,儘管這裏也許算不上獨具風尚,卻也相當發達。我無法弄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竟會在這兒,比方說,在到處是電話、電車和報紙的地方發生,因為連想一想都覺得十分荒謬。帶領我熟悉火奴魯魯的朋友身上也有著同樣的不協調,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到這是此地最為顯著的特徵。
「你想幹什麼?」
「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巴特勒船長。」
「你了解《聖經》嗎?」
溫特爾做了必要的安排,晚飯後我們便來到岸邊。從船上下來的一條小舟正等著我們。縱帆船停泊在港口的另一邊,離防波堤不遠。小舟靠了上去,我聽見尤克里里琴的聲音。我們爬上了梯子。
溫特爾跟我划回岸上時已過午夜,我們都喝了無數杯的威士忌加蘇打水。
「他認為這個廚子靠譜。不過我要是處在他的位置就不會那麼有把握。中國人都有點兒本事,當他們竭盡全力去取悅一個女人,對方根本抗拒不了。」
一年過去了,整整一年,他沒有對她厭倦。船長這個人絕不會去分析自己的感情,但這種情況實在令人驚訝,迫使他留意起來。這女孩身上必定有什麼奇妙之處,使他無法迴避一個事實:他比以往更鍾情於她。有時他腦海里甚至會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娶了她或許不是件壞事。
「聽著,巴納納斯。」他正了正滑溜溜鼻樑上的眼鏡,因為天實在太熱了,「我不會因為這事兒解僱你,不過你現在知道了,我要打人,就一定狠狠打。記住了,以後別在我眼前搞任何不守規矩的事。」
「哎呀,表停了。看來這會兒該去喝杯雞尾酒了。」
第二天晚上當地醫生來了。船長獨自躺著,半睡半醒,船艙里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門輕輕開了,女孩踮著腳尖進入艙內,沒有關門,有個人隨著她悄悄溜了進來。船長微笑地看著這出神秘的把戲,然而他太虛弱了,那笑容不過在他眼中微光一閃。醫生是個矮小的老人,很瘦,整個人皺皺巴巴,頭上完全禿了,下面是一張猴臉。他弓著腰背,嶙峋的骨幹好似一棵老樹,簡直不太像人,唯獨眼睛非常明亮,幽暗中煥發出微紅色的光芒。他穿一條骯髒破舊的粗斜紋褲子,光著上半身,蹲坐下來后盯著船長足足有十分鐘。然後,他摸了摸船長的手掌和腳底。女孩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沒有人說話。醫生說想要一件船長穿過的東西。女孩拿來一頂船長常戴的舊氈帽,他接過來,又坐到地板上,用兩隻手緊緊抱著,前後慢慢擺動,口中嘰里呱啦念叨著,語調十分低沉。
「哦,真是活見鬼。」
「我要是說你不能拿這些東西呢?這都是屬於船長的。」
他轉過來對著我。
「這跟那個故事有關,」溫特爾答道,「對吧,船長?」
他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現在已從她說的話,從她那激烈、無聲的舉止帶給他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他的眼裡再次閃爍著笑意。
「我想我會抓住機會的,妞兒。」
「你拿它做什麼?」
他本來要多說幾句,但他累壞了。突然間他感到虛弱無力。每天的這段時間他都感到身體更糟了。他閉上眼睛。女孩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溜出船艙。月亮近乎圓滿,在黑暗的海面投下一條銀色的通道。月光照徹晴朗的天空。她驚恐地望著它,因為她知道,隨著它的消失,她所愛的人也會死去。他的生命掌握在她的手裡。她可以救他,一個人就能救,但敵人非常狡猾,她也必須狡猾。她感到有人正看著自己,卻沒有回頭,單憑這突然襲來的恐懼,她便知道助手正躲在暗處,用火辣辣的目光緊盯著自己。她不知道對方在打什麼主意。若是被他看穿想法的話,她早就完蛋了。現在,她拚命清除腦海里的一切。只有他的死亡才能挽救她的愛人。她要讓他死。如果能設法讓他去看一隻裝水的葫蘆裏面映出的倒影,再使勁攪動水面,使倒影破碎,他就會如遭雷劈般死掉,因為倒影就是他的靈魂。但巴納納斯比誰都清楚這其中的道理,所以必須使出詭計徹底打消他的疑慮,他才會上鉤。絕不能讓他想到會有人盤算著要他毀滅。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但時間短暫,簡直短得可怕。待她發覺助手已經走掉,呼吸才平穩下來。
她語氣里的某種東西讓他有了主意。
「你會跟著下弦月一起離世,除非巴納納斯先死。」
「讓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姑娘。她美若天仙,不是嗎?」
「就算給一萬美元我也不會賣。」
他上床前服了一些奎寧,第二天早晨感覺好多了,但還有些虛弱,好像剛經歷了放蕩事,身體正在恢復似的。
溫特爾停頓了一下。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
「我看見你們在打量我的中國人。」巴特勒說,光亮的肥臉上掠過一絲訕笑。
「但她不是那個女孩。」溫特爾說。
「符咒和魔法之類的。」
他去雜貨商朋友那兒喝了杯加了蘇打水的杜松子酒,提出借錢。一個當船長的總能在一兩件事情上給船具商幫忙,經過一刻鐘的低聲交談(沒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事),船長把一沓鈔票塞進后插袋裡。那天晚上回到船上時,女孩也跟著來了。
「就是因為這個,巴特勒才帶上他。那個女孩去年跟那個中國廚子跑了。這一個是新來的,剛來兩個月左右。」
「船長說的可是句句當真。」
「哪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