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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裡都是低島,你知道,跟這兒不一樣,屬於珊瑚島。這些都是火山島。我們還有十天才能到那兒。」
「我已有所了解。」醫生說。
「我有責任去見她。我要給她所有的機會,然後再採取行動。」
麥克菲爾醫生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戴維森。聽到這些話讓他感到震驚,但他下不了決心表達自己的不贊成態度。
「哦,我跟你說什麼來著?」第二天早上戴維森太太眉飛色舞地嚷道,「你聽見過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你不奇怪我無法親口告訴你了,對吧?雖說你是個醫生。」
「戴維森真是個該死的多事佬。」醫生衝動地說。
「趕上鬧麻疹實在倒霉,醫生。」他說,「我看出你們都已經安頓好了。」
第二天早上他踏上甲板時,船已經接近陸地。他目光貪婪地眺望著一塊細長的銀色海灘,隨即是一片凸起的山丘,繁茂的植被一直鋪到山頂。椰樹林濃密翠綠,一直延伸到水邊,你能看見林中掩映著薩摩亞人的草房,那露出的一點耀眼白色,是座小教堂。戴維森太太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她穿著黑衣服,頸上戴一條金鏈,上面垂著一個小十字架。她個子很小,褐色無光的頭髮梳理得很是用心,外凸的藍眼睛藏在一副難以覺察的夾鼻眼鏡後面。她的臉很長,像羊臉,但不會給人留下愚蠢的印象,相反顯得極其警覺。她的動作敏捷得像只鳥。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聲音,又尖又脆,毫無抑揚變化,聽在耳朵里生硬而單調,就像風鑽的無情噪音一樣刺|激著人的神經。
他們走上台階,進了門廳。湯普森小姐站在她的房間門口,正跟一個水手聊天。她身上突然發生了變化,已經不再是幾天前膽戰心驚、苦熬苦撐的樣子。她換上了全套的華麗裝扮,穿著白連衣裙和閃閃發亮的靴子,套在長筒棉襪里的肥腿在靴子上端鼓凸出來;她的頭髮精心梳理過,戴著那頂覆滿俗艷花朵的大帽子。她的臉敷了脂粉,眉毛粗黑嚇人,嘴唇塗得猩紅,身子挺得筆直。她又變回他們最初認識的那個趾高氣揚的浪盪|女人了。他們一進門,她就爆出一陣響亮、嘲弄的笑聲。接著,當戴維森太太不由自主停下來,她嘬了嘬唾沫啐了一口。戴維森太太往後一縮,兩小片紅色立時出現在臉頰上。她用雙手捂著臉急匆匆跑上了樓梯。 麥克菲爾醫生氣壞了,他推開那女人進了她的房間。
「今天早上他告訴我,他夢見內布拉斯加州的群山了。」戴維森太太說。
「不知道,不過讓我做什麼都不願意處在那個可憐蟲的位置。」
「我覺得她煩躁不安。」第二天商人對麥克菲爾說,「她不知道戴維森先生要幹什麼,所以很害怕。」
那天夜晚,麥克菲爾醫生遲遲無法入睡。聽見傳教士上樓時他看了看表。已經兩點了。透過隔開兩個房間的木板牆,他聽到戴維森大聲地祈禱,直聽到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
「戴維森太太為她丈夫擔心極了,」他一出現她就連忙說,「他一夜都沒有上床睡覺。兩點鐘她聽見他離開了湯普森小姐的房間,但又出去了。如果他自從那時候就一直到處走,那絕對是死了。」
「讓人寬慰的是總督終於採取了行動,」戴維森開口了,「那個軟弱的人,總是優柔寡斷。他說,她只不過在這兒待兩個星期,要是去了阿皮亞,就處在英國的管轄之下,跟他毫無關係了。」
日子慢慢過去。整個屋子裡的人都關注著樓下那個可憐可鄙、深受折磨的女人,生活在一種不自然的興奮狀態中。她就像血腥的偶像崇拜中為野蠻祭奠備下的犧牲品,被恐懼支配,變得麻木。她忍受不了讓戴維森離開自己的視線,只有他們在一起,才能喚起她的勇氣。她對他產生了一種奴性的依賴,不是在哭就是在讀《聖經》、做禱告,偶爾精疲力竭,冷淡麻木。她確實期盼著嚴酷考驗的降臨,因為這似乎給了她一條直接而具體的出路,讓她逃脫目前所承受的痛苦。她無法長時間忍受那不停襲擾的種種莫名的恐懼,棄絕了罪愆,也拋開了一切個人的虛榮心,蓬頭垢面,穿著那件俗氣的晨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已經四天沒脫睡衣,也沒有穿長襪了。房間里烏七八糟,東西亂丟。同時,雨仍在殘酷地下個不停。本以為天上的水都已經倒空了,可雨依然傾瀉如注,鐵皮屋頂上的敲擊聲不絕於耳,簡直教人瘋狂。所有東西都潮濕發黏。牆壁和地上放置的靴子長出了霉斑。難眠的長夜伴隨著蚊蟲嗡嗡嚶嚶的憤怒吟唱。
他點了點頭。她的臉上露出喜色。
「為什麼你不想回那兒?」
「就算她逃到天邊我也要窮追不捨。」
「我把什麼機會都給她了,告誡她要悔改。她是個邪惡的女人。」
商人上樓時,他默默地跟她一起等待著。戴維森進來了。
麥克菲爾醫生笑了,心裏佩服她厚著臉皮討價還價的本事。他這種人,總是別人要多少就給多少,寧肯多給錢也不願意跟人家殺價。商人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會這樣,他們都不敢跟傳教士對著干。」
「這話也就我們兩個說說,麥克菲爾醫生,我對戴維森先生沒有什麼好感,但必須承認他有權向我指出湯普森小姐這種品性的女人待在這種地方的危險性,因為有不少應徵入伍的士兵駐紮在本地的居民中。」
隨後,他看見妻子和戴維森太太把帆布躺椅靠在一起,熱心攀談了差不多兩個鐘頭。他來來回回經過她們身邊權當活動筋骨,聽見戴維森太太激動的耳語就像遠處滾過的一陣山洪,又看見他妻子張著嘴巴,一臉蒼白,正享受這種驚心動魄的體驗。晚上回到他們的小艙,她把聽到的事情屏息斂氣地複述給他。
麥克菲爾太太打了一個寒戰。這個小女人信誓旦旦的得意姿態包含著某種確然令人不安的東西。這天早上她們一起出門,並排下了樓梯。湯普森小姐的門開著,她們看見她穿著邋遢的睡衣,正用暖鍋煮著什麼。
「倒是很適合這裏的氣候。」醫生說,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讓我說什麼好呢。」戴維森嘿嘿一笑。
「湯普森小姐與你們同船去阿皮亞,所以我就把她一起帶來了。」
快到就寢時間了,明天一早醒來就會看見陸地。麥克菲爾醫生點著煙斗,倚靠在欄杆上,于諸天之上尋覓南十字星座。在前線待了兩年之後,加之身上的一處早該愈合的傷口遲遲未能愈合,他很高興如今至少能在阿皮亞靜靜待上十二個月,而這次旅行已經讓他感覺好多了。一些乘客第二天將在帕果帕果下船,所以這天晚上便舉行了一場小型舞會,他的耳邊仍然敲擊著機械鋼琴聲聲尖厲的音符。最後,甲板上還是安靜了下來,他看見妻子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跟戴維森夫婦說著話,便朝她走了過去。當他坐在燈光下摘掉帽子,你會看到一頭紅髮的頂上禿了一塊,襯托紅髮的是長滿雀斑的紅色皮膚。四十歲的年紀,很瘦,面龐乾癟,刻板得近乎迂腐。他操著一口蘇格蘭腔,說話時聲音低沉、平靜。
她焦急地望了望門口。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扯了下來。她轉身對著他。
「要是就這樣過上兩個星期,不知道最後會是一種什麼感覺。」麥克菲爾醫生說。
「我們繼續走吧。」戴維森太太說。
「那我們怎麼辦?」
「不要把我送回那兒。我對著上帝向你發誓,我要做個好女人,徹底不幹那些事了。」
她輕輕咽了口氣。
他滿腔憤慨地說出最後那幾個字。
「你竟然還敢對我說話,」她尖叫起來,「要是你侮辱我,我就把你從這兒趕出去。」
「不,你得坐下星期二的船去舊金山。」
戴維森的教區由薩摩亞北邊的一群島嶼組成,相當分散,他常常要乘獨木舟走上很遠的路途,把他的妻子留在總部處理教會工作。考慮到她干起活來必定頗有效率,麥克菲爾醫生感到心裏沉甸甸的。說起當地人的墮落行徑,她的聲音是任誰都壓服不了的,且帶有一種極盡賣弄的憎惡。她的道德分寸頗為特別。早在他們相識之初她曾對他說:
醫生垂頭喪氣地離開官邸,知道湯普森小姐還在等他,但不願親口告訴她自己的失敗,便從後門走進屋子,偷偷溜上樓梯,好像要隱瞞什麼似的。
「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拒絕付錢嗎?」
「估計你也不知道戴維森先生要幹什麼吧?」他大著膽子問。
霍恩用當地話說了句什麼,兩個年輕人便離開了。
她的聲音冷酷而沉穩。醫生無法理解她眼裡的那種神情,還有蒼白的面容異常嚴峻。三人慢慢往回走,一句話都沒說。最後拐過一個彎,房子就在對面。戴維森太太倒吸了一口氣,兩人一下子停住腳步。一種難以置信的聲音衝進他們的耳朵。沉默了很久的留聲機又唱了起來,拉格泰姆的旋律既響亮又刺耳。
「你不坐下嗎,湯普森小姐?我一直希望能和你再談一次。」
「她只租一個房間而已,」商人回答,「她的膳食自理。」
門沒有開。她起身去開門,湯普森小姐站在門口,外表上的變化讓人吃驚。她已不再是那個在路上譏笑他們的浪蕩潑婦,不過是個心神頹喪、受了驚嚇的女人。她的頭髮往常總是精心梳整,如今凌亂地披散在脖頸處。她穿著卧室的拖鞋和裙子短衫,全都又臟又皺,模樣邋遢。她站在門前,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不敢進來。
醫生感到又乏力又緊張。
她誤解了他的話,抬起頭來,腫脹的眼睛里現出一絲希望的光芒。
她站起來,把手裡的活計疊好。
那商人肥胖圓滑,不出聲地笑著。
醫生和他妻子站在一旁。一個當地人打開門,她進去后又把門關上。他們坐下來等著。一兩個白人走過來跟他們低聲交談,麥克菲爾醫生把自己所知的這場悲劇講給他們。最後那扇門又悄然打開,戴維森太太走了出來。所有人都沉默了。
「見過了,可他什麼事情也不肯做。非常抱歉,我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麥克菲爾醫生被這樣當頭質問,像生性靦腆的人被逼著公開認賬那樣,憤憤然感到心裏竄出一股火,臉刷地紅了。
「你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東西。她會侮辱你的。」
「我可憐的孩子,你覺得這樣有什麼用嗎?你永遠也別想說動他。」
「哦,倒不是真的病了,只是想要見你才這麼說的。我得走人了,坐那條去舊金山的船。」
「那也沒辦法。如果船上沒出現更多病例,縱帆船就會獲准載著白人乘客出航,但當地人三個月內禁止運輸往來。」
她扶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一雙冷酷無情的眼睛盯視著那片綠色的島嶼。
這說明她的思緒遊離了出去。戴維森臉上的抽搐也表示,儘管他嘴上說著科學話題,腦子裡卻想著同一件事情。在醫生乏味地講述自己在佛蘭德斯前線經歷時,他突然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在哪種情況下?」
他放開手,她一下子癱在地上,痛苦地抽泣著。麥克菲爾醫生站了起來。
「我們得把他留在這兒,等警察來了再說。」醫生說。
「好像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麥克菲爾說。
「當權者總是想方設法逃避自己的責任,這太可怕了。他們說起話來,就好像罪惡如果不發生在眼前就不算罪惡了。那個女人的存在就是醜事一樁,轉移到別的島上也無濟於事。到頭來我不得不直言相告了。」
「我真遺憾你會這樣看我,麥克菲爾醫生。相信我,我的心為這個不幸的女人而悲痛,不過我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
「沒有。」
「她已經偏離得太遠了。」
「有時候戴維森太太和我相對而視,眼淚就落了下來。我們沒完沒了地工作著,不分白天和黑夜,卻毫無進展。要是沒有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我意志消沉,當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是她給了我勇氣和希望。」
「你們這些男人!你們這幫污穢、骯髒的豬!你們全都一樣,全算上。是豬!是豬!」
「這才像點兒樣子,」湯普森小姐說,「哦,進來喝杯有勁兒的,斯旺先生,幫忙把那手提包拎過來,裏面有上好的黑麥威士忌。你也一塊兒來吧,醫生。」
戴維森沒說九-九-藏-書話,只是看了看手錶。
麥克菲爾夫婦已經知道,戴維森在索羅門群島工作了五年之後才遇見他妻子。她曾在中國傳教,兩人在波士頓結識,當時他們各自抽出一部分假期參加一個傳教士大會。結婚後被派到這片島上,一直辛苦工作到現在。
「在白人之間的情況畢竟不大一樣。」她接著說,「儘管我得說我同意戴維森先生的意見,他說,他無法理解丈夫怎麼會冷眼旁觀自己的妻子讓別的男人摟著——就我而言,自從結婚後我沒再跳過一步舞。但當地人跳的舞是另一回事。它不僅本身傷風敗俗,而且無疑會引發不道德的行為。不管怎樣,感謝上帝,我們把跳舞給壓了下去。可以拍著胸脯說,在我們教區,八年來沒有一個人跳過舞。」
「在這片地方,簡直就像在家時去鄰近的街道一樣。」麥克菲爾醫生開玩笑說。
「唉,那你可太好了。我敢肯定如果你去替我說話,總督一定會讓我留下的。只要我在這兒待著,就絕不會做一丁點兒不該做的事情。」
「喂,難道是我請戴維森先生上門的嗎?」
他走過去站在桌子前面,就好像那是講經台。
「我制定了罰款。顯然,為了讓人們認識到某種行為有罪,唯一的途徑就是懲罰。如果他們不去教堂,我罰他們錢,如果他們跳舞,我罰他們錢,如果他們穿著不當,我也罰他們錢。我有一個罰金價目表,每項罪過都要用錢或勞作償付。最後我讓他們弄明白了。」
這份差事不太討醫生喜歡,或許是性格所致,他採取了間接手段。他把湯普森小姐的這番話告訴了妻子,讓她去跟戴維森太太說。傳教士的態度太武斷了,讓這姑娘在帕果帕果待兩個星期又能怎麼樣呢?但他對自己這番斡旋的結果毫無預料——傳教士直接找他來了。
水手長用大拇指朝他身邊站著的一個女人一指。那女人二十七歲左右,身形豐|滿,透出一種粗俗的美,穿了件白連衣裙,戴著一頂巨大的白色帽子,套了長筒棉襪的肥腿在白色小羊皮長筒靴上端鼓凸出來。她朝麥克菲爾投來討好的一笑。
她鼓起精神。無人能夠形容她表情中的鄙視,還有她在回答中投入的輕蔑和憎恨。
「哦,這麼說有點兒誇張了,不過南太平洋這邊對距離的看法不同,所以你說的也對。」
「這雨哪怕只停一天也好啊。」麥克菲爾醫生說。
「我說,我為那天對你說的話,還有——還有其他的事感到抱歉。當時我有點喝醉了。我請求寬恕。」
她此時怒火上涌,拚命忍住眼淚,臉又紅又腫,就像馬上要窒息。
女孩害羞地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傳教士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定在麥克菲爾醫生身上。
「他幹嗎要管別人的事?」麥克菲爾醫生說。
「那是太平洋地區最見不得人的醜惡之地。」戴維森激動地嚷道,「傳教士們多年來一直遊說鼓動來抗議,當地的報紙終於關注了事態,但警方拒絕出動。你知道他們的理由。他們說墮落行徑是不可避免的,最好的辦法是把它限制在一定區域加以控制。事實是他們收了賄賂,賄賂。酒吧的老闆、流氓,還有那些女人收買了他們。但最後,他們還是不得不採取行動。」
「在我們的島上,纏腰布實際上已經連根除掉了。」戴維森太太用她的高嗓門接著說,「是還有幾個老人仍然穿著,但也僅此而已。婦女全都改穿長罩衫,男人穿長褲和汗衫。我們剛一到那兒,戴維森先生就在一份報告里說過:如果不強迫十歲以上的男孩子穿長褲,這些島嶼的居民就不會徹底成為基督教徒。」
「雨停了,我想出去走一走。」他說。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你不能指望總督讓你繼續留著。」
傳教士朝他不屑地瞥了一眼,一言不發便奪門而出。
醫生沒有回答,陰沉著臉望向窗外。雨破天荒地停了下來,能看見港灣另一端的樹叢中掩映著當地人村落的一座座小屋。
「嗯,我想,也許你能幫忙求求情。我向上帝發誓,只要能留下,我什麼事兒都不弄。要是他希望,我可以連門都不出,反正不過兩個星期而已。」
「現在?」
「我想請求您破例讓她暫時留在這兒,等從舊金山的船來了再讓她去悉尼。我可以保證她規規矩矩。」
「水手長帶她過來的時候,我恰好在那兒。她姓湯普森。」
她哆哆嗦嗦面對著他。
「那是什麼?」麥克菲爾太太終於悄聲說。
「你去見她幹什麼,阿爾弗雷德?」他的妻子問。
「誰?」
「我可沒覺得一個傳教士是什麼權貴人物,讓他擺出這麼一副架子。」
「他要你把她趕走嗎?」
「聽起來下面好像有三四個男人,」醫生說,「你不覺得這樣闖進去有點兒魯莽嗎?」
「她真是無恥,無恥!」戴維森太太猛地爆出一句。
「你還是星期二走嗎?」
「我看見樓下的女人那兒坐著幾個水手。不知道她怎麼認識的他們。」
傳教士站起來朝她走去。
醫生儘力擺事實,講清道理,可這時總督已經毫無笑意,陰沉著臉聽下去,眼睛看著一邊。麥克菲爾發覺他全然不為所動。
戴維森雙眉緊鎖,堅實的下巴向前突出,讓他看上去兇狠而果決。
「什麼都沒說,我也沒作停留,只把他的話複述了一遍,然後就撤了。感覺她都快要抹眼淚了。」
「唉,感謝上帝讓這件事結束了。明天這個時候她已經走了。」
「過去跟她說句話,」麥克菲爾醫生悄聲對他妻子說,「她一個人待在這兒,不打聲招呼不太好。」
「我很高興能幫你的忙,麥克菲爾醫生,但既然已經下了指令,就應該按此執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她打開一隻旅行皮箱的鎖頭時,戴維森太太走進了房間,看起來活潑敏捷,慘淡的環境對她沒有絲毫影響。
「我知道他去拜訪總督了。」戴維森太太說,「我猜他一定留下吃飯了。」
麥克菲爾醫生吹滅蠟燭,小心翼翼爬進蚊帳,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根本不是正經人。」戴維森太太說。
「我盡量吧。」
「是的,我們在樓上已經有了個房間。」
「你要記住,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可以把他們從教會中驅逐出去。」
「你告訴她時,她說了什麼?」
「不管怎麼說,這是你的房子。我們非常感謝你容留我們住在這裏。」
他們與戴維森先生的交談中,有一點異常醒目,那就是這個人具有堅定不屈的勇氣。他是一個行醫傳教士,隨時都可能被調到某個島上看病。雨季的太平洋風暴肆虐,就連捕鯨船都不保安全,他卻乘著一條獨木舟出海,這自然十分危險。遇到疾病或意外事故他從不猶豫。有十好幾次他連夜從船里向外舀水才保住了性命,戴維森太太不止一次以為他必死無疑。
「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他說。
戴維森太太透過夾鼻眼鏡飛快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挺有意思。」麥克菲爾醫生說。
「去舊金山的船下星期二從悉尼來這兒。她坐那一班走。」
他從書架上拿來《聖經》,在他們吃飯的桌子旁邊坐下。桌子還沒有收拾,他把茶壺推到一邊,用一種有力、深沉而渾厚的聲音念起了敘述耶穌遇見行淫時被拿的女人的那一章。
「是的,我想現在完成了。」她回答。
「我沒打聽,」醫生有點兒粗暴地回答,「我認為做人最好只管他自己的事。」
「你還執意把她送回舊金山嗎?」醫生問,「在美國監獄里關三年。我覺得你總該饒了她,別讓她去遭那份罪吧。」
「他們怎麼可能呢?」傳教士問道。
醫生進來時她抬起那雙獃滯的眼睛,既驚恐又頹喪。
「這兒一定很像你們那地方吧?」麥克菲爾醫生說,勉為其難地淡然一笑。
戴維森太太的耳邊依然迴響著那個娼妓嘲弄般的笑聲。
湯普森小姐沒說話。
他轉身朝向兩個男人。
麥克菲爾醫生倒吸一口氣。他明白了。
「我想讓他做正確的事情。這事不該讓別人說服了才去做。」
傳教士來了又去,好像很忙的樣子,但麥克菲爾夫婦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霍恩對醫生說他每天都去見總督,有一次戴維森也提起這事。
兩位女士抬頭看著醫生,面色稍顯驚慌,不過她們沒必要擔心爭吵發生,因為傳教士輕輕一笑。
「薩迪。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可能。這真能讓人謙恭起來。」
「快,請快一點兒。」
她們往前走去,直到別人聽不到她們的話。
「別搭理她。」麥克菲爾太太連忙小聲說道。
其餘三人一邊念著,一邊隨他一道站起來。戴維森太太的臉色蒼白而寧靜,彷彿得到了撫慰,內心平和。但麥克菲爾夫婦突然感到一陣羞怯,眼睛都不知該往哪兒看才好。
戴維森太太仔細審視他的臉,戲劇性地盼望著預期中的效果。
「她什麼時候必須走?」過了一會兒,醫生問道。
「她怎麼敢到這裏來!」戴維森憤怒地喊道,「我絕對不能允許。」
她自己也是蒼白無力。她告訴麥克菲爾太太自己睡不著覺。傳教士從湯普森小姐那兒回到樓上以後就開始祈禱,直到精疲力竭,但也沒怎麼睡,一兩個小時后就起床穿好衣服,出去沿著海灣散步。他做的夢很奇怪。
「我年輕的時候也不討厭跳舞。」麥克菲爾醫生說。
「要是你們聽我的建議,就馬上拿出針線來,動手修補一下蚊帳。」她說,「否則今晚你們別想合眼。」
回來時,戴維森也剛好進門。
「早上好,」她招呼一聲,「戴維森先生今天早上好點兒了嗎?」
「是不是昨晚上跟水手長跳舞的那個女人?」戴維森太太問。
「我們教會對華盛頓那邊並非毫無影響力。我對總督指出,如果這裡有人抱怨他處理問題的方式,對他不會有任何好處。」
「我在等你呢。」戴維森說,聲音既陌生又冷淡,「我要你們與我一起為我們犯錯的姊妹的靈魂祈禱。」
「這樣吧,給我針線,我來把你們的蚊帳補好,你儘管去拆行李。午餐定在一點,麥克菲爾醫生,你最好去碼頭看看你的大件行李是否放在了乾燥的地方。你知道這些當地人,他們完全有可能讓它一直被雨淋著。」
「你們在談什麼?」戴維森和善地說,出門湊了過來。
「戴維森太太還說呢,若不是有了我們,她真不知道該怎麼挨過這次旅行。」麥克菲爾太太說,一邊輕巧地梳理著她的假髮。「她說這條船上他們唯一願意認識的人只有我們倆。」
「那是什麼?」麥克菲爾太太驚叫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麥克菲爾問。
他站了起來,麥克菲爾醫生只得跟著起身。
戴維森微微一笑,輕輕搓著手。
「我想有關她的事情我已經聽夠了,麥克菲爾醫生。」總督微笑著說,「我已經下令讓她在下周二離開,我能做的就是這些。」
「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他說,「你既然已經知道,就不能讓她回去。再給她一次機會吧,她想改過自新。」
「你儘管放心,就算危害到我,我也絕對不會懷恨在心。」
「這人也在船上嗎?」麥克菲爾太太問。
麥克菲爾醫生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她,要她把這不幸的消息轉告給戴維森太太。
快到午飯的時候他才回來,他們的飯菜已擺在商人的客廳里。這間屋子不是住人的,只用來裝點門面,裡頭一股霉變、陰鬱的氣息。牆壁四周整齊地擺著一套壓花長毛絨沙發。天花板正中懸著一盞鍍金枝形吊燈,上面罩了防蒼蠅的黃色薄紙。戴維森沒有來。
「戴維森太太也會高興的。她說他累得不成人形,」麥克菲爾太太說,「她真是變了一個人。」
然後他們又說起了其他事情。飯後,他們因為早起而感到疲倦,便分頭回去睡覺了。醒來時儘管天色還是灰濛濛的,雲層很低,但雨已經停了。他們出門去公路上散步,這條公路是美國人沿著海灣鋪設的。
「你是什麼意思?」他喊道,「你是什麼意思?」
麥克菲爾朝商人做了個手勢。
「不會吧?」
「她是在火奴魯魯上的船,這就很明顯了。她把那個行當帶到這兒來了。帶到這https://read•99csw.com兒!」
「怎麼了?」
「是的,夫人,坐二等艙。她要去阿皮亞。那兒有個出納員的職位等著她。」
「去問問湯普森小姐,她什麼時候方便,我去見她。」
「他們將再也賣不掉自己的椰子干。有人捕到魚的話他們也分不到該有的一份。這差不多意味著挨餓。是的,他們非常介意。」
「不過什麼才是正確的,恐怕人人都有不同的見解。」
「你放過我了?」
幾個人冷著面孔默默聽完,麥克菲爾醫生很快收回嘴角漏出的一抹笑意。要是他覺得湯普森小姐的放肆無禮很有趣,他的妻子會跟他發脾氣的。
「罵了我一頓。」
麥克菲爾醫生輕聲嘆了口氣。
他們跟著一群人擠進一個瓦楞鐵皮搭的大棚下面,接著便下起了傾盆大雨。站了一會兒后,戴維森先生也來跟他們會合了。旅途中他對麥克菲爾夫婦客客氣氣,但不像他妻子那樣善於交際,時間大多花在閱讀上。他是個沉默、陰鬱的人,你會覺得他的友善態度就像是基督徒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生性內斂自製,甚至有些乖僻。外表也很特殊,又高又瘦,長長的四肢鬆散地連在一起,雙頰深陷,顴骨高得出奇。他帶著死屍般的枯槁之態,以至於當你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那麼豐|滿性感,不禁要大吃一驚。他留著很長的頭髮,黑眼珠深陷在眼窩裡,大而悲戚,手指又粗又長,整體賦予了他強壯有力的形象。但最突出的是他給人的一種感覺,好像壓抑著一團烈火。這一印象十分強烈,隱隱令人不安。他不是一個能讓人輕易接近的人。
麥克菲爾醫生沒作回答,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他累壞了,因而比平常睡得更沉。
「我把她安排在樓下,所以她不會礙事,也不會給你們添任何麻煩。」
「你得照當局的吩咐辦,」醫生尖刻地答道,「實際上,我估計他們會把他送到停屍間。」
「很抱歉,聽說你不舒服。」他說。
「怎麼了?我要不要帶上醫療工具?」
「發生了什麼事?」麥克菲爾醫生問。
「我估計,這意思是他不太願意照你的要求去做。」醫生打趣地暗示道。
戴維森太太把鼻樑上的夾鼻眼鏡推推緊。
「有結果了馬上告訴我,行嗎?不管好賴總得有個消息,否則怎麼也踏實不下來。」
「讓我單獨跟她待一會。告訴戴維森太太,祈禱已經有了回應。」
「我三番五次告訴過你,別拿宗教開玩笑。」他的妻子回答,「我真是沒法喜歡你這副脾性,亞歷克,你就從來不看別人的長處。」
他帶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島上麻疹肆虐,這是在卡納卡人中流行的一種嚴重、會致命的疾病。而且,帶領他們繼續航行的縱帆船船員中也出現了病例。病人已經被抬到岸上,進了檢疫站的醫院,但阿皮亞那邊發來電報指示,在確認其他船員沒有受到傳染之前,這條縱帆船被禁止進港。
「總督表面上決心很大。」他說,「但當你言歸正傳,他就軟骨頭了。」
「我說,大夫,別跟我來這套。見鬼,你在我房間里幹什麼?」
「有個傢伙來這兒,說我必須搭乘下一班船走人。」
「有那麼糟糕嗎?」麥克菲爾醫生問。
「兩年後他就破敗了,失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里積攢下的一切。我打垮了他,最後他不得不像個乞丐似的來找我,求我給他一張回悉尼的船票。」
麥克菲爾太太疑惑地看著他。與戴維森夫婦的談話讓她有點不安,但又不願說最好不要玩牌,以免戴維森夫婦隨時進來。麥克菲爾醫生把牌拿來了,她看著他一個人擺排陣,心裏隱約感到內疚。樓下不斷傳來飲酒狂歡的聲音。
「敢站出來反對戴維森先生的人,想必一定有天大的膽子。」他的妻子說,緊繃著雙唇。
「唉,看來等天放晴也沒用。」
「我正在給她一個前所未有的絕好機會。如果她悔悟,就該接受對她的懲罰。」
「我就不拆行李了,只拿出幾件必需物品就行。」麥克菲爾太太說。
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他聽見她走進戴維森太太的房間。他等了一分鐘,讓自己振作起來,然後去刮鬍子、洗臉、穿衣服,坐在床上等他的妻子。終於她回來了。
「我在那種地方住過好幾年呢。」傳教士說。
他停頓了一下,麥克菲爾醫生看到他的目光陰沉下來,蒼白的臉變得堅定、冷酷。
他們回來時,她正在走廊上跟商人的黑孩子們玩耍。
麥克菲爾醫生從租房間給他們住的混血商人那裡了解到了傳教士行動的初步結果。霍恩先生把經過店鋪的醫生叫住,出門走到台階上來搭話,那張胖臉顯得十分憂慮。
「你這究竟是在幹什麼?」他大聲嚷道,「停下那台該死的留聲機。」
他們又交談了幾句。湯普森小姐嗓門大,說話絮叨,顯然很願意閑扯,但麥克菲爾太太實在聊不出話來,很快就說:
她不知所云地連番哀求著,眼淚撲簌簌流下那搽了脂粉的臉頰。他俯下身子,抬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他。
麥克菲爾醫生是個膽小的人,始終無法習慣戰壕上空呼嘯而過的炮彈。他在一個前線救護站做過手術,當時為了控制住自己顫抖的雙手,眉頭上的汗水流個不停,弄得眼鏡都模糊了。他看著傳教士,身上微微打了個激靈。
霍恩疑惑地看著他,不能肯定麥克菲爾是否明確站在傳教士一邊。
「談了,我很抱歉,他什麼也不肯做。」他答道,尷尬得沒敢正眼看她。
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嘴唇緊抿,濃黑的眉毛擰成一團。
他那親切的態度消失了,聲音突然變得堅定、冷酷。
第二天,戴維森太太蒼白而疲倦。她抱怨說頭痛,看上去又老又乾癟。她告訴麥克菲爾太太,傳教士根本就沒有睡,一整夜都處在一種可怕的騷動狀態,五點鐘就起床出去了。他渾身給潑了一杯啤酒,衣服上污漬斑斑,氣味難聞。談及湯普森小姐,戴維森太太的眼裡閃著一股陰沉的怒火。
他們聽到有人說話,是戴維森的聲音,從板壁那邊傳了過來。聲音單調、熱切,一直持續著。他在大聲祈禱,為湯普森小姐的靈魂祈禱。
麥克菲爾夫婦靜靜地坐了一兩分鐘,突然兩人都吃了一驚,因為留聲機又響了起來,幾個人用挑釁、嘲諷的聲音嘶吼出一首歌詞淫穢的曲子。
「一個人孤孤單單,她肯定受不了。」醫生說, 「還有這雨,簡直讓任何人神經過敏。」他沒好氣地說下去,「這該死地方的雨,難道一直下個沒完嗎?」
「我毫不懷疑你對自己讚賞有加,我這點兒淺見又算得了什麼?」他反駁道。
傳教士跳了起來,邁著大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麥克菲爾醫生看了看大雨。
商人走了以後,麥克菲爾說:「我覺得她一個人待在房間吃飯不會太開心的。」
「偉大的慈悲已經賜予了我。昨天夜裡我有幸將一個迷失的靈魂送入耶穌仁愛的懷抱。」
「你想幹什麼?」戴維森太太厲聲說道。
「我們最好避一避雨。」她說。
「埃維雷是什麼地方?」麥克菲爾太太問。
「是你乾的,」她尖叫著, 「你別想騙我,就是你乾的!」
傍晚吃過冷餐茶點——他們一天里最後一頓飯後,四人坐在呆板的客廳里,女士們做著活,麥克菲爾醫生抽著煙斗,傳教士說著自己在各個島上的工作。
「但這到底能有什麼區別呢?」
「我認為你非常嚴厲,非常霸道。」
醫生聳了聳肩。過了一會兒當地警察來了,由一名海軍陸戰隊員帶領著,還抬著擔架,接著又來了幾名海軍軍官和一位海軍軍醫。他們以事務性的態度處理這一切。
戴維森的躁動不安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忍受,但又被一種美妙的興奮情緒所鼓舞。他把暗藏在那個可憐的女人內心角落裡的殘根餘孽徹底拔除,跟她一起讀經,跟她一起祈禱。
「當然。」
麥克菲爾醫生回去時,看見他妻子差不多已梳妝好了。
「哦,恐怕我不行,謝謝你。」他回答,「我只是下來看一眼行李放好沒有。」
商人穿著條舊帆布褲子,身子局促不安地扭動著。他已發現湯普森小姐這個租客很難對付。
她輕輕嘆了口氣。
「她要看看他。」
「我敢說她是在給船上的朋友舉行歡送會,」麥克菲爾醫生說,「那條船十二點起航,對吧?」
「如果需要我,只管喊一聲。」麥克菲爾太太說。等對方走後,又說:「但願他沒傷著。」
「霍恩給我送了點兒咖啡。」
兩對夫婦互道晚安。麥克菲爾先生和太太單獨留了下來,有兩三分鐘他們沒有說話。
麥克菲爾醫生最先想到的是湯普森小姐出事了。
「我不知道。」
「我可做不到,做不到。」
戴維森雙眼放出狂喜的光芒。
「他說過,如果叫他,他就會來。」
「我是一個壞女人,我要悔過。」
「哦,不過,我敢說她肯定會離開。既然她不能請任何人上門,也就沒理由待在這兒了。」
第二天天氣不錯,既然註定要在帕果帕果無所事事羈留兩個星期,麥克菲爾便著手把一切安排妥帖。他們去碼頭找行李,從箱子里拿回一些書籍。醫生走訪了海軍醫院的外科主任,跟著他一道巡視了病床,又在總督那裡留了張名片。在路上他們遇到了湯普森小姐。醫生摘下帽子,她朝他歡快地大聲回了句:「早上好,醫生。」她還是穿著頭一天的衣服,一條白色連衣裙,還有那雙光閃閃的高跟白皮靴子,肥腿在靴子上端鼓出來,在異國的背景下顯得尤為怪誕。
「他到底要幹什麼?」麥克菲爾太太問。
「怎麼樣?」她問,「你跟他談過了?」
「真希望雨能停一停,」麥克菲爾太太說,「要是有太陽,我會更有心情把這地方弄得舒適一些。」
「現在我要拿起主耶穌把高利貸者和錢幣兌換商趕出上帝聖殿的那根鞭子了。」
「肯定是的!我一直都沒想到。她是從埃維雷出來的。」
晚飯時他沉默寡言,很不自在,傳教士卻既開心又活躍。麥克菲爾醫生覺得戴維森的目光不時落在自己身上,一副得意的神氣。他突然想到,戴維森恐怕已經知道自己去見了總督,而且一無所獲。但到底是怎麼聽到的呢?這個人的本事實在有那麼點兒陰險。晚飯後他看見霍恩站在走廊上,便裝作隨便搭話的樣子走了出去。
「真了不得。」商人說。
「他們可別把屍體弄去我房子里。我不會讓他進門。」
「我說的是至少還得再待一個星期,你們才能動身去阿皮亞。」商人信口說道,隨即離開了。
「那好吧。」麥克菲爾醫生說。
他身體前傾,盯著她,炯炯發光的大眼睛似乎要看透她的靈魂。他突然一聲驚呼。
「他讓我告訴她,」商人說,「無論任何時候她需要他,只管讓人去叫,他都會來的。」
「你知道,我們剛在島上安頓下來時,他們的婚姻習俗實在不像話,簡直無法向你描述。不過我會告訴麥克菲爾太太,她會講給你聽。」
「她想知道你見過總督沒有。」商人小聲說。
「他不會同意的,」霍恩說,「他肯定讓你星期二走,所以你就踏踏實實想想走的事情吧。」
「我剛跟總督談過,海岸那邊的一個商人有幾間房出租,我建議等雨一停就過去看看情況如何。不要指望多麼舒服,能有張床鋪,居有定所,就要感謝上帝了。」
戴維森那出神的目光凝視窗外的夜空。雨又下了起來。
她看看麥克菲爾,又把目光移到他的妻子身上,見兩人像丟了魂似的,無可奈何地站在房間的兩頭,這讓她撅起了嘴唇。看來她必須替他們做主了,像他們這種沒出息的人最讓她著急,而她又兩手發癢,自然而然想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條有理。
「我可以跟戴維森先生說話嗎?」她哽咽著說。
第二天早上看見戴維森時,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傳教士比任何時候都更蒼白,很是倦怠,而眼裡卻閃爍著一種非人的火焰,似乎他心中充溢著難以抗拒的喜悅。
他們站在原地等候著。商人從他纏腰布的褶層里拿出一根煙,也給了麥克菲爾醫生一根。他們吸著煙,一邊盯著那具屍體。麥克菲爾九-九-藏-書醫生弄不明白。
「埃維雷,還有它的罪惡和恥辱,在我們到達的那天已不復存在。眾人全體都面臨司法審判。真不知我怎麼沒有一下子看出那女人是何來由。」
「湯普森小姐向您致意,只要戴維森牧師營業時間內別來,她任何時候都很高興見他。」
總督仍保持著笑容,但眯起了雙眼,嚴肅起來。
他們上了岸。儘管時間尚早,天氣已然悶熱難耐。四周山巒環繞,沒有一絲風吹進帕果帕果。
「你知道,他們天生就是那麼墮落,簡直無法讓他們看清自己的邪惡。我們不得不把罪惡從他們想當然的行為中劃定出來。不僅把通姦、說謊和偷竊定為罪惡,暴露自己的身體、跳舞以及不去教堂也都包括在內。我認定女孩展示她的胸部、男人不|穿長褲都是罪惡。」
她瞧著他,眼裡猛然間露出一陣驚恐,兩隻手痙攣似的時而鬆開,時而捏緊。商人站在門邊聽著。
不知怎麼,這天晚上傳教士的思緒回到了他跟妻子剛來這片島上的日子。
霍恩帶他進了她的房間。她懶散地坐在椅子上,既沒讀書也沒有做針線活,只是在那兒發愣。她穿著那條白色連衣裙,戴著別了假花的大帽子。麥克菲爾察覺她搽了脂粉的皮膚泛黃髮暗,眼皮浮腫下垂。
麥克菲爾夫婦跟身為傳教士的戴維森夫婦之間產生了一種同船的親密關係,那要歸因於彼此經常一起出入,並非有什麼共同的趣味。相互維繫的重要紐帶是他們同樣看不慣那些日夜在吸煙室玩撲克或橋牌、不停喝酒的男人。麥克菲爾太太想到自己跟丈夫是戴維森夫婦在船上唯一願意交往的人,便感到頗為榮幸,就連靦腆但並不愚蠢的醫生本人,也有意無意地承認這是種恭維。只是他天生樂於爭辯,晚上回到艙里免不了要挑剔一番。
「要是我們自己都害怕,怎麼能讓當地人相信主呢?」戴維森嚷道,「我不害怕,不怕。他們知道如果有了危難來找我,我肯定會去,只要是力所能及。你以為我在行使主的旨意時,主會棄我于不顧嗎?風是按他的吩咐吹,浪是聽了他的話才翻滾咆哮。」
他用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瞥了瞥她,沒再應答。經過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明白要想息事寧人,最後一句話得留給他的妻子說。他搶先脫掉衣服,爬至上鋪,定下心來讀書助眠。
「剛去的時候他們根本沒有罪惡意識,」他說,「把聖誡觸犯了一條又一條,從來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我覺得工作中最困難的部分就是把罪惡的觀念灌輸給當地人。」
他們默默聽著,不一會兒傳來跳舞的聲音。隨後音樂停止,他們聽見開酒瓶塞的聲音和起勁兒的交談聲。
「我還是把撲克牌拿來吧。」醫生最後說。
她坐在那兒,兩隻手緊張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顴骨上有一小片紅暈,諦聽樓下的動靜。他們都在傾聽,聽見他嗒嗒走下木樓梯,砰的一聲推開門。歌聲突然停了下來,但留聲機繼續放著庸俗的曲調。他們聽到戴維森的聲音,接著有什麼東西重重落在了地上。音樂也戛然而止,留聲機被掀到了地板上,然後又是傳教士的聲音,不過聽不清說的是什麼。湯普森小姐發出響亮刺耳的聲音,繼而一陣亂鬨哄的吵鬧聲。戴維森太太微微喘了口氣,兩手握得更緊了。麥克菲爾醫生猶豫不決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妻子。他不想下樓,但不確定她們是否希望他下去。最後是一陣像是互相扭打的聲音。嘈雜聲更清晰了,可能是戴維森被扔出了房門。門砰的一聲關上,一陣沉默后他們聽見戴維森登上樓梯,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氣得都快窒息了。
「簡直太了不起了,」一天晚餐時他對其他人說,「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靈魂如深夜一樣黑暗,現在已如初雪般潔白。我既謙卑又害怕。她對所有罪過的那份悔恨,很美。我都不配觸碰她的衣裳。」
「哦,我想我們該上樓去了。」
戴維森低聲笑了笑。
「壞疽是一個存在的事實。」
兩三天過去了。如今他們在路上遇到湯普森小姐,她不再嘲諷般熱情地打招呼,也不笑,只是昂著頭走過去,敷了脂粉的臉上表情陰沉,皺著眉頭,好像根本沒看見他們。商人告訴麥克菲爾她曾試著另找地方住,但沒有弄成。晚上她依然用留聲機播放唱片,但見面時很顯然是強顏作笑。拉格泰姆自有那種喑啞、心碎的節奏,像是絕望的一步舞曲。禮拜天她剛開始放音樂,戴維森便讓霍恩去請她馬上停止,因為這是主日。唱片給拿了下來,屋裡一片靜默,只有嘩啦啦的雨聲不停敲擊著鐵皮屋頂。
「我們現在重複一遍主禱文。」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聽到了我們的祈禱。」
「這夥計想敲我的竹杠,一丁點兒大的房間就要一塊五美元一天。」她用嘶啞的聲音說。
「我看到這兒還有個同住的房客,霍恩先生。」麥克菲爾醫生說。
「這種天氣,住在當地人那種小棚子里一定很不舒服。」
「我想我們都是同住此地的房客。」她略顯笨拙地說。
「你希望我怎麼辦?我要去制止!不能讓這所房子變成、變成……」
「你這個卑鄙可憐的混蛋!」
「你徹底贏了,我已精疲力竭。你不會讓我回舊金山了吧?」
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出房間。他們聽見他又下樓了。
「我在他們抓我的時候逃了,」她喘息著,「如果被警察逮住,就得蹲上三年。」
「弗雷德·奧爾森是個丹麥商人,在這些島上住了好多年。作為一個商人他十分富有,我們來的時候他不太高興。你知道,他什麼事情都自己說了算。當地人的椰子干他想付多少錢就付給多少,還是用商品和威士忌支付。他有了個當地人|妻子,但毫無顧忌地對她不忠。他是個酒鬼。我給他機會改弦易轍,但他拒不接受,還嘲笑我。」
「這下她那身漂亮衣裳可要糟踐了。」戴維森太太惡狠狠地冷笑著說。
「他要把自己累垮了,」戴維森太太憐惜地說,「要是不小心點兒,會垮掉的,可他就是不知吝惜自己。」
戴維森做的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們四個人剛吃完午餐,還沒分開去飯後小睡——午睡是炎熱施加給女士們還有醫生的必修課,只有戴維森對這種懶散的習慣不抱什麼耐心。門咣當一聲開了,湯普森小姐走了進來,四下看了看,然後朝戴維森走過去。
「噢!」
「這不是擺架子,我很理解她的意思。戴維森夫婦要是跟吸煙室的那幫粗人混在一起可就糟了。」
「怎麼回事,阿爾弗雷德?」戴維森太太問。
「你吃什麼東西了嗎?」
「既然這樣,我看不出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他答道。
「我會關照把一切安排好。我打算親自跟她上船。」
「他會把自己累壞的。他從來不知道吝惜自己。」
「我來見您是要談談跟我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一個女人。」他說,「她名叫湯普森。」
她這個「好」字,專門指代其特殊含義。
「哦,我覺得還好,你不用擔心。」
「既然你說到這兒了,」麥克菲爾太太說,「我就想起她是在差幾分鐘就要開船的時候才上來的。記得當時覺得她真會掐時間。」
「進來。」戴維森太太尖聲尖氣地說。
「已經抬去停屍間了。我們最好陪她一起。她聽到后什麼樣?」
「就讓她侮辱我吧,讓她唾我好了。她有不滅的靈魂,我必須盡最大力量來拯救它。」
「是監獄。」
「你想的話,他馬上就到,」麥克菲爾尖刻地回答,「我只是來看看你的情況如何。」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艙,我覺得她寧可那樣。」戴維森太太回答,「誰知道她到底是怎麼個人。」
他看著兩位女士,一臉奉承的樣子。
「在這兒她沒什麼地方可去,只有一座當地人的房子,但也沒有任何人會接納她了。傳教士已經開始捅她刀子。」
「我不知道。」戴維森太太摘下她的夾鼻眼鏡擦拭著,「他在行使上帝旨意的時候,我從不問他任何問題。」
他搔了搔蚊子叮咬的地方,發覺自己很容易著急。等雨一停,太陽就會出來,把這裏變成溫室,蒸汽上浮,又悶又熱,讓人喘不過氣來。你會發現這兒的一切都帶著一種野蠻的勁頭生長著。據說當地人生性快樂天真,可身上的文身和一頭染髮讓他們看上去凶神惡煞的。他們光著腳啪嗒啪嗒尾隨著你,讓你忍不住回頭去看,擔心他們悄悄溜到你身後,隨時將一把長刀插入肩胛骨下。你無法猜出他們分得很開的眼睛後面藏著什麼樣陰險的念頭。他們有點像畫在神廟牆垣上的古埃及人,周身帶有一種源自亘古的恐怖。
「我們已經離開一年了,」他說,在走廊上來回踱著步子,「教會的事交由當地的傳教士們負責,我非常擔心他們對待工作放任自流。他們人很不錯,我不是背後說壞話。敬畏上帝、虔誠,都是真正的基督徒——他們的基督信仰會讓國內許多所謂的基督徒臉紅——只可憐他們缺乏幹勁。他們可能抵得住一次,抵得住兩次,但不能次次抵得住。如果你把教會事務交給一個當地傳教士,無論他看上去如何值得信賴,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發現他已容許毀謗行徑悄然出現。」
「讓我一個人進去看他。」
「現在上床太早了吧?」醫生說。
「我不在乎你一再對我辱罵污衊,湯普森小姐。」他說,「但我必須請求你別忘了女士們還在場。」
「這種服裝真是不體面,」戴維森太太說,「戴維森先生認為應該用法律加以禁止。這些人除了在腰上圍一條紅棉布以外什麼都不|穿,你怎麼能指望他們講道德?」
他想起自己當初穿越美國,從火車的窗戶看見過那些山嶺,就像巨大的鼴鼠丘,圓而光滑,突兀地立在平原上。麥克菲爾醫生還記得當時他猛然聯想到那很像女人的乳|房。
她起身走了出去。
「一個二等艙乘客在這兒租了個房間。我估計聲音是從那兒傳來的。」
「我看是嚇呆了。她沒有哭,但渾身抖得像一片葉子。」
「我真希望你能瞧見他來找戴維森先生時的那副模樣。」傳教士的妻子說,「他原來儀錶堂堂,體格健壯,長了一身肥肉,還有一副大嗓門。可現在他縮小了一半,渾身哆嗦,突然之間變成個老頭了。」
「我們最好馬上走。」
兩人走出去,把門關上。
麥克菲爾為自己感到氣惱,因為他的一番粗魯徒勞無益,於是轉身下了樓,湯普森小姐虛掩著門等著他。
「已經涼透了,」醫生說,「死亡肯定有一段時間了。」
「這兒有旅館嗎?」麥克菲爾太太問。
埃維雷地處城市的邊緣。沿著港口邊的小巷走下去,摸黑穿過一座搖搖欲墜的橋,來到一條空無人跡的街上,遍地車轍,坑坑窪窪。接著,你就突然置身於一片燈火之中,道路兩側是停車的地方,以及一家家俗氣、明亮的酒吧,每家都響徹自動鋼琴的雜訊,此外還有理髮店和煙草店。那裡騷動不安,一片及時行樂的氣氛。你走入一條狹窄的巷子,隨後向右或者向左,因為那條路把埃維雷一分為二,然後就到了那片地區。一排排小平房整齊漂亮,全都漆成綠色,房子之間的通道又寬又直。那地方布設得如同一座花園之城。那種體面的勻稱感,那種秩序和整潔,充斥著既諷刺又恐怖的印象,因為尋歡作樂這種事情從未如此系統化和秩序化。通道上稀疏地點著幾盞路燈,要不是平房打開的窗戶里射出燈光,那裡必定漆黑一片。男人們四處轉悠,瞧著窗邊坐著的女人,她們或是在讀書,或是在做針線活,多半不去留意路上的行人。男人們跟女人們一樣,哪個國家的都有。美國人是靠港船舶上的水手和炮艇上的士兵,一個個醉醺醺的,以及駐紮在島上的兵團的士兵,白人和黑人都有;日本人通常三三兩兩走在一起;還有夏威夷人,穿長袍的中國人,戴著怪模怪樣帽子的菲律賓人。他們全都壓抑而沉默。慾望總是傷read.99csw.com感的。
「遠到連上帝的憐憫都不能顧及嗎?」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聲音也變得圓潤柔和,「決不。一個罪人可能陷入比地獄更深的罪孽,但主耶穌的愛依然可以顧及他。」
「我們大概要在這兒住上兩星期。」他氣咻咻地說,「我跟總督爭論了半天,但他說毫無辦法。」
「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讓霍恩先生把她從這兒趕走嗎?」戴維森太太問,「我們不能受她侮辱。」
「我要你馬上下去看看薩迪,」他說,「雖不能指望她的身體能好些,但是她的靈魂——她的靈魂轉變了。」
「跟他說我可以在悉尼找份工作,真的。這要求不算高吧?」
「我已經告訴你了。」
「是的,她受不了我離開她。」
「要我說,她的穿著不太合適。」麥克菲爾太太說,「她讓我覺得特別俗氣。」
最後,傳教士停了下來,頓了一頓說:
「戴維森先生在哪兒?」她問。
當地小女孩把炸香蕉端上來,那是他們每天的甜食。戴維森轉身對她說:
麥克菲爾醫生悄悄回卧室,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雨衣,又穿上一雙膠底鞋,反身回到商人那兒,兩人一起躡手躡腳走下樓梯。通向大路的門開著,門口站著六七個當地人。
「火奴魯魯的瘟疫之地,也就是紅燈區,我們文明的污點。」
「目前實在不方便去舊金山。昨天下午我去找總督,但沒能見到他。秘書跟我說,我必須坐那條船走,此外沒別的辦法。可我一定要見見總督,所以今天早上就去他家外面等著。總督一出來我就找他。他不想跟我說話,我看出來了,可我也不能就這樣被甩掉。最後他說,如果戴維森牧師同意,他倒是不反對讓我待在這兒,等下一班去悉尼的船。」
「我們還要讀上好一陣兒呢,」戴維森太太解釋道,「無論在哪兒,就寢前總要讀一章《聖經》,就著註解研究一番,你知道,還要反覆討論。這是對心靈的極佳鍛煉。」
「我讀了在火奴魯魯停船時送上來的報紙,上面說到這件事。」麥克菲爾醫生說。
她脫口|爆出一連串痛罵,既下流又粗野。戴維森始終用嚴肅的目光看著她。
到了晚上,戴維森在客廳里跟他們講起自己早年上大學時的經歷。他當時身無分文,靠在假期打零工才挺了過來。樓下一片寂靜。湯普森小姐獨自一人待在小房間里。突然之間,留聲機響了起來。她是故意挑釁,以掩飾寂寞,不過沒人唱歌應和,因而顯得沮喪。這音樂就像求救的呼喊。戴維森不予理會,一則冗長的趣事正說到一半,現在依舊面不改色地往下講。留聲機繼續唱著,湯普森小姐換了一張又一張唱片,似乎是夜晚的寂靜讓她心煩意亂。空氣又悶又熱,麥克菲爾夫婦上床后難以入睡,只能並排躺著,兩眼大睜,聽著帳外的蚊子無情的嗡嗡聲。
戴維森太太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活計,消瘦的面頰生出一抹紅暈。她的手微微顫抖,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傳教士沒有笑。
「哦,沒什麼,我想我的肩背還算結實,承受幾句難聽話不成問題。」
「我跟你說,喬,她是我的朋友,」水手長說,「超過一美元她就付不起了,你就讓她住下吧。」
「怎麼了?」醫生又問了一遍。
「你坐在那兒幹什麼?」麥克菲爾驚叫道,「我說過要躺著。」
過了閑散而漫無目的的一天,每個人都很疲憊。
麥克菲爾醫生不願表明自己的態度。
「我的家人住在那兒,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這副樣子。只要是其他地方,你讓我去哪兒都行。」
「我還是去看看他吧。」戴維森太太說。
他們相互盯視了一會兒,隨後她把目光移開。說話時她一直看著別處。
「請不要因為我沒能滿足你的要求就對我心懷怨恨。」戴維森說著,傷感地笑了笑,「我非常敬重你,醫生,要是你把我往壞里想,我會很難過的。」
「我很遺憾給那位女士造成了某種不便,但她必須于周二坐船離開,事情就這樣了。」
「好吧,如果你非要這麼說,斯旺先生,我就想想辦法。這得跟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減點兒價。」
麥克菲爾太太生性害羞,但已經習慣照丈夫的吩咐做。
「你看起來很得意嘛。」醫生怒氣沖沖地說。
湯普森小姐坐在搖椅上。床沒有收拾,房間里也很亂,她甚至懶得裝扮自己,只穿了一件骯髒的晨衣,頭髮胡亂打了個結。她的臉用濕毛巾稍微擦了一下,臉哭得腫脹起皺,一看就是個邋遢浪蕩的女人。
「她早晚會為侮辱戴維森先生而痛悔不已。」她說,「戴維森先生有一顆美好的心,任何人遭災受難都會在他那兒獲得安慰,但他對罪惡毫不憐憫,一旦激起他的義憤,結果十分可怕。」
「啊,可你不明白嗎?這是必要的。你以為我的心沒有為她流血嗎?我愛她就像愛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妹。她在監獄的時候,我會一直承擔她所遭受的痛苦。」
麥克菲爾醫生覺得這人太不拘禮節了,但他生性膽小,不會輕易動怒。
也許這麼回答不夠機智圓滑。
戴維森在說最後幾個字時,嗓門降到深深的低音,他沉默了兩分鐘,沉默中充斥著威脅的意味。
他大步朝門口走去。
「你以為我想待在這個假模假樣的破鎮子上嗎?我看上去像二流貨嗎?像嗎?」
「他妻子怎麼辦?」其中一位軍官問。
「別,千萬別這樣。你最好回房間躺下,我拿點兒葯給你。」
戴維森太太用她那敏捷如鳥的目光朝港口上空飄來的烏雲瞥了幾眼。雨滴落了下來。
「胡說八道。」醫生不耐煩地喊了起來。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份上,我接受了。」
「真高興我們沒有駐紮在這兒。」她接著說,「都說在這地方很難開展工作,時常有輪船停靠,讓人踏實不下來。而且還有軍港,對當地人很不好。在我們那個教區就沒有這些麻煩。當然也有一兩個商人,但我們關照過他們要規規矩矩,否則就弄得他們待不下去,情願一走了之。」
「你不明白,因為你看不見。她犯了罪,她必須受苦。我知道她會忍受,會挨餓,受到折磨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對人類的懲罰,以此作為向上帝的奉獻。我要她快樂地接受一切。她擁有的機會只有我們少數人能得到。上帝非常好,非常仁慈。」
但這雨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最後他們只能撐起傘、穿上雨衣出發了。這裏沒有城鎮,只有幾座辦公建築、一兩家店鋪,以及椰樹林和大蕉樹林里的幾幢當地人的屋舍。他們找的那座房子離碼頭大約五分鐘腳程,兩層木板房,每層都有寬闊的外走廊,屋頂蓋著瓦楞鐵皮。主人是個混血兒,名叫霍恩,妻子是當地人,身邊圍著幾個褐色皮膚的小孩子。底層是他的店鋪,販賣罐頭食品和棉布。他提供的幾個房間幾乎沒有一件傢具。麥克菲爾夫婦的屋子裡只有一張簡陋的舊床、一頂破破爛爛的蚊帳、一把東倒西歪的椅子和一個洗臉架。他們灰心喪氣地四下打量著。大雨依然傾瀉如注。
「進來吧,湯普森小姐,」他用親切的語調說,「我能為你做什麼?」
戴維森的聲音興奮得直顫,幾乎無法聽清從他唇間狂瀉而出的話語。
她停下話頭,急切地看著麥克菲爾醫生。
他步入雨中。大雨從海港入口處傾瀉而下,對岸一片模糊。他遇到兩三個當地人,打著大大的雨傘,身上只圍著纏腰布。他們邁著碎步,動作從容悠閑,身板挺直。擦身經過時,他們笑著用一種陌生的語言跟他打招呼。
霍恩問這個問題倒是出奇,因為麥克菲爾也覺得傳教士在神秘地做著什麼事情,模模糊糊感到他在這個女人周圍編織著一張網,周密細緻,有條不紊,等到一切準備就緒,就冷不丁把繩子收緊。
「為什麼你不想回舊金山?」
「怎麼做呢?」麥克菲爾醫生不無驚訝地問道。
「哦,你要是盼著這個,可要等很久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最多雨的地方。你看,那山,還有海灣,都能招雨水,一年裡這個季節反正就是會下雨。」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傳教士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來陪伴薩迪·湯普森,只在吃飯的時候跟其他人碰面。麥克菲爾醫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一個當地小女孩給他們端來一盤碎牛肉餅,過了一會兒,商人進來詢問他們是否吃得滿意。
戴維森在他們午餐吃到一半時才回來。他全身都濕透了,卻不肯去換衣服,陰沉著臉默默坐下,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眼睛盯著斜潲的雨絲。戴維森太太跟他說了兩次遇到湯普森小姐的事,他也沒有回答。只有那緊鎖的雙眉表示出他聽見了。
「我整天跟她一起祈禱,離開她后我又去祈禱,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禱著,讓耶穌賜予她這巨大的仁慈。我想要在她心裏種下甘受懲罰的熱切願望,即便最後我放過她,她都會拒絕。我要讓她覺得監獄的懲罰之苦是她擺在我們至福之主腳下的感恩祭奉,主為她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現在可以回去了。」她說。
她朝他挪了挪步子,那動作簡直卑屈至極。
「你可以了嗎?」他問妻子。
「希望我也能說自己從來沒害怕過。」他說。
她氣急敗壞,唾沫四濺。接著是片刻的停頓。然後,傳教士推過來一把椅子。
「是的,他說我必須走。請讓他快點兒來吧,你對我沒有任何用處。他是現在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早上,有人用手碰他的胳膊,他猛地一驚,發現霍恩站在床邊。商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以免麥克菲爾醫生失聲驚叫,招手讓他出來。平常霍恩都是穿一條破舊的細帆布褲子,但現在光著腳,只圍了一條當地人的纏腰布,一下子顯得像個野蠻人,麥克菲爾醫生起床時看見他滿身文身。霍恩打了個手勢,示意到走廊上去。醫生下床跟著商人出來。
「但阿皮亞那裡正催我去。」麥克菲爾醫生說。
「有時候我求他別去,」她說,「或者至少等到天氣稍微穩定下來,但他從來不聽。他很固執,一旦打定了主意,什麼也別想動搖他。」
「那他要做什麼呢?」麥克菲爾太太問。
「你這個下流胚,你在總督那兒都說我什麼來著?」
麥克菲爾醫生擔憂地看著他的這位同伴。戴維森的安排讓他感到壓抑。他們又吃了碎牛肉餅,好像廚子只會做這一道菜。接著,樓下的留聲機又響了起來。戴維森一聽見便神經質地一驚,但什麼也沒說。男人的聲音飄了上來。湯普森小姐的客人們齊聲唱起一支有名的歌曲,隨即他們就聽見了她本人那沙啞而響亮的聲音。叫嚷聲和笑聲響成一片。樓上的四個人勉強說著話,不由自主地聽著下面的碰杯聲和椅子刮擦聲。顯然又來了不少人。湯普森小姐在辦一場晚會。
麥克菲爾機警地瞧了他一眼,記起戴維森暗示說曾使出威脅手段,現在從總督的態度里也能察覺出某種異常的窘迫。
「可他為什麼這樣做?」她驚恐萬狀地問。
「在這裏工作對傳教士來說簡直毫無指望。我對上帝感激不盡,至少省得我們操這份心。」
「戴維森先生和我商量過才拿定了主意,最先著手的就是禁絕跳舞。當地人瘋狂迷戀跳舞。」
「是的。應該有人去報告警察。」
「剛才一個去上工的小夥子看見他趴在這兒,就跑來告訴我。你認為他是自己乾的?」
「她這種人是不會太挑剔的。」戴維森太太說。
「你覺得他為何要這麼干?」霍恩問道。
他們都期待著星期二那條去舊金山的船從悉尼抵達。這種緊張的滋味實在不堪忍受。對麥克菲爾醫生而言,他只盼著趕緊擺脫這個倒霉的女人,他的憐憫、他的憤懣也因這種願望而統統化為烏有。無法避免的事情只能承受。他覺得,等那條船一開走,他連呼吸都能暢快些。薩迪·湯普森會被總督辦公室的一位職員護送上船。這人星期一晚上來訪,告訴湯普森小姐早上十一點做好準備。戴維森當時跟她在一起。
兩人返回客廳,戴維森先生在每餐之後九-九-藏-書安排了一小時的娛樂。不一會兒,有人怯生生地叩門。
「我讓她躺下了。」
小女孩傳回話來。
「真納悶她那兒怎麼容得下這麼多人。」麥克菲爾太太說,猛然打斷了傳教士和她丈夫之間有關醫學方面的談話。
「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在這裏待上至少十天。」
他們敲了敲她的門,戴維森太太走了出來,臉色蒼白,但眼裡沒有淚水。在醫生看來,她鎮靜得不太自然。三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上了路。來到停屍間時,戴維森夫人終於開口了。
「我不明白她去悉尼而不去舊金山有什麼兩樣,既然她保證規規矩矩,再這麼為難她就太狠毒了。」
「如果你認為個人安危會阻止他執行自己的職責,那你就太不了解戴維森先生了。」他的妻子說。
「這該死的地形。」醫生說。
「戴維森牧師一直怪我租給湯普森小姐一個房間,」他說,「但我租給她的時候又不知道她是什麼人。人家來問我能不能出租個房間,我要知道的不過是他們有沒有錢付房租。她預付了一個星期的租金呢。」
「傳教士們都是一路的,」他吞吞吐吐地說,「如果他們要合夥對付一個商人,那他只能關上店鋪歇業了事。」
「沒有人來幫助我們,孤立無援,與自己人相隔千里萬里,被黑暗團團包圍。每當我受到挫折,疲憊不堪,她便把手頭的事情放在一邊,拿起《聖經》讀給我聽,直到寧靜重臨我心,就像睡夢降臨在孩子的眼皮上一樣。最後她把書合上,說:『不管他們願不願意,我們都要拯救他們。』我又堅定了對主的信念,回答說:『是的,有了上帝的幫助,我會拯救他們的。我一定要救他們。』」
「現在跟我一起跪下,來為我們親愛的姊妹薩迪·湯普森的靈魂祈禱。」
「沒有,他說只要她安分守己,就不需要把她趕走,希望這對我公道。我答應說她不會再招客人來了。剛剛也跟她說了。」
麥克菲爾那天早上瞧過她一眼,吃驚地發現她的傲慢表情有了變化,現出驚魂不定的神色。混血兒斜眼看了看他。
「說不定就是她,」麥克菲爾太太說,「當時我還納悶那是誰呢。我覺得她相當浪蕩。」
「跟他講講弗雷德·奧爾森的事兒。」戴維森太太說。
「她可以跟當地人住在一起。」
她發出一聲可怕的呻|吟,接著變成低沉沙啞的尖叫,聽上去簡直不像是人發出的。她拿腦袋使勁往地板上撞,麥克菲爾醫生搶上前去把她拉起來。
傳教士的眼裡是否閃過一絲微光?至少臉上毫無表情。
「既然你們來了,我就先回屋加幾件衣服,再去告訴她這件事。最好把他稍稍修整一下再讓她見。」
到了晚上坐下來吃冷餐茶的時候,戴維森走進門來,說:
「請原諒,醫生,但我覺得除了向有關方面報告以外,我沒必要對我的職權行為做出解釋。」
「昨夜你跟她待到很晚。」他說。
麥克菲爾醫生弄不清自己為什麼一心要去總督那裡求情。他其實對湯普森小姐的事情漠不關心,是傳教士把他惹急了,而他這個人,一旦犯起脾氣來會一直鬱積心頭,排解不去。他在官邸找到了總督。對方長相高大英俊,當過水手,留著灰白的小鬍子,穿一套一塵不染的白色斜紋布制服。
霍恩走出門去,醫生跟著他,當地人湊在一起尾隨其後。他們穿過大路來到海灘上。醫生看見一群當地人圍著什麼東西站在水邊。他們急忙往前,走了二十碼左右,見醫生到了,當地人讓出一條路來。商人把他往前推了推,這時他看見一個可怕的物體,一半卧在水裡,一半露在外面,那是戴維森的屍體。麥克菲爾醫生彎下腰去——他不是那種一遇緊急情況就驚慌失措的人——把屍體翻過來。喉嚨上的切口橫貫兩耳之間,右手上還握著行事所用的剃刀。
他在尋找一個不會冒犯女士們的字眼。衝動之中,他兩眼閃爍,臉色更顯蒼白了。
「我不知道。」
「她什麼反應?」
「是不是因為監獄?」
「他們介意嗎?」
麥克菲爾轉頭看見傳教士回來了。兩個女人也朝他望去。
她尖叫起來,一下撲倒在他腳下,緊緊抱住他的雙腿。
兩個女人和戴維森都待在原處。離開的期間他們既沒有挪位置,也沒有說話。
還有五天時間。第二天,為了找點事兒做,醫生大半個上午都待在醫院里,回來后正要上樓時,混血兒攔住了他。
「為什麼她不願意回舊金山?」
「這我猜到了,因為昨晚我聽見你邀請麥克菲爾太太跳了一圈。我雖不認為一個男人跟他妻子跳舞會有什麼真正的害處,但也很欣慰她沒有答應。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單獨自處。」
戴維森先生靜靜站在那兒。他身材又細又高,一雙大眼睛在蒼白的臉上閃著光芒,實在是個一見難忘的人物。他激動的手勢、深沉而響亮的聲音都明白顯示出他的真摯之情。
「去把他叫來。」
傳教士那陰鬱的目光投向她,顫抖的聲音里充滿厭惡。
「對不起,麥克菲爾醫生,湯普森小姐病了。你能過去瞧瞧她吧?」
「跟我來吧。」霍恩說。
「總督已經下令讓她乘坐第一班從島上出發的船離境。他不過是行使了自己的職責,我不會加以干涉。她待在這裡是一種危險。」
她發出一聲抽泣,使他快速瞥了一眼,看見她臉色蒼白,驚慌不安。他感到一陣氣餒,然後突然有了個主意。
「怎麼回事?」他問。
「現在正是鬧蚊子的季節。等到受邀去阿皮亞政府官邸參加晚會的時候,你們將看見所有女士都收到一隻枕頭套,套住她們的——她們的下肢。」
「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天分成幾份,安排不同的活動,」傳教士回答,「我會留出幾個小時讀書,把一定的時間用於鍛煉,不管是晴是雨——雨季里你就顧不得下雨了——還要安排些時間娛樂。」
「我問問他。」
「你必須做。」
「在雨季這是一成不變的,畢竟一年的降水有七千六百毫升呢。知道嗎?這是由港灣的地形造成的,像把整個太平洋的雨都吸來了。」
「很抱歉請你來這兒。」她一臉凄苦地望著他。
傳教士用嚴厲的目光死死盯著他。
「為什麼你不離我遠點兒?我做的事情又沒有危害你。」
眼下已接近港灣入口,麥克菲爾太太走了過來。船來了個急轉彎,然後慢慢開了進去。這是一個陸地環繞的大港,大得足以容納一支艦隊,三面儘是又高又陡的綠色山丘。靠近入口處的總督府矗立在一座花園中,獨享海上吹來的微風。一面星條旗懶洋洋地垂在旗杆上。他們經過兩座規整的平房和一個網球場來到帶倉庫的碼頭。戴維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三百碼以外的一艘縱帆船,就是載他們去阿皮亞的。碼頭上有一群急切、喧鬧而又和氣的當地人,從島內各處趕到這裏。有些人純粹出於好奇,另一些則是來跟要去悉尼的旅客交易貨物的。他們帶著菠蘿和大串的香蕉、塔帕土布、用貝殼或鯊魚牙齒做的項鏈、卡瓦酒缽,還有作戰獨木舟模型。美國水兵在人群中閑逛,一個個穿戴齊整,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面目坦率老實。此外還有一小撮官員。行李卸到岸上的時候,麥克菲爾夫婦跟戴維森太太朝人群觀望。麥克菲爾醫生看見許多孩童和少年似乎都患了熱帶莓疹,那種足以毀容的膿瘡就像是慢性潰瘍。接著,那雙職業性的眼睛突然一亮,捕捉到了象皮病的實例。這還是他行醫經歷中的第一次,那些人長著又粗又重的胳膊,或是拖著一條嚴重畸變的腿。男男女女都系著印花纏腰布。
「如果一個人腳上長了壞疽,你會容忍他猶猶豫豫不去鋸掉嗎?」
「恐怕我的工作已經等著我了。必須採取行動,要馬上行動起來。如果大樹已經腐爛,就該把它砍掉,丟進火堆。」
「戴維森先生渴望早點兒回去工作。」他妻子說,不安地瞥了他一眼。
「罪惡呢?」
「真糟糕,對不對?竟窩在這麼個巴掌大的地方!」湯普森小姐回答,「他們還跟我說能找到一個房間已經夠幸運了。我可住不了當地人的房子,可有些人就只能住在那兒。真不明白怎麼連一家旅店都沒有。」
「你能想到我們剛到那兒時心情有多麼低落嗎?要是我跟你說無論在哪個村子都找不到一個好女孩,你大概都不會相信。」
「他們宗教的創始人就不那麼排外。」麥克菲爾醫生說完嘿嘿一笑。
在返回的路上她們又遇見她正朝著碼頭漫步而去。湯普森小姐把所有華麗服飾全穿戴上了,那頂大白帽子上別著一朵庸俗、艷麗的裝飾花,簡直就是公然挑釁。經過時她興緻勃勃地跟她們打招呼,兩位女士繃著臉,冷冰冰地瞪著眼睛,幾個站在那兒的美國水手咧嘴直笑。她們剛剛進門,雨又下了起來。
「我正等著你叫我來。我知道上帝會回應我的禱告。」
「別跟我來這套,」湯普森小姐說,「現在就這麼定了。這房間每天付你一美元,多一個子兒都沒有。」
他扶著她站穩,半拖半抱將她弄下樓去。他對戴維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很生氣,她們連一點兒忙都不幫。混血兒站在樓梯下面,幫著把她送到床上。她不停呻|吟哭泣,幾乎要不省人事。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再回到樓上的時候覺得又熱又疲憊。
他們在沉默中吃完了飯。隨後,兩位女士起身去做自己的活計,麥克菲爾太太織起了一條新圍巾,自戰爭開始以來她已經織了無數條。醫生點燃了煙斗,而戴維森仍坐在椅子上,獃獃地盯著桌子。最後他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走出了房間。他們聽見他下了樓,聽見他敲門后湯普森小姐傲慢地說了句「進來」。他在她那兒待了一個鐘頭。麥克菲爾醫生看著外面的雨,開始感到惱火。跟英國那種輕柔灑落大地的細雨不同,這裏的雨十分無情,甚至有些可怕,帶著自然界原始力量包含的那種敵意。說潑灑還不夠,簡直就是傾瀉如流,彷彿是大洪水從天而降,嘩啦啦持續不斷地落在瓦楞鐵皮屋頂上,教人發狂。這雨像在跟自己發怒,有時候你覺得要是雨再不停,真想大聲喊叫起來,可馬上又感到一陣空虛,渾身的骨頭像是突然變軟了,整個人陷於悲哀和絕望。
他敲了敲她的門,開門的是霍恩。湯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搖椅上,靜靜地抽泣著。
「我必須請你諒解,還有個約會等著我。請代我問候麥克菲爾太太。」
「我不想欺騙你。我敦促總督採取與他的義務相符的唯一可能的措施。」
「你認為他很快會下來嗎?我覺得有他在我這兒,就不那麼可怕了。」
「先不要放棄希望,我覺得他們這麼對待你太過分了,我要親自去找總督。」
「別弄出動靜,」他低聲說,「你得去一趟。穿上外套和鞋子。快。」
她走進房間。
她含混不清地怒喊了一聲,奪門而出。周遭一陣短暫的沉默。
她們默不作聲地從她旁邊走了過去,高昂著頭,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不過當她嘲諷一般放聲大笑時,兩人的臉刷地紅了。戴維森太太突然朝她轉過身去。
「戴維森太太告訴我,湯普森小姐跟你談過了。」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聲響,戴維森轉過身,疑惑地看著妻子。是留聲機發出的聲音,響亮得刺耳,呼哧呼哧轉出一段切分節奏的曲調。
他立刻開始了長長的、充滿激|情的禱告,祈求上帝垂憐這個有罪的女人。麥克菲爾太太和戴維森太太合著雙目跪著。醫生對此毫無準備,既尷尬又局促,只能跟著跪下。傳教士的祈禱粗狂而善辯,且本人異常感動,言語之間淚水順著臉頰流淌。外面,無情的大雨一直在下,那極端的惡意已近乎人的脾性。
「我下去看看她怎麼樣了。」麥克菲爾醫生說。
「希望你也能說你相信上帝。」對方回敬了一句。
「我認為可以。」海軍軍醫說。
「我躺不下,我要見戴維森先生。」
醫生再次穿上雨衣走下樓去。霍恩先生、剛乘坐的那條船的水手長,以及一位醫生在船上見過幾面的二等艙乘客,三人正站在門口談話。水手長瘦小乾癟,身上邋遢得要命,見醫生經過便朝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