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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 看這片葉子如何顫抖

譯後記 看這片葉子如何顫抖

《雨》以其普遍的人性主題、強烈的諷刺基調和戲劇色彩超越了時代,也超越了地域的界限。應該說,這幾篇小說中的情節皆來自人物與其環境的對立,而不是他們與其情感傾注的當地人或「混血兒」之間的衝突。當地土著不過是異域風景上活動的影子,他們並無個性,愛恨感知僅僅處在人類的童年階段(《麥金托什》中的沃克爾:他們是我的孩子;《阿赤》中的尼爾森:人一旦育發出靈魂,他便失去了伊甸園),也因此被賦予童年特有的純真與美,儘管並不總是令人愉悅,卻具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毛姆的故事將他們與大自然等同起來,在《雨》里達到了極致——當地人變得陌生而可怕,與古老、蠻荒的背景結合成一股強大的勢力:他們光著腳啪嗒啪嗒尾隨著你,讓你忍不住回頭去看。你會覺得他們會悄悄溜到你身後,隨時將一把長刀插入你的肩胛骨下……他們有點像畫在神廟牆垣上的古埃及人,周身帶有一種源自亘古的恐怖。這股勢力漫散為一場接天連地的雨,代表了不可戰勝的天性、本能和慾望。在小說的結尾,毛姆讓那個商人穿上當地人的纏腰布,這就像是自然之力在獲得勝利后的炫耀和告別。
身份認同主題也出現在《池塘》中。這篇故事取材於一個真實的悲劇事件。在謎一般美麗的薩摩亞女孩埃塞爾面前,勞森的滿腹經綸全然派不上用場。埃塞爾(意為「高貴」)超然于出身的環境,就像池塘中的精靈,以某種神性的力量吸引著他,但他卻總是無法真正得到她。文化相容性一直是異域小說的主題,在異質文化的環境下,西方文明並不總能表現出自信。勞森的困境就在於此。這個「文明的走失者」無法放棄自己的舊身份(比如他瞧不起混血兒不願為其打工等等),陌生的環境讓他四處碰壁,落得傷痕纍纍,為人所恥笑。作為對照,毛姆同時還塑造了另一個人物米勒。這位德裔美國人是個「環境的動物」(這恰好是毛姆1947年出版的最後一部小說集的題名),他把名字由德國人的「繆勒」改成美國化的「米勒」,為人狡詐姦猾,善於順應時務,無論在生意場還是社交圈都如魚得水,頗有人緣。他不但旁觀了勞read.99csw.com森的命運浮沉,很可能還是悲劇的參与者。沒有米勒和他們那幫「愛扎堆的傢伙」,勞森也不會走上絕路。毛姆讓他們來為勞森收屍,不啻是個巨大的諷刺。
《葉之震顫》於1921年9月在紐約出版,10月于倫敦再版。這是毛姆第一次將多篇故事結集出版,還專門為它寫了《太平洋》和《跋》一前一後兩篇短小的散文。有鑒於此,我們不妨將這部作品看成一個多線索的長篇。唯有如此,才能把握小說的內在機理,透徹詮釋作家整體布局的結構藝術。
1916年11月上旬,毛姆暫時逃離了婚姻的追逐,與傑拉德·哈克斯頓從舊金山登船前往瓦胡島的火奴魯魯。這是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里兩人多次赴東方旅行的第一次。毛姆礙於口吃,不喜歡交際,大部分時間在船上讀書、做筆記,傑拉德則很快顯露出稱職秘書的才幹,與同船乘客相處甚歡、飲酒玩牌,將聽來的趣聞一一轉述給毛姆。不過毛姆還是結識了他一生中頗為重要的人物——舊金山的股票經紀人伯特倫·阿蘭森。阿蘭森自1922年起一直為毛姆掌管財務,直至1958年去世,讓毛姆成了百萬富翁(毛姆寫給他的信件達六百封之多)。他也擁有作家全部作品最初版本的版權(這本小說就是題獻給他的)。離開火奴魯魯,兩人又遊歷了薩摩亞、斐濟、湯加和紐西蘭,最後到達塔希提島。這次旅行令作家眼界大開,每到一處都詳細記下見聞。從此,太平洋獨特而瞬息萬變的自然融入了毛姆的文字,讓他從戲劇成功轉回到小說的寫作上。
C. K.切斯特頓說過:「文學是奢侈品,小說是必需品。」優秀的小說讓我們以樹木見森林,而藝術真實具有比存在本身更燦爛、更持久的魅力。毛姆的故事憑藉深邃的洞察和獨到的諷刺,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人性的https://read.99csw.com本色。儘管他的文字通俗易懂,卻富有傳統散文的精緻、優美與簡潔,非殫精竭慮不能再現,對翻譯者來說既是享受又是考驗,但種種艱辛與這份「奢侈的必需品」所提供的精神犒賞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中,殖民地的全景視角推進為個人化的體驗。貝特曼·亨特前往塔希提尋找逾期不歸的朋友愛德華,開始了一場奇異而尷尬的歷險。置身伊甸園般美麗的海島,他的規勸漸漸喪失了說服力:一片椰樹沿著陡坡一直鋪展到礁湖那裡,暮色中的礁湖泛起鴿子胸脯一般的色彩,柔和而富於變化。再遠處是條港灣,當地人村落的茅屋一簇簇聚集在那兒,朝向礁石的地方有一條獨木舟,上面坐著幾個釣魚的當地人,剪影般輪廓鮮明。在更遠的地方,能看見廣闊而平靜的太平洋,二十英里之外,便是如詩人的想象一般虛幻縹緲、被稱作「穆瑞阿」的那座美輪美奐的小島。眼前的一切都那樣可愛動人,竟讓貝特曼感到羞愧難當……這正是毛姆初次來到塔希提時的切身感受。在象徵自然、野性與美的花環的襯托下,貝特曼的一身體面裝束顯得拘謹局促。愛德華與「不名譽」的阿諾德親密交往,更讓他感到困惑無措。這一情節在小說開頭便做了鋪墊,實際上是作家對自己與哈克斯頓處境的自況——兩個人的伴侶關係在當時被視為道德敗壞,毛姆出於害怕受到要挾才不得不與賽瑞訂婚。在《墮落》中,阿諾德·傑克遜並不掩飾自己的過去,他早年的惡行似乎與人類的原罪混同起來,毛姆又為他女兒取名叫「伊娃」(Eva在語義學上與聖經中的「夏娃」含義相當),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希伯來名字意味著「生活」,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貝特曼·亨特(意為「獵人」)非但未能俘回愛德華,無意間自己差點兒成了塔希提的俘虜。這一反叛主題後來被毛姆延展成他的那部著名長篇小說《刀鋒》
2016年5月29日read.99csw.com
毛姆巧妙利用人物的關係,讓戴維森太太為戴維森的形象做必要的鋪墊,以麥克菲爾醫生這個不可知論者的立場講述整個故事。其中的高超之處在於,正是觀察者有局限的視角拓展了想象的空間,創造出十足的戲劇性氣氛,讓人讀到結局后再回過頭來尋找被忽略的細節,細細品味方才領略箇中玄機。
宗教歸化是殖民過程的重要內容。傳教士戴維森夫婦與多數殖民者一樣,認為當地土著是拉迪亞德·吉普林所謂的「白人的負擔」。他們不但保守頑固,更兼狡猾陰險,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假上帝之名恣意干涉踐踏當地的文化風俗,像一種毒素腐蝕著南太平洋諸島。受著征服慾望的驅使,戴維森以威脅和說教壓服了湯普森,她(或許只是表面上)的懺悔與依賴滿足了戴維森的虛榮心,又讓他陷入一種躁動不安的譫妄:「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靈魂如深夜一樣黑暗,現在已如初雪般潔白。我既謙卑又害怕。她對所有罪過的那份悔恨,很美。我都不配觸碰她的衣裳。」肉|欲的魔鬼戴著信仰的面具征服了他。當湯普森撕破了這副假面,傳教士的信念轟然崩塌,極端的幸福立刻變為極端的絕望。
于大衛
《麥金托什》的故事將英帝國殖民地的歷史景觀凝縮在一位行政官的身上,與之對立的是他的下屬,一個內向、怯懦的旁觀者。沃克爾剛愎自用,偽善而奸詐,一方面善意庇護他的臣民,以不公平的交易為借口燒掉商人的店鋪,稱之為「神意的判決」,另一方面卻狡猾地利用當地人好客的習俗,逼得他們走投無路。恪守傳統信念的麥金托什處境逼仄,時常被長官嘲弄,但就連他也承認「沃克爾的存在顯得尤為浪漫,他征服人生的最初歷險便十分典型」。對行政官的厭惡深深地腐蝕了他的存在感——當沃克爾騎馬享受海岸風景,志得意滿地設想著環島公路的合理走向,麥金托什卻在徒勞地與大自然的力量搏鬥:拍打礁石的碎浪發出沉悶的轟鳴,無止無歇,那種節奏敲擊著他疲憊的神經,他只得攥緊雙拳強忍著。他的九_九_藏_書體魄好像就是用來匹敵大自然那無情法力的,他有一種要做出狂暴事情的愚蠢衝動……望著窗外的礁湖,還有勾勒出礁脈的那一道白色的泡沫,他只感到憎惡,對著光艷的景緻打了一個寒戰。無雲的天空像一隻倒扣的大碗,將一切收攏其中。麥金托什借刀殺人的動機更多來自長久積累的怨恨,而不是出於公平和正義。死神慢慢降臨,麥金托什受到的折磨更甚於將死者。沃克爾的臨終之言、當地人天真而無節制的悲慟(他不會從他們那裡得到同情)終於壓垮了他。他討厭大海,害怕鯊魚(開篇就有這句伏筆),但深重的負罪感戰勝了這一切,最終讓他成了鯊魚的飽腹之物。兩個行政官員的死亡為蠻橫、專斷和非理性的殖民意志添加了註腳。
壓軸的《雨》是毛姆的名篇,無論情節的營造還是人物刻畫的深度,它都有資格躋身於世界最佳小說之列。在火奴魯魯時,毛姆到埃維雷紅燈區和妓|女駐地去搜尋素材,他們還旁聽了一對妓|女和皮條客的庭審。故事中的角色直接取自旅行中的幾位特殊的旅客,當時毛姆與哈克斯頓從火奴魯魯前往塔希提,途中因爆發時疫不得不在帕果帕果一家旅館落腳。小說最初於1921年4月刊發在紐約的文學雜誌《時尚人物》上,篇名為《湯普森小姐》,次年改編為戲劇搬上百老匯舞台,一年半的時間里上演六百余場。1923年好萊塢購買腳本,相繼推出一部默片和兩部有聲片,分別由格洛麗亞·斯旺森(《薩迪·湯普森》,1928年)、瓊·克勞馥(《雨》,1932年)和麗塔·海華絲(《薩迪·湯普森小姐》,1953年)扮演湯普森。
如果說勞森的死歸因於他不能將愛情移植到自身的環境,那麼,在《火奴魯魯》中,巴特勒船長卻是乞靈于異族文化(迷信)的庇佑才活了下來。這篇小說運用了降伏惡魔的傳統敘事模式,較為特殊的是,土著女孩的果敢行動成了故事的核心,讓作家十分意外:「不難看出船長已瘋狂地愛上了她……這很容易理解,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女孩顯然也愛著他。」我納悶「這個平凡無奇的小男人怎麼會激發出那個小美人如此強烈的感情。」不過,與阿赤的故事一樣,這又是一個由「九_九_藏_書不可靠的敘述者」轉述的美妙傳說,是貧乏、無聊現實的點綴,而現實的危險就潛伏于卧榻之側,伺機而動。
讓愛德華·巴納德樂不思蜀的新生活,在《阿赤》那裡成了海市蜃樓般的幻想。這篇以西薩摩亞的帕果帕果為背景的故事就像是一場夢:駛向海島的縱帆船無法找到礁石之間的開口,猶如夢境始於一片混沌。而後,這位船長(他沒有名字)登上岸去,就像受到某種召喚一般,鬼使神差地走上一座獨木橋,撞見一個他並不想找的人。接著,他置身於四壁布滿了書架的房間——一個典型的夢的幽閉之所,傾聽這個不可靠的敘述者的故事。故事也是敘述者本人的夢:他被一對離散愛侶的幽怨傳奇所吸引,多年羈留在島上,懨懨度日。實際上,這個純潔美好的夢來自白人對殖民生活的普遍想象,來自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浪漫冒險故事所描述的世界,讓阿赤和薩莉有了一種神聖的情感。尼爾森承認道:我對他雖一無所知,但寧願認為他應該天真率直。我相信他的靈魂跟他的身體一樣端正美好。他終於讓這個又粗又肥、面目醜陋的老傢伙承認自己就是阿赤,那幅幻景也隨之傾塌。夢幻的破滅與夢幻本身一樣,顯得毫不真實,充滿了模稜兩可:未曾見過阿赤的尼爾森覺得船長似曾相識,而船長——阿赤本人,當他與薩莉再次相見時,這對有過體膚之親、刻骨之愛的男女卻無動於衷,認不出對方。可以說,這個套層的夢中,尼爾森就是船長潛意識中的自己。那座橋一度承載年輕男女的幸福,現在卻成了他夢想破滅的可悲物證,在幻境與現實之間搖擺不定。這篇頗具哥特色彩的小說在毛姆作品中一枝獨秀,也深受作家本人的喜愛。
在那篇神秘巫術故事的開頭,毛姆寫道:聰明的旅行者只在想象中旅行……守在火爐邊上就能抵達各地,也不會對現實中的旅行帶去任何幻滅。不過總是有人喜歡往咖啡里放鹽,他們說這樣會增添香氣,別有風味,口感既新奇又令人著迷。與此相仿,有些地方被浪漫的光環圍繞,眼見之時,你必然要經歷那種不可避免的破滅感,也別有一番情趣。作家自己便是那個往咖啡里放鹽的人,將看似平常的遊歷見聞點化成一篇篇膾炙人口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