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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鏡子里

走到鏡子里

「我叫艾比。阿比蓋爾·威廉姆斯。」
「噢。好吧,我那時候需要抽根煙。而且貝克不喜歡我在公寓里抽煙。」我看到兩位警察相互瞥了一眼,於是補充道:「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控制欲。只是一段關係中你學會妥協的一件事,你懂的。我的意思是,我們家很和睦。」我把手放在貝克的腿上,朝他微笑,示意他給點支持。誰料他一臉「你在胡說什麼」的表情。事後看來,這個表情還是事出有因的。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變成了話癆,可能是因為房間里太擠、缺少空氣吧。當然,我們的公寓不是按四個人的居住人數來設計的——住一個人都嫌小。此時的情況是,貝克和我坐在雙人椅上,兩位警察從餐桌那裡拉來椅子坐著。想象一下,我們四個人各自坐在洗衣機的一角,這就是我們所處空間的大小。難道我和警察的對話不是更像一場審問嗎?
「101。」他脫口而出。
不知怎麼的,這個問題惹怒了我。「我當然還好。我為什麼會有問題?」
我把煙一直抽到了濾嘴處,然後打開冷水水龍頭澆滅了殘餘的部分,沖洗了水槽,接著毅然決然地走向西蒙坐著的椅子。我只猶豫了一下,便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他臉上的肌肉像是人造的,有種橡膠和膠乳的觸感,但沒有我猜想的那麼冷冰冰。不過我之前的猜想和現實完全不符。你以為死亡是冰冷的,但實際的溫度只如放涼了的洗澡水,又或者是暮春里倫敦傍晚氣溫的微涼。
「好的。請問你能留下姓名嗎?然後告訴我具體發生了什麼事。」
這次做|愛出乎意料地好,雖然有點奇怪。做|愛過程本身並不奇怪——完全是老套路:十五分鐘前戲,接著是五分鐘男上女下的運動。更多地,是我對性的反應有點奇怪。起初,各種各樣的想法在我腦子裡到處飛。我在考慮明天要穿什麼去採訪米蘭達·弗羅斯特,又在我腦子裡的那面鏡子前檢查形象是否夠酷、冷靜和犀利。然後我想起了西蒙,想起我的食指觸碰到的他肌肉時的感覺。就在這時我的想法又變了。我開始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超脫了現實。我的靈魂出了竅,在我上方的某處飄浮著看床上發生的一切,似乎那是來自某部藝術片的某個鏡頭,然而事實上那只是一部色|情|片。
「嗯,差不多吧。反正沒到要死的時候。」
「聽我說,艾比,也許你應該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你看起來——」
「他可沒在等著你。」
「哦。那你為什麼——」
「四十來歲吧,可能四十齣頭,我猜的。」
「好的。我能理解這是個令人不安的狀況。但是艾比,你應對得非常棒。我在派人過來之前,想再了解一些細節。你說去世的人是你的鄰居?」
「不,那是我抽煙留下的,」我澄清道,「我抽了一根煙——不,是一根半——在我發現他的屍體以後。」
於是我拿起電話,開始撥打所有我能想到的1開頭的三位數電話號碼。實際上並沒有太多可以嘗試的號碼組合,但我還是試了四次才撥打了正確的號碼:111是自動應答的國家醫療保健體系求助熱線;100把我接通到電話公司;123原來是語音報時,後來我也意識到自己是知道這個號碼的功能的。當我撥通101時,我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不耐煩地在牆上敲啊敲,提醒我應該在開始這愚蠢的號碼試撥之前先再點支煙。就在這時,電話接通了,應答的接線員是位女警。
我鼻子緊貼著玻璃朝窗外望去,好看清街上發生了什麼。之前的疑慮消失了。刺眼的藍光不停閃爍,那是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我好奇為什麼來的是救護車而不是……帶冷庫的廂式貨車,或者說遺體收斂車。也許他們仍然懷疑我的判斷?你可能認為報警熱線接線員上崗前需要通過某種能力測試。也許真有這種測試:通過了,你就負責接聽緊急報警熱線999;沒通過的話就去接聽非緊急報警熱線101。
「叫哪個名字有read•99csw.com關係嗎?二選一,兩個都可以。我的出生證明上寫著阿比蓋爾,如果你想省掉拼寫雙母音的麻煩,也可以叫我艾比。」
其中一位警察告訴我們他倆的名字,警員某某和警員某某某,我聽完就忘了。沒等他們自我介紹到一半,我就分心了,想著我們和警察雙方的力量存在根本性的失衡。我們的互動處處暗示著這一點,確切地說,從交換姓名就開始了。他們要我們提供名字,我們只知道他們的姓和頭銜。我記得曾經和芭芭拉醫生談論過,在21世紀頭十年,全科醫生們似乎集體決定放棄稱呼病人的姓,以教名替代。不過芭芭拉醫生堅稱過去二十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她都是逆潮流而行(某種程度上因為她不是全科醫生吧)。她當醫生后不久就意識到,病人欣賞她能夠做到除了是醫生,還是可親的人。比起米爾布魯克醫生,病人更願意和芭芭拉醫生打交道。不過,話說回來,我猜要讓警察減少威嚴、重塑可親的形象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聽到彼得警員或是蒂莫西督察這樣的稱呼——這種想法,讓我不由得一陣竊喜,甚至胃都有些抽筋。過了幾秒,竊笑的後遺症顯現出來,不過被我用打嗝掩飾過去。兩位警員似乎都沒察覺。
「對啊,門是關著的。」
胡思亂想讓我眩暈,我離開窗邊,嘗試讀會兒書。可我無法集中精神閱讀,所以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查看電郵。我只收到了一封新郵件,姐姐發的。她想要確定我並沒有取消出席月底家庭聚餐的計劃。我回復她我還在篩選缺席的借口,接著開始瀏覽谷歌主頁。今天的「每日格言」來自愛因斯坦:「愚人和天才的區別在於天才是有極限的。」明日天氣預報:陰天。陰天,又是陰天。我心血來潮,在搜索欄里輸入「無感情,死亡」,接著花了十五分鐘完成關於變態人格的測試,還閱讀了一篇講述一個男人對母親死於車禍麻木不仁的論壇帖子。我點擊了一個又一個鏈接,漫無目的地在網路世界里閑逛。
「真巧,」警員某某指出,「你今天剛好要去他家。」
但我卻非常非常清醒。
我忍不住笑了——正中貝克心意。他嘗試按我的意思去促成做|愛這件事,不管我的心思多麼令人困惑。
我還能說什麼呢?
「嗯。」
「這很——」
我微微噘嘴。「沒開玩笑。我到他家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死在躺椅里。」
當我的思緒回歸現實時,一切都不同了,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我不知怎的喝下了分量剛剛好的酒——足夠讓我放鬆,但不至於讓我麻木。也許是因為我的性|欲在過去好幾個月里一落千丈之後終於復活,甚至也許是因為我想起了西蒙。他的死讓我在那一刻覺得活著真好,擁有溫暖的、活動自如的身體真好。無論是因為什麼,我很快達到高潮。過去那麼長時間里我的性|愛體驗都是馬馬虎虎的,這次終於得到釋放,儘管來得晚了點。
我看了一眼對面西蒙緊繃的脖子和下垂的手腕,沒有讓人接近的慾望。「他的身體已經涼了而且僵硬了,」我重複了一遍,「他明顯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
他們又讓我說一遍事情經過,然後集中盤問我此前為了敘述的簡潔而略過的細節。第一個問題和房間里來源不明的煙味有關。他們問我之前有否留意到房間里有煙味。
「哇,那真是……」貝克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往左一瞥,皺起了眉頭。「嘿!」
我翻了個白眼。「嗯,我們當然可以沉默地做|愛。我們是英國人。」
「對。」
「嗯,你知道的。」他稍微指了指廚房的牆,更確切地說,指向了牆那頭西蒙的公寓。我們兩家只相隔大約8英寸厚的磚牆,牆上貼著瓷片,做工低劣。想到西蒙和我們離得這麼近,現https://read.99csw.com在還坐在他的躺椅里,很是古怪。
我的第一反應是我需要抽根煙,但很快意識到自己把煙落在挎包里了。不過西蒙的咖啡桌上正好有包20支裝的萬寶路牌香煙。而且……畢竟……為什麼不呢?貝克討厭我在公寓里抽煙,無論我把頭伸出窗外多遠他都討厭。但西蒙似乎沒有這樣的疑慮。抽煙對於我此時面臨的情況來說是完全合理的反應。於是我走進房間,從桌上那包萬寶路里抽出一根——裏面還剩七根——然後環顧四周找打火機。我在煙灰缸旁邊沒找著,那麼下一處可能有打火機的地方就是西蒙褲子的前口袋了。不過去翻屍體的褲袋這個想法還是過頭了。我轉而去廚房用瓦斯爐點煙,小心翼翼地不讓頭髮碰到明火,然後靠著灶台開始思考。
「並沒有太多可說的。我來到他的公寓,發現他死了。他的身體已經涼了而且僵硬了。」
在我駐足門檻的短短几秒鐘內,我就發現這是一間缺少裝飾的公寓。貝克和我在裝飾公寓時走的是另一個路子:主要的燈飾是小型「水晶吊燈」——花十鎊就能在任何一家家居用品店買到的玻璃仿造品;目之所及的所有牆面上都掛有列印出來的風景畫或者休假遊玩時留下的紀念照;好幾面形狀、大小不一的鏡子營造出空間擴大的錯覺。我一直相信看一個人如何裝飾自己身處的環境對於了解這個人很有意義。拿我自己來說,從我對公寓的布置就能看出我對俗氣的東西沒有抵抗力、愛堆砌雜物、總是想要更大的東西。
我聳了聳肩,說道:「有什麼差別?我們依然需要西紅柿。沒有它,你做不了意大利麵醬。」
是什麼問題?我不知道。畢竟,性|愛又不是多麼古怪的想法。我們都喝了酒,況且,今天還是星期三。並不是說我們已經到了時間表上需要做|愛的階段,但也不再是純粹的一時性起。星期三似乎是周間性|愛的最佳時機。我想我倆已就不只在周末做|愛達成默契。
「我很好,」我重申,「不是這個問題。」
「你確定?」
「但門沒鎖,所以你進去了。」
我翻身平躺著,抽了一根煙,接著又一根。然後我只能躺在黑暗中等著我的大腦活動停下來,別的什麼都幹不了。我越來越希望自己做|愛前沒有關掉床頭燈,這樣我至少還能讀會兒書助眠。
「沒。」其實,喝了兩杯酒後,我有點暈乎乎,但貝克不需要知道。這是兩碼事。「他們一直都在交換眼神,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他們是為了讓我緊張。」
「天哪,艾比,『我們家很和睦』?」
「你有沒有查看他的脈搏?我可以告訴你怎麼看,如果你需要的話。」
「你不應該那樣做,」警員某某責備我,「那裡可能是一個犯罪現場。」
「我有點搞不明白,」貝克承認道,「西蒙的死讓你失去性致,卻沒有讓你忘了拿他的西紅柿?」
那麼,西蒙的公寓透露了他的什麼信息呢?表面上看來,什麼都沒說,徒增神秘感。我窺視門廳,卻看不到一絲有關西蒙性格的線索,找不到東西去填補他給我留下的模糊印象里的空白。老實說,我甚至都不確定那能被稱作「印象」。比起現實,它更像是幻想,那種用來讓我們日常肥皂劇里的小角色豐|滿起來的不成熟的幻想。就事實而言,我可以在便利貼上寫下所有我知道的關於西蒙的事:他四十來歲,獨居,儀錶整潔,禮貌得無可挑剔(和人總是保持一臂距離),講話帶著倫敦東區的口音,不發詞首的H音,從事需要穿襯衫的工作,有時候需要穿西裝外套,但是不打領帶。然而我從來提不起更大的興趣對他到底做什麼工作一探究竟。
「你確定他死了?」
「不是的。」我決定不提這是我第一次去西蒙的公寓,不提我其實對他了解甚少。現在這個狀況已經夠難解釋的了。「我一時衝動試試推門,」我說,「並沒想到門會開。我以為它是鎖著的。」
我意識到在我按下結束通話鍵的時九-九-藏-書候電話那頭還有話沒講完,所以我也不知道後面接的詞是「重要」,還是「極其重要」。我又抽了半支煙,等著看看電話是否會響起。
「你習慣不打招呼就進門拜訪?」
「對。差不多吧。我的意思是,電視很大聲,所以我想可能他沒聽到我敲門。」
「死了?」
「答對了。」
「唔,是吧,他是一部分原因。」我撒謊了。
「西蒙死了。」我告訴他。沒有比直截了當更好的方式來說明這件事了。
「健康的人不會四十歲出頭就突然去世的,對吧?這裏面肯定有蹊蹺——自殺,或者其他。雖然……好吧,你肯定也聽過這些突如其來、意料之外的死因:血栓、大出血、動脈瘤,等等。」
這句話說出來真的非常荒謬,但是貝克似乎沒注意到。他正用兩根手指摩挲我的頸背。
「我很好。」我重複了一遍。
「哦。」
「不,你當然不好受。你——」
西蒙死了。我不需要再往前靠近去確認這個事實。他坐在房間那頭的躺椅里(離我大概8英尺遠),眼睛睜得大大的,背部異常僵直。然而,我的判斷和他的坐姿無關,甚至和他獃滯無神、只有電視熒幕的光亮在虹膜里閃爍的雙眼無關。不僅如此,我的判斷只是出於一種「少了什麼」的感覺,出於對自己是公寓里唯一一個人的確定。我是人,而西蒙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你還好吧?」
「艾比還是阿比蓋爾?」
西蒙的公寓是我們家的鏡像版,有著相同的格局:一間卧室,一個沒有浴缸的淋浴間,還有一個集廚房、客廳、飯廳三大功能於一身,在出租的幾周內被房屋中介誇讚為開放式設計的空間。中間的門廳狹窄又沒有窗戶,只有一盞孤零零的射燈在樸素的漆面上畫著明暗相間的同心圓。
「你是指……真的死了?」
一陣沉默。
「那你知道他多大年紀嗎?」
「你知道,我現在並沒有心情做|愛。」我告訴他。
「沒有,當然沒有。」
和大部分男人一樣,貝克沒能力同時做幾件事。趁他轉身去處理煎鍋時,我溜進門廳。過了大約一分鐘,對講機響了。
時間已是凌晨1點37分,最終我承認自己入睡失敗,起了床。我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打開卧室的門,關上,然後打開客廳的燈,給自己倒了杯水。我想喝咖啡,但我這時還留有一絲睡意能在破曉前來襲的希望。
我猶豫了,就那麼一會兒。
我聽見電話那頭鍵盤被敲得噼啪作響。「請問你能再確認一下你的地址嗎?」
「好的。我正在派警車過去,十分鐘內應該能到。」
「艾比,你的語速很快,」——當然,我認為這是相對而言的——「我需要你說慢一點。你的鄰居叫什麼名字?」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看到貝克還在煸炒洋蔥去水分。那隻洋蔥已經變成了覆蓋在鍋底上的一堆焦糖色的鱗片。我把西紅柿放在了擱架旁。
「好的,艾比。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我發現了一具死屍。」我告訴她。我認為「一具死屍」是最精練的解釋,因為這個用詞隱含的語境能夠讓我免於殺人的嫌疑。至少我覺得是。
「這又是一時衝動?」
我聳了聳肩。今晚發生的事情有哪部分是正常的?
這似乎是個奇怪的問題。
「我打過了,警察應該快到了。」
「噢。」貝克臉上的表情疑惑中帶有失望還有一絲不滿,就好像過去那一個小時我都在用眼神邀請他上床一樣。「因為西蒙?」
沒有響。
「謝謝你,艾比。」
又過了十分鐘,他們把西蒙的屍體裝進袋子里,放在手推車上運走了。沒過多久,警察就來敲我家的門。那時外面天快黑了,我給自己倒了杯紅酒。貝克給自己和兩位警察都沏了茶,除了我。屋裡唯一的女性,獨享唯一的一杯酒。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周三晚上9點45分喝又濃又甜的茶九*九*藏*書,這完全是瘋了。我是唯一一個選了合適飲品的人。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打電話報警。」
「死了。」
「那你為什麼進去?你提過門是關著的。」
「他們看對方是因為你說抽了一根煙——對不起,是一根半煙——你在一具屍體旁邊抽煙。這絕對不是一個正常的舉動。」
「很高興你能說服我做|愛。」事後我告訴貝克,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他的手游移到我的后腰以及更往下的地方,卻沒有任何行動。當我試著再和他說說話時,他已經睡著了。
我之前見過一次屍體。那是在祖母的葬禮上,氛圍和現在對著西蒙的屍體很不一樣。那個場合有種公演的感覺,所有人——包括我、母親、牧師和風琴手——都是演出的一員,嚴格按照既定劇本里的舞台指令行動。此刻我卻是一個人在思考,而且還算平靜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同時,我對身處的狀況感到莫名的興奮。當然,吸煙總能使我更強烈地覺得自己活著——這和「吸煙危害身體健康」形成美妙的矛盾——但除了吸煙,還有別的事情讓我興奮。這興奮的感覺是如此清晰、生動,就像在大熱天里喝冰水,我都能感到自己指尖處的脈搏跳動。我在心裏暗暗記住下次見到芭芭拉醫生,要告訴她我此時的種種感受。除了她,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我不認為這些感受適合向其他人傾訴。
「我好奇發生了什麼。」過了會兒,我繼續說道。這個問題也不是第一次提了。喝完了一瓶酒,我們坐回雙人椅上,又開了一瓶。

「你還是把西紅柿拿過來了?」
「好吧……我想你說得有道理。」又是一陣沉默。醞釀了很久之後,貝克問我:「你還好嗎?」
「你喝醉了嗎?」
「怎麼了?」
貝克點點頭,但看起來還是不相信我的話。他臉上故意擺出的平靜表情告訴我,他已經在默念要說的下一句話了。
「西紅柿,我想借罐西紅柿。」我以為這一點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天哪!還能是假的?難道要說『幾乎死了』?他死了!就是死了。身體冰冷、僵硬。」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在這件事上的判斷?
我不得不承認,「抽煙許可證」在我同意做|愛這件事上起了決定性作用。
「一具死屍,」我確認並再次強調了我的用詞,「我鄰居的死屍。」
「聽起來很奇怪嗎?」
拋開一切不說,拋開我不到七小時以後就要精力充沛、衣著得體地去採訪米蘭達·弗羅斯特不說,深夜裡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的清醒有著某種奇怪的樂趣。公寓變得陌生——像是過完聖誕節取下節慶裝飾后的樣子,或者外出享受長假后回家進門時看到的場景。我感覺此時身處的公寓和我出門去借西紅柿前的完全不一樣。西蒙的死好像打開了一個入口,讓我進入一個細微改變了的現實中。我意識到,這時候我最想做的事是回到隔壁,靜靜地坐在那個空房子里就好。但當我偷偷溜出公寓,嘗試推開隔壁家的門時,發現它已經被鎖上了。
「是的,我當然確定!」電話那頭的女人是個笨蛋。「他死了。他沒有脈搏已經很多個小時了。」
「我們能從頭開始說嗎?」警員某某某問,「你到底在他的公寓里做什麼?」
「倫敦西二區艾斯丘大道129號。」
「天知道,」貝克回答,「話說回來,他多大了?四十?四十五?」
我只好打開我家客廳的窗,盡我所能地探出窗外,抽起了煙。樓下的街上空空蕩蕩,只有偶爾開過的計程車。對面的房子一片漆黑,就是一堆毫無特色的磚房,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我把溫暖的煙和夜裡涼爽的空氣一併吸進肺里,開始好奇:在倫敦有多少人在一個平常的周三晚上孤獨地死去?這其中又有多少死亡來得突然、莫名所以?肯定有這麼幾樁,而且數量多到足夠讓西蒙的死僅僅是統計表中的一個數字而已,連在《標準晚報》上佔據一個段落的報道資格都沒有。當然,如果我不是住在倫敦,事read.99csw.com情會大不一樣。在英國其他地方,人不會多到像被關在層架式雞籠里飼養的母雞,而且人們會更容易為鄰居的去世而悲傷。在世上其他地方,去隔壁借食物不會引人皺眉或側目。但在倫敦,一個有著八百萬人口的城市,我不可避免地覺得因為我去借西紅柿才導致了西蒙那令人難以置信的死。就好像我打破了現代城市生活的基本準則,而西蒙的死是我不得不接受的懲罰一樣。也許我應該告訴警員某某:我今天去西蒙家發現他的屍體不是巧合,而是一種因果的必然。
我抿了一口酒,等著看是否還有別的問題。
我發現我們的卧室像夾層房。窗帘不夠厚,擋不住街燈的光;雙層玻璃也沒密封好,擋不住倫敦交通的噪音。夏天房間里還會特別悶熱。如果我有機會設計一個卧室,我會把它設計得既涼快又幽靜,好像在海底一樣。
「不客氣。」
「太好了。我們公寓樓有個對講機,按十二號房間,我會讓他們進來。」
「是啊,我也覺得真巧。」
「這大概不是自然死亡,」我說,「我的意思是,雖然看起來不像犯罪現場,但仍然……」
貝克的手指跑到我的文胸肩帶下,按摩我的左肩,而且似乎還在逐步下移。男人的腦子到底是什麼構造?我至今還沒發現能夠轉移他們對性|愛的注意力的話題。我換了個姿勢,往後靠,好改變他手的方向。不過我的小花招似乎被誤讀了。
座機附近沒有電話簿,而我的手機自然也和香煙一起被落在挎包里。但是我依稀記得有個1開頭的非緊急報警電話可以讓我報告眼前的情況。換作貝克,他肯定一秒鐘就能想起這個號碼,因為他對數字比我在行。但我並不想返回我們的公寓去和他解釋這一切。我覺得自己來處理這個狀況是對我能否成為一個可靠的人的一次重要測試。我處理完以後會有充足的時間來和貝克解釋。
「你什麼意思?」
「對,奇怪得很!」
「一具屍體?」接線員重複了一遍。
「死了?」貝克看著我,似乎等著我抖包袱,「怎麼,他非要和你打一架才肯把西紅柿給你,然後場面失去控制了?我猜這解釋了為什麼你這麼久才回來。」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知道這個號碼。我覺得你可能知道。我想洋蔥要糊了。」
「或者做完后再默哀,也可以邊做邊默哀。你選吧。」
然後,我偶然看到了「猴圈理論」。
我不曉得自己在門口遲疑了多久。記憶里那遲疑的瞬間似乎一直延續著,像昆蟲被困在琥珀里一樣,但我知道這隻是事後諸葛亮。通往廚房、客廳、飯廳三合一房間的門半掩著,電視機開得很大聲。我推斷這是他對我的敲門聲沒有反應的原因。我在朝屋內的那一面門上更使勁地敲了敲,然後喊了他的名字,但依舊沒有回應,只傳來電視機里的嘈雜聲。

「西蒙……」我磕巴了幾秒鐘,嘗試回憶他郵件上的信息。「西蒙……」看來我是想不起來了。「我不記得他的全名了,」我坦承,「我其實和他不怎麼熟。」
往前走還是轉身?好奇和警惕在我心裏開始了一場短暫而激烈的鬥爭(事實上,更多的是好奇對警惕的一頓重擊)。然後,我朝著那半掩的房門走了四步半,停了下來,手臂懸在半空,關節僵住了。
「非緊急報警電話是多少?」我問道。
「沒。」
警察緩緩點頭。「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去他公寓,但之後呢?為什麼你走進他的公寓?什麼事情讓你感覺不對勁了嗎?」
貝克認真地看著我幾秒鐘,然後牽起我的手,說:「瞧,如果這能讓你感覺好點,我們開始前可以先默哀兩分鐘。」
我默不作聲。
「對。他是。他生前是我的鄰居。他住在走廊對面。我的男朋友在做意大利麵的醬料,所以我來問他借個西紅柿罐頭。但正如我們之前交流時確認的那樣,在我到他家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去世了。」
「我允許你事後抽根煙,就在床上抽。我會壓抑我所有奇怪的、充滿控制欲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