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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

暴風雨

「她是一名大律師。」
我在國王十字車站換乘。瑪麗·馬丁的廣告無處不在——站台上,隧道里,扶手梯上。柔焦的黑白照片,烏黑的秀髮,噘著的小嘴能融化男人的心——她看起來當然很迷人。更具體地說,某種神秘的攝影魔術讓她看起來似乎散發出迷人的香味。也許是掛在她上唇的閃閃發光的小水珠揮動了魔法棒,也許只是因為我聯想到了自己當下的窘況。我很確定那一刻我不好聞,那是廉價的身體噴霧混合濕透了的尼龍褲|襪的氣味。
「葉芝?」
「這不是我家,威廉姆斯小姐。這房子是我一個朋友的。我來倫敦的時候在這兒住,雖然我在倫敦的時間不多。我買不起這樣的房子。我是一個詩人,不是大律師。」
「啊,『去過』。過去時。他們分居了?」
我最大的心愿是我聞起來不會潮濕到令人不快的程度,就像亞馬孫雨林那樣。


「很棒的房子。」我斗膽搭話。
米蘭達·弗羅斯特沒有笑。「嗯,你最好還是進來。我們可沒有一上午的時間用來交談。我打算10點以前結束採訪。請脫鞋。」

「我沒有鄰居,威廉姆斯小姐。我住在一個方圓幾里什麼都沒有的農舍里。我覺得『與世隔絕』這個詞很適合我。」
我往挎包的側口袋深處探去,將裏面接近一半的東西——香煙、唇膏、衛生棉——撒在廚房的桌上。「見鬼!對不起,我睡眠不足,今早我的協調性不太好。」
「好吧……嗯,眾所周知,您是一個孤僻的人。」
「因為你的名字,阿比蓋爾。這就是唯一的原因。你的名字讓我發笑,所以我沒有刪掉你的電郵。我猜,你肯定也意識到了你的名字的文學根源?薩勒姆?《煉獄》里那個人盡可夫的女主角。」
「是的。也許吧。但這種修辭手法也有一席之地。」
儘管我的提問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語,但我的發言似乎第一次讓米蘭達·弗羅斯特滿意。我在她臉上又看到了那抹微笑。
「陳述句。」

「好吧。嗯,我想我並沒有離題十萬八千里。您很少接受採訪。最近一次,我想,是在2010年接受《文化秀》的採訪。」read•99csw.com
我猛地坐起來,飛快掃了一眼時鐘:7點48分。貝克為什麼沒叫我起床?我立刻打消了想要怪罪於他的念頭,因為意識到一個令人不舒服卻顯而易見的事實:貝克總是睡得像具死屍,而且由於他早上出門前的準備時間短得離譜,他的鬧鐘不到8點是不會響的。可我的鬧鐘應該在6點45分響的。我手忙腳亂地找出手機。鬧鐘的確按時響了,可我的手機被調成了靜音。
「你覺得怎麼高效怎麼來。」
當到達牧羊人的布希市場那塊擁擠地段時,我已經渾身濕透,連內衣也未能倖免。那該死的看不見的雨——我本以為只不過是早晨的霧氣——竟慢慢浸潤了我的衣服。這時候吸煙從邏輯上來說就是一場噩夢,而地鐵站,不用說,已經成了義大利詩人但丁在《神曲》里描寫的第五層地獄——留給犯下憤怒罪孽的人的那層地獄。我上了一節滿員的車廂,在途經的十一個站里車廂變得越來越擠。那半個小時中,被緊身褲|襪裹著的我冒著熱氣。
我想發簡訊給姐姐出氣,想發簡訊告訴父親他是一個膚淺的蠢貨。但我沒空。
「那麼,呃,我猜我要問的是——其實只是個人好奇——為什麼現在願意接受採訪?事實上,我想問的不是為什麼現在接受採訪,而是為什麼接受我的採訪?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是《文化秀》。」
「很多人讀過就忘了。」
「離婚了。」我當然意識到米蘭達·弗羅斯特設法在採訪中反客為主了,現在是她在問問題。但至少她開始興奮起來了。我覺得這樣我也沒有任何損失,所以就繼續這個話題。「我爸爸為了他的秘書拋棄了我們。這真是最令人吃驚的老套劇情。現在他和一個法國香水模特勾搭上了,那個模特只比我大四歲。」
「你說什麼?」
「好。」我又看了一眼我那濕透了的筆記本,把它放在了桌上。我想了一會兒。「您對鄰居有多了解?」我問道。米蘭達·弗羅斯特嘆了口氣,充滿無限的鄙夷。「您會在意,比方說,他們其中一個死了嗎?」
「我沒有給你我的號碼。」
「啊,威廉姆斯小姐。」米蘭達·弗羅斯特誇張地看了看她手上不存在的手錶,「我很高興你趕到了。你是威廉姆斯小姐,對吧?」
「是的。」
「非常好。那就問我一些有趣的問題。問一些我想不到的問題。」


9點07分,我從海布里和伊斯靈頓站出來,奔往米蘭達·弗羅斯特的房子,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調出谷歌地https://read•99csw•com圖的手機。9點14分,我跑到了目的地,飢餓引起的胃部抽痛已經被奔跑后肋部的劇痛蓋過。
「當然讀過。」
米蘭達·弗羅斯特聳了聳肩。「我不是要質疑你的專業素養。你很年輕,無疑你過著很棒的生活。也許我給你沖杯濃咖啡會有幫助?」
「那當然更好。」
「多少人愛過你曇花一現的身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真情/唯獨一人曾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現在你只有三十三分鐘可以做採訪了,威廉姆斯小姐。要怎麼分配時間是你的自由,但我建議我們免去客套話,趕緊開始。」
「在莎士比亞的文學作品里有一席之地,但在專業的新聞里不會有,威廉姆斯小姐。」
「全是在撒謊。」
「我知道了。不過,你在幾分鐘前做得夠好的了。我們的對話相當令人興奮。我肯定你可以把它寫成幾千字。」
「這是疑問句還是陳述句?」
洗澡顯然是沒時間了,早餐也要放棄,咖啡也是——儘管我從沒比現在更需要來杯咖啡提提神。冰櫃底還有一點安非他命,但因為去年得過胃潰瘍,我不想空腹服用興奮劑。然而,在我說服自己放棄嗑藥的念頭前,我已經快走到廚房了。拿安非他命當早餐?芭芭拉醫生肯定會非常生氣。算了,二十毫克的抗抑鬱葯百憂解和前往地鐵站路上的一支煙應該足夠讓我打起精神來。
「你母親呢?」
米蘭達·弗羅斯特給了我一個能讓一整瓶向日葵都枯萎掉的表情。「什麼?你還要更多的回答?」
我們坐在位於海布里一棟排房的廚房裡,天花板很高,通風良好。米蘭達·弗羅斯特,52歲(有待核實),穿著羊絨開衫和百褶裙。她說話時的嗓音帶有她的詩作聞名於世的特質:乾脆、精確。她沖了杯糟糕透頂的咖啡,表現得比你能想象出的婊子還要壞。
米蘭達·弗羅斯特聳了聳肩。「最近我比較喜歡用這個詞。男人可以稱呼它為雄雞、棒棒、堡壘、愛肌,或者任何他們選的可笑比喻,但我們不需要去附和。男人太看重他們的小弟弟了。」
雨水滲透了我挎包的外層,浸濕了筆記本的封底。那上面本來寫著採訪問題,但現在已經成了一片看不清方向的藍色墨水海洋。我決定先拖延時間,然後再即興提幾個問題。「請見諒。您介意我從幾個稍微偏離正題的問題開始嗎?」
瑪麗·馬丁:魅惑
「還用了矛盾修辭法。」
「啊,對。」
永遠別打退堂鼓,一旦你決心把借口堅持到底。「是的,毫無疑問。」
「噢。」一陣沉read.99csw•com默。「那您的朋友呢?她是做什麼的?」
見鬼。
米蘭達·弗羅斯特盯著我看了得有一分鐘。「人們稱讚你的作品,那感覺很棒;他們批評你的作品,那感覺糟糕。還有什麼要補充?你可以拿類似的問題去問小學生,得到的回答也是一樣的。」
阿比蓋爾·威廉姆斯:濕熱
橫穿倫敦市中心要多長時間?十分鐘快步走到牧羊人布希市場地鐵站,二十五分鐘坐到國王十字車站,然後五分鐘坐到海布里和伊斯靈頓站。還要加上至少十五分鐘用來穿過隧道里擁擠的人群以及等車。再加上十五分鐘去找到米蘭達·弗羅斯特的房子。數字在我腦中翻來覆去,就像喝醉酒的雜技演員,直到我意識到大清早里我的腦子還沒清醒到可以做數學題。就按照一個小時來算吧,如果我全力趕路的話,那我只剩下不到十二分鐘可以用來洗漱、更衣和衝出前門。
我翻找挎包讓自己忙起來,掩蓋尷尬。
「一般來說,只對小說里的名字這樣。」
「您介意我現在問您幾個問題嗎?您懂的,關於您的詩的問題?」
「天啊,就像那些信奉正統派基督教的人要我們相信的那樣,女同性戀不只是簡單的生活方式的選擇,而是將會導致人類滅種。」
「呃,是的。叫我艾比就好。您好。抱歉——我來的路上遇到了些麻煩。」我朝天空揮了揮手,想以天氣來為自己開脫。我的腦子此時就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無法思考。「我應該打電話和您打聲招呼的,但是……嗯,我沒有您的電話號碼。」
「親愛的,我會遲到很嚴重。我睡過頭了,在沙發上——別問我為什麼!我很快就要出門了。拜託別起床或者嘗試和我說話。你這樣做只會減慢我的速度。」
「嗯,小弟弟?」
「是的。」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否認似乎毫無意義。「但這不完全是我的錯。」我補了一句。
「香水模特?模特要怎麼表現香水?」
「太好了。」我呷了口咖啡,然後清了清嗓子,「您最近出版的詩作備受好評。您寫詩這麼多年了,對外界的評論還在意嗎?」
剩下的話我沒聽清,我正忙著抄起挎包、手機還有香煙。我飛快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外面下著毛毛細雨。可我已經沒時間去找雨傘了。我一步三級台階地跑下樓,走進了早高峰的雨中。
我決定把這當作一個真誠的提議,儘管她臉上的表情充分說明我想錯了。「好的。謝謝您。您人真好。」
「沒有。」
我給自己噴了一圈身體噴霧,從淋浴間里跳著出來。貝克正在絮絮叨叨,聲音穿過打開的卧室房門傳到我的耳朵,感覺只是毫無意義的長篇大論。我等不及九*九*藏*書他結束髮言了——我不得不迅速地概括當下的情況來打斷他。
「對。我的意思是,我媽媽讀過點兒書,但沒有廣泛涉獵。而我爸爸鄙視一切文化形式:他是做廣告的。我難以想象他帶我媽去過劇院。」
「繼續講。」她說。
「噢。好的。行吧。我希望……」

「在意。」
她抿了口咖啡。「我以為你會偏離得更多。」
「您介意我錄下我們的對話嗎?這能節省時間。」
「告訴我,威廉姆斯小姐,你所有的問題都是這麼老套嗎?這些問題我已經回答過十幾遍了,網上都能找到我的答案,我肯定。你不覺得你的讀者想讀點不一樣的內容嗎?」
「噢,對。是的。我大概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我們在學校讀過那部戲。您對名字有很好的記憶力。」
我點頭。這段分析太艱澀了,我無法辯駁。
我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微笑。「好的。我們開始吧。再給我一秒鐘時間。」
「我的鄰居昨晚死了,」我脫口而出,「我發現了屍體。」
我等著接下來的具體闡述。
「我的前夫。不過的確——葉芝也是在撒謊,我確信。你知道男人的德性,或者你還需要更多時間去發現。他們都是用小弟弟思考的,只是程度輕重不同而已。」
「好的,我想你也應該開始問這方面的問題了。」
「抱歉。我準備了一些好問題的,但是,」我給她看了我的筆記本,「它們都化掉了。」
「顯而易見。或許這也是來這路上遇到的麻煩之一?」

考慮到自己醒來的方式如此粗魯,我決定不讓貝克優雅地醒來。我猛地推開卧室的房門——嚇得他倏地筆直坐了起來——我從衣櫃里抓起一把衣服,片刻之間便衝出卧室,奔向淋浴間。當我扭著身子成功把自己塞進緊身褲|襪后,剩下的衣服便輕輕鬆鬆地穿上了。我先用半瓶碧緹絲頭髮乾洗噴霧和一根束髮帶製造頭髮整齊乾淨的錯覺,接著一邊小便一邊用漱口水漱口,就為了節省出寶貴的三十秒時間。我迅速地畫上眼線、塗上睫毛膏,就像漫畫家創作角色時那般靈巧。然後我開始想象和人見面時的場景,如果再戴上大黑框眼鏡會好得多。貝克總說那副眼鏡讓我看起來性感、好學——而我希望米蘭達·弗羅斯特至少能欣賞這兩個特性中的其中一個。
當她拿著咖啡壺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腦子裡打起了草稿。
「所以是我的錯嘍?」
「一個拍攝香水廣告的模特。瑪麗·馬丁。魅惑香水。她的廣告在地鐵站里隨處可見,如果您有留意的話。」
「除非你用槍指著我的頭,否則我是不會坐地鐵的。你父親離開的時候你多大?」
嚴格說來,這是一間公寓,但和我那如同鞋盒一般大小、被我稱作家的公寓完全不同。它佔據了一棟可以俯瞰海布里廣場、具有喬治王朝時期風格的排房的底部兩層。它有獨立的後花園和比我家廚房地板面積還大的窗戶。相應地,米蘭達·弗羅斯特的廚房比我家整套公寓還要大。實際上,將我倆的住所歸於同一個領域顯然是荒謬的。說米蘭達·弗羅斯特和我都住在公寓里,就像把約翰·列儂和林戈·斯塔爾都稱為作曲家一樣。九九藏書
她看著我,幾秒鐘沒說話,然後我好像看到了一絲微笑一閃而過,但更可能只是我的幻覺。「很好。我不想上午的時間被完全浪費掉。」
「四十五歲。」
「十四歲。」
穿衣、梳頭、刷牙、化妝、上廁所,出門前要做的事情在我眼前自動按先後順序排列,就像一排多米諾骨牌在倒下。幸運的是,幾天前我就已經為採訪選好了衣服。唯一要換的是鞋子,得把芭蕾平底鞋換成高跟鞋。我當然能駕馭多出來的幾英寸鞋跟——我總是可以做到——但在缺少睡眠的大清早,穿著高跟鞋趕路相當於預約去急診室。
現在我看到的毫無疑問是微笑。這是我到達后米蘭達·弗羅斯特第一次明確地表現出興趣。
「我的鄰居死了。是我發現了他的屍體。」
「我在給《觀察家報》供稿,是篇獨家專訪,」我指出,「不是在寫一篇探討男人和他們小弟弟的散文。」
「啊。致命的年齡。我丈夫離開我的時候我四十四歲。我三十四歲的時候,他還給我背誦葉芝的詩呢。你讀過葉芝吧?」
我從雙人椅的扶手上重重摔落,然後醒了,發現自己的背疼得要命。我應該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后腰的肌肉卻緊繃得像鋼琴的弦,腦袋裡瀰漫著厚重、令人麻木的霧氣——在霧中穿梭的模糊人影,如幽靈一般:平躺在擔架上的西蒙;交換著詭秘眼色的警察;正在海布里千篇一律房子中的一棟里等著我的米蘭達·弗羅斯特。
「嗯,咖啡因。謝謝你,米蘭達。我可以叫你米蘭達嗎?」

「我猜,你的父母肯定讀過就忘了。」
「好吧……那麼,呃,寫作還像三十年前一樣讓您興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