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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點不一樣的

來點不一樣的

我給《觀察家報》的傑斯發了封電郵,告訴她專訪快要完稿了,但可能需要晚交幾天——因為我一個很親近的人去世了。在鍵盤上打這些算不上謊言的字時,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應該是什麼滋味。一方面,這個說辭既狡詐,又佔據了情感上的制高點;另一方面,它只是一種創造性思維,那種我需要用來把對米蘭達·弗羅斯特的採訪變成可以見報的稿件的創造性思維。
「也許聽聽旁觀者的意見會有幫助?」
我醒了,離貝克下班到家還有二十分鐘。此時的我感覺遲鈍又愚笨。
我端上晚餐,配上一瓶西班牙里奧哈產的葡萄酒以及一個蹩腳的道歉。這頓晚餐準備得實在不怎麼樣,需要紅酒和道歉來挽救一下。貝克擺出英勇就義的表情開始吃,但我知道如果這頓飯能長時間留在他的記憶里,那肯定也是不好的記憶。九個小時的辦公室工作外加兩趟骯髒的地鐵之旅,他值得一頓更好的晚飯,真的。儘管他總是強調他喜歡自己的工作,還覺得我比地鐵更難忍受。
「能,耐心點。」我喝了一大口酒,「所以卡伯恩數字是一個理論上的極限,限制了一隻猴子根據它的腦袋大小所能處理的社會關係的數量。換句話說,一個社群在變得不穩定、分崩離析之前,可以一起生活在裏面的猴子數量是有上限的。」
「我們的腦袋會過熱?」
「西蒙不在我們的『猴圈』里。」我總結道。
「精闢。我喜歡這個描述。除了漢尼拔·萊科特做|愛的畫面。沒人樂意在腦海里想象這一畫面。」

「嗯。唔,基本上這是關於靈長類動物社群的理論。卡伯恩教授是名進化論心理學家。他花了很長時間去研究猴子的腦袋,發現猴腦的大小和猴子的社交圈大小之間存在相關性。所以狒狒往往形成包含三十個同伴的圈子,黑猩猩是五十個,以此類推。目前為止你能聽明白吧?」
「西蒙的公寓是我們家的鏡像……」我的腦子此時無比清醒,像玻https://read.99csw.com璃碎片一樣銳利。
「當然——顯然不行。」
「聽懂了,也就是說猴子越聰明,朋友就越多。這能得出什麼有趣的推論嗎?」
「他們會開始互相掐脖子?」
回到家后,我給自己新煮了一壺咖啡,開始聽錄音,重溫我對米蘭達·弗羅斯特災難性的專訪。目前為止我找不到可以挽救的地方。一處都沒有。我應不應該發封電郵要求補充採訪?可是即使成功約上,補充採訪看似也是毫無意義。誰在意那個說出這些話的巫婆?那些話才是關鍵。我知道無論怎樣我都要寫出點東西交給編輯。在我看來,這是一篇可以賺大錢的報道。我不能讓這個賺錢的機會溜走。
貝克在倫敦南岸的一家數字諮詢公司工作,離滑鐵盧車站很近。那是家很酷的科技公司,以谷歌為模版創建的。他們的招聘廣告里包含類似「我們努力工作,盡情玩耍」這樣的字句。
「我只是在轉述我讀到的。但相信我,這是一個可靠的科學理論,有充足的證據支持。比方說,猜猜原始狩獵社會中一個部落的平均大小是多少人?」
在凌晨差一刻四點的時候,我開始寫配文。
「好吧,這個理論還是很有趣的……你為什麼突然對進化論心理學感興趣了?」
我又想起了冰箱里的安非他命,但還是決定不吃。興奮劑也許可以幫助我集中精神,但也很可能讓我整晚盯著牆磨牙,直到天亮。於是我喝了一品脫水,把窗戶開到最大,然後點上一支煙。
「『卡伯恩數字』呢?他們本質上是同一件事,只不過其中一個名字更容易讓人記住罷了。這是一個科學理論。」
我聳聳肩。「我昨晚失眠的時候讀了相關的內容。我偶爾在網上看到的,但奇怪的是它似乎和我思考的事情很相關。因為西蒙,你知道的。」
這個主意自然更是糟糕透頂。
那晚我再次失眠了。
「是很有趣。可能比我最後寫出來的廢話有趣。但這不是重點。錄九_九_藏_書音里的對話還是沒法用。」
「是的。因為我們對西蒙一無所知。對我們來說,他並非任何真正意義上的人——只是我們偶爾在樓梯上碰見的一張臉。我們住的地方只相隔幾碼,但從來沒有互動過,而他的死在我們的生活里只是一個短暫的突發事件,並沒有帶來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我必鬚生編硬造。說實話,你應該聽聽錄音。我好像要從一堆列車殘骸中找出點可寫的東西一樣。」
我把錄音從頭開始播一遍,按順序逐句聽寫下來,一個字都不改,一個字都不刪;隨著字越打越多,我的思路似乎變得清晰了。
我在筆記本電腦上埋頭苦幹了三個小時,嘗試找出一個巧妙的、後現代主義的角度。解構米蘭達:和一個討厭採訪的女人的一次不算採訪的採訪。我擠出來的每一句廢話都讓這個糟糕的主意變得更加糟糕,就像一隻吸飽了血的蚊子的肚皮要爆炸那樣慘不忍睹。
「嘿,你有沒有聽說過『猴圈理論』?」
我換了個方向。漫談弗羅斯特:從精神分析角度看那些詩人沒告訴我們的事。
貝克做了個鬼臉,就是人們在聽到不能接受的事實時會出現的表情。他的鬼臉逗笑了我。
「沒聽說過。」貝克證實了我的判斷。
我懷疑是不是因為我的注意力不夠集中。有那麼好幾秒,我的腦子無法抓取任何信息。我的思維一直在跳躍,就像有划痕的唱片播放時會不停跳針。而且從頭到尾都只能隱約聽到米蘭達和我在唧唧喳喳,聲音微弱而尖細。我們說的話有著奇怪的邏輯,你來我往,節奏和網球比賽一樣,但不具備廣泛的意義,甚至和現實世界脫節。
貝克看著我,好像我說了某種宗教拜神儀式中不為人知的語言。
貝克看了我幾秒鐘。「我有點困惑,這和米九*九*藏*書蘭達·弗羅斯特有什麼關係?」
我已經和他說過地獄般的通勤體驗,現在我們的話題來到位於目的地的那個女人身上。我用了幾句刻薄的描述把這個女人說得活靈活現:「想象一下,郝維辛小姐和漢尼拔·萊科特的私生子,」我總結道,「由宿醉中的貝蒂·戴維斯扮演。」
「沒有,這是一個新話題,至少我們的交談已經偏離正題了。我應該明確告訴你的。不管怎樣,讓我說完。卡伯恩數字也可以應用在人類身上。事實上,我認為它是專門針對人的,對猴子的研究只是背景。你看,卡伯恩教授畫了個示意圖,一條坐標軸上是不同的靈長類動物的腦袋大小,另一條坐標軸上是它們各自社群的大小。由此,他可以推算人類的社群在崩塌之前可以容納的最多人數,大概是一百五十人。人類可以同時維持一百五十個有意義的社會關係,再多就不行了。如果超過這個數量,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們的腦袋會過熱或者出現其他反應。它們還沒進化到可以應對大規模的人群。」
「這倒不至於。此時他們的社群會一分為二——這是不變的定律。因為阿米什人想明白了只要不超過read.99csw.com一百五十人,社群基本上就是穩定的、可以自我調節的。成員之間能夠相互了解,並建立起情感上的連接,因此自然有動力合作、互惠互信,等等。事情只會在人口超過卡伯恩數字的時候才開始惡化。這時人們覺得在圈子裡更容易隱身,沒有那麼相互依賴。道德水平會稍微下降,但這個變化還是可以察覺的。總的來說,人們會失去和同伴相互關心的能力,社會關係的黏性也就失效了。」
「我是在尤斯頓廣場站和大|波特蘭街站之間的路上想到這個描述的。我還有很多想法,這隻是其中一個,但我覺得這些想法都不能寫進稿子里。」
「西蒙?」貝克把這個名字晾在半空中,一時半會兒沒說話,「這個理論和西蒙有關?」
辦公室里有個遊戲房,裏面可以打撞球和乒乓球,還有懶人沙發和裝滿啤酒的冰箱——不成文的規定是晚上六點前不能打開冰箱(除非是周五或者夏天)。而且,根據我目前得到的信息判斷,辦公室里幾乎沒有內牆。公司宗旨里解釋這種設計是希望形成一種有助於激發創造力,促進同事合作和交流經驗的工作氛圍。但如果你想給自己留點隱私,我想你只能去廁所或者把它放進文具櫃里了——據我所知廁所不是開放式的。即使如此,在辦公室里深入地思考人生——無論在什麼辦公室——都讓我感到深深的恐懼。從二十一歲到二十四歲,我做遍了倫敦市中心的臨時工,現在仍然覺得自己的創傷後遺症沒有痊癒。
起風了。風聲加上淅瀝的雨聲,聽起來就像收音機調台時會發出的「白雜訊」。我靠在窗檯邊,頭伸出窗外,讓骯髒的城市空氣拍打我的臉。然後,我回到電腦前,繼續聽寫錄音,不去多想稿子要寫什麼內容。
我想了一下,還是立即拒絕了這個提議。我真的不想讓貝克聽到這段錄音里的一些內容。我轉移了話題:

「嗯。其實聽起來還挺有趣的。」
午夜十二點三十分,我又獨自回到電腦前聽米蘭達九九藏書·弗羅斯特的採訪錄音,聽得我直把頭往磚牆上撞,撞得砰砰作響。我感到無從下手。所有和專訪文章稍微相關的信息加起來都寫不了幾句話;相反,任何我覺得有趣的信息——值得寫的東西——都難登大雅之堂,畢竟這是一篇要刊登在大報上的訪談。
「嗯,一百五十人?」
經過幾個小時的努力,我寫了差不多兩千字,只剩下我講述發現西蒙屍體過程的內容了。這時,我重新看了一遍採訪對話,零星地加上幾處註釋。然後回到文檔的頂部,添上一個冗長但令我滿意的標題:來點不一樣的:米蘭達·弗羅斯特採訪阿比蓋爾·威廉姆斯——小說里的盪|婦(漫談阿比蓋爾·威廉姆斯,米蘭達·弗羅斯特的咒罵)。
「答對了!工業化前的村落也是這樣的。猜猜如果阿米什人的社群擴大到一百五十人以上,他們會做什麼?」
「所以她人怎麼樣?」貝克問道,繼續和我交流各自一天里的重要經歷。他已經吃完了那份讓人沒有食慾的煎蛋卷,沙拉也吃到只剩一點汁水在袋子里,還往杯里又倒了些葡萄酒。客廳里瀰漫著濃濃的油煙味。每次我們家公寓開伙煎炸東西時,油煙味總是久久無法散去。
已經到了傍晚時分,今天輪到我做晚飯,於是我去了趟商店,買了雞蛋、麵包和一袋沙拉——這些食材註定要變成煎糊了的蛋卷和配菜。我抽了兩根煙,吃了一排巧克力,當作姍姍來遲的午餐。然後我又回到了筆記本電腦前,重新打起精神寫稿子。可我睡著了,夢裡我在金絲雀碼頭塔101層面試一份公關工作。由於對洗衣時間預計不足,我不得不向姐姐借了套不合身的西服。因為一些說不清的理由,西服裏面我什麼都沒穿,就和新生嬰兒一樣赤身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