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後記

後記

那是一個彷彿演練過的具有戲劇性的動作。這個動作顯示了他對監獄負責人的信任,而對這一職位的人事任命曾經讓埃斯科瓦爾夜不能寐。第二天,報紙上刊登的新聞說,埃斯科瓦爾交出手槍的時候,對帕塔基瓦說:「為了哥倫比亞的和平。」沒有目擊者記得這句話,而比亞米薩爾更加不記得,那件精美的武器讓他目眩神迷。
世界已經為埃斯科瓦爾改變過了。原本想重新幫助他並拯救他性命的人失去了這樣做的意願和理由。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加西亞·埃萊羅斯神甫死於腎衰竭。寶琳娜既沒工作也無積蓄,在一個安靜的秋天,帶著她美好的回憶,和她的孩子們一起藏了起來。現在,《上帝一分鐘》節目組的人都沒有她的消息。阿爾貝托·比亞米薩爾被任命為駐荷蘭大使,他收到了很多條埃斯科瓦爾的口信,但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埃斯科瓦爾大約三十億美元的驚人財產大部分在戰爭中消耗掉了,或者是在集團的潰散中消失了。他的家人們無法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安然入睡。埃斯科瓦爾變成了哥倫比亞歷史上最大的追捕目標,他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上六個小時,在瘋狂的逃遁中,他殺死了許多無辜的人。他自己的護衛或被殺害,或自首,或投靠敵人的陣營。他的私人警衛,甚至他自己動物般的求生本能,都失去了往日的神武。
神甫再一次非常緊張。他的隱形眼鏡掉了一片,還被他踩碎了。他大發脾氣,瑪爾塔·妮耶維絲不得不帶他去聖·伊格納西奧眼鏡店。他們用一副普通眼鏡解決了他的問題。城市裡充斥著嚴格的崗哨,他們被所有的崗哨攔下,但不是為了搜查他們,而是為了感激神甫為麥德林的幸福所做的一切。因為在那座一切皆有可能的城市裡,世界上最隱蔽的新聞也能夠人盡皆知。
「我們起飛嗎?」
六月九日凌晨,麥德林軍事警察部隊的正式成員替換了在周圍巡邏的騎兵,開始進行令人印象深刻的安全部署,驅逐了附近山區的不相關人員,完全控制了地面和上空。埃斯科瓦爾沒有其他借口了。比亞米薩爾滿懷誠意地告訴埃斯科瓦爾自己非常感激他釋放了瑪露哈,但是如果他還不投降,比亞米薩爾不打算冒更大的風險。他派人嚴肅地告訴埃斯科瓦爾:「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回信了。」埃斯科瓦爾在兩天內做出了決定,他要求總檢察長也在投降時陪同他。
下午兩點半,「猴子」到達瑪麗亞·莉婭的公寓。他穿著清涼的外套和軟皮鞋,彷彿要去郊遊。
事實上,埃斯科瓦爾已經知道該如何投降,但是他或許想和他當時完全信任的人一起做一次完整的討論。他的律師和刑事訴訟法庭庭長一直在和司法部協調,時而採取直接的方式,時而通過地方刑事訴訟法庭庭長辦理。他們已經逐一討論了投降的所有細節。從每個人對總統法令做出的不同解讀延伸出的法律問題已經闡明,只剩下三個問題:監獄環境問題、監獄人員問題以及警察和軍隊的作用問題。
「永別了,比亞米薩爾先生。」他說,「現在我得消失了,我們很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很高興認識您。」
當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猴子」通過無線電話得知,一架飛機正朝著麥德林上空飛來。那是一架軍事急救機,上面載著幾名在與烏拉巴游擊隊會戰中受傷的士兵。政府很擔心投降時間過晚,因為直升機不能在傍晚飛行。如果把投降推遲到第二天,後果將是致命的。因此,比亞米薩爾給拉法埃爾·帕爾多打電話,讓他命令運載傷員的飛機改變航向,並重申讓天空保持空曠這一不容商議的指示。在等候結局的同時,他在私人日記上寫道:「今天,連一隻鳥兒都沒有飛過麥德林。」
埃斯科瓦爾拒絕承擔第一樁罪行的任何罪責。「事實是所有人都想殺死加蘭先生。」他說。他承認他出席了決定實施襲擊的討論會,但是他否認曾介入襲擊,他跟這些事情沒有任何關聯。「許多人參與了這次行動,」他說,「我甚至並不贊同,因為我知道殺害他會有什麼後果,但是這就是決定,我無法反對。我懇求您這樣跟格蘿莉婭女士解釋。」
瑪露哈無法相信。她戴上了戒指,她意識到自己正在迅速恢復健康,因為戒指順利地戴到了手指上。
「您確實,」埃斯科瓦爾對他說,「摻和這件事到最後。」
「沒有人知道我會在這裏待多久,」他說,「但是我依然有很多朋友,因此如果您的家人覺得不安全,如果有人想碰你們,派人告訴我就行了。您兌現了對我的承諾,我也會兌現我對您的承諾。非常感謝。這是我的諾言。」
「在那裡降落,」「猴子」指示說,「不要關發動機。」
飛行員負責按照「猴子」的指示把巴勃羅·埃斯科瓦爾送到監獄。飛機飛行的時間很短,飛行高度非常低,彷彿是在給汽車下達指令:沿著第八航線繼續行駛,現在向右拐,再往右,再往右,一直到那座公園,就是這樣。在一片樹叢後面,在色彩鮮艷的熱帶鮮花中,突然出現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裏面配有一個完美的足球場,在埃爾·波夫拉多川流不息的交通中彷彿是一張巨大的檯球桌。
「您別擔心,」帕伊薩人笑著說,「他上來了。」
接著,埃斯科瓦爾回頭給了加西亞·埃萊羅斯神甫一個親切的微笑,並感謝他所做的一切。他和兩九九藏書名護衛坐在一起,似乎才剛剛意識到「猴子」也在那裡。或許,他本來只想讓他給比亞米薩爾傳達指示,但沒想讓他登上直升機。
他把他帶到室外游廊的盡頭,他們靠在欄杆上、背對著所有人交談了大約十分鐘。首先,埃斯科瓦爾正式表示了感謝。接著,他帶著令人驚愕的冷靜,為自己給比亞米薩爾和他的家人造成的痛苦表示抱歉,但是他請求對方理解,那是一場對雙方來說都萬分艱難的戰爭。比亞米薩爾沒有浪費這個解決他生命中三大未解之謎的機會:為什麼路易斯·卡洛斯·加蘭會被殺害,為什麼埃斯科瓦爾試圖殺死他,以及為什麼會綁架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
「好了,」他對比亞米薩爾說,「我們去市政府吧。您走這邊,我走另一邊。」
於是,埃斯科瓦爾顯露出了唯一一點被壓抑的焦慮跡象。
埃斯科瓦爾打給阿塞內思家的第一通電話是關於《上帝一分鐘》的。加西亞·埃萊羅斯神甫在節目中譴責他是冥頑不靈的色情分子,並敦促他回歸上帝的道路。沒有人理解這樣的驟變。埃斯科瓦爾認為,如果神甫反對他,應該是有重要的原因。埃斯科瓦爾要求得到即時、公開的解釋作為投降的條件。對他來說,最糟糕的是,他的軍隊出於對神甫話語的信任,已經決定投降了。比亞米薩爾把神甫帶去了拉·洛瑪,神甫在那裡通過電話向埃斯科瓦爾做了解釋。他解釋說,在節目製作的過程中,他們的剪輯出了錯誤,播出了他沒有說過的話。埃斯科瓦爾錄下了對話,放給他的軍隊聽,避免了危機。
埃斯科瓦爾向所有人問好。檢察官代表握住他的手,對他說:「埃斯科瓦爾先生,我在這裏見證您的權利得到尊重。」埃斯科瓦爾帶著特殊的敬意向他表示感謝。最後,埃斯科瓦爾挽住了比亞米薩爾的手臂。
「太好了!」他說。
埃斯科瓦爾向比亞米薩爾索要一個沒有被監聽的波哥大電話號碼,以便商議投降的細節。於是,他把他樓上女鄰居阿塞內思·韋拉斯克斯的電話號碼給了他。他覺得這是最安全的電話,隨時都有瘋癲的作家和藝術家給這個號碼打電話,他們能讓別有用心的人暴跳如雷。方法簡單而無害:某個匿名人物給比亞米薩爾家打電話,告訴他:「十五分鐘后,先生。」比亞米薩爾不慌不忙地上樓來到阿塞內思的公寓,在十五分鐘后親自給巴勃羅·埃斯科瓦爾打電話。一次,比亞米薩爾在電梯中耽擱了,阿塞內思接起了電話。一位粗魯的帕伊薩人問起比亞米薩爾先生。
「當然了!」他急忙地命令道,「快點!快點!」
當電話鈴聲響起時,她把他留在了卧室里。在震顫房子的喧鬧聲中,比亞米薩爾勉強聽見了關鍵內容:
位於恩維加多戒毒中心的監獄即將完工。比亞米薩爾和「猴子」在埃斯科瓦爾的要求下,于瑪露哈被釋放的第二天參觀了監獄。由於牆角的瓦礫和那年強降雨的侵襲,監獄的氣氛看上去有些壓抑。安全技術設施問題已經解決了。監獄外有一道二點八米高的雙重圍牆,圍牆上配有十五條五千伏的電纜和七個崗哨。此外,在入口處還有兩個崗哨。這兩個設施既能阻止埃斯科瓦爾逃走,也能防止他被殺害。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日(他年滿四十四歲的第二天),他沒有禁受住給兒子胡安·巴勃羅打電話的誘惑。胡安由於被德國拒絕入境,剛剛和他的母親及妹妹回到波哥大。胡安·巴勃羅比父親更加警惕。通話兩分鐘后,他提醒父親不要再繼續通話,因為警方會確定電話的來源位置。埃斯科瓦爾(他對家庭的熱愛是眾所周知的)沒有理會他的勸告。當時,追蹤人員已經確定了他在麥德林的洛斯·奧利沃斯區的精確位置。下午三點十五分,由二十三名謹慎的便衣警察組成的特別小組封鎖了這個區域,他們控制了那座房子,試圖強行打開二樓的門。埃斯科瓦爾察覺到了。「我先走了,」他在電話中對兒子說,「發生了奇怪的事。」這是他最後的話。
根據塞薩爾·加維里亞總統的安排,與埃斯科瓦爾律師進行的一切法律辯論程序都通過卡洛斯·埃杜阿爾多·梅希亞博士進行,司法部須對整個過程知情。至於投降,政府方面,梅希亞會根據拉法埃爾·帕爾多的指令行動;另一方面,豪爾赫·路易斯·奧喬阿、「猴子」和埃斯科瓦爾本人會在暗中行動。比亞米薩爾依然積極地充當政府一方的調解人,加西亞·埃萊羅斯神甫是埃斯科瓦爾的道德擔保人,在緊急狀況下,他會出面干預。
「他不住在這裏。」阿塞內思回答。
在比亞米薩爾看來,唯一的缺陷是為埃斯科瓦爾準備的房間里的衛生間,該衛生間是用義大利瓷磚鋪設的。他建議換成(確實也被更換了)更加樸素的裝飾。他報告的結論甚至更加樸素:「我覺得這是一座非常監獄的監獄。」的確,奢華的關押環境可能會在全國和整個西半球引發一場風波,並牽連到政府的威望。後來,這種奢華還是通過在政府內部進行的一系列難以想象的賄賂和恐嚇行動實現了。
為了弄清消息的來源,加維里亞總統在他的辦公室會見了瑪薩·馬爾克斯將軍,因為政府的親信認為消息是他傳出的。會見持續了半個小時。如果有人同時認識他們兩人,也很難想象哪一位更加鎮定。將軍擁有男中音,聲音https://read.99csw.com溫柔而緩慢。他詳細地講述了他對這件事的調查細節。總統沉默地聽著。二十分鐘后,他們互相道別。第二天,將軍寄給總統一封六頁的正式信函,詳細地複述了他之前說過的內容,作為歷史的證據。
那天下午回到家,他發現生活已經回到了正軌。安德烈斯在房間里學習。為了變回原來的自己,瑪露哈默默地和她的幽靈們展開艱難的鬥爭。唐代馬俑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放在瑪露哈精美的印度尼西亞紀念品以及半個世界的古董之間。它前腿騰空,並按瑪露哈的意思,被擺在了一張神聖的桌子上。它曾被放在一個角落裡,瑪露哈在被綁架的漫長黑夜裡也曾夢見自己在那裡看見它。她坐上了被綁架時坐的那輛汽車,回到了扶影公司的辦公室(玻璃上的子彈坑已經消失了),心懷感恩的新司機坐到了死者的座位上。兩年後,瑪露哈被任命為教育部長。
帕爾多在新聞顧問毛里西奧·巴爾加斯的辦公室。毛里西奧接起電話,然後沉默地把話筒遞給他。帕爾多認出了那個嚴肅、冷靜的聲音。但這一次,這個聲音中帶著閃亮的光環。
帕爾多毫無疑心地接受了這條消息,這也許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這樣做。
在告別之前,埃斯科瓦爾請求比亞米薩爾幫他最後一個忙,他想讓比亞米薩爾安慰他的母親和妻子,她們都處在崩潰的邊緣。比亞米薩爾做這件事時並不抱有很多幻想,因為她們倆都堅信這個儀式是政府為了在獄中殺死埃斯科瓦爾而布下的邪惡陷阱。最後,他走進負責人的辦公室,憑著記憶撥打了總統府的電話2843300,聯繫拉法埃爾·帕爾多。
當獄警首領發出同樣的指令時,埃斯科瓦爾的命令已經被執行了。埃斯科瓦爾和他的同伴們步行兩百米到了房子里,監獄高層、政府代表和為了與埃斯科瓦爾一起投降而乘車到達的第一批隨從在那裡等候他們。埃斯科瓦爾的妻子和母親也在那裡,他的母親面色蒼白,幾乎要哭了。他經過她身邊時,親昵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對她說:「放心,媽媽。」監獄負責人伸出手迎接他。
關於瑪露哈的綁架案,他給出了非常簡略的解釋。「當時,為了得到某些東西,我已經綁架了一些人,但是我的目的沒有達到。沒有人對話,沒有人在意。因此,我找到了瑪露哈女士,看看能不能得到些什麼。」他沒有解釋更多的理由,而是衍生出了一長串關於他在談判的過程中如何逐步了解比亞米薩爾的言論,他最終相信比亞米薩爾是一個認真、勇敢的男人。他的千金諾言值得讓自己永遠感激。「我知道,我和您不可能成為朋友。」他告訴比亞米薩爾。但是比亞米薩爾可以放心,從此往後,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在他和他的家人身上。
飛機上除了他們之外,還坐著神甫的侄子費爾南多·加西亞·埃萊羅斯,他是神甫的臨時助手;來自國家新聞委員會的海梅·巴斯克斯;共和國總檢察長卡洛斯·古斯塔沃·阿列塔先生;以及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代表檢察官海梅·科爾多瓦·特里維尼奧先生。瑪麗亞·莉婭和瑪爾塔·妮耶維絲·奧喬阿在麥德林市中心的奧拉亞·埃萊拉機場等候他們。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她告訴他,「您想在我家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別告訴我。」
「放下武器,混蛋!」
清晨,他們把醉得像一團海綿的比亞米薩爾留在了拉·洛瑪農莊。下午,在回程的飛機上,沒有人談論除了巴勃羅·埃斯科瓦爾投降之外的話題。那天,比亞米薩爾是全國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但是,機場的人群中沒有人認出他來。各家報紙都寫明他出現在了監獄里,但是沒有刊登他的照片。他在整個投降過程中真實的、具有決定性的主導作用似乎註定要淹沒在秘密榮光的陰影之中。
第二天早上九點,比亞米薩爾如約來到了麥德林,他前一天晚上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那是一場重生的歡慶。凌晨四點,他和瑪露哈終於單獨待在了公寓里。他們對那天發生的事感到異常興奮,留在客廳里交流過去的回憶,一直到天亮。在拉·洛瑪農莊,人們用像往常一樣的宴會招待他,還增加了香檳洗禮慶祝自由。然而,那只是短暫的休息,因為當時更著急的人是巴勃羅·埃斯科瓦爾,他藏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失去了人質這一盾牌。他的新使者是一個非常高挑的男人,話很多,有一頭金髮和金色的長鬍子。人們管他叫「猴子」,他全權負責投降的談判事宜。
「帕爾多先生,」比亞米薩爾說,「埃斯科瓦爾已經在監獄里了。」
「您好嗎?比亞米薩爾醫生。」
「我知道是誰給您打電話了,」她對他說,「請您當心點,如果有什麼疏忽,他們會閹了您。」
當時,比亞米薩爾每周至少去一次麥德林。他在洲際酒店給瑪麗亞·莉婭打電話,她會派一輛汽車,把他接到拉·洛瑪。最初的一次,瑪露哈和他同行,以感謝奧喬阿一家的幫助。午飯時,他們談論起了釋放之夜沒有歸還的祖母綠小鑽石戒指。比亞米薩爾也曾經和奧喬阿一家說起這件事。他們給埃斯科瓦爾發了一條信息,但是他沒有回復。「猴子」當時也在,他建議比亞米薩爾再送她一枚新的。但是比亞米薩爾跟他解釋說,瑪露哈並不是因為戒指的價格而懷念它,而是因為它的情感價值。「猴九*九*藏*書子」承諾把問題反饋給埃斯科瓦爾。
埃斯科瓦爾伸出手,捲起了左腿褲腳,腳踝上綁著一根繩子,他取出了束在繩子里的手槍。那是一件寶物:西格&紹爾9,珍珠母製成的槍柄上鑲嵌著黃金花押字。埃斯科瓦爾沒有取下彈匣,而是一顆一顆地取齣子彈,把子彈扔在地上。
「哎呀,老闆!」
「已經準備好了,您明天一早來麥德林吧。」
於是,就像在一次神啟中那樣,比亞米薩爾覺得埃斯科瓦爾是一個比想象中更加危險的人,因為他的冷靜和自制力有著某種超自然的因素。「猴子」試圖關上他那邊的門,但是他不知道怎麼關,副駕駛員不得不替他關上。在當時的激動情緒之下,沒有人想起要發出命令。飛行員因為缺乏指令而感到緊張,他問:
十二月,巴勃羅·埃米里奧·埃斯科瓦爾·加維里亞年滿四十一周歲。根據進入監獄時嚴格體檢的結果,他的身體狀態屬於「身心狀況正常的年輕人」。唯一異常的是鼻子,鼻子上有鼻黏膜充血的癥狀以及一道類似於整形手術的疤痕。但是,他解釋說,這是他少年時在一場足球賽中受的傷。
比亞米薩爾從沒有見過他,在此之前也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他絕對冷靜的聲音給比亞米薩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神秘光環的痕迹。「我很感激您來。」沒有等他回答,埃斯科瓦爾接著說。他的天性完全基於他來自貧民窟的粗野的說話方式。「您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您不會讓我失望。」接著,他直入正題:
這宣判了他的死刑。根據他後來的聲明,政府的行動是如此奇怪、不合時宜,以至於他認為政府實際上不是去轉移他,而是想殺死他或是把他交給美國處置。當他意識到自己誇張的錯誤時,他發動了兩場并行的戰役,以逼迫政府支持他返回監獄:哥倫比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炸彈恐怖襲擊以及沒有任何條件的投降提議。政府沒有接受他的提議,國家也沒有屈服於恐怖的汽車炸彈,警察對他的進攻達到了極端猛烈的程度。
「我們開始商量我怎麼投降吧。」
「比亞醫生,您滿意了嗎?」
比亞米薩爾在這座城市最歡快、最危險的舞場里度過了投降那天的夜晚,他和埃斯科瓦爾的保鏢們喝著烈性燒酒。「猴子」酩酊大醉,他告訴所有在場的人,老闆只跟比亞米薩爾道過歉。凌晨兩點,他站了起來,揮手道別。
「太棒了!」她充滿幻想地感嘆道,「這一切能寫成一本書。」
最後時刻出現的異常情況可能又會導致投降延期:埃斯科瓦爾沒有官方的身份證件,無法證明投降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他的一位律師向政府提出了這個問題,並要求給埃斯科瓦爾辦理一張居民身份證。他沒有考慮到,被各種公共武裝力量追捕的埃斯科瓦爾需要親自前往戶籍登記處的相應辦公室。應急辦法是用指紋和過去在公證處使用過的身份證號碼來驗證身份,同時說明舊的身份證已經丟失,無法出示。六月十八日晚上十二點,「猴子」叫醒了比亞米薩爾,讓他上樓接一通緊急電話。已經很晚了,但是阿塞內思的公寓彷彿是歡樂的地獄,播放著埃希迪奧·瓜德拉多的手風琴曲和他的巴耶納托音樂。比亞米薩爾不得不用手肘在熱情高漲、人人高聲交談的瘋狂叢林中給自己開路。阿塞內思用她典型的方式擋住了他的去路。
全國刑事訴訟法庭庭長、地方刑事訴訟法庭庭長以及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代表檢察官在自願投降書上簽字。埃斯科瓦爾用大拇指指紋和已丟失身份證的號碼(恩維加多8345766)來增加簽名的權威性。秘書卡洛斯·阿爾貝托·波拉夫在文件的末尾寫下一段證明:「簽署完文件之後,巴勃羅·埃米里奧·埃斯科瓦爾先生要求阿爾貝托·比亞米薩爾·卡爾德納斯先生在文件上簽字。比亞米薩爾先生簽了名。」雖然沒有人告訴他以什麼名義,但是比亞米薩爾還是簽了字。
現在,比亞米薩爾沒有工作,也不想找工作,他對政治有著苦澀的回憶。他情願以自己的方式休息一段時間,修補家庭的小損傷;和老朋友們一起慢慢消磨空閑時間;親自採購,讓自己和朋友們享受民間廚藝的美味。這種情緒有利於在下午閱讀,讓鬍子瘋長。在某個周日的午餐時間,有人敲了敲門。當時,記憶的霧靄已慢慢讓過去變得模糊。他們以為安德烈斯又忘了帶鑰匙,因為那天不是工作日,比亞米薩爾打開了門。一位身穿運動外套的年輕人交給他一個禮盒,上面系著一條金色的帶子。接著他走下樓梯消失了,沒有跟比亞米薩爾說一句話,也沒有給他時間提問。比亞米薩爾想,這可能是一枚炸彈。他因為對綁架的厭惡顫抖起來。瑪露哈在廚房裡等他。但是,在離廚房很遠的地方,他解開了帶子,用指尖拆開了包裝。那是一個人造革盒子,在盒子的綢緞內襯中,放著綁架案發生當晚他們從瑪露哈那裡拿走的戒指。雖然少了一顆鑽石,但還是同一枚戒指。
第一架直升機(限載六人的貝爾206)於三點過後不久,在市政府的屋頂起飛。上面載有總檢察長、海梅·巴斯克斯、費爾南多·加西亞·埃萊羅斯和電台記者路易斯·阿利里奧·卡耶。路易斯的巨大聲望是讓巴勃羅·埃斯科瓦爾保持冷靜的又一個保障。安全軍官將給飛行員指明監獄的方向。
在用快速有力九九藏書的擁抱向離他最近的護衛告別之後,埃斯科瓦爾指示其中的兩個人從直升機的另一邊登機。他們是穆格雷和奧托,是他最親近的兩個人。然後,他全然不顧螺旋槳還在轉動,不慌不忙地坐上飛機。坐下前,他首先跟比亞米薩爾打了招呼,向他伸出了溫暖的、精心保養的手,聲音毫無波動地問:
政府對投降的拖延感到不耐煩,於是任命了一名博亞卡人路易斯·豪爾赫·帕塔基瓦·席爾瓦作為監獄負責人,而沒有任命一名安蒂奧基亞人。政府還任命了二十名來自不同省份的國民警察,沒有一位是安蒂奧基亞人。「無論如何,」比亞米薩爾說,「如果他們想要的是賄賂,那麼無論是安蒂奧基亞人還是其他地方的人都是一樣的。」埃斯科瓦爾本人也因為眾多周折而感到筋疲力盡,他幾乎沒有談論這件事。最後,他們達成一致,入口將由軍隊而非警察把守;他們會採取特殊手段,消除埃斯科瓦爾認為有人會在監獄的伙食中下毒的憂慮。
政府代表們被帶去了市政府。比亞米薩爾和神甫前往瑪麗亞·莉婭的公寓吃早餐。同時,最後的投降手續正在辦理之中。比亞米薩爾在公寓里得知,埃斯科瓦爾已經在路上了。他有時乘車,有時步行繞遠路,以避開頻繁的警察崗哨。他是應對這種情況的專家。
但是,事情依然沒有結束。政府堅持在監獄外安置由軍隊和國民警察衛隊組成的混合巡邏隊;堅持砍伐附近的森林,改造為射擊場;還堅持保留在中央政府、恩維加多市政府和檢察院構成的三方聯合委員會內部任命警衛的特權,因為這是一座市級兼國家級監獄。埃斯科瓦爾拒絕警衛靠近,這樣他的敵人們就無法在監獄中殺死他。他拒絕混合巡邏隊,因為他的律師們說,根據監獄權利法令,監獄內不能有政府武裝力量。他反對砍伐附近的森林。首先,因為森林讓直升機無法在那裡降落;其次,他認為砍伐后留下的空地會成為政府用來瞄準囚犯的場地。他甚至相信,從軍事層面上說,射擊場只不過是一塊視野開闊的空地。這自然是戒毒中心的優點,對於政府和犯人來說都是如此——從屋裡的任何一個點都能完整地看見山谷和山峰,提前偵察到危險。最後,除了電纜圍牆之外,刑事訴訟法庭庭長在最後時刻還想在監獄周圍建一面裝甲牆。埃斯科瓦爾被激怒了。
「走吧,比亞米薩爾先生,」他對他說,「我有很多話要和您說。」
然而,接下來的兩段旅程強度更大。艙門一打開,埃斯科瓦爾就試圖第一個下飛機。他發現自己被獄警包圍了:足有五十名身穿藍色制服的男人。他們很緊張,還有些茫然,還用長管槍械對著他。埃斯科瓦爾吃了一驚,突然失去了控制,發出了充滿權威和震懾力的叫喊:
「您好嗎,巴勃羅?」他回答。
無論如何,在這件事發生之前,埃斯科瓦爾就已經讓馬爾克斯將軍明白,他們之間的戰爭已經結束了,他忘記了一切,認真投降:他停止了襲擊,解散了集團,交出了炸藥。他寄給將軍一份藏匿地點清單,將軍的人在那些地點找到了七百公斤的炸藥。之後,他將在監獄里繼續向麥德林軍隊透露總計藏有兩噸炸藥的藏匿點。但是,瑪薩·馬爾克斯從來沒有相信過他。
另一方面,國家監獄管理局採取了與奧喬阿·巴斯克斯兄弟在伊塔古伊監獄安全戒備等級最高的樓閣中相同的探視制度。起床時間最晚是早上七點,門禁時間是晚上八點。每周日上午八點到下午兩點,埃斯科瓦爾和他的同伴們可以接受女士們的拜訪;每周六可以接受男士們的拜訪;每個月的第一和第三個周日可以接受未成年人的拜訪。
他又飛快地評論了什麼,毛里西奧·巴爾加斯甚至無法做出解讀。帕爾多掛了電話,沒有敲門就走進了總統的辦公室。巴爾加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極具天賦的記者。由於帕爾多的匆忙和果斷,他猜測這應該是件大事。他沒有耐心再等五分鐘,於是沒有事先通報就走進了總統的辦公室,他發現總統因為帕爾多剛才告訴他的事而哈哈大笑。因此,他明白了。毛里西奧高興地想,即將有一大群記者衝進他的辦公室。他看了看表,時間是下午四點半。兩個月後,拉法埃爾·帕爾多將成為第一位被任命為國防部長的文職人員。此前的五十年,該職位一直由軍人擔任。
他坐上自己的車,獨自離開了。比亞米薩爾、加西亞·埃萊羅斯和瑪爾塔·妮耶維絲坐瑪麗亞·莉婭的車離開。兩位男士在市政府對面下車,女士們在車裡等待。「猴子」已經不是那個冷漠高效的技術員了,他試圖隱藏自我。他戴著深色的眼鏡和高爾夫球帽,總是站在比亞米薩爾後側不顯眼的位置。有人看見他和神甫一起進門,便給拉法埃爾·帕爾多打電話說,埃斯科瓦爾(一個滿頭金髮、個子很高、舉止優雅的人)剛剛在市政府投降了。
「好了,神甫,走吧。」他說,「我們去麥德林,因為埃斯科瓦爾要投降了。」
五月三十日,周四,《觀察者報》發布了一則新聞——來自可靠的官方來源,內容是埃斯科瓦爾在他的律師和政府發言人舉行的會議中提出的投降條件。根據新聞報道,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條件是流放瑪薩·馬爾read.99csw.com克斯將軍,以及革職國家警察局局長米蓋爾·戈麥斯·帕蒂亞和司法警察調查與情報中心(Dijín)的指揮官奧克塔維奧·巴爾加斯·席爾瓦。
早上七點,拉法埃爾·帕爾多調度了一架民用客機特別管理中心的飛機,供接受埃斯科瓦爾投降的政府代表們使用。比亞米薩爾擔心信息走漏,因此他早上五點出現在了加西亞·埃萊羅斯神甫的家中。他發現神甫正在祈禱室,教士服外穿了一件無接縫的斗篷。當時,他剛剛主持完彌撒。
完成這些手續之後,巴勃羅·埃斯科瓦爾告別了所有人,走進了監獄。在那裡,他將和以往一樣忙於處理自己的事務和生意。此外,政府的力量將幫助他獲得家庭的安寧,並保證他的安全。然而,從第二天起,比亞米薩爾口中那座非常監獄的監獄就開始變成一座極盡奢華的五星級農莊,配有娛樂設施以及方便玩樂和犯罪的裝置,這些都由上等的材料製成。他們將一輛供貨汽車的後備箱改裝成雙層,把這些材料裝進第二層,慢慢地運送。兩百九十九天後,政府得知了這件醜事,決定不加通知就更換埃斯科瓦爾的監獄。埃斯科瓦爾用一盤食物賄賂了一名中士和另兩名嚇壞了的士兵,他在政府人員和負責搬遷的軍隊的眼皮底下,和他的護衛們一起步行穿過毗鄰的森林,逃離了監獄。這事就像政府居然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才獲悉那件醜事一樣令人難以置信。
「埃斯科瓦爾先生,」他自我介紹說,「我是路易斯·豪爾赫·帕塔基瓦。」
沒有人知道這是表揚還是責罵,但他的語氣是和善的。「猴子」就像所有人一樣疑惑,他搖了搖頭,笑了。
信上說,根據調查,新聞的來源是瑪爾塔·妮耶維絲·奧喬阿。幾天前,她將這則獨家消息告訴了《時代報》的法律撰稿人——她的專門委託人,她無法理解為什麼消息首先被《觀察者報》刊登了。將軍還說,他強烈支持巴勃羅·埃斯科瓦爾投降,並重申他堅持自己的原則、責任和義務。他最後說:「出於您了解的原因,總統先生,很多個人和團體堅持尋求讓我的職業生涯不得安寧的方式,或許還想把我置於危險的境地,方便他們實現反對我的目標。」
第二架直升機(限載十二人的貝爾412)在十分鐘後起飛,當時「猴子」通過無線電話接收到了命令。比亞米薩爾、「猴子」和神甫一起登上了飛機。剛剛起飛,他們就通過廣播得知,政府的立場在制憲議會上被擊潰了。制憲議會剛剛以五十一票贊成、十三票反對和五票棄權通過了國民不引渡的決議,之後該決議將得到批准。雖然沒有跡象表明這是埃斯科瓦爾安排的行動,但是如果料想不到他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並等到最後時刻才投降的話,就幾乎是幼稚的表現了。
當他們與房子處在同一高度時,比亞米薩爾才發現,足球場周圍至少有三十名全副武裝的人員。直升機停在了平整的草地上,從隊伍中分離出了大約十五名護衛。他們圍著一個引人注目的男人,緊張地向直升機走去。他長發至肩,鬍子很黑、濃密而毛糙,而且長到了胸部;他的皮膚被荒野中的陽光曬得黝黑,他又矮又胖,穿著運動鞋和淺藍色的棉外套。他走動時,步伐輕快,冷靜得令人害怕。比亞米薩爾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他和他生命中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瑪爾塔·妮耶維絲·奧喬阿否認了自己是消息的來源,便再也沒有談論此事。然而,三個月後(當時,埃斯科瓦爾已經在監獄里了),總統府秘書長法比奧·比耶加斯受總統的委託,讓馬爾克斯將軍去他的辦公室,並邀請他前往藍廳。法比奧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彷彿是在周日散步。同時,他告訴將軍總統將辭退他的決定。瑪薩·馬爾克斯相信,這就是政府之前否認的與埃斯科瓦爾達成的協議。他也是這樣說的:「我被談判了。」
埃斯科瓦爾焦急地讓比亞米薩爾在瑪露哈被釋放的第二天出現在麥德林,這讓人覺得投降指日可待。但人們很快發現並非如此,因為對他來說,還差一些掩人耳目的流程。所有人,尤其是比亞米薩爾最擔心的是在投降前埃斯科瓦爾會出事。當然,比亞米薩爾明白,一旦埃斯科瓦爾或是他一方的倖存者們懷疑他食言,便會讓他用性命償還。堅冰是埃斯科瓦爾本人打破的,他打電話到拉·洛瑪,直截了當地向比亞米薩爾問好:
至於第二個疑問,顯然是有一群議員朋友讓他相信,比亞米薩爾是一名無法控制的、固執的同事。在引渡決議通過之前,必須不計任何代價處理他。「此外,」他說,「在我們身處的這場戰爭中,人們甚至會因為謠言就被殺害。但現在我認識您了,比亞米薩爾先生,幸好當時您沒有出事。」
說話的正是埃斯科瓦爾本人,但是阿塞內思只會在她閱讀本書的時候才會知道這一點。因為,出於基本的誠實,比亞米薩爾想在那天把真相告訴她。而她完全無法接受,還捂住了耳朵。
當直升機離開草坪的時候,他問比亞米薩爾:「一切都很順利,對吧,醫生?」比亞米薩爾沒有回頭看他,誠實地回答:「一切都很完美。」沒有更多對話,因為飛行已經結束了。直升機掠過樹枝,停在了監獄的足球場上(上面有許多石塊和損壞的球門)的第一架直升機旁邊。那架直升機在一刻鐘前到達了。從市政府出發的整個行程持續了不到十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