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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本序 遊走于真實與虛構之間

譯本序 遊走于真實與虛構之間

塞利納初到默東的生活並不順利,雖然那所房子所在的位置他非常滿意,地勢很高,可以看到全景,離巴黎不是很遠,清靜的環境可以滿足他退隱和創作的需要,但房子本身很破爛,裏面沒有任何舒適的起居設備,剛搬進去時連暖氣都沒有,而且由於他一到那裡就在柵欄門上掛了一塊寫有「德圖什醫生」的牌子,他遭到當地居民的抗議達兩年之久,甚至有人去政府部門請願要求把塞利納作為不受歡迎的人從那裡驅逐出去。塞利納在默東進入退隱狀態之後,在差不多十年時間里幾乎是足不出戶,因為去一趟巴黎雖然只要兩個小時,也會把他折騰得筋疲力盡,他的健康每況愈下,不到六十歲便已進入風燭殘年。他足不出戶的另一原因是經濟條件不允許,雖然掛了行醫的牌子,但就像《城堡》里寫到的那樣,上門看病的人寥寥無幾,他變成了一個可憐的、遭人蔑視的、沒有病人的醫生。實際上,他也沒指望看病能給他帶來什麼收益,他自己都已經是個病人了,飽受失眠、偏頭痛的折磨,他還要自己負責家務,照顧那麼多寵物,更重要的是晚年的三部作品幾乎耗掉了他的全部精力。而外面世界所發生的事,他都是通過報紙、朋友的到訪和記者的採訪了解到的,那些事也都以這種那種方式多多少少融進了他的作品。
塞利納在《城堡》的默東這部分寫到他下山給他的病人尼索瓦太太看病後,外感風寒,導致他以前在非洲工作時感染的瘧疾病複發,在譫妄、高燒引起的幻覺中見到昔日好友勒維岡,後面兩人一言不合就開始對罵,等等。後來,有評論家認為這一部分內容偏離主題,有些多餘,而實際上作者對錫格馬林根的回憶正是在譫妄中變得清晰起來,這次譫妄發作便是小說的一個「引子」,塞利納早在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死緩》中「誘發童年回憶」時就已經使用過這種藝術手法。《城堡》的最後部分,塞利納大病痊癒,尼索瓦太太再次登場,讓這部混亂龐雜的作品做到了一定程度的首尾照應,確保了其藝術上的完整性。
塞利納先後接受了《快報》、瑞士法語電台等媒體的長篇專訪,在《快報》的那篇訪談中,他再次用挑釁的口吻為自己的那本抨擊性的反猶小冊子《大屠殺前的瑣事》辯護(「那也許是我寫給法國人的唯一的一本書……我想阻止戰爭……」),他談到1957年法國人的墮落(酗酒,貪食,抽煙,痴迷汽車,拒絕工作,貪圖享樂),談到未來(白人種將會被中國人消滅),等等。這篇訪談變成了他反擊敵人的一個有力的武器,是他多年沉默的一次集中爆發:「所有那些攻擊我的人,所有那些沒授予我諾貝爾獎的人,所有那些沒給我發放年金的人,所有那些沒讓我進法蘭西學院當院士的人,所有那些譏笑我的人,所有那些唾棄我的人,他們都是蠢貨,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明白,他們都是罪人,因為我才是受害者!應該感到畏懼的人是他們,不是我,因為錯在他們那邊。」(他在《城堡》中已經把羅歇·瓦揚、薩特、馬爾羅、戴高樂等人罵了個遍)這篇訪談發表之後,極右翼組織非常氣憤,他們覺得《快報》刊登這樣的訪談是一種「背叛」,而塞利納的書則是在嘲笑那些戰爭中的死難者。作家克拉維爾認為塞利納在為附敵分子辯護,塞利納雖然已經為自己的言行付出過相當大的代價,但「還應該付出更大的代價」。《人道報》《世界報》《費加羅報》《周日晨報》等主流報刊也參与到了這場論戰之中,左翼和右翼的筆戰持續了數月,論戰所引發的輿論反響絲毫不亞於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遊》1932年問世的時候。
2018年1月26日
此外,塞利納在1952年出版的《下一次就是仙境》,原計劃是寫他從蒙馬特到錫格馬林根的逃亡經歷的,書中隱隱約約提到了流亡德國的法國人個個身患疥瘡,提到了他給賴伐https://read.99csw.com爾所做的護理,他在自己的賓館房間里給患者看病,「對面的廁所糞便漫溢出來,在走廊里流淌」,而這些恰恰就是後來在《城堡》里出現的情節。在《城堡》里出現的另一個人物卡倫(希臘神話中渡亡靈去冥府的船夫)也已經在《仙境》中提前出場了,已經開始用長槳劈他的腦袋了。《仙境》的續篇《諾爾曼司》沒有再涉及流亡德國,但塞利納一寫完《與Y教授的對話》即計劃寫一本與該經歷相關的新書——《仙境Ⅲ》,只可惜《諾爾曼司》(即《仙境Ⅱ》)銷售慘淡(只賣了7000冊),而且評論界也沒有絲毫的響應,創作《仙境Ⅲ》的計劃就此擱淺,也迫使他轉攻《城堡》,因為《城堡》里發生的那些事法國人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才過去十年,法國人依然會有濃厚的興趣,「那畢竟是法國歷史的一小部分」,誰也無法迴避。事實證明,塞利納選擇這一炙手可熱的題材進行創作是明智的選擇,《城堡》出版后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使塞利納再次受到廣大讀者和文學界的關注。
1944年6月6日,盟軍在諾曼底登陸。6月17日,已經預感到自己有生命危險的塞利納帶著新婚妻子莉莉,以及他們的貓貝貝兒一起離開巴黎蒙馬特街區吉拉東街4號的公寓,準備前往丹麥,據說塞利納在戰前就已經把自己的積蓄換成金幣安全轉移到了那邊。但當時通往丹麥的路線只有一條,必須經過德國,因此他們只能先去德國。離開后沒多久,他們在巴黎的公寓就被人破門而入,他們的傢具、塞利納的摩托車統統被毀,幾部手稿也不翼而飛。抵達巴登-巴登之後,他們被德國警察扣留,證件被收繳,塞利納要求繼續前往丹麥,或者去瑞士或返回法國,但都被拒絕。這期間,他們一家去了一趟柏林,想拿到准予離開的通行證,但被要求返回巴登-巴登。8月15日,塞利納在蒙馬特的演員朋友、被牽扯進「附敵合作組織」的勒維岡和其他流亡者抵達巴登-巴登。8月底,他們獲准去柏林。塞利納求助早年在巴黎結交的一位德國同行H醫生,該醫生在政府部門擔任重要行政職務,他把塞利納一行安排到離柏林一百多公里的西北部一座村莊里。9月初,貝當元帥和他的政府部長們被德國人帶到了德國南部的錫格馬林根;10月底,塞利納申請去那裡當醫生;11月初,他們一行坐火車從北到南穿越德國,抵達錫格馬林根。1944年11月到1945年3月間,他住在錫格馬林根的雄獅賓館,開始行醫。1945年3月22日,塞利納獲得特別通行證,和莉莉、貝貝兒一起離開錫格馬林根,經過五天的顛簸,最終在3月27日抵達哥本哈根。4月24日貝當元帥向法國臨時政府自首。5月8日德軍投降。12月17日塞利納在丹麥被拘捕。
塞利納出獄后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這一段流亡經歷寫出來。早在1948年夏天,塞利納就跟友人說到過自己在德國的逃亡經過,說他在德國的火車站「坐在屍體上,裏面很黑,很難分清哪是死人哪是活人」,說他在錫格馬林根見到了賴伐爾(法國維希政府總理),到最後「有點喜歡上這個人了,因為賴伐爾好像也是和平主義者和愛國者」。在給《小臼炮》雜誌主編的信中,塞利納提出過這樣的建議:「什麼時候您真該給錫格馬林根出個專號,在巴黎有很多從錫格馬林根死裡逃生的人。等您的稿子都準備好了,再過來找我,我可以告訴您哪些是真實的,哪些不是,因為我是醫生,不抽煙,不喝酒,只喝水,我的記憶力驚人地好。」幾年之後,那些銘刻在他記憶深處的所見所聞都被寫進了《城堡》
除了真實的歷史人物,《城堡》還寫到了一些小人物,有的小人物具有廣泛的代表性,通過改頭換面出現,有的則原封不動直接上場。比方說那個在他診室里出現試圖給他的病人做手術的假冒的外科醫生,還九*九*藏*書有住在他樓上的那個錫格馬林根的蓋世太保頭目,以及總是穿著皮靴、牽著身材高大的牧羊犬的蓋世太保頭目的妻子;還有雄獅賓館那個時不時賞賜給莉莉一點加菜的老闆娘,長得虎背熊腰,給人的感覺就是從前的老鴇;還有那個電台的女播音員,到錫格馬林根投奔所愛的人卻被遺棄,最後愛上城堡里的一名保鏢,他們在試圖偷越瑞士邊境時雙雙被抓,被帶回雄獅,在36號房接受審訊,被五花大綁丟在廁所前面的地上示眾,最後被送進監獄;而小說中寫到的被塞利納從「砍柴突擊隊」中救出的夫妻實際上是他在蒙馬特居住的時候就認識的一對音樂家夫婦。

結語

同樣純屬作者虛構的,還有在阿貝茨家的那場晚宴以及阿貝茨與作家夏多布里昂的激烈爭吵場面,因為據考證阿貝茨從來就沒有發出過邀請,從來就沒有跨出過城堡半步。復興查理曼帝國倒是阿貝茨的一個宏偉的政治夢想,另外夏多布里昂經常在錫格馬林根露面也是真的,他跟阿貝茨的友誼也是確有其事,兩人在黑森林中的一棟山中木屋裡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兩人關係破裂也是真實的。
金龍格
1957年7月20日,《城堡》正式出版,從他回到法國之後就一直籠罩著他和他的作品的沉寂一夜之間被打破,甚至引發了一場激烈的論戰。伽里瑪出版社在向媒體發送的新聞稿里是這麼寫的:「二十五年前,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革新者路易-費迪南·塞利納橫空出世,從那時起,從亨利·米勒到馬塞爾·埃梅,從薩特到雅克·佩雷,從西默農到馬索,許許多多作家都坦然承認自己受惠于塞利納和他那種表現現代世界的全新方式。他在這部新作的書名中說到的城堡是痛苦之地,幽靈出沒,而這些幽靈便是戰爭、仇恨和苦難。塞利納作為城堡主三次現身,在錫格馬林根有貝當和他的部長們相伴,在丹麥單人牢房裡被拘押了十八個月然後又在一個破敗的農莊里待了數年,然後在默東給少得可憐的那幾個跟他一樣窮困的病人看病……塞利納用奢華的喜劇筆調描寫了瘋狂的德國人,維希政權的部長們和很快就要站在最高法院被告席上的貝當。《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理應被視為一部新的《茫茫黑夜漫遊》……」
文學評論界對《城堡》這部作品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一些評論家認為,《城堡》是一部失敗之作,比不上塞利納戰前創作的小說。作家德·布瓦德富在1957年8月1日的《戰鬥報》上評論說,這本書「總體給人的感覺就是砂漿、石膏和水泥的加水攪拌:事件、詞句和小聰明。這種化膿似的激|情由於一刻不停地大量洶湧而出而變得平庸和乏味。這種非凡的題材在塞利納僵直的手指中化成了粉末」。評論家亨利·科魯瓦也持同樣的觀點:「沒完沒了的自說自話絮絮叨叨,一頁紙這麼寫還是很有意思的,十頁紙就沒那麼有意思了,可是三百頁都這樣啊!這已經不是壞了的水龍頭,而是發臭的水龍頭了!是陰溝!」但大多數評論家都持肯定的態度,認為這部小說已經讓塞利納「死而復生」,塞利納是「唯一能與喬伊斯比肩的散文家」,小說「繼承了拉伯雷的傳統,作者被壓抑的激|情大股大股地噴涌而出」,有人甚至認為這部小說「很有可能流芳百世」。還有一位名叫羅貝爾·坎特的評論家更有意思,他一直是塞利納的反對者,一點也不喜歡塞利納的那種「痞里痞氣、簡略、粗糙」的寫作風格,但是他在評論《城堡》時表示:「塞利納的混亂是一門藝術。作品中的場景都是通過塞利納的多稜鏡表現出來的,粉紅色變成醒目的紅色,灰色變成黑色,人物的輪廓發生變形,背部長出肉峰,臉上長滿狼瘡。有時真想丟下這本滿是臟污的書,但總是做不到,總忍不住一頁一頁地往後翻……」
《城堡》錫格馬林根部分的最後一節,塞利納還運read.99csw.com用了「自我虛構」。這一節寫到了維希政府官方代表團去霍亨林青參加畢歇隆的葬禮,畢歇隆因為腿瘸,想讓德國黨衛軍軍醫格布哈特給他做手術,但手術后沒多久就死了,死因不明。代表團的正式成員包括總理賴伐爾的代表加保爾德,國防委員會的代表布里杜將軍和達爾南,再加上新聞部長馬利翁。塞利納沒有任何官職,自然不在代表團成員之列,但塞利納知道那個舉行葬禮的地方,早在1942年3月在柏林旅行的時候就到訪過。他知道代表團參加這場葬禮一路上的奇遇,其中的細節應該是從馬利翁那裡聽來的,也參考了當時報紙《法蘭西報》所報道的相關內容。塞利納用「自我虛構」的方式把自己放入故事當中,好比是一個身臨其境的目擊證人,見證了那一切,大大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和荒誕性。
(二)流亡丹麥
于阿爾勒國際文學翻譯學院(CITL,Arles)
塞利納生前最後一次接受媒體(《巴黎評論》)專訪時曾表達過他的「遺願」,他不指望後世的法國人會公正地看待他,但真心希望中國人會閱讀他的作品,所以,我在譯完《死緩》后,緊接著又翻譯了這本《城堡》,希望大家喜歡,也希望大家們批評指正,多提寶貴意見。

一、故事背景與作品緣起

無論如何,《城堡》的出版讓沉寂了七八年之久的塞利納重新回到了法國文壇的中心,這一點是沒有爭議的。
《城堡》中,故事發生的地點主要集中在錫格馬林根、丹麥和默東,雖然塞利納在錫格馬林根的逗留只有四個月,是三處逗留時間最短的,但在作品中卻佔用了最大的篇幅。1944年11月初,他抵達錫格馬林根,而貝當的「流亡政府」兩個月前就已經在此落戶。在決定前往錫格馬林根之前,他諮詢過布里農(維希政權國務秘書、駐德大使)的秘書米特爾夫人——塞利納在巴黎的時候就認識她,他希望過去做醫生,負責兩千多流亡法國人的醫護工作。他的請求得到了布里農的首肯,於是,他和莉莉、勒維岡和貝貝兒一道抵達了錫格馬林根。
《城堡》寫了不少與這些真實歷史人物相關的事件,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真實與虛構的巧妙結合。比方說貝當的每日「出巡」是真實的,只不過不是像書中寫的那樣步行出遊,而是坐著一輛藍色的敞篷汽車,隨行人員也不是他手下的那些部長要員,而只是一些跟他關係親密的人,一般都是元帥夫人,再加上他的私人醫生梅內特萊爾和教育部長博納爾,而且周圍全是警衛,沒人敢靠近,更別說有一支長龍隊伍跟在後面了,而英國皇家空軍對這支出遊隊伍的「奇襲」以及貝當在危急關頭果斷下令扭轉危局的神話也完全是塞利納虛構出來的(眾所周知,貝當在一戰時創造過這種神話)。實際上,早在1947年,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塞利納就說到過,他在錫格馬林根逗留期間,從來就沒有機會見到貝當。同樣,錫格馬林根火車站的狂歡與混亂,是塞利納對當地日常生活場景的一次集中描寫,賴伐爾在馬路上與農民交談的事是有的,但他在火車站阻止了一場大屠殺純屬虛構。這種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的完美結合更加生動地再現了那個特殊歷史背景下的風雲變幻。
在抵達錫格馬林根之前,他不是沒有疑慮的,意識到這一去可能會對他個人的前途命運造成損害。到那裡之後,他和政治刻意保持著距離,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給那兩千多名法國流亡者治病上,那些人生活條件極其惡劣卻要不間斷地勞動,健康狀況非常糟糕。他先是在雄獅賓館他自己的卧室里看門診,病人直接睡在他的床上,連擺放醫療器具的桌子都沒有一張,後來他和另一位法國同行獲准使用一名德國醫生的診所。此外,他還要出診,去菲德里斯醫院和火車站,特別是火車站那裡常常擠滿生病的婦九_九_藏_書女和孕婦,這些經歷都被寫進了《城堡》
(一)錫格馬林根
《城堡》中,塞利納在回憶錫格馬林根的同時,還寫到了另外兩個地方,也就是他離開德國之後連續生活過的丹麥和默東,1945年3月—1951年6月期間在丹麥,獲得大赦后才回到法國。如果說他對錫格馬林根的描寫採取的是真實和虛構相結合的藝術手法,對丹麥和默東的大量但簡短的描寫則更接近真實,對自己丹麥的遭遇更是沒有一點含糊,包括剛到哥本哈根時隱姓埋名、偷偷摸摸的生活,然後被拘捕,被監禁,以及之後的那段艱難歲月。1945年12月17日,在隱姓埋名過了九個月之後,塞利納和他的妻子在一天夜裡雙雙被捕,由於去抓他們的是一些便衣警察,塞利納以為是殺手,所以第一反應是逃到屋頂上,抓捕行動塞利納在《城堡》中也寫到了。然後,夫妻倆被關進了哥本哈根的西部監獄,莉莉關了十一天後獲釋,塞利納實際上被關了十四個月,他在《城堡》里的相關敘述基本屬實,只是把監禁的時間改長了,其他的細節則真實再現了他的獄中生活,包括他那間單人牢房,其他犯人的嚎叫和狼狗的尖叫,他的糙皮病,用英語進行的審問,等等。監獄環境惡劣,他的妻子一直以為他活不到從監獄里出來的那一天,他本人後來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也寫道:「至於身體,那是徹底給毀掉了。」這十四個月的監禁把他從一個身強力壯的中年男子陡然變成了一個羸弱不堪的小老頭,十四個月後他獲得假釋,1947年6月才最終獲釋,但不得離開丹麥。他先是在哥本哈根的一個樓梯間居住,1948年夏天搬到了離科瑟鎮六七公里遠的一間與世隔絕、沒有煤氣水電沒有廁所、只適合夏天短暫居住而一到了冬天就像冰窟一樣的茅屋裡,在那裡一直住到1951年夏天。這三年在冰天雪地里備受煎熬的潦倒生活,塞利納在《城堡》里也做了忠實的記錄。
早在1932年,法國作家貝爾納諾斯就預言過,「上帝創造塞利納就是為了引起憤慨與爭議的」。但在墳墓里躺了五十多年依然在活人的世界里飽受爭議的作家似乎並不多見。2018年新年伊始,在法國圍繞塞利納1930年代撰寫的那三本小冊子的重版問題再次引發了一場正反兩方的激辯,連法國現任總理愛德華·菲利普也被捲入了論戰。當然,他是站在贊成重版的一方,他說,「你有很多好理由厭惡這個男人,但你不能否認這位作家在法國文學中的重要地位」。如今,關於《城堡》的論戰已經過去六十年了,後世的作家、評論家又是如何看待這部作品的呢?米蘭·昆德拉的文學評論集《相遇》(2009)中專門辟出一章來介紹這本書,道出了塞利納的可貴之處,他說,「許多與塞利納同代的大作家也都有過死亡、戰爭、恐怖、酷刑、流放的經歷……而他是唯一發聲訴說這種極其特殊經歷的人」;法國文壇重量級評論家菲利普·索萊爾斯是塞利納的超級粉絲,撰寫過很多關於塞利納的評論文章,他在《塞利納的微笑》一文中寫道:「塞利納憑藉著自己爐火純青的技藝留下了許多部傑作,譬如《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和《北方》,在我看來,這兩本書超過了《茫茫黑夜漫遊》和《死緩》。」他們倆的評價比較有代表性,即使算不上蓋棺定論,至少也能說明一些問題吧。

二、錫格馬林根—丹麥—默東,真實與虛構

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在錫格馬林根部分,塞利納沒有寫到他的演員朋友勒維岡,勒維岡跟他一起抵達錫格馬林根之後,兩人就鬧僵了,至於什麼原因鬧僵的則沒有任何交代。但即便兩人關係失和,戰後勒維岡在法庭上依然極力為塞利納辯護,後來塞利納的這位演員朋友被判處十年強制勞動,假釋之後去了西班牙,繼而流亡阿根廷,最後在貧困中死去。
《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以下簡稱《城堡九*九*藏*書)是路易-費迪南·塞利納(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德國流亡三部曲」(另外兩部分別為1960年出版的《北方》和1969年出版的《里戈東》)中的一部,1957年6月由法國伽里瑪出版社出版,與《北方》一道被譽為塞利納的「巔峰之作」。《城堡》雖然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但敘述的卻主要是他在德國逗留的最後一段日子在錫格馬林根的所見所聞和各種遭遇,抵達錫格馬林根之前的故事則留給了第二部作品《北方》,而他的遺作《里戈東》則主要敘述他從德國逃往丹麥的經過。這「三部曲」讓塞利納在晚年恢復了名望,而打頭的作品《城堡》被認為是塞利納的「另一部《茫茫黑夜漫遊》」,塞利納在書中不僅講述了自己的流亡經歷,也記錄了維希政權的末日景象。
現任龔古爾獎評委會主席的貝爾納·皮沃曾在《理想藏書》中把《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列入「理想藏書·回憶錄作品佳作」,而該書的法文版封面上明確標註為「小說」(roman),但從以上的分析來看,《城堡》既不是純粹的小說,也不是純粹的回憶錄,它跟真實一直保持著距離,但又拒絕完全虛構,而這正是塞利納「德國流亡三部曲」的一大特色。

三、《城堡》引發論戰

1950年2月21日,塞利納被巴黎最高法庭判處一年監禁、五萬法郎罰金、沒收一半財產以及裡通外國罪。1951年4月20日他作為一戰中的「重度殘廢軍人」獲得大赦,7月份他和莉莉返回法國,在尼斯住了幾個月後,10月份來到了默東。在《城堡》中,塞利納也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他在默東與世隔絕、窘迫孤獨的日子,他在那所能俯瞰整個巴黎的房子里住了十年,專事創作,一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三)在默東的歲月
在抵達錫格馬林根之前,住在城堡里的那些維希政府要員當中,塞利納只認識布里農和馬利翁,這兩人以前是做記者的,塞利納認識他們也很正常。逗留期間,他認識了另外一些人,但不包括貝當,貝當從來沒找塞利納看過病,即使是他的私人醫生梅內特萊爾被德國人趕走之後。塞利納給賴伐爾和畢歇隆做過治療,他除了做醫生,並不擔任其他職務,住在條件惡劣、擁擠不堪的雄獅賓館,但和莉莉都可以進入城堡,所以像書中寫到的那樣,對城堡里的廊道和廊道里掛著的一代又一代霍亨索倫王室成員的肖像特別熟悉。
在默東這部分,塞利納還寫到他對出版社編輯,尤其是伽里瑪出版社老闆加斯東·伽里瑪(阿西爾)的「滿腔仇恨」。說到加斯東·伽里瑪,出版界津津樂道的是他作為出版家的「敏銳的文化嗅覺,鷹隼般的捕獲力」,在「塞利納開出18%的版稅、500萬法郎的預付金、現金支付、保留附屬權利、重版他以前的所有小說等等離譜條件的情況下,毫不猶豫,馬上拿下」,但問題是,這麼好的老闆怎麼會在小說中遭到塞利納的「辱罵」呢?實際上,與伽里瑪簽完合同才幾個月,塞利納就不高興了:他的書出版速度不夠快,發行沒怎麼鋪開,宣傳不夠力度,而那些「三流作家的垃圾作品」卻競相出版,所以一段時間里,塞利納寫給伽里瑪的信件的語調跟《城堡》里的語調一模一樣,充滿抱怨、不滿、嘲諷、憤怒、辱罵、要求解釋甚至威脅,而《城堡》一書也險些被他拿給了別的出版社。他的頭一批作品的滯銷、遭受抵制以及某位同行作品的「沒有道理的成功」,都讓他氣憤,他把這一切都怪罪于出版社,痛斥出版社老闆是不勞而獲、坐享其成、盤剝作者的寄生蟲,作者則是可憐的受剝削者和奴隸。當然,塞利納這麼寫實際上也有其藝術上的追求,他在《茫茫黑夜漫遊》和《死緩》中早就刻畫過兩個受剝削的人物形象——巴爾達繆和費迪南,《城堡》里再出現一個受剝削的受害者塞利納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