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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在這裏兜圈子……你們也許憋了一肚子氣吧?……我前面跟你們說到了尼索瓦太太,我要下山去她家……我跟你們說到了那家搖搖欲墜的「垂釣」……但那是她的家……它搖搖欲墜卻始終屹立不倒真是個奇迹!一台推土機要干一個下午……台階,屋頂,窗戶……啊!我家的鐵皮屋頂,我,我也應該說一下……尼索瓦太太家的那些台階、屋頂和窗戶全都是一八七〇年之前的東西……甚至更早……房東根本就不想修繕……他就等著尼索瓦太太歸天,然後就可以全盤出售了……因為找不到其他終止租賃合同的理由讓她走人……一到時間她都是準時不誤地支付租金……很顯然,房東是個混蛋,可惡的騙子,十惡不赦,再怎麼說房租都付清了的呀!
但仔細一想,儘管我的那群獵犬對我幫助不大,明擺著嘛!……可是它們可以保護我免受那些粗魯傢伙的襲擾……我不相信從我們家門口路過的人……不管是陌生人……還是認識的!……他們聽見狗叫……他們四下里張望,然後打轉跑了……那些殺手不喜歡冒險行事……他們在行刺你的時候比一個小市民購買蘇伊士股票還要小心翼翼……殺手,我還是了解一些的……我經常在這裏那裡與他們狹路相逢,幾乎走到哪裡都能碰到,不只是在監獄里……在現實生活中……碰到過五六個……汪!……汪!……狗一叫,人影都見不到一個了!……我不相信別人,我對什麼都不相信!我在西部監獄的K區的時候,聽見的是別樣的嚎叫……不只是「超級牢房」里的犯人……所有的獵狗都放出來,一直到天明!……有多少高大威猛的牧羊犬啊?一百還是兩百隻?……監獄由它們把守著……牆內……牆外……兩年……長達兩年的時間里……我一直睡不著,我能聽見它們……監獄長不相信我們……我怎麼會相信別人?監獄就是一所學校,難道不是嗎?你們待過嗎?沒待過?……那是一個能讓你們學到真東西的地方……那些沒進過監獄的,哪怕已經九十多歲高齡,也只不過是read.99csw•com些乳臭未乾的蹩腳演員,卑鄙無恥、嘩眾取寵、一錢不值……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們聽見那些人在那裡大放厥詞……但他們心裏是怎麼想的?……「滾你媽的蛋,但願我的運氣一直保持下去!但願我一直堅持不倒!……」恐懼,監牢,一直在他們心中縈繞不去……莫里亞克,阿西爾,戈培爾,塔特……所以你會看見他們總是那麼緊張不安,那麼嗜酒如命,從一場雞尾酒會到另一場雞尾酒會,從一個信仰到另一個信仰,從一種生活方式到另一種生活方式,從一個謊言到另一個謊言,從一個支部到另一個支部……從一樁愚蠢行為到另一樁愚蠢行為……目的就是為了躲開「執法令」、手銬和桑岱監獄……他們的心臟嗵嗵嗵跳得多麼劇烈!他們一生最重要的時刻……唯一重要的時刻……啊,終於躲過一劫!吧啦吧啦!
他們比我們更敏感,還沒有到無節制的黑鬼那種地步……我只需看到阿西爾和熱爾特魯……哦!他們太令人作嘔了……但無論如何,在他們的滿臉皺紋和喉部下垂的肉皮里,在神經的干里,在纖維中,你還是能看到一丁點纖細的東西……
我跟你們說,尼索瓦太太總是迷路……從下默東到我們家……她已經走到了去聖克魯的路上,幾個鄰居把她給拽了回來……都已經上了那座橋……他們納悶她這是要去哪裡……她家住前費德爾布廣場,在沃吉拉爾街的延長線上,延長線與下邊的那條路平行……從她家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河水,塞納河的河水……還有河堤……不遠的地方,一百來米的距離吧,在維洛夫雷公路後邊,是那家遠近聞名的老餐館:「奇迹垂釣」……差不多還是原來的樣子……餐館的包廂還在,從前全巴黎的人都到那裡宴請賓客,享受著涼颼颼的河風……小島的前端已經沒有樹了……變成了工廠……但你可以看見遠處的聖心教堂,凱旋門,埃菲爾鐵塔,瓦雷里昂山!……可是那些食客再也不回來了……消失不見了……
啊!我聽見那幫老鬼們在說話……他們說得就好像他們曾經去過那裡……敬禮!……全都是騙子!……他們壓根兒就沒去過……我呢?……軍刀出鞘!……最後一次的七月十四日國慶大閱兵……衛戍部隊全體出動……再加上第十一和第十二重騎兵團……衝鋒啊!……可以說是最後一次衝鋒……之後的閱兵式都是走過場,都只是在為薩夏排練……再也沒有軍隊……就像再也沒有「奇迹垂釣」,沒有貨真價實的塞納河觀光遊覽船,沒有敬重父親的孩子一樣……九*九*藏*書
「奇迹垂釣」那個年代,多槳小快艇、肥綽的條紋毛衣和蓄著標槍型小鬍子的划槳者風靡一時……我依然能看見我父親留著標槍胡的樣子……我依然能看見阿西爾坐在小快艇上,戴著橄欖帽,穿著大毛衣,露出肱二頭肌……他看見所有的爸爸媽媽……咯咯咯地笑著上船的女顧客……環「鴿島」之旅……砰!砰!射擊!沙沙聲,無數細微的尖叫聲,驚叫聲……真絲長襪,鮮花,油炸魚,單片眼鏡,決鬥!……「垂釣」餐館,餐館的包廂,現在適合推倒到塞納河裡……搖搖欲墜的「垂釣」……
鎮靜劑也讓她越來越遲鈍……那是自然的啦!……我反對使用麻醉劑,但有時又非用不可……一百個病例中總有那麼一例……尼索瓦太太就屬於這一例……她的病情發展太慢……老年人的那種情況……而且是那種一點也不明晰的情況……但肯定在擴散……並且一直在出血……哦!治療得十分小心……可以說我是在護理她……左一層右一層紗布……仔細地包紮……儘可能減少嗎啡的劑量……但是一直未見有什麼好轉,還是有點流血……「大夫!大夫!把它弄掉!……」「哦!尼索瓦太太,不行!……哎呀!……」治療老年癌症患者所需要的巧妙和機智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可思議的……唉,我見過,我知道外交需要巧妙和機智,我在大使館干過……你需要同樣滑稽可笑、愚蠢透頂的言行,才不至於被那個患了癌症的老婦掃地出門……你和你的那些藥膏……你的希望和你的那些小玩意,那些燒灼器……見鬼去吧!……滾遠點!……尼索瓦太太的問題是,她再也不出門了,她窩在家裡,再也不上山來看我了……她的病情沒有好轉……沒法好轉……哪天要是倒下了,就再也起不來了……可能挺不了多久……佩蒂奧!朗德魯!博諾!布格拉!……他們沒指控我出賣奠邊府已經很不尋常了……沒指控我是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莫伯日潰敗的罪魁禍首!……他們自然會說,是我把尼索瓦太太給毀了……毫無疑問會這麼說!……塔特和數百家消息靈通的報刊不是口誅筆伐地指控我把加來海峽賣給敵人了嗎?……我已經見怪不怪了!……如今又要加上尼索瓦太太嗎?媽的!要是她走那條小路下山的時候暈過去了怎麼辦?……不!……我一步一搖還是可以到外面走一走……一直走到塞納河嗎?……不!……下面的那些人肯定全都看見了……所有那些布告……橫加在我頭上的都是些什麼罪名啊!……結果就成了這樣:「你看見那邊的那個老傢伙嗎?……」諸如此類。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我還記得那個泥鴿射擊場,就好像我以前經常去那裡一樣……記得射擊場的白楊樹,還有在風中搖曳的樹梢……你們能想象嗎,因為不聽話,我在從王家港到敘雷訥的塞納河觀光遊覽船上吃夠了耳光!……那可是名副其實的觀光遊覽船,不是當今看到的那種冒牌貨……所有的遊船上都能聽見響亮的耳光聲……那個時候就是採用這種辦法教育人的……甩你幾耳光,朝你的屁股上踹上幾腳……如今已經文明進步多了……如今的孩子都「膽小乖巧」……
哦!還不只是我犯的那些罪行……還有,也許,尤其是我穿衣服的樣子……我沒打算叫裁縫給我做一套新西服來迎合下默東的評論家們……他們看我不順眼嗎?……他們知道我是怎麼看他們的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們爆炸時的威力會如同原子彈!……中子脈衝!……恐怖至極!……腦袋!靈魂!屁股!……是的!……是的!……可是尼索瓦太太會怎麼樣?……
噢!河上的航運還在繼續……船來船往……拖輪和後面的一長溜,有吃水淺的,也有吃水深的,有裝煤炭的,也有裝沙子和瓦礫的……一艘接著一艘……上游……下游……從尼索瓦太太家裡往外看,河上的一切盡收眼底……她不感興趣……顯然要看你有沒有那種感受力……河上的船隻穿梭往來能觸動你,還是不能……船隊從橋拱下經過的方式……就像捉迷藏……從尼索瓦太太家裡,從她家的窗戶那裡,你可以看見船隊進入橋拱……船隊的尾部差不多還在天鵝島……而橋拱的另一邊,領頭的船已經過了聖克魯……你可以想象一下這段河面……從米拉波橋到敘雷訥……食客們可以享受什麼樣的視野!……
說得自私一點,我覺得我一點也不適合下山去尼索瓦太太家……我的那些狗呢?……我把它們關在閣樓里,把它們系好……是的!我看見它們撞碎玻璃窗,一個勁地往尼索瓦太太身上撲……是的,從四樓上面……是的,絕對沒錯!……它們突然發作,氣勢洶洶地要把她撕成碎read.99csw.com塊……尼索瓦太太手舞足蹈的動作做得太過頭了……她張牙舞爪……什麼都想抓住……但什麼都抓不到……兩隻胳膊在空中撲騰……她踉踉蹌蹌,打著旋兒……宛如風中的樹葉……她不應該出門的……我不知跟她說了多少遍!……她攙著我的胳膊讓我把她送回家……
你必須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譬如說我的那些狗會怎麼樣……它們可千萬不要吃掉一兩個病人!……我摸了一下木頭辟邪……花園很大,向下面傾斜……要是這群獵狗飛奔下去……一邊汪汪亂叫……就足以把所有的病人嚇跑……也會讓鄰居們怨聲載道……因為狗一叫……就是個事兒……我越是喝叫它們閉嘴,它們就叫得越凶……算是對我的回應……可是那些病人,可想而知……我把所有的狗都關進閣樓……它們在閣樓里叫……情況還要糟糕!
那你們說說,我幹嗎要相信別人?我對尼索瓦太太沒起疑心……這也許是個錯誤?在那麼多病人當中……我只相信尼索瓦太太……她沒有任何危險……真的是個不會傷害別人的女人……但她的那些手勢!……她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她的手勢比先前說到的那個酒鬼病人還要多……她不威脅我,當然不啦!……她不會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揮舞酒瓶……可是她在抓什麼東西的時候總是張牙舞爪……抓柵欄門……抓一棵衛矛……抓什麼東西都那樣……她踉踉蹌蹌的走不穩當……她已經記不住事了……也可以說她心不在焉……越來越衰弱了……她已經記不起來我家的路……她走錯地方……哦!我的那些狗不會妨礙到她……她聽不見狗叫!……她的眼神也不大好使了……說實在的,她的狀況……那麼……相信我,妨礙她的,是我不要她支付看病的錢……
是的,那個年代,精明的食客享有一覽無餘的視野……不只是瓦雷里昂山,還有河的另一邊的聖心教堂,整個河谷,塞納河,塞納河河灣……我也有這樣的視野,從我家的窗戶那裡,從我為你們寫作的地方,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啊!還能看到隆尚賽馬場,還有看台……就在正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