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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我想見我的媽媽!」諾亞大聲喊著,而其他乘客看著她彷彿他們也被她欺騙了。
飛機升入空中。諾亞的聲音提高到一種尖聲、悲痛的哀號。而她只剩下自己。她在做什麼?她怎麼能重新實施這個想法,在他們剛剛才遭遇了一場慘敗之後?她怎麼能冒著傷害另一位母親的風險?
她看向了別處。這張紙里有著太多傷痛。
上一次珍妮想到這句話是在特里尼達島的那晚,當她懷上諾亞的那晚。那晚在傑夫離開之後,她睡不著,所以她自己重新走回沙灘上。那時候很晚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脆弱,一個單身女人,她的脆弱因性行為的親密,在她最不設防的時候被人看見而有所增加。那個和傑夫赤|裸相對的時刻發生了,她身處其中,而現在它過去了,就像一支點燃的蠟燭在潮濕的黑暗中搖曳地熄滅了。她看向天空,這彷彿是對她了解大部分的夜空的一次嘲弄:這是天空的精華,在其黑暗與明亮之中的深不可測。它的美麗,就如一段音樂,將她的孤獨升華了,讓她抬頭看向身外而非自己。她產生一股發瓶中信的衝動去將她的困惑投向廣闊的天空,希望茫茫宇宙之中也許有人(上帝?她母親?)會聽到。
那是諾亞。諾亞就是她的答案,諾亞就在那邊。那對她就足夠了。
當機艙內的氣壓發生改變時,錄像里的乘務員說著,你首先戴上氧氣罩,拉動繩子,之後你幫助周圍需要幫助的人們。錄像里播放著一位英俊的爸爸將氧氣罩套在自己臉上,他平靜的女兒在他旁邊安靜地坐著,呼吸著糟糕的空氣。
哪個白痴想出來的那條規則?他們完全不了解人的天性。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諾亞想去阿什維爾大道,而他們去的正是阿什維爾大道,但是不能讓他知道,這次還不行。經過代頓到布魯克林,她是這麼跟他說的,十分慶幸他年齡太小還看不懂地圖。她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她寧願犯新的錯誤,如果有必要的話read.99csw.com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赫瑞修。那是她母親過去常常喜歡說的一句話。她是一個整天和手術器械打交道的注重實際的女人,但是她的內心對莎士比亞一直留有一塊柔軟的地方。珍妮從來沒有太在意過這句引言;那是她母親喜歡引用的話,通常帶著一絲不耐,當她不知該如何解釋的時候——為什麼她的父親從來沒有跟她打過電話,比方說,又或是在醫院,為什麼她又一次拒絕接受另一個試驗性治療。
隨之而來的一生中都在創造秩序井然的空間,而這帶來了什麼好處呢?當這個世界的秩序亂了。
他們現在在雲朵之中了,去一個她從未去過的地方。她是憑著直覺上飛機的,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我要我的媽媽!」諾亞再次喊道,整架飛機里的人都能聽到:彷彿她把他綁架了,彷彿他並非一直都屬於她。
如今她感到體內的皮質醇穿過她的系統並懷疑諾亞是否仍然能感覺得到,是否她壓力之中的微小顆粒圍繞在他呼吸的空氣里並讓一切變得更糟了。然而她無能為力。這個世界比幾周之前變得更加危險。這是一個滑到並在你身後滑落的世界,孩子死亡因為母親忘記檢查門栓。你如何在那樣一個世界里保證你孩子的安全呢?
珍妮幫諾亞和自己分別扣好安全帶,帶著一種堅定的決心。
從她登上灰狗大巴的那一刻起,直到她和諾亞、傑里在杜勒斯機場登機后,她有一種從陡坡上滾落下來的感覺。她無法停止。如果她將手伸出到任何一邊去減緩這個勢頭,她勢必將雙手刮傷。
只不過是去年夏天,卻還不如說是前世了。
難道她母親是如此絕望地想要繼續活下去,以至於喪失了基本常識嗎?又或者她到最後發現了什麼讓她改變了對一切事物的看法?還是這是別人的書,九_九_藏_書別人標記的星星?珍妮不曾知道,她也無從得知了,所以她將這件事從腦海里永遠排出了……或者她以為如此。
然而,站在海邊,海浪退回去后讓四處的沙子、貝殼和石頭露出光滑的表面,當海浪打回來時,用那永恆的幕簾蓋住了裸|露的砂石,一種平和的情緒籠罩著她。她似乎感覺到那邊有什麼。是上帝嗎?是她母親嗎?
然而,彷彿在回答她一樣,那句台詞突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珍妮將她的頭短暫地靠在前面的座椅上,並輕拍著她正在尖叫的兒子的膝蓋。
「官方叫停對失蹤男孩的搜尋」
「你好啊啊啊,」她大聲喊道,半滑稽的。「有人嗎?」
同時,她在對自己的兒子撒謊,而這讓他痛苦地咆哮著,打擾了飛機上的其他乘客,干擾了他們聽清如何扣好安全帶,並嚴重地削弱了她已經妥協了的判斷力。
儘管她知道的或不知道的關於生活的一切,儘管有無數仔細分析過仍然無法解釋的案例,儘管她有片刻的恐慌和多年良好的判斷力,她必須得飛躍一大步。
報紙文章里的照片是來自學校照相日那天。照相背景是虛假藍天上的俗氣彩虹和另一邊的美國國旗。你幾乎能聽到攝像師在催促:現在開心地微笑。笑容大一點。真的有可能是任何男孩。他的膚色是淺棕色。他是非裔美國人。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會讓她很吃驚。他對她露齒而笑。他的笑容很甜美。
她現在想起來了,當她聽著哭聲蓋過一片聲浪,而空乘在走道里對著她的方向皺眉頭:那是一首歌。是去年夏天她和諾亞在展望公園的免費演唱會上聽到的一首來自搖滾甜心合唱團的歌。
飛機準備起飛並開始向前滑行,在跑道上飛速行駛著。她以前從未畏懼過坐飛機,但是現在當飛機升起剎那間的震動讓她產生類似警報的感覺。
當她懷孕時,她看到研究里說高水平的壓力荷爾蒙皮質醇會通過胎盤進入胎兒,影響胎兒發育並導致出生體重較低。她覺得這很有道理:並不僅僅是她吃九-九-藏-書的胡蘿蔔和維他命:她的感受,她的寶寶也感受得到。她已經儘可能地保持鎮定,推掉了一家大公司的美差,那樣就不會因長時間工作和壓力太大而對胎兒發育產生不良影響。
珍妮相信言行一致。她很自豪自己的這個優點。她說,「睡覺之前不能吃餅乾,」然後她便一直堅持。她一直都性情平和(大部分時候);她始終如一(儘可能地)。孩子們需要這個。
她怎麼能想象得出諾亞不是她唯一且僅有的孩子?
她知道不會有回應。
格林縣警方於今天叫停對湯米·克勞福德的搜尋,九歲,住在阿什維爾大道81號,於6月14日在他住的橡樹高地街區失蹤。雖然這個孩子恐怕已經死去,主導這次搜尋工作的警官詹姆斯·盧登稱「就他而言,在我們找到這個男孩之前,這個案子都沒有結束,無論結果如何。」
她當初怎麼可能想得到她現在會在這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找一位並不知道他們要來的女子?
所以這很適合,她想,向外看著茫茫的藍天,諾亞會帶她回到原地,回到最抽象的問題,現在卻是難以忍受地相關。死後重生到底是不是假話,亦或不是。諾亞到底生病了沒有,亦或沒有。而並沒有辦法可以知曉。沒有辦法可以推理出來,起碼她不知道任何辦法,或者想象出來。
當飛機在空中平穩地飛行著,而諾亞終於精疲力竭陷入了斷斷續續的睡眠,珍妮從前方座位的下方拿出了安德遜昨晚列印出來的紙張。從《米勒頓日報》和《代頓每日新聞》里收集的關於湯米·克勞福德的剪報文章,他曾住在阿什維爾大道並於九歲時失蹤。他是麥金利小學的一名學生,他母親是那裡的老師。
她曾試圖讓諾亞的生活保持秩序,正如她母親讓她的生活保持秩序一樣,在經歷過和她父親住在一起的混亂之後。她不太記得她父親離開她們之前的時候了。她記得曾在展覽會上高高地坐在他肩膀上——但是那是真實的記憶還是她從看到的照片上編出來的呢?有九_九_藏_書一次他倆去商場買些東西,他很自然地為她買了一個巨大的填充北極熊,大到只有客廳才放得下,而她母親反對后又笑了,並讓她將玩具熊放在了電視旁邊。她記得他煙斗和蘇格蘭威士忌的味道,以及他喝醉后整夜捶打房門而她母親不肯開門讓他進去。她記得她母親拿著倒了紅酒的玻璃杯(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珍妮見過她喝酒),不帶任何感情地告訴她說她早就讓他離開而他也不會再回來,而她說對了;他再沒回來過。那時候珍妮十歲。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天,吃驚地看到她母親在下午喝酒,在她母親講話時紅酒飛濺出來的樣子,珍妮當時很緊張酒會溢出來。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赫瑞修,她想著。
在她母親死後的那周她清理她母親的房子時——那些日子里她很少有意志清醒的時候,她的心因悲痛而凍結起來,雖然人們的語言偶然會抵達表面並造成裂紋(像為什麼孤兒之類的話,雖然她自己知道她父親仍然在某處活著,而對上帝,從來沒有人教過她要信上帝但她仍然對其無比憤怒)——她在母親床頭櫃的抽屜里找到一本母親過去總是嘲笑的書。那本書的封面上甚至有個彩虹和新時代的標題:你可以改變你的人生。她翻閱著:裏面的章節有冥想、因果報應和輪迴轉世,這是她無神論的母親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她會翻個白眼並說,「誰有空想那些啊?當你死去時,你就死去了。」然而這本書已經翻舊了並且劃了很多下劃線,有些段落還標註了星號和感嘆號。有一句話,一切事物都是心靈的投影,旁邊標註了三顆星星。
克勞福德,在麥金利小學上學,是一位大家公認的活潑聰明、受歡迎的男孩。他的父母說他很開朗,九_九_藏_書熱愛棒球,並且是家裡八歲查理的好哥哥。「查理很想他的哥哥,」他的父母,丹妮絲和亨利·克勞福德在一份聲明中說道。「我們很想念心愛的兒子。如果湯米在你那裡或者你知道他在哪裡,拜託,拜託撥給——」
她曾在哪裡聽過這句話?是誰說過的?
她想象著機艙內緩慢地被煙霧充滿而諾亞在她旁邊喘著氣。難道他們真的認為她能先跟自己戴好氧氣罩並呼吸著乾淨空氣而她有哮喘的兒子在掙扎著呼吸嗎?裏面的設定是她和她的孩子是兩個個體,有著獨立的心臟、肺和思維。他們沒有意識到當你的孩子呼吸困難時,你自己也會感到呼吸不過來。
甚至連她的母親,到最後,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謎團。
那是一個七月初的晚上,微風徐徐。她和朋友們坐在毯子上,併為一整個小城鎮的學齡前兒童準備了足夠的鷹嘴豆泥、皮塔餅和胡蘿蔔。歌手們的聲音完美和諧地融合進了無伴奏合唱里(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雖然他們和你在一起,他們並不屬於你),而珍妮已經脫下了鞋子並扭動著她疲憊的腳趾,聽著她朋友們的煩惱(私立學校對公立學校,粗心的丈夫們)。她自己本身支付不起私立學校也沒有可以抱怨的丈夫,但是她很開心,因為那首歌唱錯了,而諾亞她的,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而她也無法想象心裏還有更多的感情去愛別人。
在那以後,她母親恢復了護士的工作而她們進入了規律的生活節奏。當珍妮十三歲的時候她開始上夜班,但是她會回家來檢查作業,並總是確保家裡有美味的晚餐讓她可以在微波爐里加熱以及乾淨燙好的衣服讓她可以在早上上學之前穿上。而當那些夜晚變得有些孤單時,珍妮會躲到她房間里,所有的物品擺放正是她想要的樣子。她打開房門並看見那幅霧中的歐洲城堡和馬匹的帶框海報;她的傢具是用明亮的原色手繪的;她的衣服按顏色主題分類;她的顏色編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