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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詞句?」他又喝了一口甜茶。「什麼樣的話?」
直到現在。
鄰居說的情況與其相反。多年前那家有個小女孩。她死了。沒人知道怎麼回事。
他照著鏡子。一滴深色的血從鼻子流到嘴唇,他的臉上被弄髒了。他無法只是自己的雙眼。
當她控訴他們殺害了她的小女兒時他們毆打了她,在那晚他們踢她的臉部和胃,在她剛剛分娩完后不久。當她感受到身上的傷痛她以為也許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而寶寶還在她的肚子里,可是這一次她只是排出了一團傷心的黑色血液和組織。
「我們現在已經在阿什夫了,寶貝,」珍妮回答過了。
「我明白。」
他告訴他們下次他來印度的時候會回來拜訪,跟進採訪,來看看她那時候還記得多少。他記得女孩父親是如何堅實有力地和他握手,那個女孩在他告別時是如何抓著他的腿並驚嚇到了他。
無論如何他們也無法知曉了;她在第二天早上跳進了亞穆納河。
Preeta。
「我們什麼時候去阿什維爾大道啊?」當諾亞從車裡醒來時高興地問道。「我們什麼時候過去?」
是他的錯導致那個孩子的遺體躺在河底的某處。是他的錯導致她永遠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人生。
他的研究毫無用處。糟糕之極。
Preeta普爾,苗條動人,有著一雙嚴肅認真的大眼睛。
即使在他意志消沉的狀態下,安德遜感到那些話將他拴牢了,男孩的興奮之情感染了他。阿什維爾大道!
「奇怪的話,」母親說道。「我們以為那是她編出來的。小孩子講的話,你明白嗎?」
「我們以為她可能是……」她母親流露出憂愁的表情。
一座木質象鼻神擺在角落,抵擋災難。一台電視靠牆放著,播放著一部沒人看的寶萊塢電影。
他奔向洗手間把酒吐了出來,漱口並刷了兩次牙。不能那樣做。不能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他將冰箱的鑰匙扔進馬桶並沖水,但鑰匙留在馬桶里,就像海底深處的寶藏一樣發著光。
他突然在人生中的第一次明白了逃離和虛無主義的吸引力。然而即使在那個時候,他身上的某些部分,他體內的科學家讓他保持理智,在責備和悲痛的不和諧聲音中清晰和平穩地講話:那種想要自殺的慾望是否會是從前世傳下來的某種恐懼症或人格特徵?是否會有如此強烈的難以排解的悲痛延續到下一世,變成了出生缺陷或胎記,仍然不能改變絲毫。
然後他便轉過頭去,屏蔽了兩個大人,將手放在臉上,開始哭了起來。
「她很擔心她的女兒。誰來照顧她呢?她說她的丈夫不是一個好人。她的婆婆公公也不是好人家。她說她想回家到她父母的身邊,但是他們不讓。她想回家看她的女兒。」
「Preeta在開始的幾年很少開口說話,」read.99csw.com他的父親說過。「直到她四歲之前,她基本上是沉默的。」
「智力遲鈍,」她父親介面道。「但是到了四歲,她開始講話了。她說,『我需要回家。』」
那個女孩坐在桌邊,安靜地聽著這一切,她的頭略微低下彷彿一位悔過的學生,雙手壓在腿上。
他每隔幾年都會跟進他最具代表性的幾個案例。但是他十分忙碌,在人生的巔峰時期,在斯里蘭卡、泰國、黎巴嫩追查案例,構建研究所,寫論文,撰寫他的第一本書,並試圖獲得負有盛名的機構組織的書評。這些都要花時間,當他再次回到印度那片地方已經是四年之後了。
安德遜在那間昏暗的房間里快要窒息了。他無力而十分抱歉地感謝Preeta的父母花時間來告訴他這個故事,踉蹌地走出門外,正好碰上雨季。他站在那裡任大雨傾盆而下。在片刻的迷惑之中他以為那是他的孩子做了這件事。那個他失去了的孩子。
美麗的Preeta,和她光滑的頭髮與清醒的雙眸。
陽光透過混泥土房屋的小窗灑進來。母親站起來將百葉窗關上,讓房間陷入陰影之中。黃銅桌子在昏暗的房間里閃著微光,他的雙手在出汗。他的嘴唇上還殘留著甜甜的湯圓的味道——糖、玫瑰和牛奶味。
安德遜看著紙上的內容。那些khari boli的文字;對於她家人是純粹的天書,而Preeta作為一個小孩子就認得那些詞句了。
「完全肯定!」他的態度略微有些激怒安德遜;沒有人應該那樣確信一件事。
當她父親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他記下了筆記。
那晚他試圖借酒消愁,希望能將之拋諸腦後,但是那些問題不斷向他襲來,就如烏鴉停在一扇只有他能打開的門前,烏鴉向他不斷襲來。
他提前跟他們寫了一封關於他打算再次拜訪的信,但是沒有收到任何回復,所以他做了在這類情況之下他一貫的做法:他穿過整個國家去見他們。
相同的河流,兩次。
「我們能見見她女兒嗎?」安德遜在門快要關上的時候問。「Sucheta的女兒?她在家嗎?」
諾亞坐回了他的安全椅里,帶著懷疑的目光在他們兩人間轉來轉去。他轉向安德遜。「但是你說過你會幫我找到我的媽媽的。」
「而你們不了解這種方言?」他問那對父母。而他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當他最後搖晃著清醒過來時,他知道他有些自己無法面對的疑問。有些情感他必須斬斷。那是唯一可以繼續下去的辦法。而他一直都是這樣繼續前行的,穩定地工作。
他無能為力只能任憑那段記憶將他思維填滿,如茉莉花香,又如紅泥土的味道。
「她說出了在北部邦那個鄉村read.99csw.com的名字嗎?」
Preeta九歲的時候。她給他看了一張照片。還是一如既往的可愛,四肢修長、體態優美,帶著憂鬱的笑容。她一直在哀求他們回去,再去看看那個村子,不久之後寵愛她的父母經不住她的懇求。他的父親有時候在那片地區有生意來往,在附近的鄉鎮販賣紡織品,所以他便帶上了她。他們住進了村裡一座供旅客居住的小屋裡。
「我們告訴她,這是你現在的生活了,也許你想起的是另外一段人生。但是她……堅持著。並且還有,她使用了不同尋常的詞句。」
「也許吧,親愛的。」她銳利地看著安德遜,彷彿她能看透他強烈的欣喜,而這讓她隱隱作痛。「但是我們在這裏結束了。」
這個孩子看得懂她沒有學過或聽過的一種語言的文字:他的第一個擁有特殊語言能力的案例。還有過其他例子,但這個是最有說服力的一個。
如果他沒有來找過他們,他們永遠不會去那個村子,而那個女孩會逐漸遺忘前世。
「但這是錯誤的那一個,」孩子耐心地說。
當安德遜困得終於睡著后,他夢見了歐文。他夢見他的兒子是完整的。歐文是完好的而希拉很幸福,他完全沒有必要去泰國,無論安斯利在電話上說了些什麼。他本可以留在康乃狄克州,和他的家人以及實驗室的老鼠在一起。
我能幫助他,他想。我能幫助這個孩子。我弄錯了,但是現在改正過來還不算太晚。就算我們找到了錯誤的前世人格。好吧。那在原來也發生過。我現在有了我所需要的信息了。我會說服他母親的。為了諾亞,我會做正確的事情。
在那個村裡還有一些調查需要繼續完成,記下村民對女孩死亡的說法。他做了相關調查,他全部記了下來,每一位目擊者,他用藍色墨水在黃紙上仔細地記下那些描述,而他內心的眼睛卻總是看到那條泥濘的河流,那個起伏的腦袋。他無法直視那條河;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跳下去。
「喔,不了解。」
「你確定?」
他們沉默地開了九個小時的車回到她的村莊。連小女孩都沉默不語。
並非他們不相信——安德遜記得他是這樣想的。噢,他們相信這有可能就是他們重生之後的兒媳婦,好吧。但是他們不想和她有任何干係,在前世,或今生。他們甚至都不肯說出她前世人格的父母名字,或者她出嫁之前所住的村莊。那個小女孩安靜地站著。她的記憶只是圍繞著這個地方,沒有其他。誰知道為什麼?
在旅館里,安德遜在床上伸展著,身上因沮喪而酸痛。
「那麼我們現在要去對的那一個嗎?」
他往鼻孔里塞進一些紙巾,蹣跚地躺回床上。他在失去控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根基在鬆懈就如處在暴風圈中的一棵樹,他的思維突然轉變了https://read.99csw.com,無法逆轉的,轉向他從不讓自己去想的那件事。他恨不得將那些文件粉碎,如果它們並非證據的話。他最糟糕的案例。
安德遜起了床。他打開了客房的小冰箱,拿出了一小瓶伏特加,旋開了瓶蓋,倒入口中,品嘗著。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喝過伏特加了。他倒了一點在舌頭上,讓它刺|激著口腔,決定著,然後將剩餘的酒大口喝了下去。
他突然驚醒過來,感受到的全是失去的感覺,以至於一開始他講不出話來。
當然他們會出發了。他等不及了,可以的話那天下午他就想出發了。事實上,他們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走。一共五個人,在安德遜租來的卡車裡坐滿了,開遍了鄉下地區。如果是烏鴉飛過的話只要一百英里,但這裡是印度:這趟旅程花費了整整九個小時。
該死。該死。該死。
他們晚些時候告訴她是死胎,但是她心裏明白,她聽到過哭聲。
「她晚上總是在哭泣,一直哭一直哭。她說她想念她的女兒了。」
「那你們怎麼回答的?」
他們將女孩帶進了屋內,但是她沒有開口。她父親開口了,他一邊解釋一邊用他優雅的雙手在空中比劃著,她母親又端來一托盤烤好的杏仁和水果凍以及他停不下嘴的圓圓的玫瑰味的甜湯圓……
他只能以殘忍的意志將自己從絕望之中拉了出來。在回加爾各答市的長途火車上他完全戒酒了,內心的渴望刺|激著他的神經,雙手發顫意味著某種他自己才朦朧發覺的上癮。
「『我需要回家去接我的女兒,』那是她說過的話。」她母親補充道。「她會說,『我需要回家。』」
也許她還是會死去。她也許會因大出血而死。
「我不這麼認為,寶貝。不會。」
安德遜壓下了他的不耐煩並對律師露出勉強的微笑,一位臉頰豐|滿的快樂男人揮舞著一捆薄薄的紙張,神情間有著安德遜很熟悉的熱忱。「是什麼?」
「有任何親戚嗎?從那個地區過來的有可能會這種方言的鄰居?有任何熟人嗎?」
不行。
他不是一個喜歡禱告的人,從來就不是,但他還是做了一段禱告,站在他不忍目睹的河岸邊上,祈禱她的下一世能夠遠離這裏。
「說了。」
他太急切了。一個可靠的,證據充分的美國案例:他原以為那會改變一切。在過去的幾周他一直飛翔在各種可能性之中,晚上打盹的時候做著驗證成功的美夢,而醒來卻發現……錯誤接著錯誤。而如今他結束了。
他犯了一個錯誤。他的能力沒有完全施展開。他沒有想起蜥蜴這個詞而是寫下了爬行動物。老天,他甚至都無法跟著導航系統開車了;導航里的聲音說了一個方向,而他腦子裡聽到的是其他內容。
「那些話是khari boli,來自北方邦西部的一九-九-藏-書種方言,距離這裡有150公里。」
他躺回到床上,並試圖在腦海中將她放回到他這些年一直放著的位置,遠離他每天的思想。然而此刻他眼前不停地出現她的身影。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庭院里和她的哥哥們奔跑著,追著球,她閃亮的頭髮飄揚著。他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孩作為研究主體,在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與住在泥房子里膽小的、遭遇過不公的小孩子工作之後。
「然後?」
那對親家將他們拒之門外。他在門階上和他們談了很久,他在酷熱下低著頭,用他最恭敬和勸導性的語氣低聲說著,但是他們冷漠地站在那裡聽他說完后便搖搖頭拒絕了。
男孩沒有理他母親。他的目光銳利地盯著安德遜,眼神里充滿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成熟的絕望之情。「我太失望了。」
「我問過了,」律師說。「你也可以去問。答案是沒有。他們在這裏不說那種方言。我都寫下來了。」
Preeta沉默地接收了這些消息。她感謝了那些鄰居(叫出了他們中兩個人的名字)並有目的性地沿小路走向那條穿過村莊的河流的岸邊,村裡的女人們在那裡洗衣服。安德遜站在那裡並用藍筆迅速地記筆記,黃色的便簽簿在風中翻動著,在一個嘶啞的小孩嗓音中,她告訴他們她的丈夫和公公婆婆是怎麼對待她的。在這個村子里一直發生的,遠離她父母,在十四歲的時候她剩下一個女兒,兩年後,她再度懷孕並生下了一個女兒。她婆婆幫她接生的。
他將筆記遞給了安德遜。安德遜心中的怒氣緩和了些;他們之間也並不是如此地不相似。那位律師記錄下了所有事情,所有女孩最早的陳述,附有日期。「我原希望我自己能繼續這項工作,但是——不幸的是,我有我的職責。」他看著安德遜,細小的眼睛在發光。又是一個為事實而著迷的人。
但是他已經放棄了,不是嗎?
他們立馬就將她的第二個孩子抱走了。
他喜歡他。那個男孩。諾亞
他躺回到床上並伸展著身體,試圖恢復伏特加在他體內產生的暖意。他能嘗到唇上佳潔士下隱藏的酒味。在牆的另一邊,那個男孩仍在抽噎,該死。
他站起來並打開了文件夾,看向窗外,黎明逐漸從平庸的停車場顯現,淡淡的日光照射著街道。又是一天了,無論人們喜不喜歡。而他發現儘管無比恐懼,但他仍渴望著開始行動。
Preeta,和她光滑的頭髮與清澈的雙眸,隔著庭院向他揮手告別……
「我知道我說過。」他挫敗地點點頭。他傷害了他們母子倆。「我很抱歉,諾亞。」
「諾諾,」他母親說,「你想吃點冰激凌嗎?」
那個女孩Preeta告訴他們這個故事;她以遠超同齡小孩九_九_藏_書的理解能力用流暢的語句傾訴著,以嘶啞的嗓音站在那條湍流的泥濘河流的岸邊,而其他女人在河邊將清洗的衣服拍打著石頭,他的便簽簿如扇子一般上下翻動著,宛如呼吸。
那位母親前來開門,她心不在焉,抱著初生的嬰兒。當她看到他的時候不禁退縮了一點。
他能聽到那個男孩在隔壁房間哭泣,他媽媽試圖讓他鎮定下來。哭聲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透過薄薄的的牆面他能聽到阿什維爾大道這個詞。
他不在的時候他們又去了那個村莊。過了一會兒她跟他解釋了這件事,在他記憶中相同的房間里,及其百葉窗、在昏暗中淡淡發光的黃銅桌子和華美的木質象鼻神。這次由母親來說,而父親坐在陰影里,傾聽著。
村民說她絲毫沒有猶豫。她有意走向河邊,並順著河岸滑了下去,紅泥弄髒了她的沙麗後面,明亮的海綠色在灰色的波浪中如旗幟一般揮舞著。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沒有一個起來準備早市的村民開口說話。他們只是震驚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向下盯著那美麗的黑髮和她死意已決的臉龐在河流表面上下起伏著,綠色的布料在河水中展開,之後吸足水沉了下去,在河水的沖刷之下不再鮮艷,而她逐漸消失在了波浪里。
他走向電腦並開機。他已經等不及電腦還在啟動了。他打開搜索窗口並輸入了湯米阿什維爾大道
「所以我查閱了那些話,為了這個家庭,」他們的律師朋友說。他從手提箱里拿出一些筆記。「我覺得這很有意思,跟你說,我對這個案例有了興趣。」
在旅館的小冰箱里有更多的小酒瓶——一整排的酒瓶。安德遜旋轉鑰匙再次打開了冰箱門並看著它們。彷彿他幾天前才開始不再喝酒,而非幾十年前。這些年遺忘一直在耐心地等候他。那好吧,他想著。他又拿起了一小瓶伏特加。
那位律師對著安德遜擺動手指。「你肯定猜不到我發現了什麼。」
他一直都相信洞察力:儘可能清楚地看到實質,儘管會有偏離到安慰人的幻覺和推測里的慾望,並理智地尋求結果。所以他現在不得不面對那些隨之而來的問題:這意味著什麼,重生難道僅僅只是為了再經歷一次前世的痛苦嗎?這其中蘊含了什麼道理?有什麼意義?
他在床上坐了起來。房間仍然很昏暗。他的腦子卻清醒了。
伏特加很好地溫暖著他的身體,彷彿一隻無形的手輕撫著他身上很多年沒有人觸碰過的部位。他的思維顫抖著,感受著即將到來的湮沒。他用手擦了擦臉,手上卻滿是銹斑。現在怎麼辦?
她原本以為那會成為他最有力的案例之一。
沒有人跳下河去救她。他們不認識她。她只是小村莊里來的一個陌生人。那條河很危險。他們從未找到屍體。
「我們家沒有女兒。」
那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