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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那也行。」
萬一事情有變化呢,亨利?萬一有人看到一張傳單,然後——
「丹妮絲?」

「我並不建議——」
你仍然需要振作起來並走出那扇門,直面著停車場上車輛的擋風玻璃上反射的午後太陽的耀眼光芒。
他瘦長的腿翹起二郎腿。「那你還有什麼別的選擇?」他的喉結在頸上明顯地移動著,就像她曾看過的電影裏面的伊卡博德·克萊恩。那我不就成了那個無頭的騎手,她想。也很符合。她不再有任何想法或感覺了。她在從一個很高的高度看著自己,正如剛剛死去的人在空中看著他們自己的屍體一樣。
她注意到了他的擔憂。那就像盤旋在他腦中的一個想法,並不意味著什麼。她聳了聳肩。這動作是查理的一個習慣並總是會激怒她,但是她現在發現它的用處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丹妮絲——
當她走進門后沒有人再看她時,她暗地裡感到一股激動之情。他們繼續乾著手上的事情,在她看來其實他們什麼都沒做。一個辮子嚴重磨損的女孩在翻閱一本雜誌。一個頭上戴著針織帽的白人男孩(為什麼他們要在室內戴那個?除非他們禿頭了,而這個男孩並沒有)在打電話。她聽到一陣緊張的笑聲回蕩在店裡。她在掛滿各種供應品的長通道里閑逛著,每一件商品都標註著明確的用途,在冷空氣里展示著。在第10通道她拿起了一個新的閃亮的射釘槍並走向了後面的複印中心,感受著手中的重量。
「因為如果你是這個意思,如果你是認真的,我必須有所行動。你知道的。」
「給還是不給?因為我會去其他地方……你知道如果你不開的話,總有人會跟我開的。」
「好的。你想要什麼顏色?」
「你是指昨晚,還是今早?」
「兩百元,謝謝。」
「就當我還在考慮我的選擇。」
「你想要印成不同的顏色嗎,女士?或是印在白紙上?」
你有什麼權利出現在這裏並告訴我要做什麼?
湯米還活在這個世上而沒有人能告訴她相反的情況。
她對他微笑。她站在櫃檯後面,用手指感受著櫃檯堅硬、銳利的邊緣。就如藥物從她身體里滑下去一般的感覺。她另一隻手裡的射釘槍很沉。亨利丟到了另外一隻。她花了29元買那隻,而他直接將它read.99csw.com丟進垃圾桶里。
「死掉。因為湯米死了。」
「我明白了,」弗格森醫生說。他將小桌上的紙巾盒向她那邊滑近了些。
「聽著。你到底要不要跟我開處方?」
「他?」
之後你必須得排隊並無視乳品區那盯著你看的Manzinotti太太,所以你翻著滿是明星們相愛相殺的雜誌,並注意到Manzinotti太太正在朝你的方向走過來,心裏希望她仍然會像前幾年一樣忽略你,避免目光接觸,在集市或城裡經過她的時候避身而過。但是她過來了,帶著堅定的勇氣快速向你走了過來,彷彿之前發生的都已煙消雲散而我們也要回到從前,不是嗎?你有沒有做好準備並不重要;你迅速地做好了準備。所以你們聊著今天終於有點春天的感覺了(好像你真的覺察到了)而你關心著Manzinotti先生、伊桑和卡蘿·安,而當她說,『查理過得怎麼樣?』你說,『我們很好,謝謝,』彷彿你自己的故事就是雜誌里的一篇文章,人們可以隨意翻閱並放回到架子上彷彿你心愛的男孩不是(說出來吧)在某處泥土下變成了碎片。
當然她不可能自殺了。而且她身上不是還有一些很小的部分仍然希望從這個人生中獲得些什麼?將她自己身上的這些部分撒到風中,看看它們是否會在哪裡落地生根?
那些話從她腦海中如寒冷的空氣一般冷冷地閃過,彷彿那是她無意中聽到的話,在陌生人間說出來的。
她又看向了M&M豆的碗。「我不會。」
「這是什麼意思?」
她搖搖頭。「我不能。」
不,因為:湯米還活著。
「很清晰。我們可以做到。」
而當你付賬的時候,那一刻你突然想到在弗羅里達州有個男人正好在此時將車停在一家加油站。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買了一大袋多力多滋、牛肉乾和一瓶紅牛,之後他將袋子留在櫃檯的收銀員那並走向衛生間去小便,以便待會重新上路。而那個男人的雙眼固定在那裡,那雙毫無悔改之意的眼睛直視著衛生間的鏡子,那是湯米最後看到的雙眼——
那個男孩回來了。「事實上,人臉在紅色上面顯得有點暗。藍色怎麼樣?藍色很淺。」
「你要去哪裡?」
但是丹妮絲不需要輕拍或任何再次興起的同情。她需要她的兩百張複印件。
你在乎什麼呢?
「那試試不同的顏色吧,這次。」
而人九_九_藏_書們是對的,她想。為什麼她仍在呼吸?這些年來她努力生活不僅是為了查理,也是為了湯米:那樣當他回到她身邊時她可以做好萬全準備。
「每一個人。你覺得我在妄想?我沒有妄想。每次我遇到別人,他們就會露出這種表情,至今如此,很微妙但是我看得出來,彷彿他們很吃驚,彷彿——」
好吧,醫生,現在你知道我們到哪一步了,不是嗎?
她感到他在謹慎地選擇自己的用詞。「我明白你再次有那樣的感受一定特別沮喪。」
「我會印成黃色、綠色和紅色的。怎麼樣?」

他從她手裡接過紙而沒有看內容。祝福你,她想。因為你沒有看而祝福你。鎮里的文具店的人們如今已經習慣她的到來了;他們眼裡的同情已經不再新鮮,而是多年後凝結成一種熟悉、自動的神情,彷彿丹妮絲是一隻迷路的流浪狗,時不時出現在周圍來尋求一片麵包或一個輕拍。
「你是在告訴我你在考慮自殺嗎?」
她等待著。她只需要等待,她的手撥弄著櫃檯鋒利的邊緣,湯米的臉龐在綠色、藍色和黃色里複印著。她讓自己的思維逗留在從機器里吐出來的每一張臉上,思索著,也許是這張。也許這一張會改變一切。
不。
她從停車場里開出來。當她開到十字路口時,她沒有向著回家的方向直接右轉,而是左轉並發現自己正在駛離代頓市。她開了一陣子,經過了平坦的綠野,仍然不確定自己要去哪裡,直到她看到商場上方新產品的廣告牌。那對她露出巨大的霓虹笑容,彷彿她是那虔誠的找到回家路的信徒之一。
但是這些想法,就如雜誌的內頁,幾乎因為使用太多而用舊了。這就讓她回到另外一個想法之中。這也讓她再次想著他不能再這樣做了。
「人臉在不同的顏色上好辨認嗎?」
她往口裡扔了一粒綠色的M&M豆。糖在她舌上變成粉粒。她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來。「我不幹了。」
「你選吧。」
「我自己的生活。」她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說著「半磅義大利香腸,麻煩切成薄片,」或者:「該吃藥了,蘭道夫先生。」但是她的意思,任何不傻的人都能聽出來,就是:我的生活就是狗屎。
停頓片刻。「任意一個。」
弗格森醫生一點都不傻。她感覺到他在注視著她。「你對自己很失望。」
「嗯?」
這有時候會發生。比如那個在猶他州的女孩。那個有著友好坦率面容和黃色頭髮的女孩,她看起來像從農業部的山羊欄里走出來的,而非從煉獄里雙手雙腳爬出來的。她當時在一本雜誌的封面上,丹妮絲仍然在床頭櫃的抽屜里留有那期雜誌,她心裏知道:有一天晚上那個女孩從她房間里失蹤了,然後五年之後她再次回到了家裡,而那個做了此事的禽獸將會被終身監禁。還有她和她家人一起拍的照片,他們坐在沙發上,她母親的手臂環著她,她父親的手極其自然地搭在她肩膀上。她重新回到學校了,文章里這樣寫道。彈鋼琴。她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頭髮里系著藍色絲帶。那個女孩完好無損。差不多吧。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會發生。這就好比一個孩子在星期六早上沿著路騎車去他最好朋友的家裡,然後從地球邊緣掉了下去。read.99csw.com
湯米還活在這個世上,而總有一天他們會再次相見。
那家醫院。那些有污跡的沙發,破裂的地板,茫然的面容對著毫無意義的電視。她渾身抖了一下。
那個男孩吃了。看著他。他沒有挨餓。
「很好。」
你必須得停下那些傳單,他說過。
我不能。萬一——
那裡有人在排隊,手裡抓著紙張。賣車的,也許,或者是尋找鋼琴學生。她排在後面,有一個需要將她的渴望以指數方式遞增的人。她的另一隻手裡拿著她專門為了此事保留在汽車儲物箱里傳單。等隊排到她的時候,她將傳單遞給一個二十齣頭的男孩,一個有著深褐色皮膚及光滑、友善卻乏味臉龐的男孩。
在這個世界上好生生地活著並全是湯米的特色:他對番茄、棉花糖和奶油糖果的熱愛,他對草莓難以解釋的厭惡,晚上在她即將離開他床邊時他抓著她的手的樣子,要她再多呆幾分鐘(噢,為什麼她要從他緊握的手裡鬆開自己並親吻他晚安呢?為什麼她沒有像他渴求的那樣多呆幾分鐘呢?),當他做了調皮的事後露出的傻傻的奸詐的笑容時臉上浮現的酒窩,就如那次他在從狂歡節回來的路上鬆開了他弟弟的氣球而假裝那是個意外一樣。
丹妮絲坐在椅子邊上並在醫生小桌子上似乎從沒有人動過的M&M巧克力豆的碗里摸索著。有人吃過它們嗎?這是她盯了幾乎七年之久的絲毫沒變的M&M豆嗎?有人,她https://read.99csw.com想著,應該做個實驗。將所有綠色的豆豆放在最上面,然後看是否會發生什麼。Bust the good doctor cold.
「我聽著呢。」她並不想看著他,但是心裏清楚如果不看他的話,他肯定會做記錄。他俊秀的馬臉在擔憂之下似乎變得更長了。
那不是重點。你在消磨你自己和查理,還有我。
他猶豫了,但是他遞給了她那張紙。「儘快回來複診,好嗎?下周?」
不管怎樣,如果她有自殺傾向的話,他絕不會跟她開處方的。而她需要那張處方。她不知道她為何會那樣說。「你知道我絕不會那樣做的。永遠不會。我永遠不會讓他滿足的。」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口,而她立馬就想將那句話收回。那句話就如彈珠一般從她嘴裏掉落出來,在地板上四處滾動著,無法挽回。
「我剛才說,每個人有些時候都會倒退,」弗格森醫生說。「這在所難免。」
她還不如跟他說實話。不然她還能告訴誰呢?「我再也不幹了。我這些年這麼努力地工作來為了營造一個更好的生活給查理,而一個電話就能將我拉回到原地,彷彿一切昨天才發生。而我不能——」她吸了一口氣。「我做不到。」
但是她無法再偽裝下去了:湯米死了而她是個——什麼?不是寡婦,不是孤兒。沒有詞語可以描述她的身份。
你必須得停下來。拜託了。
也許湯米有一天會看起來像那樣,她想。也許湯米會在Staples上班。他自己也許會做得更糟。她讓自己這樣想著。她知道會這樣。這就好像她的意識還停留在之前超市的停車場上,而她在讓自己的另一部分再次接管。
他們看著對方。她意識到他在等著她哭出來。那個方盒子滿懷期待地盯著她,紙板上充滿了可笑的粉紅和綠色泡泡,一張紙巾從開口討厭地伸了出來,呼喚著她的淚水,她的——書里是怎麼說的?——精神宣洩。他想看到她最終崩潰。那麼,如果他使得她這麼做了,那真是該死。它能為你帶來什麼,精神宣洩?你仍然需要重新振作並繼續生活下去,你那段一堆狗屎般的人生。她站了起來。
查理告訴我的。就是這樣。我們的兒子。他說你有一半時間都沒有來吃晚飯。
「彷彿我這個人有什麼問題,並且我不應該還在四處https://read.99csw.com走動,我應該——」
「誰是『所有人』?」
「你對自己太嚴厲了。你不可思議地創建了自己的生活。不要忘了這點。」
那叫醫生吧。尋求一些幫助。
我不能心裏滿懷希望,但我也不能不抱希望,她想。
而你不能一直站在那裡,彷彿你從來沒有來過超市一樣。你需要,即使在那時,尤其在那時,當你的勢頭開始鼓勁,繼續前行。你將你的推車裝滿你家人需要的東西。你放入一個去皮了的死雞、一大包玉米片和一加侖牛奶。你為查理放入西蘭花,他唯一會吃的蔬菜;以及為亨利放入維達利亞洋蔥,以防他哪一天會回來;你還放入一袋葡萄番茄。你知道查理不會吃它們,而你自己更喜歡牛排,但你還是拿了,不是嗎,它們光滑的紅色外皮透過袋子的網眼向外看著你,拿它們是因為湯米喜歡,湯米喜歡將牙齒咬在上面並在房間里噴射它們,而你想告訴自己你仍然記得湯米喜歡什麼,即使那仍然在你心裏打開一個洞。
你仍然需要找到你的車並將鑰匙插入開關,並聽著車子發動后馬力十足的鳴聲。你必須得開車到馬路上,和其他一切活著的、移動的物體,全部都開往某處或他處,彷彿整個世界的運轉都依賴於他們去乾洗店或商場的路程。你必須得將車停在便利店的停車場並下車,並等在櫃檯前,和其他尋找著可以讓他們快活一小時或一天的藥水的人們一起等著,無論他們想不想要,而你必須得將半顆葯放入嘴裏,只放半顆,併吞下去,又硬又干,感受著它刮著你的喉嚨下去。之後,因為家裡沒有食物,而你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要照顧,你得沿著人行道走到超市。你得站在裏面極其明亮的燈光之下眨著眼,所有的排列和色彩映入你的眼帘,那些番茄是如此的紅艷而讓你無法直視,明艷的橙色包裝的多力多滋,瑩綠色的六瓶裝七喜,所有東西都在向經過的人們尖聲叫著:選我!選我!選我!
她諷刺地看了醫生一眼。「當然是那個偷了湯米的男人。」她一說這句話她就知道是真的,她做不到。真該死。而她也感到十分鎮定。「當然我也不會那樣對查理的。」
「那麼盧登警官說了些什麼,你跟他打電話的時候?」
「他說佛羅里達州的警官們在努力調查這個案子。他總是這樣說。『他們在努力調查,女士,』真有禮貌,你知道的。而我明白他覺得我瘋了。他們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彷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