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通電話來自他與鄭源，確切地說，是綁架鄭源與葉子敏的人。汪士奇背得出他和那個人之間的每一句話，在這裏，在這間辦公室，他已經將這段通話翻來覆去地回答了十多遍，對接警的下級、對刑警隊同事，對親自前來坐鎮的局長兼他爸汪海洋，好像只有不斷地重複才能壓住從喉嚨口直挺挺往上冒的恐慌。

會議室里流動的聲音與光影攪和成一道焦灼的旋渦，汪士奇彷彿立在暴風眼的正中間，每一次秒針劃過一格，他就覺得自己的理智死掉了一點。直到最後，忍無可忍。

「你有沒有人性！兩條人命！憑什麼讓你這麼玩兒！有種你給我滾出來單挑啊！」

「鄭源與葉子敏的手機關機了，無法定位，根據通話記錄，鄭源在失蹤前應該已經知道了葉子敏失蹤的事。」副手徐燁推過一份報告，「他最後一次被目擊是在工商銀行的櫃檯，提現十萬，之後他的行進路線出現了強烈的反偵查傾向，二十分鐘后徹底消失，這期間一直有同一個號碼跟他聯繫，懷疑是有人電話操縱他去往某個目的地。如果確認葉子敏比鄭源更早失蹤，那他極有可能是收到了勒索電話，為了葉子敏的安全著https://read.99csw.com想，他沒有報警，選擇獨自帶著錢去贖人。然而……」

「你是誰？」

「車輛排查也有問題，月頭就是小長假，現在每天出城的車是之前的三倍，這麼幾個小時肯定查不完！」

「然而，對方可能根本不是為了錢。」汪士奇喃喃自語，「這人是個瘋子。」

「我……我——」

2004年9月夜，雨水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汪士奇家新抱來一隻黑背，窗外雨聲如豆，小東西支棱著耳朵刨著門，哼唧著要出去看世界。

「你——」

「排查隊伍還在推進！範圍太大！短時間內無法確定藏匿地點！」

明明只是初秋的天氣，汪士奇卻像掉進了冰窖，他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怎麼，選不出來？這樣可不好啊，汪警官，這樣吧，我們來加一點好玩的，比如，這位年輕有為的鄭記者和美麗大方的葉小姐，你選擇哪個，哪個就能活下來，剩下的那個，我會把他殺死，切碎，藏到你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我選……」

這天過後，他打電話叫鄭源陪他喝酒，兩個人醉醺醺地推演了一遍犯罪現場，推著推著就把前輩們的推九九藏書論全盤打翻了。他還記得鄭源興奮得耳朵發紅，跳上桌子吼了一首《執迷不悔》。下一個周一，鄭源的推論登上了《法制周報》，發行量首次突破二十萬，再下一個周一，小葉失蹤，鄭源被綁架，再往後，就是那一晚。汪士奇永遠無法繞過去的那一晚。

「嘀——嘀——嘀——」

「我憑什麼信你！你說你抓了他們，人呢！」

「我選……」

「你先等等！你聽我說！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你別——」

深夜一點，支隊會議室慘白的日光燈嗡嗡作響，十幾個同事圍繞著汪士奇形成了一個半圓。桌上是汪士奇的手機，九點之後再也沒有響過。

犯人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單調的電子脈衝音，像越來越近的死神的鼓點。豆大的汗珠從汪士奇的額上沁出來，他抬眼看看監聽刑警，對方正在焦急地敲打鍵盤：「時限太短，無法定位！」

「嘀——嘀——嘀——嘀——」

「消停點兒吧小祖宗，這麼大的雨，溜完回來可就成落水狗了。」汪士奇撈起小狗來，探頭往窗外看看，烏雲灌著鉛，間或閃過隱隱的雷電，讓人徒生出一點不安。汪士奇掏出電話，想叫鄭源先關htｔｐｓ://ｒeaｄ•99ｃｓw•cｏｍ會兒電腦，別一不小心真給雷劈嘍。第一個電話沒人接，第二個電話沒人接，打到第三個，話筒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然後汪士奇聽到了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聲音：

「你饒了我行不行，我真的……我真的……」

「……我是汪士奇。」

「沒什麼，就是想要你陪我來個二選一的小遊戲。」那聲音帶著點惡毒的輕快，「一邊是最好的朋友，一邊是暗戀多年的對象，我特別想知道，你會選哪一個？」

在倒計時的最後一秒鐘，汪士奇報出了那個名字。

汪海洋失色，衝過來一把按住聽筒：「冷靜！不要答應罪犯的任何要求！」

汪士奇站在一處幽暗的樓道，面前是一扇銹綠的老式防盜門。

「……你剛剛是說了，殺人嗎？」

同一時間，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寂靜。汪士奇撲過去搶到手機，監聽的同事做了個確認的手勢，汪海洋點點頭，示意汪士奇接電話。汪士奇的手指在免提鍵上打著滑，摁了好幾次才摁下去，他翻過來盯著自己的手掌，全是汗。

對719線路的排查持續了半個月，通過翻查監控、挨戶走訪，最終將範圍縮小到南城福林街至美西路一帶，其間正九_九_藏_書是星沙市著名的貧民窟——水圍新村。如非必要，汪士奇不會來這裏，倒不是怕，是十年前的影子攔住了他。

鄭源最新的報道是南城的少女分屍案，如果是因為寫的東西觸到了誰的底線——箱子里掉落的斷足在汪士奇的眼前一閃而過，他一陣眩暈，手突然抖了起來。

「要吐一邊吐去，吐在屍體上算你破壞犯罪現場。」那是同樣24歲的程諾，法醫，外勤，同事私下裡叫她「不插電切割機」。她解剖一具屍體只需要一個半小時，頭胸腹三腔開得比男人還好。

「你好啊，汪警官，準備好了么？」

「錢？要多少？」

「你覺得呢？」

「你想幹什麼，有話直說，不要兜圈子。」

「嘀——嘀——嘀——嘀——」

能是為什麼呢？不是錢，不是感情糾紛，鄭源那脾氣也不可能跟誰結仇。他能惹怒誰呢？一個寫罪案報道的記者而已，記者……

「你想要什麼？」

「嘀——嘀——」

「嘀——」

「沒時間了！」汪士奇死死攥著手機，眼睛一片血紅：「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想想那樁分屍案！他幹得出來！汪局長！爸！」

那個被分屍的女孩就散落在這裏，五個公交站，五個紙箱，其中一個被狗刨read.99csw.com爛了，抱起來的時候滾出一隻腳，橫截面正對著他的臉，白的是骨頭，黃的是脂肪，黑的是血。那時候他才24歲，年輕的脾胃翻江倒海，正是撐不住的時候，一個鋒利的聲音橫切進來，連著一雙纖長的手把整個箱子接了過去。

「哎，別急啊，我還沒說完呢。」那個聲音咂咂嘴，表達著輕佻的不滿：「別跟我說兩個都不選，這樣我只好兩個都殺掉。反正殺一個跟殺兩個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區別。廢話說太多了，耽誤大家休息可不好。來來，咱們趕緊開始，你還有30秒。」

汪士奇垂下頭，精疲力竭，他像是掉進了深海，被壓力擠掉了肺葉里最後一點空氣：

「嘖，有點聰明啊，這麼快就抓到了重點。既然如此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吧。別太早睡，等我電話。拜拜。」

「汪警官真會開玩笑，你見過跟警察要錢的殺人犯么？」

「這無法解釋他為什麼選擇鄭源夫婦下手，特別是，他還知道你。」汪海洋站起來，拍了拍汪士奇的肩，「找到動機，離答案就不遠了。別緊張，再好好想想，你是最了解他的人。」

「汪警官是吧，有件事情要麻煩你一下。」

「這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鄭源跟他老婆在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