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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長途旅行

番外篇 長途旅行

「死了這麼久了……我難過呀……」
「你不要那麼極端行不行,這事兒哪有那麼玄乎,店裡也沒別人,老闆出去鎖個門不是很正常么?」
鄭源哀號一聲,抄起一個拖鞋扔了過去。
「你……你殺了我們,會有人查過來的……」水已經漫到了鼻孔,鄭源徒勞的伸長脖子。店老闆嗤笑了一聲:「誰說你們是我殺的?你們是昨天去爬鳳凰嶺,不小心遇到泥石流被衝到了潭裡,等有人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應該已經淹死很久了——可惜呀,年紀輕輕的,怎麼就想不開愛到處亂跑呢。看見了不該看的,也就只能這樣了。」
汪士奇還在掙動,鄭源拽得手酸,忍無可忍,乾脆照著他的傷口來了一拳,汪士奇吃了痛,終於老實了。「先別怕,讓我想想,這事兒一定有哪裡不對。」鄭源鬆開汪士奇,抬手指了指背後:「首先,你說的這事兒是個人都能辦到,還記得咱們房間通著的那扇門嗎?」
汪士奇捶了一把鄭源的肩膀:「喂,想什麼呢!泡糊塗了是吧?」鄭源猛地一醒神,想也沒想就捶了回去,汪士奇一下變了臉色,皺著臉嗷了一聲。鄭源盯著他領口裡跌出來的一段肩膀,瞄見一小塊污漬:「你那兒怎麼了?」
鄭源不是沒想過死,但沒想過自己是這麼死的——手腳被綁得死死的,倒在浴缸里,被龍頭裡放出來的水慢慢淹過脖子——對,身邊還躺著一個失去意識的汪士奇,這次他是衝過去被槍托敲暈的,死法這麼奇葩,也算不枉此生。
他們飛馳在通往未來的路上。天還未晚,故事還未完,十八歲的夏天還很長。
半晌,門開了,汪士奇卻沒有像鄭源預料的那樣怪笑著衝出來,跳到床上,騎著自己一通揉搓什麼的。——太安靜了。鄭源提著枕頭從門後面轉出來,看到汪士奇立在一片漆黑里,一動不動,臉色被窗外漏進來的一線月光映得發青。他抬起手在對方眼前揮了揮,汪士奇抖了一下,突然踏前一步死死抱住了鄭源,臉上濕乎乎的蹭了他一脖子,不知道是淚是汗。
「變態啊你,這都拍?」
汪士奇據理力爭:「怎麼不壞,因為瞞不住我們了,就打算把我們弄死……」
「那你報道你自己去,去去去。」汪士奇笑著推他:「到時就寫:著名記者身陷謎案,神勇警官捨身相救。」
「可是我……」鄭源剛開了個頭,感覺箍著自己脖子的手臂威脅性的收緊了一圈,他抬頭看看汪士奇的表情,把「可是我嫌棄你啊」七個字訕訕地咽了回去。
汪士奇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廢了,雖然路過那張結婚照的時候他默默藏到了鄭源背後,並且堅決不肯再回自己房間待著。都說撞鬼霉三年,鄭源看著睡得四仰八叉橫佔了大半張床的汪士奇,覺得撞鬼的是自己。
「比如,一個明明應該死了卻又活著的夢姐。」鄭源若有所思地盯著遺像,「假設夢姐真的死了,店老闆把她埋到了山上,又在109給她掛了遺像,那為什麼我們又能遇到給我們指路的夢姐?」鄭源頓了頓,「一般來說只有一種可能,真的夢姐已經死了,現在的夢姐是個跟她很像的替身。只要這個夢姐活著,真的夢姐死掉的事就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比如,半夜跑到109看到了遺像的你……」
一個陰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都叫你們不要亂走了,怎麼就是不聽呢?」
「你是說……衛生間?」汪士奇茫然地走過去拉開那扇劣質的木板門,果然,同樣的一扇門出現在對面,直通隔壁的108。
「你小子不是吧,志願都填了,現在打算放我鴿子啊。」
「你是說,109掛著夢姐的遺像?」鄭源歪歪頭,這下他是真的忍不住了。「夢姐不還是你搭上話的么,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先到的汪士奇還有心情拍手笑他,鄭源盯著洞外被雨水砸出一個個小坑的泥地,突然覺得心好累。
「你滾。」
「回去真被打死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汪士奇喘著氣,腳下卻沒停,「從昨天住進那家店開始就不對,哪哪都不對。」
「我說過多少次了,鬼片求生守則第一條,隨便開的門不要隨便進。」鄭源手裡的枕頭丟向汪士奇,後者已經被他一腳踹開,滾去床頭縮成了一團。「這不是鬼片!這是離我們家門口一百公里的景區!我不是來這裏求生的啊!」汪士奇抱著自己的頭,欲哭無淚。
鄭源抬眼看向那處,哪還有什麼人。
「我極端?」汪士奇嚷嚷起來:「不信是吧,給你看個東西。」他拉著鄭源來到婚紗照前面,從懷裡掏出那張立拍得伸到鄭源眼前:「我之前就覺得哪裡眼熟,你仔細看看,」汪士奇伸手指著那具骷髏:「別跟我說這又是巧合……」
路過客廳,他瞄了一眼躺椅上醉成一攤泥的母親,張了張嘴,到底沒說話,轉而留了張紙條在酒瓶下面。
鄭源還想頂嘴,肚子里一陣嘰咕作響到底讓他服了軟。他往回走了幾分鐘,順著潺潺的水聲找到了地方——那裡不止有小溪,還有一個帶著小瀑布的淺潭,一線水流從高處順下來,四散著陰涼,倒是有幾分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的意思。水底有細細的魚苗,若有似無的一聚一散,鄭源玩心起了,脫了鞋甩了東西踩到潭邊的淺灘里,他合攏雙手彎下腰湊過去,打算捉幾條活的回去邀功。
正是這個時候,汪士奇的電話打過來了,鄭源的船囫圇翻了過去。他甩甩腦袋,氣急敗壞地勾起聽筒。
「好好好行行行,一切以我們汪大警官說的為準。」鄭源打了個哈欠。折騰了一天一夜,他也累了:「喂,你真打算進警校啊?」
「可我……」
鄭源還要作無謂地掙扎:「我連條內褲都沒帶。」
「好好好,怕了你了。」鄭源被他拖得踉踉蹌蹌,一邊下樓一邊還得操心前面這位爺不要直接滾下去。等到了大門邊,一壓把手,汪士奇的臉徹底垮了。
「不行,我還是覺得這事兒不對。」汪士奇一把揪住鄭源:「別吃了!咱們趕緊走!現在!」
「這誰乾的!」
「可是如果那樣的話,又何必給人設靈堂,掛遺像,還大半夜的放歌聽?」
汪士奇不答話,從背後貼近了他。鄭源的手窩進水裡,正打算撩起來潑他一臉,忽然被水面倒九*九*藏*書映出的那張面孔給噎住了——那哪是什麼汪士奇,分明是夢姐!鄭源心臟一陣緊縮,只聽到一聲尖利的呼叫:「別在這兒待著了!趕緊走!趕緊走!」他反應不及,肩膀被人捉住猛地一推,一頭栽進了潭中央。
「行了,再怎麼說,我們的命算人家救的。」鄭源拍拍他的肩,想起被逮捕的冒牌「夢姐」,趁汪士奇昏迷的時候,店老闆已經回山上處理掉了那具骸骨,她可以當他們從沒出現過,任由他們被棄屍在潭水裡,埋在泥石流下面,像真正的夢姐那樣慢慢地變成一具無名的骷髏。但她最終還是打傷了店老闆,打電話報了警。她不想他們死,從頭到尾都不想,也許就像她說的,她和店老闆最初只是想將他們嚇走,卻沒想到他們能撞見自己親手埋葬的屍骸。如果被鄭源他們捅出去,自己和店老闆就什麼都說不清了。他們只是想守住這個秘密,守住一個月三百八十塊的補助金,真正的夢姐死前已經得腎病卧床已經很久了,沒什麼人見過以前的她。
鄭源縮回手:「窮不是壞,窮只是……」他說不下去,他想起了自己家的狀況,那種一分錢都要從泥巴縫裡摳出來的感覺他也不指望人家能懂。
「放心吧,這破地方怎麼會客滿,你以為拍偶像劇呢。」汪士奇一邊敲著櫃檯等老闆拿鑰匙一邊打著哈哈,「再說了,能跟我住一間房明顯是你的榮幸啊。」
「你醒了?」鄭源湊了過來,手裡端著一杯水。「別說話,先喝點兒,放了糖。」
鄭源已經打不動他了。
鄭源聞言一個翻身躥去了衛生間,五分鐘之後連臉都洗完了。他怕癢,尤其怕汪士奇撓癢,更何況只要汪士奇動起手來,最後都會演變成一場鬥毆,並且每次都以他戰敗告終。鄭源嘆著氣,打算做最後的掙扎。他走出來,沖汪士奇踢了踢腳上的人字拖:「我就穿這個去爬山啊。」
「那就只剩最後一招了,」汪士奇笑眯眯的揪起了鄭源的后脖領子:「跳車吧,我幫你。」
「那不行,我票都買了。」
拍立得也並沒有那麼好玩,鄭源胡亂捏了幾張就重新陷入了瞌睡的邊緣。他揉揉眼睛,迷糊中看見汪士奇踢了踢對面的空座位:「不行你先躺會兒,到地方了我叫你。」
原本以為是夏天常見的過雲雨,撐死十幾分鐘也就完事了,沒承想這場雨卻下出了風格下出了水平,眼看著天都黑了,雨勢卻絲毫沒有減弱。鄭源在黑暗中縮成一團,下巴頂著膝蓋,一邊翻著雞皮疙瘩一邊覺得莫名的煩躁。他餓,冷,頹,被漫天的大雨困在這個鬼地方,他從沒像今天這麼想過家。
「……你之前說的房間,是不是109?」鄭源一陣頭疼:「看來咱們有必要去看一眼了。」
「我哪知道,剛低頭在那兒點火呢,突然就炸了一下,等我回過神來哪還看得到人。」汪士奇看見鄭源慌了神,趕忙又往回找補:「沒事兒,不疼,就是看著嚇人。土銃打的是鐵砂,這一槍又是擦著肩膀過去的,沒打到肉里。」汪士奇彎腰撿起水壺相機和鄭源的鞋:「不過這地方不能待了,趕緊走!」
腳步聲由遠及近,汪士奇擠出一個微笑,閉上了眼睛。
鄭源不想當小狗,但是等縮進那個比狗洞大不了多大的地方他還是成了落湯雞,第二次,一天之內。
「你給我閉嘴!」店老闆騰地站了起來,土銃的槍口直指鄭源的眉心:「我沒有殺她!我怎麼可能殺她!」
「別怕,說不定是沖了誰家祖墳了。」鄭源一邊安撫他,一邊硬著頭皮往裡看——濕泥還在緩慢的滑落,零零散散的半具骷髏漸漸顯出形狀來,沒有棺木,只裹在拉拉雜雜的白色布料里,看來他踩下去的那一腳正好踩著了人家的手。鄭源頭皮還在發麻,耳邊響起一下快門聲,回過頭,汪士奇正在往立拍得外拽著照片。
「誰稀罕報道你。」
「沒有,我只是……」汪士奇的表情混合著困惑和嫌惡:「我想不通,把自己老婆偷偷埋了,找了老婆的妹妹冒名頂替,就為了繼續拿她一個月幾百塊的低保錢?人怎麼可以這麼壞?」
「你會嗎你?」汪士奇鄙夷了兩秒,扔過來一個立拍得。「玩玩這個得了。」
「三年了……埋在荒郊野外……連塊碑也沒有……」
「店老闆找著咱們了,帶了條路。」鄭源揉了揉肩膀:「你小子真夠沉的。」
鄭源趕忙扒拉汪士奇的左肩,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背後比前面傷得更嚴重,棉質的衣料擦爛了,透著血糊在背上,暈出了一片淡紅。
「喂,我說,不行還是原路回去吧,我覺得也未必有埋伏……」鄭源拄著一根樹枝當做臨時手杖,饒是這樣也覺得膝蓋以下酸得不行。除了手頭的水壺和立拍得,他的所有東西都在汪士奇的包里,汪士奇的包又丟在了鳳凰嶺的山頂,沒有手錶、沒有手機、沒有指南針,鄭源說不清他們走了多久,也說不清他們是否在原地打轉——彷彿還嫌他們不夠倒霉似的,之前曬得人打蔫兒的毒太陽此刻也不見蹤影,鉛灰色的烏雲一層層的壓下來——要下大雨了。
「你說,我們不會死在這裏吧。」鄭源的聲音沙啞,把汪士奇嚇了一跳。
「哪那麼快,你以為期中考啊。」背景里的聲音亂糟糟的,汪士奇扯著嗓子硬是蓋了過去:「喂,沒事就出來玩一趟,我在火車站,你一點前到就行,記得帶上……」
鄭源這才看清楚,照片里的屍骨不是裹著白布,而是穿著一身婚紗。雖然混著泥巴,也能顯出來廉價的化纖頭紗,大顆的塑料珍珠,左領肩上一朵碩大滑稽的縐紗珠花,一模一樣。
對於鄭源的嫌棄汪士奇倒是毫無知覺,他興緻勃勃的杵著登山杖,科學邁步,勻速呼吸,簡直是把腳下修葺良好的便道當成珠峰在征服。鄭源看著他一本正經往前走的樣子,突然冒起了一點耍他玩的心思。
「你真行,謝謝都能說得跟欠你錢似的。」
「誰知道是不是犯罪現場呢,凡事要留證據,這是我爹說的。」汪士奇站起身來,舉著照片想要看看清楚,眼睛卻怎麼也對不了焦,天旋地轉之下,有什麼從背後撐住了他。
「就你?趁早歇吧,別搶我媳婦就謝天謝地了。」
「誰知九*九*藏*書道他是故意的還是槍法不行!」汪士奇恨恨的踢翻了地上的火盆,紙錢的灰燼撒了一地。鄭源心裏不是滋味,趕忙彎腰去扶好,忽然從腿間瞥見一雙糊滿了濕泥的膠鞋。
他當即就想巴他一掌,餘光看見他的手臂還保持圈著自己的姿勢,臨場改為嘣了一記額頭。
少年郎,年輕郎,哪能就把良心變
汪士奇還在賭氣:「屍檢結果還沒出來,這些鬼話我一句都不信。」
鄭源從汪士奇肩上支起脖子,一股酸麻順著左半邊身子躥了上來。兩人站起身踏上那個破敗的小車站,距離他們出發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暮色四合,晚風微涼,最後一縷夕陽映在汪士奇挺拔的鼻樑上,給他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此情此景,讓鄭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揍他的。
「我剛剛醒了,有點口渴,想說下樓找老闆弄點水喝,可是去了之後發現老闆不在,我剛想回來,突然聽到有人在唱歌……」
死到臨頭,鄭源有點想哭,但更多的是不甘心,他盯著店老闆,眼神像是要把他釘穿:「所以你也是這樣殺了夢姐么?把你自己的老婆淹死在浴缸里?再去山上隨隨便便挖個坑埋了?這就是你說的百年好合?」
鄭源拒絕突髮狀況,在他看來,一切突髮狀況無外乎是因為智商太低加上無組織無紀律造成的惡果。他能徒手寫出一千五百字議論文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他的襪子嚴格按照深淺排序,他午睡一小時三十分鐘之後起床,打開電視正好可以接著昨天的集數繼續看《天龍八部》,他十八年人生里的唯一變數就是跟汪士奇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攪和在了一起,特別是被拖到這麼個鳥不拉屎的荒山野嶺來之後,他拒絕一切跟他有關的事,比如只有一間旅店,比如旅店只剩一間房,比如一整晚都要對著他那張蠢臉生悶氣。
「車要晚點,你怪我有什麼用!」汪士奇輕鬆接下他的拳頭,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果斷下了決心:「先找地方住下吃飯,爬山什麼的明天再說。」
「學什麼?」
高考結束的第四天,鄭源躺在一床篾席上發困。
「這是……」鄭源抬起眼皮,瞌睡瞬間沒了——昨天洞外的密林已經不見蹤影,只剩一道泥黃的土坡直劈下來,混著石塊與斷木,摧枯拉朽地衝到山下去——千載難逢的泥石流,居然讓他們給趕上了。
「怎麼沒有!昨天在山上!你自己拍到的!還有前天!前天晚上!我明明聽到她在這屋裡說話!打開門就不見了!」
等兩人踹開109的房門,才證明了汪士奇所言非虛——白綢,香火,遺像,供果,照片里的夢姐似笑非笑,陰惻惻的眼神正死死地盯著他們。
「都是你!爬個什麼山啊!都吃晚飯的點兒了!」
「……哎,你說,我們不會死在這裏吧。」
最後一句調門陡然拔高,汪士奇嚇得一抖,他咽了下口水,往前推了一把,像一切恐怖片里演的那樣,吱呀一聲,門開了。
「你都這樣了能先不跟我貧了嗎?」鄭源給他指指腳下:「看看下面。」
忘記了,當初呀,那麼一段美良緣
「那天你聽到的聲音應該是有人在這裏說話,發現你過來了,趕緊從衛生間里躲到了隔壁。」鄭源掐掐眉心:「但現在的問題是,他們為什麼要躲著你?」
「……我太太去朋友家看見了,喜歡得很,之後我特地託人去毛子那邊走火車拖過來的。這上面印的都是百合花,我太太最喜歡百合了,她說,百合兆頭好,百合百合,百年好合……哎,跟你們這些小孩子講了也不懂。不說了,我得給她燒晚飯去了。」汪士奇已經進了隔壁,鄭源嫌棄的摸了摸有些粘手的柜子,一屁股倒在床上目送著老闆帶上門出去,開始思考自己是先睡個回籠覺還是先填肚子。
因為一路無話,速度反倒快了很多,臨近中午,他倆已經踏上了鳳凰嶺的頂端。汪士奇像模像樣的掏了個嶄新的便攜瓦斯爐出來,又翻出了兩包泡麵。
「你這一晚是睡踏實了,我可沒有。」汪士奇咳出了聲,「你也不看看,昨天,要不是我……咳咳咳……」
老闆手裡系著褲子,一看就是剛蹲完坑出來:「什麼呀,說清楚,這屋怎麼了?」
「那不成,還是刨出來吧,就這破地,沒鞋你怎麼走?」汪士奇左右看看,把昨天兩人拄著的樹枝掏了過來,插到腳印的窟窿里一通攪和。眼看著軟和的稀泥就給刨出了一個大坑,一點屎綠色冒了頭。汪士奇的眼睛亮了。
「我可不要怕鬼的警官救我。」
汪士奇慢慢回過神來:「一定是怕我發現什麼事情……」
……
「去你的。」汪士奇的半個身子滑下來,枕著鄭源的大腿閉上了眼睛:「那不怕鬼的記者借我枕一下。」
鄭源沒等汪士奇說完就捂住了他的嘴。人生地不熟,大半夜的跑來說人家老婆死了,換成自己,揍他一頓都算脾氣好的。
「咦,你的臉怎麼這麼燙?」汪士奇的手滑到了他的頸子後面,鄭源以為汪士奇又要拿自己取樂,掙扎著要躲。
等鄭源迷瞪著眼睛晃到了候車大廳才明白過來汪士奇約在這裏見面的意思——對方背著個登山包,帳篷、睡袋、防潮墊、手杖一應俱全,就差沒在胸口紅漆標宋印上「遠足野營」四個大字。鄭源低頭看看自己的老頭衫和人字拖:「……你去吧,我先走了。」
「姓汪的你沒事吧!」鄭源焦急的聲音忽大忽小,臉也像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連五官都模糊起來。汪士奇想起鄭源的那句話,覺得現在複述一遍正是時候:
「你去退,手續費我出。」
「誰准你給我人工呼吸的。」鄭源嫌棄地擦著嘴坐起來,發現自己還躺在水潭邊,鞋和水壺都在老地方擺著,好像剛剛的險境都是一場夢。「我的初吻可是要送給周慧敏的。」
汪士奇搶過他手裡的照片,燙著似的一甩手扔了。
四下無人,汪士奇轉了一圈,最後是一個騎著車的中年女人搭上了話:「住店啊?這麼巧,我家就是開店的呀。你們也別找了,鎮上就這一家,百合旅店,你們往前走兩個路口一拐彎就到了。九-九-藏-書」她撈著暗紅的碎花裙擺蹬著車,雪白的脖頸連著臉側,轉頭附送了一個和氣的媚笑:「跟我老公說是我叫你們去的,給你們打折!」
汪士奇的臉登時就僵了,他不敢回頭,磕磕巴巴的解釋:「他……我……夢姐……這屋……」
「……幾個意思?」
汪士奇吭哧半天,好賴說出了一句整話:「別鬧,頭疼。」後面兩個字幾乎出不來聲了,說煙嗓那都算抬舉了他。
「可是這種鎮子里的大姐們還不都長得差不多……」鄭源嘀嘀咕咕:「好啦就算你真撞了鬼吧,這鬼頭天蹬著自行車給我們指路,第二天還跟著咱們上山,還會用土銃打你?你不覺得它掌握了太多現代科技嗎?再說了,人家為什麼要殺你,找替身這性別也不對呀。」
風扇沒開,風卻是有的,窗口朝北,樹的陰影探進屋裡來,混著蟬鳴一起,窸窸窣窣一陣,窸窸窣窣又一陣,鄭源像是躺上了一艘湖心的船,眼皮忽輕忽重,隨時要晃悠到夢裡去。
鬧了這麼一出,原本輕鬆的徒步之旅氣氛一下子冷下來。鄭源倒是想提議立刻打道回府,可又不想讓汪士奇反過頭嘲笑自己膽子小,他把立拍得掛在屁股後面,埋頭跟著一聲不吭的汪士奇,估計他腦子裡想的也差不多。
半夜三點,鄭源從一陣心煩意亂中醒過來,興許是白天睡太多,現在就是把床翻爛了也沒辦法繼續睡下去。他嘆了口氣,後悔太早燒掉了自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在這種鬼地方,就算做卷子也比失眠強。
「醒醒,到地方了。」汪士奇嫌棄地晃了晃鄭源:「趕緊的,口水都蹭我胸上了。」
意料之中的一頓互毆。
「你沒有殺她?那你怎麼會殺我們滅口?說吧,你是不是看上了假夢姐,為了跟她苟且,乾脆殺了自己的老婆,一了百了……」
是店老闆,他回來了,手裡還端著一把土銃。
鄭源差點沒被那股劣質橡膠味熏一個跟頭:「你上哪搞來這麼農民工的鞋。」
汪士奇眯起眼睛:「我……你鞋呢?」
春季里,艷陽天,百草回芽遍地鮮
「我剛剛不小心踩泥里了,拔不出來,等抽出腳來鞋就不見了。」
汪士奇順著鄭源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臉一下子白了。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那張臉,真該給你拍下來。」鄭源笑得打跌,舉起拍立得就捏了一張。「平時沒看出來啊,你膽子怎麼這麼小,隨便嚇嚇你就……」
「瞎說什麼,別胡思亂想,咱們進山好多人看見了,過了點沒出去,肯定有人來找咱們。」看他不吭聲,汪士奇又加上一句擠兌:「再說了,我可不打算陪著你死,我這種人中龍鳳,真掛了得有多少姑娘哭著喊著的為我守寡啊。」
汪士奇的後半句到底從嗓子里擠了出來:「那個人,好像夢姐。」
房當然是有的,一間204,一間205,鄭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汪士奇交完錢,頂著地中海的老闆慢悠悠的領著他們去房間:「你們不要看這個房子老,派頭是有的。看看這個牆紙,啊,1981年跟我太太結婚的時候貼上的,當年什麼行情!純進口貨!」老闆敲敲牆壁,震得一旁掛著的結婚照噗噗往下落灰。鄭源看著上面穿著老派婚紗禮服的老闆和夢姐,紅臉蛋子和塑料珍珠大項鏈相映生輝,除了沒有地中海和皺紋,好像一切都跟現在一樣,一種老派的地老天荒。
「你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怕什麼,穿我的,我不嫌棄你。」
沒想到這水看著沒什麼,中間還挺深。鄭源撲騰著,腦子裡閃過最後一句話。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可是我不會游泳啊。
「那你站著去。」
鄭源當即就要笑出聲來,為了聽完汪士奇認慫的全過程,他掐掐自己大腿,忍了回去。
照片里,在他指過的地方,一個身影浮現在枝枝蔓蔓的樹叢間,雖然虛了焦,但鄭源還是能看出來暗紅的碎花裙子,披下來的頭髮遮住了臉。
汪士奇的態度過於輕巧,鄭源一度懷疑昨晚的遺像事件是自己妄想症發作。不過等到退房的時候他還是看出了一點端倪——汪士奇全程迴避老闆的注視,而老闆轉而看自己的時候,鄭源又覺得那眼神似乎確實有哪裡不對勁。
等站到了太陽底下,鄭源就知道汪士奇所言非虛。他眼眶凹陷,下巴泛著青跡,連嘴唇都脫了色。鄭源想起昨天的槍傷,抖了一下,趕忙扶著他的肩膀:「行了行了,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不是,那個人,好像……」
一天後。
汪士奇就著鄭源的手吭哧吭哧的灌下去大半杯,喘了口氣,終於回過神來:「咱們怎麼下來的?」
「你重點是不是歪了啊。」鄭源感嘆著智商上的差距:「泥石流!我們昨晚差點沒給埋了!」
「……新聞也好啊,以後我專門負責破大案,你專門負責報道我。」
還沒等他躺紮實了,那顆半禿的腦袋復又探了進來:「忘記講了,洗手間就一個,兩邊共用的,門沒有鎖,你們通融一下,岔開一下時間。」
汪士奇看他又打起了精神,鬆了口氣,伸過手去撩他,鄭源抵擋一陣,到底讓他捏到了臉。他氣憤地拍了一把,汪士奇卻沒縮回手。
「你以為我樂意,要不是我救你,初夜你都別想送出去了。」汪士奇站起身,撈起T恤下擺擦了擦汗。鄭源一臉困惑:「你救我連衣服都不帶濕的?」
「那人家不也打偏了么。而且我……我那時候……」鄭源猶豫起來,眼前又看到那個伸向他的女人的手,一片冰涼的潭水裡,那觸感是那麼清晰,帶著常年勞動的繭,掌心依舊柔軟,溫暖,像每一個奮力生活的底層女人,像他曾經的媽。
鄭源以為他要說什麼逗趣的夢話,湊過去聽到了下半截:「……你個傻……」
「我沒事說自己撞鬼,我閑的啊!跟你說,千真萬確,就是夢姐的聲音,連哭帶喊的,一進去就不見了。再說了,就算聲音能聽錯,那麼大一張黑白照片,我5.0的視力,也不可能看錯啊。」
第二天一早,鄭源是被一陣劇烈的搖晃給晃醒的。
鄭源爬出山洞已經是第二天大早,大太陽明晃晃的,空氣通透,草木水靈,他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一步邁出去忽然覺得腳下一https://read.99csw.com松,低頭一看,鬆軟的濕泥已經沒到了膝蓋。
「別廢話。」汪士奇的手指按到鄭源的額頭上,涼絲絲的。鄭源喝了水,後背挨著一團暖烘烘的熱氣,一片陰森的潮濕中只有這一點熱氣讓人安定,散發著淡淡的肥皂水味道,即使混著汗和血腥,但那是鄭源唯一熟悉的氣味。他抽抽鼻子,眼前模糊起來。
「喂,姓鄭的,不帶你這樣的啊。」汪士奇四捨五入一米九的個兒攔在鄭源面前,一叉腰把路給堵死了。「都給你說了讓你帶好行李不要遲到,你磨蹭到現在才來還給我空著手,這是什麼意思啊?想絕交直說。」
「錯,住店的時候沒什麼不對,是從你非說自己撞鬼了開始不對的。」
「你小子,恩將仇報啊!」汪士奇鬆開了他,恨恨的揉著腮幫子。
鄭源還沒來得及答話,背後傳來一陣陣呼喊聲,像是救援來了。「你看,哪那麼容易死,你撐住,有人來救咱們了!」
「這不是都沒事了么,臉怎麼還這麼喪?」見汪士奇不搭理自己,鄭源拿胳膊肘杵了杵他肚子:「難道是丟了相機心疼了?」
「先別說這些,後來呢?」
「……嗯。」
鄭源見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說你差不多得了,這不是晚上就回家吃了么?」
「沒什麼,我朋友腦子缺鈣,夜裡老夢遊,這不我剛逮著,馬上就走,馬上就走。」鄭源揪著汪士奇往回帶:「哎,夢遊就夢遊,還老說胡話,我看多半是廢了。」
「你叫夢姐就行!快去吧,晚了可不定有沒有房間了!」
鄭源一愣:「剛剛……這話我剛剛也聽過……被推到水裡之前……」他對著汪士奇煞白的臉,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是……是夢姐……」
「你看……我就說……是她……是她死了……她還在跟著我們……」汪士奇抖抖索索,掙扎著就想跑。鄭源一把揪住不敢撒手,感覺自己像是揪住了一頭髮瘋的藏獒:「聽我說!你先冷靜點!這裏面肯定沒有什麼鬼!就算有,那也是人在搞鬼!咱們要跑也得先搞清楚躲的是誰吧!」
「老汪!老汪!」鄭源拔高了調子,一把拽住汪士奇的背包帶子,趁著他一臉懵逼的檔口適時擺出嚇壞了的表情:「你看!那是什麼!」
「好像怎麼,你不會又要說,昨天晚上看見的遺像顯靈了吧。」鄭源扯下立拍得吐出來的照片甩了甩,汪士奇瞪大的眼睛正在一片虛無的黑色中慢慢顯影。「哎喲笑死人了,我要拿回家裱起來。」鄭源把照片舉到汪士奇的臉邊,忽然間笑不動了。
電話那頭更吵了,鄭源不耐煩的拿遠了些,也衝著聽筒吼了回去:「行了知道了,你等著我先滋泡尿馬上就來。」
「那報警了沒?」汪士奇掙扎著要起來,傷口一陣抽痛:「還有醫生,快給我找個醫生!」
汪士奇愣了一下:「誰說我下水了?我跑過來的時候你就在岸邊挺屍了好么。你還真行,自己溺水自己還能爬回來再暈。」
「新聞。」
「說不定是變態呢?」汪士奇瞪起眼睛:「別忘了,他們朝我開槍,還差點淹死你!」
鄭源連滾帶爬地進洞,汪士奇還在睡,壓著一邊眉頭,咬牙切齒的,彷彿夢裡也在與人置氣。他剛探進去一個頭,只聽見汪士奇輕飄飄地叫了一聲:「姓鄭的……」
「你對不起她!」
鄭源眯起眼睛,腦子裡閃過一點模模糊糊的畫面,幽暗,動蕩,一隻伸過來的雪白的手,暗色的頭髮像一團幽靈變幻著形狀,縫隙中閃過的一張臉,那是——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鄭源迎面撞見了汪士奇湊近的大臉。他身子發沉,腦子糨糊,呼吸道里全是水腥氣,饒是這樣,他也抬起手結結實實的給了汪士奇左臉一拳。
「你懂啥。」汪士奇撥弄著鏡頭,對準窗外咔嚓捏了一張,「這條線出了名的風景一流,多虧這個車速,要不然根本拍不下來。」
「他去?」汪士奇的眉毛皺了起來:「你怎麼不去?」
「嘖,這破位子坐著我都嫌硌。」
「你胡說!我沒有!我不想她死……我不想的……你知道嗎,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還像剛嫁給我的時候一樣漂亮,我給她穿上婚紗的時候,她就像睡著了一樣……她不該死,該死的是你!是你們!」
「幹嗎呢,你手被鉗住了啊。」鄭源見汪士奇不動,乾脆上手幫他拔,須臾,汪士奇的手倒是拔|出|來了,手上抓著的東西卻讓兩人都愣住了。
汪士奇一臉早有準備的壞笑:「那怎麼成,來,穿這個。」他扔過一雙解放鞋來,軍綠色,膠底,鞋舌里側蓋著個大紅的圓戳,42號。
「鎖了!你看!我就說有問題!」汪士奇神叨叨地來回踱步,一樓大堂沒有窗戶,想出去只能回房間跳窗。
就在這時候,衛生間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鄭源眨眨眼睛,抄起一個枕頭翻身起了床。他躡手躡腳地藏到門邊,準備給汪士奇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累。」
「樹都沒了,倒是能看見下山的方向了。」汪士奇的重點仍然沒有扶正:「不過你鞋都沒了還怎麼走啊?」

汪士奇咬著牙不說話,半晌,把鞋塞回到他手裡:「不能再回去了,咱們換條路走。」
來的時候是晃晃悠悠的綠皮車,回的時候已經是呼嘯前行的警車。歸家在即,汪士奇卻蜷著腿窩在後座,滿臉的不高興。鄭源披著個毯子待在旁邊,倒是正經一副受害人的樣子,不過氣色比起他要好了很多。
「你老人家都這樣了我能去嗎?」鄭源慢騰騰地攪和著碗里的米粒:「再說了,咱們的包都丟了,一沒手機二沒錢的,這旅店裡也沒電話,我上哪報警去。」
汪士奇家有錢,警察局長獨生子,高薪養廉的直接受益人,光是他現在手頭端著瞎玩兒的那台徠卡m3就夠鄭源交完兩年學費還帶找零的,所以鄭源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買這趟價格最便宜耗時也最長的綠皮火車。他無聊地趴在車窗邊上,眼見不過是一片乏味的綠接著另一片更乏味的綠,連起伏都少得可憐,才剛醒來兩個小時不到,他現在又想睡了。
汪士奇再醒來的時候,目之所及是泛黃的天花板、老土的水晶吊燈和灰撲撲的花牆紙——他們又回來了,百合旅店,盛惠九十七一晚,不含早餐。
「千真萬確!連髮https://read.99csw•com型都一樣!你不信我帶你去看好不好!」汪士奇跳起來拖著鄭源就要下樓,鄭源被他死死攢著胳膊,心說這時候你倒是不害怕了。
鄭源還沒來得及罵他危言聳聽,豆大的雨點忽地就砸到了頭頂。「又來!衣服還沒幹透呢!」汪士奇捂著腦袋左右看看,手一揮指向不遠處一處凹陷的洞口:「那兒!誰慢誰是小狗!」
汪士奇立馬掛上了狗腿的笑:「謝謝姐!……哎,姐怎麼稱呼啊?」
「來不及了,一天就一趟,再有十分鐘就發車了。」汪士奇見鄭源不為所動,乾脆攬著他脖子直接往檢票口拖:「沒事,咱們就去趟鳳凰嶺,裝備應該用不上,大不了我陪你住旅店總可以了吧。」
「對呀,所以趁著發車前要趕緊去爬山啊!要不然我們來這裏幹嗎?」汪士奇把鄭源推得坐起來,爪子作勢伸到他的腰上去:「再不睜眼我要用撒手鐧了。」
鄭源把他按回床上:「行了惜命小王子,老闆已經去叫警察了,讓咱們先等等。」他端過來一碗稀飯:「吃點兒?」
「那誰知道呢,好玩不過嫂子嘛。」
「你個電話吵得要死,我哪裡聽得清楚。」鄭源翻個白眼:「現在回去拿總行了吧。」
「沒,只是我政審估計過不了,搞不好只能去第二志願。」
「所以昨天想要害死我們的是……」聽了鄭源的話,汪士奇的臉色更難看了,「這麼說就是老闆和假夢姐殺了真正的夢姐,偷偷埋到鳳凰嶺……」
「嫌棄啥,你現在跟農民工唯一的區別,就是沒有農民工掙錢多。」汪士奇哈哈笑著,又掏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遞過來:「趕巧了,樓下早點攤旁邊就是個雜貨店,這土鱉地方買到能穿的鞋你就笑吧。趕緊的,吃完快走。」
「你幹嗎!」鄭源推不開他,只好改為努力推開他的臉,「姓汪的你撞鬼了啊!」
情郎呀,別離我,一去為客在外邊
「你還打算在這兒包月呢?」鄭源強拖他出洞:「起來起來,這破地方,也虧你睡得下去。」
「你懂個啥,來都來了,怎麼著也得體驗一把。」汪士奇遞過一個水壺:「去,剛剛上來的地方有個小溪,弄點水回來。」
汪士奇已經從另一邊打開洗手間的門齜牙笑了:「喂,要不要一起洗澡啊。」
「幹嗎呢,這麼久才接。」汪士奇的聲音理直氣壯,鄭源莫名有了自己理虧的錯覺。「沒幹嗎,睡著了……」他含含糊糊地打了個哈欠,「分數出來了?」
店老闆丟下土銃沖了過來,將鄭源的頭強按到水裡。缺氧讓鄭源的掙扎越來越無力,隔著晃動的水波,他彷彿又一次看到那個幻象——穿著暗紅碎花裙的夢姐出現在店老闆的背後,這一次,她舉起了地上的那把槍。
「你看,這不是在這兒么,我就說,關鍵時刻還得看我……」汪士奇強扯著破鑼嗓子,手已經插|進了泥巴里,過半天鞋還沒掏出來,鄭源看著他木掉的臉,頗有些不耐煩。
「別動。」汪士奇把住他的脖子湊了過來,一小塊微涼的皮膚觸到鄭源的額頭上。「……你發燒了。」汪士奇的臉離得很近,鄭源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覺到那聲音里的憂心忡忡。「這都能病,身體素質不行啊。」汪士奇不由分說把他划拉過去,塞給他所剩無幾的水壺:「現在黑燈瞎火的更走不了了,等天亮吧。先喝點水,睡會兒。」
漆黑的房間里空無一人,汪士奇看到的是一張遺像,鑲著黑框,掛著白綢,點著香火,放著供果,一切都是一張標準遺像該有的樣子,但是那遺像上的人——那個女人——
咿咿呀呀的唱曲下面多了點什麼聲音,汪士奇側耳,似乎聽到一個女人在說話,那聲音,莫名有點熟悉。
「別動了,你老老實實的,還能死得舒服點兒。」店老闆拄著槍坐在旁邊,眼睛里沒有一絲波瀾:「我辛辛苦苦的熬了粥,你們也沒吃,可惜呀,那裡面已經放好了安眠藥,這會兒你們可能都意識不到自己死了。」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鄭源連頭也懶得回,只顧屏息凝神盯著小魚,一邊在嘴裏嚷嚷:「姓汪的你先別進來,馬上就抓到了!」
「……槍傷。估計是土銃打的。」
鄭源到底沒見著所謂掛著遺像的109房間。確切地說,還沒等他們摸到門把手,老闆的聲音已經在背後炸響:「你們幹嗎!」
鳳凰嶺是這兩年新興的徒步景區,好處是沒有過度開發,壞處也是沒有過度開發——除了鄭源他們進山的那條便道就沒有第二條路。所以此刻汪士奇所謂的換條路走,就成了兩人在荒山野嶺間磕磕絆絆的鬼打牆。
「不是。」汪士奇的額頭上沁出冷汗:「剛剛那裡,有人。」
「你別忘了之前是誰把你推到水裡的,論找替身你比我合適。」
「有人也不奇怪啊,你又沒把這山包下來。」
汪士奇看著自己手裡泥巴糊嚕的人骨,連眼睛都直了。還是鄭源反應過來,一把從他手上拍了下去。
「後來,後來,我就看到了……那個……」

那一縷音樂像一縷似有若無的香水,細而高,夾雜著模模糊糊的女聲,一陣一陣的撓著汪士奇的狗耳朵。他一時好奇,跟著聲音左轉進了一樓走廊,101,102,103,104,他路過一扇扇緊閉的木門,最後停在了盡頭的109。
早上十點,明晃晃的太陽已經有些毒了,好在鳳凰嶺坡度舒緩,風景宜人,確實不是什麼需要專業裝備的地方,比起登山,鄭源更樂意稱它為遠足。——所以,鄭源雙手插袋跟在汪士奇屁股後面,對著他半人高的專業登山包翻著白眼。——特地背著這麼一堆破爛來是要幹嗎?耍帥嗎?
「這不是下午才發車,你讓我再睡會兒……」鄭源從嗓子眼兒里往外擠著話,妄想著儘快縮回到他還沒有做完的夢裡去——鑒於此刻窗帘大開、天已大亮,還有個汪士奇把席夢思當蹦床在跳,他的妄想也只能是妄想了。
「那我呢,我拿什麼拍?」
那是一隻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變成一把白骨的人手。
汪士奇睜眼的速度比鄭源預想的要慢,他連拆招都準備好了,汪士奇的毆打卻遲遲沒有兌現。要不是高三入了黨,鄭源這個紅旗下的唯物主義好少年還真以為他撞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