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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指著洞窟前方用油燈和薰香供奉著的一塊平展的碑石,對直子和宋漢城說道:「這塊十四世紀的尼瓦爾文碑石透露了聖寺的過去,它記載了一三四六年佔領比哈爾和孟加拉的突厥蘇丹伊利亞斯·沙阿對加德滿都谷地的兩次入侵。當時這個憎惡偶像崇拜的君主搗毀了斯瓦揚布佛寺、大金廟等尼泊爾佛教寺院。原先居住在加德滿都盆地坦帕的釋迦族人為避免禍亂,遷入了聖寺所在的山區。族中長老為保護隱修佛典免遭滅頂之災,此後更派出部族的一支隨同其他避難的印度佛教徒向東方流徙。這就是拉瓦納寺和雨居寺經文石窟的由來。當時的長老會議決定將聖寺石窟和石板經文掩埋于沙土之下,並任命了三個傳承者,重新恢復了口耳相傳的古老傳統。」
宋漢城和嚮導在距離他們約十米不到的地方也收住了腳步。時間在這個近乎奇迹的片刻似乎真的凝滯住了,如同電影畫面的一次定格。
「尼泊爾石寺經文與柬埔寨拉瓦納的洞窟經文內容幾乎完全一致,它們都按照古老的『九分教』體系編製,非常簡潔明了,且易於記誦。因此,我們可以推定這兩部佛典必定同出一源。十四世紀釋迦族的一支向東方逃亡流徙時,必定派出了熟記經文的部族長老隨行。至於兩者的具體聯繫,尚有待于學者們繼續進行深入的考證與研究。而現在看來,一世紀末大乘學者龍樹在其著作中所引用的很多說法極有可能也出自隱修佛典,很多佛教史書都記載了他在雪山寺院研習佛典的事迹,這應該不是空穴來風。此外,關於提婆達多的公案,關於佛所說法以及早期佛教的原始面貌,以及佛教史中的很多懸疑之謎,我們或許都能從中找到極有價值的線索和啟發。不管怎麼說,尼泊爾石寺的發現,在實物發掘方面已證實了早期隱修教義的存在。公元前二十九年在斯里蘭卡馬塔勒灰寺舉行第四次結集時,上座部僧眾第一次將巴利語佛典刻寫在了銅片和貝葉上。而北方的隱修部派幾乎與他們同時完成了從口耳記誦到文字記錄的過渡。」
待老人撤回手去,直子這才重又抬起頭來。她與老人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竟然讓人毫無陌生之感。在老人身旁坐定后,她仍然一陣恍惚,甚而產生了某種幻覺。她似乎曾到過此地。不,不是到過,她似乎曾經屬於這裏。她在村長身上看到了未曾見過的祖父的投影。
「那麼,聖寺以及這些石板經文的具體年代已經過考證了嗎?」

若說有什麼從日本帶來的生活習慣,這大概是惟一還保留著的嗜好了。他們飲的是山區低地農民種植的尼泊爾紅茶。
直子沒聽真切,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
「天色已晚,明天得到村長允許后,我們再上山不遲。」嚮導如是說。
對幕後人物,長老當然並不知情,卻提到了當年參加WASEDA SOCIETY聚會的幾個人的名字:他的導師宇井伯壽,同是早期佛教學者且進行了大量佛教遺址實地考察的松本文三郎教授,中村增造,他的好友谷垣隆教授(谷垣律師的父親),谷垣教授的弟子、後來從軍的寺內崛雄(就是那個被高木繁護說服后未炸毀洞窟的守軍長官)。
「山區的釋迦族一直保存著隱修教義?」
「這次你們來,也是聖典會委託了畢萊博士轉告我的。荷默教授、本特利教授、夏洛特夫人,還有小坎寧安一直想在聖寺舉行聖典會的年會,但我們是個貧窮偏僻的小村落,條件可真的不怎麼樣。而且,在此之前也並非隱修教義出世的時機。現在,你們到訪之後,我倒也想請他們來一次呢。為了紀念與史梯德先生、宋巴迪長老、中村增造先生的友誼,也為了聖典會下一樁重要的工作。」
老人詢問起他們一路的行程,直子一五一十地講述了她和宋漢城來到加德滿都過後的所見所聞。因為需要由嚮導從中轉譯,談話比平時正常語速慢了不止半拍。但老人從容篤定的神情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他的舉手投足都似乎蘊藏著你所期待的解答。
確實如此,雖然說這話的人本身就是個旅遊從業人員。但宋漢城還有個疑問。
村子看起來非常整飭有序,通往村中大曬場的主道上鋪著齊整的條石,兩側坡地上也砌有寬展的台階,聯通著四處散布著的座座屋舍。由於剛好坐落在俯瞰溪谷的南向山坡上,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恰好爬升到這個海拔高度,由此也帶來了豐沛的雨水。此地的植被面貌與他們剛剛經過的安娜普納西麓略顯荒涼的山區迥然有別。
「是的,在古寺的地窟里我們找到了早期的石板經文。埋于地下數百年的傳說中的隱修聖寺已重現於世。聖寺遺址就在現今這座石寺的地下。」
都是前塵往事了。但是直子必須聽到祖父的親口證詞。
她難以抑制自己的感情,跑出了門外,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說話間,他們走進了石寺幾乎空無一物的前殿。沿石階而下約十數步,宋漢城又一次看到了佛足、法輪、手印的浮雕碑石!這可不是新造的碑石,宋漢城所見的儼然是被清理出的一個古代宗教遺迹:碑石的半截仍然埋在沙土中,但高出地面很多。這三塊高起矗立的碑石將這個偌大的內部石頭建築劃分出了前後殿。這三塊浮雕碑石的體量要比雨居寺和默克夏姆的大很多。
「你們的部族,果真是佛陀賜姓釋迦的鐵匠的後代?」
直子和宋漢城隨著長老穿過柱廊,走下了石階。這裏的所見更令人驚詫。這個被無數盞油燈所照明的偌大空間的中央,出現了三層呈「回」字形排列的碑石群,每個方向的碑石各自連成一體而成為經牆,四個角上各留出了出入通道。除了經文摹刻的方式不同,這裏的布局與雨居寺的經文石窟非九_九_藏_書常類似。令人驚異的是這裏的石板經文仍然保存得相當完好。
這可不是直子所預想的會面結果,她還需要更多時間來適應。與祖父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暫了,讓她直到現在仍然感覺恍如身在夢境。她需要讓自己的實在感變得更強烈些。此時離開,她甚至擔心自己不久之後就會忘卻祖父的面容。更何況祖父已如此高齡,誰能擔保他們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呢?高木直子平時一向理性,這時也有點任性起來。
長老見他們走了出來,離開了修補石牆的僧眾人等,臉帶笑意地迎上前來。
他也只是去寺里短期出家那陣才見過長老。關於長老當年來到村子里的情形,他還是從祖父輩那裡聽來的。
以前的高木繁護回來了。那問候聲卻有些古怪。老人的口音是昭和時代的東京腔,帶著黑白電影里才聽得到的那種徐徐緩緩的轉音。
至於那個檔案箱以及秩父宮親王的親筆信函和嘉獎令,他和宋巴迪長老重返叢林后,在將洞窟徹底封閉前就將它們從中取出,此後已輾轉交給聖典會保管了,現在就存放在默克夏姆鎮圖書館。此事牽涉敏感,暫時仍不宜對外公布。也許最好的處置方式就是繼續保存好它,以後或可捐贈給牛津大學,留待後人來研究這段被遮蔽的歷史。而這也是長老本人過往歷史的一部分。
「馬幫今晚就要返程回加德滿都了,直子,你們這就回去吧。」長老平靜地說道。
「當時發生了什麼,讓您決定就此歸隱叢林寺廟?」宋漢城問。
不,是祖父在呼喚她。這呼喚聲讓凝滯的時光重又流動起來,卻讓早年所有的片段記憶不斷湧來。
那一瞬間,直子彷彿獲得了重生,她的臉龐綻現出喜悅的笑意,腳底已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飯畢,他們在露台上喝著茶,不知怎麼就談到了古寺和大髻智長老。直子把自己祖父的事情約略講述了一遍——他們為何會來到此處,他們為尋找什麼而來,直子的祖父高木繁護先生當初是如何從柬埔寨叢林又輾轉來到了這裏。不過,到此時為止,她的所知都是通過別人的轉述。
既然如此,宋漢城又在地窟里逗留了好一會兒,這才和直子一同走出了石寺,重新來到外面這個空曠寂寥的外部空間。日光晃著他的眼睛,令宋漢城覺得恍如隔世。
在嚮導帶領下,宋漢城和直子又去村裡謝過了村長。他們躬身合十向老人行禮,老人祝福他們一路心愿遂成。而且,為他們回程方便考慮,他已讓塔卡利馬幫再多留上一天,在宋漢城他們返回時正好可以捎上他們一同下山去。這一晚,老村長看來已經作好了妥帖的安排。
直子加快了腳步,風推著她的後背,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已忘了腳上的傷痛。然後,她漸漸放慢了步子,因為前方那個僧人已站停了在等他們。
「是的,我們在柬埔寨雨居寺的經文洞窟也發現了同樣的布置。」宋漢城答道。
到村子的第二年,村裡就有兩三個年輕人跟隨長老出家修行,這在沒有出家僧眾而採取種姓世襲的尼瓦爾人中可是很特別的事件。此後,又有更多人受了具足戒。大髻智長老和僧眾們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壘起了這個石頭寺院。第三年,僧侶們在村中開辦了診所和學校。說到此處,嚮導指著曬場旁邊一個亮著燈火的地方說,那裡就是學校,平時會有兩三位僧人值守。除了招收學童,村民們在勞作之餘也會前去聽習教義。這個村子的識字率是百分之百,普及率之高在整個尼泊爾境內也是無出其右的。
那個自稱釋迦族後人的嚮導卻健步如飛,地上大大小小的石頭對他根本沒有任何妨礙。
直子雙手接過了懷錶,仔細端詳著這件陳年舊物。此刻,她已不再有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了。仔細諦聽,似乎能聽到秒針細微的顫動聲。她將懷錶貼在了耳朵邊。
山風吹過了這片砂石荒地,僧人的衣袂被吹鼓了起來,但他沒有停下來。
時不時地,美麗而無名的野花會從屋宅的矮牆、院落或窗台上探出頭來,映襯著空闊明凈的天空,顯得如此生機盎然。他們彷彿已抵達世界的盡頭,來到了一處世外之境。
「坪上貞二先生很重視此事,因此,在他調任駐泰國大使時,通知我一切已準備就緒,『日暹協會』很感興趣,他們將促成此事。此時,日本還未向英美宣戰,但形勢已不容樂觀。我在忐忑的心情中出發前往曼谷,卻沒有預料到後來引起的後果。去曼谷之前,我順路到朝鮮、中國內地和東南亞一帶旅行,旅途所見卻讓我感到極度的失望和恐懼:佛經中琉璃王滅絕釋迦族的歷史彷彿就在眼前發生,而扮演征服者的是我的國族同胞。而且一路上到處都可以看到日本僧人的身影,無論什麼宗派都有,在前線的軍隊中也有。到曼谷后,我對明治以來的國體信念,對佛教研究的目的開始產生了動搖。
嚮導在完成學業后,沒有從事祖輩的工匠工作,而是考入了加德滿都大學。
第二天一大早,宋漢城和直子剛剛洗漱完畢,嚮導就滿臉喜悅地走了進來,他報告了一個好消息:村長已經同意他們上山訪問聖寺,不過有一個要求,他們得在天黑前返回村裡。
「這麼說來,畢萊博士也是當年勘察聖寺遺址的學者之一?」
馬幫的商人們已在曬場上擺開了陣勢。他們卸下輜重,將交易的貨物整整齊齊地攤放在地面上,人卻跑到了曬場中搭起的涼棚里。他們和村民彼此寒暄交談著,一邊喝著米酒,一邊指點著地上的物什,猶如正在參加一場友好的露天聚會。
腳下的礫石讓人只能踮起腳小心行走。直子不小心崴了腳,於是提前用上了拐杖。碰到陡坡,宋漢城還在一旁攙扶著直子。在換騎塔卡利人的驢子前read•99csw•com,直子的腳就已經起了泡。
「這是不成文的規矩,除了碰到族中重大的祭祀儀式或者宗教節日,族人們平時都不可隨意在聖寺周邊走動。」
多少年來,馬幫維繫了這個山村與外界的惟一聯繫。他們定期輾轉于加德滿都盆地的城市和北部山區之間,每隔一個月才會光顧這個偏僻的山村一次。除了支付少量的尼泊爾盧比,他們彼此之間還盛行物物交換,村民們會用動物毛皮和草藥來交換必要的生活用品,甚至是書籍。
據說長老剛來到這個巴雷種姓世代為金匠的村子時,原先的寺廟早已破敗不堪,空無一人。他一個人默默地在舊寺旁壘起了一個遮擋風雨的石屋,然後就去村中化緣。在進入尼泊爾山區前,長老在加德滿都住了一年,學習了尼瓦爾語和尼國傳統醫術。村民們當時是很驚異,一個異國佛教僧侶竟然可以用他們的土語來交流,還會用土方醫治病人。而且,他的教義說法與他們非常接近。村民們慢慢接納了他,經常給他食物或衣物的布施。
兩位訪客和僧人們一起共進了午餐,餐食供養每日由村民們按時送來。今天因為有客人到訪,按照老村長的囑咐,做得特別豐盛:扁豆、馬鈴薯、蔬菜與米飯拌在一起的豆飯、蔬菜湯、安娜普納山區的特色饃饃和麵餅,外加奶茶,另外還從嚮導家裡拿來了咖啡。
此時,大髻智長老轉過身來,問道:「兩位是不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聖寺旁的僧舍里,大髻智長老、直子和宋漢城三人在飲茶。
「這個地方再不加固一下,過不了這個冬天,就會四處透風的。」長老說道。
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直子從沒有如此專註地端詳過另一個人的面容。從遠到近,她看得越來越真切了。
露台上放著幾張帆布椅,天文望遠鏡和這些椅子大概是這個村子里惟一的現代設備了吧。他們三人就在露台上坐了下來。嚮導的家人已備下了豐盛的飯菜。
山風呼呼地吹著棚頂的遮布,老人的背後正是轉往河谷下游的灣口,湍急的河水在日光下泛著金色的波光。
這可是重大的學術進展。在漫長的山居歲月里,大髻智長老定已完整參透了經文。
在寺院的外牆處,已經布置好了一個工棚,僧人們正準備開始壘砌新的護牆。由於年代已久,原來的僧舍和寺門上的石塊已經風化剝落,他們正準備填上新的石頭以作鞏固。作業分工顯然安排得合理而有序。
山風吹刮著地面,僧舍前的空地上揚起了沙塵。遠方的天際正開始暗沉下去,目力所及處,道拉吉里峰的金色峰頂已籠罩在一團薄霧中。
和老村長暫時告別後,三人退出了涼棚。嚮導領著他們往他自己家走去。今晚,他們將在那裡過夜。如果明天仍然得不到答覆,他們只能繼續再等上一天。不過,嚮導請他們放心,既然是畢萊博士的客人,老村長應該會首肯的,畢萊博士可是村長的忘年交。

「考察隊第一次進入叢林后所遭遇的長老自焚,以及劫掠拉瓦納寺宗教聖物事件的發生,包括考察隊的秘密使命,讓我陡然醒轉了過來。在拉瓦納寺的長老交託他的僧衣之後,我便發願保護隱修寺。」
「大髻智長老和老村長可是我們村裡最受人尊敬的人物。」嚮導說。
「歡迎你們來到聖寺。」
他要加入到那些追溯原始佛教的信念堅定者的行列中去。而這個古老石寺的地窟既是他和直子此次探索軌跡的暫時終點,也將是他個人學術生涯的一個新起點。他舉起放在地面的一盞油燈,沿著碑石間的通道,開始仔細辨識起了碑文。
在嚮導家的一夜,有如大幕拉開前的一個序曲。
「廣島、長崎核爆以及天皇發布停戰詔書後,秘密洞窟的守軍開始撤離。他們的長官寺內崛雄大佐聽從了我的勸告,沒有將它炸毀,而是自行封閉了洞窟。我隨他們一同撤到了安隆汶的另一個洞窟,等待撤退命令。我們遭遇了盟軍,此後就作為俘虜被遣送到了曼谷。日僑撤退的輪船已停在曼谷港外,我們被安排在第一批返國的人員名單內。出發前夜,我一個人在碼頭躑躅良久,終於下定了進入叢林修行的決心。我選擇了這條解脫之路,願為天下蒼生的劫難和我自己犯下的過錯而苦行懺悔。」
「你是個業餘天文愛好者?」
宋漢城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這樣的相遇會令每一個在場者都終生難忘。
來到此地數十年後,長老已與這個村子水乳|交融。隨著村中部族長老慢慢故去,他被尊奉為出家的同族長老。在嚮導去加德滿都讀書那一年,考古學者來到這裏,然後就開始在舊寺遺址前勘察。僧侶們也在那裡日夜頌經禱念。據說有一天,他們挖出了宗教聖物。按照長老的吩咐,村中人嚴守了這個秘密。但附近幾個巴雷種姓的村落和塔卡利人風聞這裡有個高僧,於是也紛紛前來皈依。直到今日,他們仍然不事張揚,因此外界對於聖寺仍一無所知。
說到此處,長老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真摯的感情。沉吟片刻,他又繼續說道:「因此,我不奢望做什麼高僧大德,或成佛成聖,惟願以一人之力,保存佛陀的真實遺教,不使他的教義消失於人間。時運乖戾,我只是人世間一個卑微的傳遞者而已。若果如此,直子,我就感到非常快慰了。」
長老點頭稱是,並且告訴兩位訪客,這句銘文是隱修部派寺廟特有的一個標記符號。在他們業已發掘出的古寺遺址里,就發現了用古老的梵文書寫的同樣的門楣。
嚮導領著兩人走出了村子,又問村民借來了手杖和馬燈,以備回返途中使用。他們這就上路了。
這個瞬間,宋漢城頭腦里很多的學術疑問得到了解答。他也頓悟了中村在剛從暹粒監獄里被解救出來時九_九_藏_書對他所作的預判。在後續展開的針對各個部派佛典文本的比較研究中,他們已然獲得了一個新的參照系統,未來一定還會有新的發現。是的,他打算一回到加德滿都,就立即致電中村。
她在距離老人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她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在長老的目光中看到了莫大的慈悲,那目光是如此溫暖而平靜。她甚至擔心自己再走近些,這目光就會煙消雲散。
宋漢城頷首稱是。
這太令人好奇了。近一個月來,兜兜轉轉了那麼多地方之後,直子所要尋訪的祖父的所在卻隱藏著那個最大的秘密。
狹小的僧舍里,靠牆是一排用條石搭起的書架。長老的僧舍別無他物,卻保留了他當時留在曼谷的大部分藏書。長老在操持聖寺事務的同時,看來並沒有放棄學術研究。
但見嚮導脫去了鞋子,謙恭地匍匐在地,向老人行了吻足禮。這情景似曾相識,是的,在宋巴迪長老所說的故事里,拉瓦納的人們也遵從同樣的古禮。老村長有些耳背,嚮導湊在他耳邊說明了客人的來意。他們交談了好一陣子。
馬隊還沒進村子,村裡的男女老少就全都迎了出來,他們彷彿過節般手舞足蹈著,一群孩子跑在了前頭。馬幫頭領一探身,索性抱起一個女孩兒讓她坐在了馬鞍上。一行人等在村民的簇擁下慢慢悠悠地向村寨中走去。嚮導被幾個半大的孩子前後扯著衣袖,表情甚至有些羞怯。因為他本是這個村子的人,卻和這裏的村民穿著不一樣的衣服。這裏村民的裝束更接近馬幫的塔卡利族人。
寺內崛雄可能就是突破點。將所有這些情況參照比對,那個幕後人物就無所遁形了。祖父提供的WASEDA SOCIETY聚會的與席者人名,加上谷垣律師提供的俱樂部VIP名單,此時已讓直子將懷疑對象鎖定了寺內一澤。佐藤彌間這個惟一的當事人雖然已死,不足以提供一手的證控,但這絕對會是一樁醜聞。
那是紛亂線團中的最後一個扭結。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高木繁護恢復了與聖典會的聯繫,並在共同約定守護這個遺址的前提下,開始了秘密的研究和勘察工作。此時,聖典會只是協助高木繁護進行佛典的比較研究,並未涉及舊寺遺址的考察。說是古寺,當時在地面上只是殘存著一些廢墟殘跡而已,大部分洞窟已被砂石深深掩埋。由於技術條件的限制以及當時尼泊爾政府的限制令,只能決定延後考古發掘。
長老也走出了僧舍。這是一個難以處理的局面。
今晚天氣不錯,再過半小時,就看得到滿天的繁星了。
嚮導的家坐落在村寨的最高坡。這是一棟村裡很少見的樓房,分做上下兩層,頂上還有個寬敞的露台。他的家人都住在一層,二層平時留作客房,布置得很整潔。走到露台上時,宋漢城他們竟然發現這裏架著一台天文望遠鏡。
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中村佑行在這個山村尋訪到大髻智長老后,發掘工作才真正開始。中村後來帶著小坎寧安先生以及畢萊博士一同來到了山村,他們設法取得了尼泊爾政府的正式許可。此後的工作歷經數年,一直到前年,他們才將這個公元前一世紀的洞窟古寺完整發掘了出來。在地窟里,他們找到了真正的梵文石板經文。
「重要工作?」
直子低頭看著地面,腳尖不時地踢著地上的碎石,似乎那裡有她要尋找的答案。又過了會兒,她慢慢轉過了身。這回,她面對著祖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是心下的某種自然默契。
「是的,他當時就住在我們家,那時的條件可要簡陋得多。」
「真理即是永無止境的探索之途,宋先生,人的短暫一生怎麼能夠完全參透它呢?每增一歲,我就愈發感覺過去之我的虛妄和染著。也許要等到自己的肉身與虛空合為一體時,才能真正理解其中奧義吧。許多世間的無明者都受困於種種有情的羈絆,執著于貪嗔痴的惡念,那都是因為缺乏生命智慧使然。個人的智力或者努力固然重要,但只有開闊而慈悲的胸懷才能紮實地生出智慧之根。只有少數人能達到這個境地。瞬間的抵達,隨後歸於寂滅。從這點來說,阿難代表著仁愛忠誠,而富樓那遠赴蠻僻之地救治病人、教授民眾識字和耕作的傳教方式代表著佛教僧侶積極的作為,這兩位是佛陀教義身體力行的貫徹者,也是我輩永遠的榜樣。」
「直子。」老人在召喚她。

長老看著直子的背影,彷彿正在看著自己的另一個生命。他微笑著,等待著。
這是奇妙的對話,他們幾個如話家常般娓娓而談。長老並沒有端出一般出家僧人常有的那種刻板拘謹的作派,而是以長輩應有的關切詳細詢問了直子家中的情形,也問到了直子父親高木圓仁的情況。當聽到直子說圓仁患病正在住院,還當即囑咐她回去后好好服侍父親。他也預料到高木圓仁會趕來尼泊爾看望他,因此特別寫了一封信讓她帶回日本,並要她確保自己的父親身體無礙后才可成行。此後,長老又和宋漢城聊起了有關佛教學者的許多舊聞。
但村長一直沒有提到大髻智長老——直子的祖父高木繁護,渾似忘了他們前來拜訪的緣由,看來也沒有立即安排客人們去山上古寺的意思。
高木直子聯想到了此前父親提到的那九九藏書家山澤物產。目前已證實其背後所屬財團確為寺內家族所擁有,可這家公司已將事情撇得很乾凈,手頭並沒有掌握可以指控它參与非法交易的直接證據。直子當然熟悉寺內家族的情況,寺內健的父親寺內一澤正是財團的董事長,曾當選過議員,與父親也是多年的政友,在財界、政界都有著廣泛的勢力,並且也是亞洲研究學會的資金贊助人之一。
寺內崛雄?

長老從僧袍里掏出了一件東西,他要交給直子。
長老在前引導,直子、宋漢城和嚮導緊隨其後。一行人繞過了碑石。他們進入了中殿。

按照習俗,村中的年輕人會在成年後出山,去加德滿都盆地和尼泊爾各地以手藝謀生。生有男童的外出男子會在孩子七歲之時回到寺院為他舉行成年式。成年式很獨特:男童首度剃髮后,會在寺院出家四天,四天後還俗,然後就作為聖寺的在家眾進入學校學習,有慧根者今後可跟隨長老繼續修習。而當男童年滿十八歲后,他外出的父親無論如何都要返回這裏。女童沒有成人式。但無論男女,成家后都可作為優婆塞或優婆夷在家修行。
直子和宋漢城一開始都沒有注意到站在寺門前的那群僧人,他們所穿的灰褐僧衣的顏色與石頭如此接近。當嚮導和直子他們距僧人們有兩三百米的距離時,其中的一個僧人離開了僧眾,獨自走上前來。
高木繁護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來到山村后,就開始記錄這個部族的口傳佛典。按照傳統,釋迦族的後人也指定了三個長老來記誦佛典,然後代代相傳。在將這些經文整理、記錄為文字的過程中,他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這個古寺遺址可能就是族人所傳說的聖寺。

等他回過神來,長老已不在身邊,地窟里也不見他的蹤影。回頭一看,直子正微笑著看定他,似乎很鼓勵他一個人鑽在這些古代碑石里。
「您一直和聖典會保持著通信往來吧,他們是否來過這裏?」宋漢城問道。
日頭已漸漸西斜,暮色開始籠罩著山村背陰的一面,附近的景物也模糊了起來。此時,曬場上的集市已經結束,塔卡利族馬幫的眾人已經走進特意為他們準備好的客房休息了。
這是一片綿延寬闊的山崖,山崖后,道拉吉里峰巍然佇立在喜馬拉雅群山之間,它那陡直如斧劈的南壁呈現了一個金字塔形,在朝陽的照映下魔術般變幻成了金紅色。這座海拔八千一百六十七米的世界第七高峰因終年白雪覆蓋,也稱「白山」,被譽為喜馬拉雅真正的寶石。
「具體歷史已無從查考了,宋先生。但佛陀的弟子中,很多人就出自釋迦族。佛陀出家力行苦行期間,他的父親凈飯王便在親族中選派了憍陳如、阿說示、跋提、十力迦葉、摩訶男拘利五人伴隨他,這五人成了早期的五大弟子。佛陀悟道後幾次返回故國時,又有很多釋迦族人隨他出家。從血緣關係上來講,阿難、阿那律和提婆達多都是他的堂兄弟,羅侯羅是佛陀之子。因此,如果在正統部派佛典之外還存在隱修教義的話,奉行佛陀教法、深得佛陀『苦集滅道』四諦和『十二緣起』真髓的釋迦族人難道不是最好的傳承者么?根據這個部族的傳說,在馬拉王朝開始在尼泊爾強制推行種姓制度期間,後代的三個繼承者發生了分歧。代表正統僧侶的釋迦族後裔隨後遷回了加德滿都,以釋迦種姓而成為世襲的寺院看管人,但他們被剝奪了成為佛教出家僧侶的資格,很多人改宗信仰了印度教。而賜姓釋迦的釋迦族金匠後裔則繼續留在山區守護著聖寺,他們成了商人或者金銀匠。」

走過村后的一片寬闊平地,他們隨後登上了一處高坡,從這裏開始就是族人的聖寺禁地了吧。順著嚮導手指的方向看去,隱修寺就在遠處的山腳下。
「到目前為止,你們可是惟一參觀過聖寺的遊客。」大髻智長老打趣道。
這時,長老已將他們引到了那塊碑石前。
古寺遺址?
「村長喚你過去,坐到他身邊去。」嚮導對直子說道。
是的。但還不算太晚。
如同之前在兩處地方所見的一樣,這裏現在已被修整成為日常修行和長老說法的道場,兩側岩壁上開有採光的窗洞,蒲團也是同樣的布置方式。走過中殿,石寺伸入山體的部分另有一段向下的石階,石階前出現了支提窟典型的石頭柱廊。
走到離山崖很近的一處坡地,才可看出山崖凹處這座寺廟的輪廓,從遠處你根本無法把它和山體分辨開來,它們使用了同樣的岩石材料。說是寺廟,其實只是緊靠山崖搭起的幾座低矮的石砌房子,在尼泊爾高海拔山區經常可以看見類似的屋合。宋漢城注意到了它與雨居寺幾乎相同的格局:兩幢獨立的簡陋石屋左右圍繞著同樣用壘石砌成的低平開闊的主寺,外立面沒有任何裝飾,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石頭城堡。
直子向祖父講述了中村失蹤后所發生事件的全過程。長老凝神細聽,不時還穿插提問,早年學術生涯練就的敏感還保留著。雖然鬚眉皆白年事已高,他的思維卻仍然很敏捷。
這會兒,嚮導已找到了村長。曬場的另一頭是一處可以俯瞰溪谷的平台,那裡也搭著一個涼棚,嚮導將宋漢城和直子帶到了那裡。棚子里鋪著張很大的尼泊爾產駝色地毯,上面放著幾個蒲團。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正端坐其上,他帶著善意的微笑看著這兩位陌生客。旁邊,幾個好客的村民已端來了盛放在銀質托盤裡的奶茶。
「他們已準備展開雨居寺和聖寺的經文校勘,並打算把勘正統一后的隱修佛典翻譯成英文。」
「學術界至今也沒有公布這個發現。」
長老繼續說道:「我當年探索隱修教義的勁頭可真是十足。出於某種學者的自信,我致信給時任外務省九九藏書文化事務部部長的坪上貞二先生,他是你曾祖父多年的好友,也是知名的教育家和學者,希望由他提供幫助,與英國方面共同推進在印度、尼泊爾和東南亞地區的實地調查。我寄託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這一研究項目能夠增進日英兩國間的互信,天真地以為共同的文明遺產可以彌合不同國族間的分歧。
「長老,這是在拉瓦納寺出現過的同樣的銘文,『輪迴解脫者惟一之所』?」
但此時,她心裏還有幾個懸疑:當初WASEDA SOCIETY聚會中泄露演講內容的人是誰?拉瓦納秘密洞窟里那個檔案文件箱以及秩父宮親王的親筆信函和嘉獎令是否確實如中村所說真的存在?還有,當前事件的幕後人物又是誰?直子的父親高木圓仁的地圖是從誰那裡得到的?
可生意就在這般無憂無慮的談話中完成了。你會看見一個村民取來一件獸皮,爽快地交到馬幫頭領的手裡,待他們再飲下一杯酒,交易就此完成。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有其合理的理由吧。而且我想,長老和村長都不希望這裏成為遊人如織的旅遊勝地,這對村子來說未必是好事,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方式。」
「這是段漫長的歷程,從史梯德先生第一次尋訪到這個山村和石寺舊址,到它最後被發現,走過了漫長的歲月。」

「是的。從血統上來說,我們並不是真正的釋迦族後裔,屬於巴雷種姓的旁支。但千百年來,因為感念佛陀的慈悲感化,我們從未放棄我們的信仰,甚至為此整族遷入了深山之中。」
他們跟著長老走向了那個荒野中的寺廟。

直子看著祖父,覺得他的精神異常矍鑠,怎麼也看不出九十多歲的樣子。因為長年居住在高山地區,他的膚色有些發紅,似乎已被這裏的風土氣候同化了,而眉眼間的神采卻依然是當年合影照片中的那個高木繁護。
嚮導又露出了羞怯的表情。不過,他的回答倒是很有道理:「這世界上還有比這裏更好的觀察地點嗎?」
直子站起了身。當她走到老人身邊時,不由自主地也匍匐在地,恭敬地學著嚮導的樣子行了吻足禮。老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了直子的頭頂上。嚮導在一旁告訴宋漢城,摩頂禮是他們部族歡迎遠方客人的最高禮節。雖然有些類似藏地佛教的手法,但並沒有太多宗教意味,一切看著是如此地親切自然。
嚮導在旁介紹說,這裏與臨近河谷的村子的海拔雖只相差五百米,但已屬於高寒地區,一到冬季,溫度會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這是寺院每年都會做的保護措施。而長老若身體無礙,通常也會親自參与勞動。
直子和宋漢城又是一個意外。
頭頂上,幾隻兀鷹正翱翔在空闊遼遠的天際。它們迎風而飛,時而姿態優美地展開翅翼,時而靜止般停在了半空中。此時,日出的光輝照耀著群山,也投向了山崖前的這片平地。那個眉發皆白的僧人兩掌合十佇立不動,注視著向荒野寺廟走來的這三個人,他和他身後的僧人們都被籠罩在了一片金色的光海中。
「這是份遲到的禮物,直子。」
宋漢城站到了門口,看著剛剛重逢的這祖孫倆。不過,在他們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感應。他們彼此沒有陌生感,而且脾氣也是如此相像。
大髻智長老沉吟半晌,終於以當事人的身份說出了當時的實情:「透露這個研究發現的人正是我。」
「長老說,不,祖父說讓我不要打擾你,他先到寺外去監督僧人們的工作去了。」
直子在一旁傾聽著祖父和宋漢城的交談。長老的每一句話,都如泉水流入了她的心中。
直子已經預感到迎候她的人是誰了,那是大髻智長老,她至今從未見過的祖父高木繁護。多麼奇妙的感覺。此時溢滿她內心的不是哀傷,而是難以描摹的期待。她一步步走向老人,走得沒有絲毫遲疑,腳步如此堅定。
已是初冬,下午的日光早早地西斜了。在太陽落山前,山間的氣溫會一下子下降很多度。這裏一向不接納外人住宿,當年小坎寧安他們進行考古發掘時也是住在下面的山村,每日辛苦地往返。此外,石寺也沒有可以提供他們住宿的設施。
那是一塊稱得上是古董的翻蓋金懷錶。打開鎦刻著花紋的表蓋,裏面有一張發黃的舊相片——當年的高木繁護與妻兒的合影,背景是他們家祖宅的花園。
走到近處,宋漢城發現這裏的石頭門楣上同樣銘刻著一段銘文,不過不是巴利文,而是當地的尼瓦爾語所使用的梵文天城體。
小坎寧先生隨後負責考證碑石和同時出土的其他器具文物的年代。他將樣品帶回劍橋進行了碳-14鑒定,證實了這個古寺遺存的年代與碑文記載大體符合。而中村則著力進行碑文的拓印、勘正和比對,這需要展開大量的研究工作。在獲得了文物鑒定和碑文比對的雙重證據后,他們共同確認了聖寺石板的存世年代,而且所載經文就出自融合了早期隱修佛典的雪山部派。
長老向僧眾介紹了兩位訪客。出來迎接的這十幾個僧人分站兩列,躬身施禮。隨後,他們先行退去。在值事僧的帶領下,他們各自去做在兩位客人看來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聖寺地窟的石板經文中,有一塊就記載了當年刻制石板經文之事:上座部雪山部派長老與隱修部派長老於公元前一世紀曾有一次秘密結集,正是這次結集后,兩個部派開始融合了教義。僧侶們開始建造聖寺、石窟,並刻造石板經文。
宋漢城和直子看著這一幕歡鬧景象。眼前這些歡喜雀躍的面容讓他們又好奇又覺得安心,這是三天來辛苦路程結束后的最好慰藉。
這裏難道會出現另一個支提洞窟?
嚮導引領著他們向崖壁下走去。
是的,她聽到了,時間匆促的滴答聲里彷彿蘊藏著過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