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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魔法可不是件體面的事,先生。」

第六章 「魔法可不是件體面的事,先生。」

諾瑞爾先生的目光從姑娘身上移至姑娘身後陰鬱的大油畫上,努力回想剛剛說到什麼地方了。
溫特唐夫人笑了:「沃特爵士,有這回事的時候,我才八九歲啊。那個魔法師名叫德利姆迪奇,他一見我們的面,就說他特別願意做我們的朋友,儘管我和我哥哥一見他的面,就說我們不拿他當朋友。他只知道沖我們笑,彷彿一條剛學會笑的狗,不知道該怎麼停下來。沃特爵士,請別誤會我的意思。我的繼母在很多方面是相當優秀的。我的父親對她相當信任,每年給她六百鎊,還把我們三個孩子都交給她撫養。愚蠢地懷疑自己的能力,是她唯一的弱點。我父親認為,在理解能力、判斷好壞的能力,以及其他很多方面,女性並不亞於男性。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我繼母不應當逃避我父親遺交給她的一切。溫特唐先生過世以後,從未逃避。」
沃特·坡爵士起身迎接諾瑞爾先生,向他介紹溫特唐夫人和她的女兒溫特唐小姐。沃特爵士確實是介紹了兩位女士,而諾先生這會兒只看見了一位——這位夫人已過中年,氣度不凡,頗有種高高在上的派頭。諾先生有點兒糊塗,他覺得沃特爵士一定是搞錯了。然而會談才剛剛開始,若是這會兒就頂撞爵士,會顯得十分無禮。就這樣困惑著,諾先生沖那位很有派頭的夫人鞠了一躬。
正是這些希望與計謀,活動在諾瑞爾先生摯友的心底。然而德先生是不幸的,諾先生遭到沃特爵士的拒絕後,一蹶不振,根本沒有注意到娛樂方式上的變化。德先生的計劃,沒懲罰到任何人,只害了他自己。
沃特爵士說話的態度絕非不友善,可是——哦,可憐的諾瑞爾先生啊!聽到別人說魔法是不正派的,他受到的打擊多麼沉重!當他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已經淪為德利姆迪奇、聞秋樂之流,受到的打擊更是足以碎骨。他抗議,說他已為重振魔法威望思謀良久;他提出,要把關於規劃英格蘭魔法的一長串建議拿給沃特爵士看;然而,一切徒勞。沃特爵士不想看。他搖了搖頭,沖諾先生微笑。最後,他只說了一句:「諾先生,恐怕我幫不上您的忙了。」
「要是他肯聽我說話就好了,」一天晚上,和德先生單獨吃飯的時候,諾先生嘆道,「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才好。如今我確實覺得,當時要是叫上您和拉塞爾斯先生陪我一起去就好了。通達世事的人,肯定願意跟同樣通達世事的人交流。我現在算明白了。我是不是應該給他表演一段法術——把茶杯變成兔子?把茶勺變成金魚?這樣至少他就會相信我了。可若真這麼表演,我恐怕那位老夫人不會高興。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您說呢?」
「當時就沒人聽從您的意見嗎,太太?」沃特爵士說,「對此我感到十分驚訝。」
「哦,真要深究的話,」諾先生說,「打仗我是不太懂的,就好像將軍們也不太了解魔法一樣,但是……」
她說話的口氣跟她的做派一般莊嚴。每說完一句話,她都要頓一頓,為諾瑞爾先生留出時間掂掂話里的分量。
「……但是無論如何,」沃特爵士說,「我很遺憾,您的辦法行不通。魔法可不是件體面的事,先生。魔法不夠——」他想找個合適的詞,「魔法不夠正派。政府不可能跟這樣的東西扯上關係。今天咱們之間的談話雖無傷大雅,若是傳出去,也很有可能鬧笑話。跟您說實話,諾先生,要是我早把您的來意搞得更清楚,我可能都不會見您了。」
沃特·坡爵士表示驚訝的時候最富特點。只見他的雙眼張大,眉毛挑起半寸高,身子突然往後仰,像極了羅蘭森或是吉爾雷刻出來的版畫人物。社交活動中,驚訝令沃特爵士感覺十分受用。「說真的,」他大叫著,「您不會真以為——!」假設這個說了傻話又被爵士聽見了的「您」不是咱們的熟人,或者假設咱們都有種惡作劇的心理,就愛看機靈鬼耍榆木疙瘩,那麼咱們準會被沃特爵士逗樂。沃特爵士高興的時候搞出的那些惡作劇,那份鬧騰,就夠他一個人在祝來巷戲院唱一台戲了。上下兩院里那些性格沉悶的議員被他搞得摸不著頭腦,於是盡量躲著他走。(某某老勛爵在下議院和騎兵司令部之間的石頭路上快步走著,還衝沃特爵士揮動手杖,回頭大喊:「我決不同你講話,先生!你改變我的原話,歪曲我的本意!」)https://read.99csw.com
「當然了。」溫特唐小姐說道,「我們需要魔法師。除了他們,還有誰能把英格蘭的歷史解釋給我們聽,尤其是我們北方的歷史,我們北方那黑衣的國王?一般的歷史學家解釋不出來。」片刻的沉默。「我對歷史很感興趣。」她接著說。
1807年10月
諾瑞爾先生往四下里看了看。在屋子另一頭陰暗的角落裡,一位穿白袍的年輕姑娘正躺在沙發上,身上緊裹著一條白披肩。她躺著一動不動,一隻手拿著手帕捂著嘴。她的姿態,她的安靜,充分暗示著痛苦與病恙。
溫特唐夫人笑了:「細葉草,夏蟲羅賓,還有一個金鳳花。我的哥哥像我一樣具有獨立精神,常當著我繼母的面說:『去他的細葉草!去他的夏蟲羅賓!去他的金鳳花!』那可憐的傻女人就苦苦地求他住口。這幾個神仙沒對我們做什麼好事。我姐姐生了病。我去她房間,卻看見德利姆迪奇在那裡,用他那又黃又髒的長指甲撫摸我姐姐蒼白的面龐與無力的雙手。他幾乎都要哭出來了,這個傻瓜。要是能救得了我姐姐,他早就救了。他念出咒語來,可她最後還是死了。我姐姐是個美麗的女孩兒,爵士。我恨我繼母的魔法師,恨了很多年,那麼多年,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壞蛋。然而現在想起來,我只感覺他是個可憐的傻瓜。」
但是諾先生並未立刻放棄職業,於是她便轉向她未來的女婿:「沃特爵士,當年我自己的繼母就對一名魔法師言聽計從。我父親過世后,這個魔法師便一直待在我家。我們以為自己走進的是間空屋,隨後卻總能發現他躲在角落裡,半藏在窗帘後面,要不就睡在沙發上,髒兮兮的靴子都不脫。他是鞣皮匠的兒子,他的所作所為忠實地反映出其低劣的身世。他的頭髮又長又臟,生得一張狗臉,卻裝模作樣地和我們坐一桌吃飯。我的繼母對他百依百順,整整七年,我們一家都得聽他的話。」
突然,有人一陣咳嗽。沃特爵士立馬住了口,似乎專為聽那響動。
幾年前,他在政府工作的朋友幫他謀到個職位,安排他在「祈願辦」做常任幹事。一上崗,他便領到一頂特製的帽子、一塊牙牌,以及一年七百鎊的薪水。這份差事其實無事可差,因為誰也不記得「祈願辦」是做什麼的,誰也不知道那塊小牙牌有什麼用。後來,沃特爵士的朋友下了台,新任領導班子一上台便宣布要清除冗餘部門。於是,很多機構被從政府的身軀上摘除了,「祈願辦」便是其中之一。
「我不知道你還喜歡歷史。」沃特爵士說。
「您的理解有一些錯誤,」諾先生道,「當然,我是說,人們感覺所有的實踐派魔法師都是騙子,這實在因為這兩百年來咱們英格蘭的魔法師過分懶惰——自造的孽。敝人曾施過一點小法術——感激約克人將其稱為奇觀——跟您說實話吧,沃特爵士,這法術,任何一位魔法師,技藝再怎麼read.99csw.com平庸,也都能勝任。魔法低靡,國家少了最有力的支援,民眾無力抵抗外侮。敝人恰是希望彌補這方面的空白。別的魔法師也許能把責任拋到腦後,敝人卻做不到。沃特爵士,敝人此次前來,正是為您獻計獻策,應對我國目前艱難的局勢。」
依我看,坡並不是沒個模樣。當然,他五官長得確實丑:一張臉頂別人一張半那麼長,上面安著個大鼻子(鼻頭頗尖),眼珠烏黑,好似兩粒發亮的煤球,雙眉短粗,落在一張闊臉上,彷彿兩尾小魚英勇地游弋在大海里。然而,把難看的零部件合到一起,拼出來的模樣卻相當過得去。當這張臉的主人心平氣和的時候(一臉自負的神情,不帶一絲陰沉),您看見一定以為這人平時老是這副模樣,再沒見過有誰的臉能這麼呆板,以至於透不出一絲感情——要是這麼想,您可就大錯特錯了。
沃特爵士心胸寬廣,一向待人和善。他曾經跟人說他希望自己能讓敵人畏懼,讓朋友愛戴,這些我認為他基本上已經做到了。他有悅人的舉止,他善良、機智,他在社會上擁有優越的地位,而他現在身處困境,卻還能維持住這一切,就顯得格外不易——換了意志不堅定的人,定會被如今的種種困難擊倒。沃特爵士愁的是錢。我這並不是說他手上缺現錢。窮是一回事,欠債是另外一回事。沃特爵士的債務狀況很不樂觀!——債其實都不是他欠下的,這麼一想就更委屈了:他自己從小到大就沒奢侈過,也沒幹過荒唐事,可他有個不懂事的爹,上頭還有個不懂事的爺爺。沃特爵士一生出來就背著債。他這輩子若是換種活法,一切可能會順利得多。如果他有意參軍,他沒準能得到大筆嘉獎;如果他樂於務農,他也許能改善祖上的土地,靠農作物創收;如果他是在五十年前當上的大臣,他就能把國庫里的錢放出去,添上百分之二十的利,坐享其成。然而,身為一名現代政治家,他怎麼做才好呢?——他一向是花錢的地方多,掙錢的地方少。
「諾先生,您和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樣。」沃特爵士嘆道,「別人跟我說您是位實踐派魔法師——這稱呼沒冒犯您吧——我只是重複他們的原話。今天見著您我算鬆了口氣,看來您絕對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在倫敦,變戲法的多得成災,他們用空歡喜騙走百姓的錢。您見過聞秋樂嗎,這人在聖克里斯托弗-斯托克斯教堂門口擺著攤子,他算得上是敗類中的敗類。我想,您應該是理論派的?」沃特爵士微笑著,似乎在催著諾先生點頭,「我聽人家說,您找我有事?」
諾瑞爾先生奇怪為什麼沒有人去伺候這位小姐。這間屋裡的人似乎暗中商量好了,誰也不肯承認這可憐的姑娘是在生病,沒有人問她需要點什麼,也沒有人勸她躺回到床上去。諾瑞爾先生自己常常生病,所以知道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卧床休息。
「看看,先生,我說什麼來著?」德羅萊特叫起來,「哦,可憐的諾先生,他們對您太無禮了!我對此深表遺憾,可我一點兒也不奇怪。我老聽別人說那溫特唐一家簡直傲得沒邊兒!」
可憐的諾先生!他從來不知道德羅萊特編出來的那套仙子洗衣服的鬼話,如今聽了沃特爵士的講述,自然是十分震驚。他向沃特爵士保證,自己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洗過床單,不管是用魔法洗還是用手洗。他還向爵士講述了自己真正的事迹。然而奇怪的是,儘管諾先生有能力創造驚人的奇迹,當通過自己的口把奇迹講述出來的時候,他的語氣依然如平日一般死板無趣。沃特爵士聽了他的描述之後,感覺約克大教堂里上百尊石像一齊開口說話是件非常無聊的事,並且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在場。「哦?」他說道,「那是挺有意思的。可我還是不明白,到底……」
「啊,沃特爵士,」溫特唐夫人大聲說,「我們艾瑪從來不像其他年輕小姐read.99csw•com一般把精力浪費在讀小說上。她博覽群書;比起我認識的年輕小姐,她對人物傳記和詩歌有更深的了解。」
諾先生向他們道賀。
「我國目前艱難的局勢?」沃特爵士說,「您是說戰事?」他把兩顆小黑眼睛張得格外大。「敬愛的諾先生,戰爭和魔法——或者說,魔法和戰爭——有關係嗎?您在約克的事迹我都相信,我想那邊的家庭主婦對您一定十分感激,可我真不知道這樣的法術怎麼能用來打仗!確實,士兵總是髒兮兮的,但是您也知道,」爵士笑了起來,「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呢。」
諾先生請沃特爵士原諒,說他自己確實是一名實踐派的魔法師。沃特爵士一臉驚訝。諾先生說他衷心希望並未因承認自己的身份而失掉爵士的好感。
德羅萊特先生去聽義大利女聲獨唱的那天下午三點左右,諾瑞爾先生的隨從盧卡斯敲響了布倫瑞克廣場一所宅子的大門。諾瑞爾先生受邀而來,與沃特爵士在此地會面。諾先生進了門,便被請進二層一間裝修華美的屋子。
「再過十天。」溫特唐夫人興緻勃勃地說。
外交大臣的演說功夫是一流的。無論政府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有多差,只要外交大臣站出來一說話——啊,那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消幾句話,大家就明白,原來眼下的種種問題都是前一任領導班子的過失(一幫又蠢又沒安好心的人)。而如今的官員——外交大臣聲稱——自羅馬帝國之後,再沒見過比他們更高尚,更被公眾誤解,更遭敵方誹謗的人了。他們的智慧比得上所羅門,品德不亞於愷撒,英勇程度直追馬克·安東尼;在忠誠這一點上,誰也不如我們的財政大臣更像蘇格拉底。大臣們品格高、能力強,可到目前為止,他們提出的抗法方案卻沒有一條行之有效,就連他們那點兒聰明勁也招人罵。鄉紳們在當地的報紙上讀到某位大臣的講話,都心說這大臣真是聰明人。然而這些鄉紳心裏並不舒服,他們總感覺這種「聰明」似乎有悖于大英國格,這種浮躁無常的機靈氣只有在英國的大敵——拿破崙·波拿巴皇帝身上才看得見。這種機靈,鄉紳們可看不慣。
「這表現的是樁婚事。」那位派頭夫人發了話。
溫特唐小姐對這兩位著名女作家到底是什麼看法,沃特爵士沒有聽見,因為她這時又一陣咳嗽。她咳嗽得厲害,不得不費力壓制著,身子都坐起來了。沃特爵士等著她咳完回答他的問題,然而等咳嗽消停下去,溫特唐小姐又躺回原來的位置,帶著一臉痛苦與疲憊,合上了雙眼。
這並不是說大臣們一個個都頭腦遲鈍,其實他們中間也有人才;也不是說他們一個個都是壞蛋,其實有些人生活作風高尚得無懈可擊,熱愛兒童、音樂、小狗以及風景寫生。然而政府是如此的不受歡迎,幸虧有外交大臣一番言辭謹慎的演說,不然下議院一件事都不會交給他們做。
有一回,沃特爵士對城裡一批聚集起來的群眾發表演說,他在演說中,把英格蘭及其政界人士的現狀比喻成無家可歸的少婦落到一群荒淫貪婪的老傢伙手裡。這些老傢伙,不替年輕姑娘遮風擋雨,只知道搶她的錢,占她的房。沃特爵士使用的一些詞語聽眾會覺得比較陌生(沃特爵士受過相當好的古典教育),不過演講的效果並未受到影響。聽眾眼前都出現了這樣一幅景象:年輕的姑娘穿著內衣站在床上,眼看著如今那些獨立政黨的頭頭們翻箱倒櫃,把她所有的零碎東西都賣給了收破爛的。這麼一想象,聽眾里年輕男士們的震驚,也頗有了些興奮的意味。
「這我可想不出來,太太。」
「諾瑞爾先生,」沃特爵士發了話,「您為我們提供的幫助,我不敢說我十分明白……」
然而,我得說,德羅萊特先生的性子里總有那麼一點欺詐的成分。我必須讓大家知道,他其實並不像他嘴上說的那樣替諾先生感到遺憾。諾先生這回擅自採取行動,惹怒了他,他於是決定懲罰一下諾先生。之後的一個禮拜,read•99csw.com諾先生和德先生參加的宴席都特別安靜,也許是安排不周,諾先生髮現請他吃飯的人是德先生的鞋匠,要不就是給西敏寺紀念碑掃灰塵的老太太。德先生對請客的人精挑細選,這些人的本領、影響力和朋友圈子都越小越好。德先生這樣做,是希望諾先生能夠明白,不僅僅是坡和溫特唐這兩家看不起他,所有人其實都看不起他。如此這般,也許諾先生就能意識到究竟誰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以後再讓他表演小戲法的時候,他也許就能隨和一點兒——變戲法的事,德先生已經答應朋友們好幾個月了。
「可是,」溫特唐夫人接著說,「我繼母卻對那個叫德利姆迪奇的魔法師言聽計從。他一絲魔力都不曾有,於是他就開始編造。他給我的哥哥、姐姐和我定了好些規矩,並向我繼母保證,說這些規矩可以保我們平安。我們得在胸口緊緊地纏上紫色的絲帶。在我們自己的房間里,桌上要騰出六個人的地方,除了我們兄妹三個,還有三個位子,德利姆迪奇說是為保護我們的神仙準備的。他還告訴我們這三個神仙的名字。沃特爵士,你猜他們都叫什麼。」
「您說什麼,太太?」諾先生問。
諾先生問是否婚期在即。
戰事每況愈下,幾乎所有人都怨恨政府。一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傳開,就有這樣或那樣的人受到指責,然而從整體上看,社會各界人士團結一心,把矛頭對準了政府官員——這些可憐的大臣們啊,他們沒法兒再指責別人了,於是只好互相指責,架吵得越來越頻繁。
沙發那邊傳來一聲輕嘆。接著,一個鎮定、清澈的聲音說道:「我說你想錯了,媽媽。」
「這幅畫里的景色象徵了威尼斯與亞得里亞海的結合。」夫人說(這會兒我們可以肯定她就是溫特唐夫人),「一場奇特的義大利婚禮。您看見屋子裡這麼多油畫,都是溫特唐先生生前在歐陸旅行時買下的。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把這些畫當作聘禮。畫家是義大利人,當時英格蘭還沒人知道他。他後來收到溫特唐先生的資助,有了底氣,便來到倫敦發展。」
沃特爵士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溫特唐小姐,」他問,「您剛剛說話來著——可我沒聽清。」
派頭夫人把諾瑞爾先生打量了一番。
這間屋的牆上掛了一排幅面巨大的油畫,每幅畫都安裝了花樣極其繁複的鍍金畫框,每幅畫表現的都是威尼斯的市景。威尼斯這地方一半是大理石,一半是大海,一切又都罩在陽光下面,然而由於屋外天氣陰沉,冷雨打進窗子,倫敦的陰暗遮住了威尼斯的晴朗,那清水藍、淡雲白,那點點碎金,全都罩上了一層灰綠,彷彿溺水的死物。偶爾,風把大滴的雨刮到窗欞上(聲響凄涼),在灰色的天光下,條紋軟木的五斗櫥和胡桃木的寫字檯光滑的表面都化作漆黑的鏡面,在暗影中彼此相映。這樣富麗堂皇的裝飾,卻並沒給人帶來絲毫舒適。屋子裡既沒有蠟燭驅趕黑暗,也沒有爐火驅趕寒意。如此說來,這宅子的大管家應該是個視力極好且從不怕冷的人。
諾先生一直以為屋子那頭根本沒有人,突然多出個姑娘,把他嚇了一跳,以為是誰施法把她給變出來的。這會兒工夫,姑娘正一陣猛咳,沃特爵士顯得十分不自在。他並不往姑娘那邊看(但他把屋子裡所有其他地方都看遍了)。他從身邊的小桌上拿起一個鍍金的小擺件,把它倒過來,看了看底兒,又把它放回去。隨後他也咳嗽了一下——只是清了清嗓子,彷彿意在說明誰都會咳嗽;世界上再沒有比咳嗽更平常的事了;無論什麼情況,咳嗽都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警覺。沙發上年輕姑娘的咳嗽終於消停了,她安靜地躺著,只是呼吸還不是很順暢。
年輕姑娘身後牆上掛的油畫,表現的主題和屋裡其他的畫作一樣,都是威尼斯的景色。英格蘭的城市大多建在山上,街道高低起伏。諾瑞爾先生看了這幅畫以後,感覺這依海而建的威尼斯一定是世界上最平坦同時也是最古怪的城市。由於所描繪的城市地面非常https://read.99csw.com平坦,這幅油畫看上去彷彿是透視畫法的習作。雕像、石柱、穹頂、宮殿和教堂延伸開去,直至與廣袤的蒼穹相接,海水輕柔地拍擊著宮牆,水面上點綴著雕花鍍金的駁船,還有那些怪模怪樣的黑色威尼斯小艇,像極了戴孝女人穿的拖鞋。
「當然,太太,您絕對不曾。」沃特爵士低聲說。
「是嗎,親愛的?」溫特唐夫人平時咄咄逼人,總是像摩西頒布戒律一般把自己的意見壓到別人頭上,此刻被女兒頂撞,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十分高興。
「艾瑪,你怎麼了?」溫特唐夫人大聲問。
當天晚上,德羅萊特先生來到漢諾威廣場,正趕上諾瑞爾先生哀嘆自己說服沃特爵士的計劃失敗,於是他只好聽著。
到了1807年春天,沃特爵士的政治生涯似乎已經接近尾聲(之前的一次大選花了他將近兩千鎊)。他的朋友們都快急瘋了,其中一位溫賽爾夫人去了趟巴斯,趁著一場義大利音樂會的當兒,認識了一位姓溫特唐的寡婦和她的女兒。一個禮拜之後,溫賽爾夫人便寫信給沃特爵士:「我就想給你找這樣的:這姑娘的媽一門心思要給她個好發送,並不多事——當然,就算她多事,我相信憑你的魅力絕對能擺平她。至於錢這方面,告訴你吧,當時她們一說出數目來,我眼睛都濕了!一年一千鎊,咱還想怎麼樣?這姑娘條件如何我就不說了——你要是親眼見著她,誇得准比我好聽。」
我非常遺憾地告訴大家,沃特·坡爵士今年四十有二,他和其他內閣成員一樣聰明。這幾年湧現出來的大政客,多數人都跟他吵過嘴。有一次,大家酒過三巡,理查德·布林斯利·謝里丹拿一瓶馬德拉葡萄酒砸了他的頭。事後,謝里丹對約克公爵讚歎道:「坡非常大度,他很紳士地接受了我的道歉。幸虧他本來就沒什麼模樣,多一個疤少一個疤影響也不大。」
「沒有,沒有,絕對不會。」沃特爵士禮貌地低聲嘟囔。
「可是,」沃特爵士側身趴到椅背上,衝著未來的妻子熱切地說,「我還是希望你也愛讀小說,這樣,你看,我們就可以互相讀給對方聽。你覺得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怎麼樣?達伯萊夫人的呢?」
夫人沒有答話,只是沖那幅油畫的方向點了點頭,給了諾先生一個莊嚴的微笑。
此時的德羅萊特想,假如人類真能因無聊而死,自己再過一刻鐘大約就會辭世了。他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擠出一個帶有些許嘲弄的微笑。
「很高興見到您,先生。」沃特爵士說道,「我常聽人說起您的事。這一陣倫敦人簡直不說別的,只把奇人諾先生掛在嘴上。」說完他又轉向那位派頭夫人,「諾瑞爾先生是位魔法師,太太,在他的故鄉約克郡,他可是大名鼎鼎。」
這年頭,做一名大臣著實不易。
「先生您是位魔法師?」溫特唐夫人問道,「很遺憾,我對這門行當相當反感。」她說話的時候,目光緊逼諾先生,彷彿只要她反感,就足夠讓諾先生立刻金盆洗手,轉擇他業。
「等我女兒艾瑪成婚的時候,」她接著說,「我就把這些油畫作禮送給她和沃特爵士。」
沃特爵士這根高枝,諾瑞爾先生似乎攀不上了。然而枝越難攀,諾先生越是認定,沃特爵士是提攜他的最佳人選。沃特·坡爵士是這樣一位性情活潑、精力充沛,又有著良好舉止的男士,諾瑞爾先生哪一點都做不到。據此,諾先生的推論是:只要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沃特爵士一定都能辦到。現如今,在社會上有點影響的人,一定都肯聽沃特爵士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