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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黎明男兒」

第十九章 「黎明男兒」

「嗬,你才猜到的嗎?你看這事兒我辦得多巧!我還記得你曾說周圍日日夜夜都有蓄意謀害你的敵人,於是我就把錢都給了你的朋友。等你跟她一結婚,錢就都是你的了。」
「當然啦!」
「可我肯定是夢見……」
白毛先生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氣,顯然是覺得給史蒂芬下咒無異於賜予他極大的恩惠。史蒂芬於是客客氣氣地道謝。「……只是,」他又補了一句,「您對我這麼好,我不知自己曾有何作為,博您如此厚愛?說真的,我知道自己什麼都沒做。」
這動靜太不尋常,令史蒂芬暫時甩掉了百無聊賴的情緒。在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他四處張望,想看看是誰在說話,然而屋裡坐的無非是些熟人。他於是把頭探過隔板,往旁邊的單間望去,只見有個人坐在裏面,相貌甚是不凡。此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雙臂枕住單間的隔板,腳蹬長靴,往桌上一搭。他的長相不乏奇特之處,最惹眼的要算一頭茂密的銀髮,輕柔閃亮,猶如大薊的絨毛。他沖史蒂芬眨眨眼,隨後起身坐到史蒂芬的單間里來。
「我親愛的史蒂芬哪,」這位先生大叫起來,彷彿史蒂芬的話非常好笑,「你當然有敵人啦!為首的惡人便是你那主子、坡夫人的男人!他逼你為奴,日夜替他賣命。他讓你乾的活,絕不該由你這般俊美、高貴的人去勞動!他為何要這樣做?」
史蒂芬張口要替沃特爵士辯護,他想說爵士從不曾有這等行徑,爵士平時待他總是十分和藹可親;他還想說,爵士年輕的時候,拚命湊錢也要供他上學,後來,生活愈加窘迫,爵士就跟他同在一張桌吃飯,同守一爐火取暖。若說打敗敵人,每當沃特爵士自認為將了政敵一軍,史蒂芬便見他嘴角露出一絲自鳴得意的微笑,手舞足蹈、放聲狂笑這般行徑可是從來沒見過。史蒂芬剛要把這些話講出來,只聽得白毛先生提到了「鎖鏈」,這個詞彷彿一道無聲的閃電將他擊穿。他腦中突然出現一片黑暗的所在——氣氛駭人,處處是恐怖的景象——悶熱、閉塞、臭氣熏天。黑暗中人影綽綽,沉重的鐵鎖鏈在地面上梭梭滑過,噹啷作響。這般景象從何而來、象徵了什麼,史蒂芬全然不知。他覺得不會是回憶,自己幾時到過這種地方?
「沒錯!」白毛先生興沖沖地說道,「正因為他的邪惡登峰造極,他抓住https://read.99csw.com你不放、用鎖鏈將你捆綁;他打敗了你,看你被縛受苦,他才好手舞足蹈、放聲狂笑!」
「哦,那是因為你體會到在我府上的日子有多逍遙——歌舞歡宴,人人華服美衣——跟在英格蘭無聊的日子一比,你覺得悲哀了。」
「我想大概是因為……」史蒂芬開口道。
「咱們之前見過面嗎,先生?」史蒂芬驚奇地問,「我敢說我夢見過您,我和您一起在一幢大宅子里,灰撲撲的樓道看不見盡頭。」
平時,只要是同樂會的會員經過史蒂芬的單間,都站住腳跟他聊幾句,史蒂芬也抬抬手,沖他們心不在焉地打個招呼。這會兒,他連話都懶得答。這些人從門口過了得有兩三次,史蒂芬忽聽得有人低語,內容卻格外分明:「你不理他們就對了!說了歸齊,無非是些下人粗人。有我扶助你,將你送上尊貴與榮譽的頂峰,等你有了應得的地位,想起當年斷了跟這班人的交情,你就踏實了。」聲音不高,卻蓋過了四周同樂會其他客人的歡聲笑語,史蒂芬聽了個真真切切。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低語聲足以穿透頑石、鋼鐵;彷彿就算從地底深處傳來,餘音仍在耳畔;彷彿話音一響,是金剛鑽也會碎裂,是人便發了狂。
「布蘭迪太太錢匣子里那些金幾尼,」史蒂芬問,「也是您的吧?」
頂層的陳設跟城裡類似場所大同小異。屋裡煙霧瀰漫,不過只要是男士們的休閑場所,便都是這般光景。地板、牆圍都由深色的木板鋪成,同樣的木板又將整層樓劃分成一座座小隔間,客人們於是能夠獨享一方木頭小天地。腳底下不鋪地毯,地板卻是十分光潔,掃地的鋸末每天都換。桌上鋪著白布,油燈乾淨透亮,燈芯也修得齊整。史蒂芬找了個單間坐下,點了一杯葡萄牙甜酒。酒端來,他就愁眉苦臉地盯著杯子看。
史蒂芬盯著這位先生,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隨後,他反應過來,自己必須開口說點兒什麼,不然人家又得怪他沒個好臉、不懂禮節。他於是絞盡腦汁,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那……這魔咒是先生您下的嗎?」
「您說得對,先生,可要是您有解咒放我回去的打算,我將萬分感激。」
「您……您說什麼,先生?我剛才開小差了。您是說當國王嗎?不行,先生,我可當不了國王。都九-九-藏-書是您對我的一片好心,才覺得我能行。還有,我估計自己不太適合住在仙靈國。自從到您處拜訪,我就覺得腦袋昏沉沉的,反應也慢。從早到晚,我都疲憊不堪,感覺活著都是個負擔。這當然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可也說不定仙子們的幸福,我們常人是消受不起的?」
每當他看到這些走廊,或者說,有時候他沒真正看到卻也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他的精神就會稍好一點,有一點回到過去的意味。身上彷彿被冰封住的那塊地方(是心還是神?)融了幾毫釐,思維、興趣和情感重又在血脈里跳動。然而除此以外,再沒有什麼能提起他的興緻,再沒有什麼能撫慰他的空虛。四處皆是暗影、虛無,兩耳嗡鳴,眼前一片灰撲撲。
史蒂芬覺得自己彷彿夢遊一般,不像活著,到哪兒都像做夢。哈里大街的宅子是夢裡的所在,宅子里的僕人們也是夢裡的角色。他夢見自己手上的活計,夢見自己的朋友,夢見布蘭迪太太;有些時候,他會夢見一些怪事——雖然在心底某個偏僻的小角落,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並不該覺得奇怪。有時候,在哈里大街宅間的走廊或是樓梯上,他一轉身,就會發現新的、從來沒在宅子里見過的走廊與樓梯,通向遠方。這情景,就彷彿整棟宅子突然搬進了一所更大、更古老的建築裏面。走廊上方出現了石頭砌成的穹頂,積滿了灰塵,處處是暗影。腳下的台階和地板變得殘破不堪、坑窪不平,不再像人造的建築,更像是野外的頑石。最為奇異的是,史蒂芬竟然對這些亦真亦幻的廳堂相當熟悉。他自己也說不清來由,有時候突然就想起來:「是的,拐過那個彎就是東方兵器室。」要不就是:「那邊的樓梯上去就是開膛手之塔。」
「我得讓你知道,」他一副器宇軒昂的神情,「這座城市如今的光景,還不及過去的百分之一!回來以後,我真是大失所望。想當年,倫敦一地高塔林立,座座尖頂彩旗飄揚,光華眩目!外牆四面皆有雕飾,細巧如手指骨,精妙如涓涓流。一些人家的房上裝飾著石龍、石獅、石獅鷲,分別代表其家族的智慧、剛烈與勇猛;這些人家的後院也許真就飼養著活生生的火龍、雄師和獅鷲,鎖在堅固的籠子里。猛獸的怒吼,街上也能聽個分明,令膽小的過客心驚。每座教堂都供著一位先賢,應百姓九_九_藏_書之求呼風喚雨,時時不停。先賢之軀被安置在象牙匣內,秘藏於珠寶棺中,棺木隨後放入一座金銀打制的神龕內;在上千支蠟燭的照耀下,神龕通體放光,日夜不滅,景象十分壯觀。盛大的遊行日日不斷,為各路神仙舉行慶典,倫敦一地,名揚四方!想當年,倫敦的百姓動不動就找上我,求我幫他們出主意興建教堂、設計花園、裝修宅院。若他們的態度還算恭敬,我一般都會答應,為他們指點指點。唉,真是!當初虧得有了我,倫敦才那麼美麗、高貴、舉世無雙。可現如今……」
有時,他心緒不寧,只好獨自一人冒著寒、摸著黑,繞著梅費爾和皮卡迪利走上好久。2月底的一天晚上,他發覺自己溜達到了牛津大街的「沃頓記」咖啡館門口。這地方他熟得很,頂層是「黎明男兒」的專座。「黎明男兒」是倫敦大戶人家裡高級男僕組織起來的同樂會,會員里比較顯煥的人物有卡斯爾雷子爵的男僕、波特蘭公爵的車夫,史蒂芬也算是其中之一。每月第三個禮拜二,「黎明男兒」都要聚上一次,找找樂子,跟倫敦任何社交圈子一樣——吃點兒,喝點兒,賭上幾把,談談國事,道道府上太太小姐們的短長。即便沒趕上正日子,哪位「黎明男兒」若剛好沒事,也愛溜達到沃頓記咖啡館的二樓,跟在座同僚一道休閑休閑。史蒂芬走進咖啡館,沿梯上了樓。
「哦,這可不行!」白毛先生嘆道,「你知不知道,我那些花容月貌的姐妹——哪一個不是惹得帝王們爭個你死我活、不思朝政,帝國淪為一片荒蕪——如今都爭著做你下一個舞伴!我要是跟她們說你再也不來喪冀了,她們該怎麼辦?我身上有不少優點,作為兄長,我是非常細心的;我總是寵著家裡的女眷,盡我所能討她們歡喜。至於當不當國王,我向你保證,再沒有什麼比接受眾人朝拜,聽自己名字前面一長串尊貴封號更愜意的事兒了。」
「我理解您,先生,特別理解。布萊克先生,精神低落是人生最大的折磨。有時候,在我看來,整個倫敦就像放涼了的豆粥,一樣的灰撲撲、稠糊糊。人們一個個長著涼豆粥臉,涼豆粥手,走在涼豆粥一般的大街上。唉,當時我那叫一個難受!天上的日頭都是涼的、灰的、稠糊糊的,給不了我一絲暖氣兒。您也時常覺著周身冷冰冰的嗎,先生?」約翰九*九*藏*書伸手摸了摸史蒂芬的手。「啊,布萊克先生,」他說,「您這手涼得跟墳上的碑一樣啊。」
「啊!」白毛先生大喝一聲,高興起來了,「史蒂芬·布萊克,論禮節風度,你是出挑的!你得教教那些傲慢的英格蘭人:見著有身份的人,怎麼才叫恭敬。就憑你這禮節風度,今後一定落著好!」
奇怪的是,竟然沒人注意到史蒂芬·布萊克的癥狀和坡夫人一模一樣。他也說自己勞累不堪、渾身發冷。兩人都很少開口,然而只要講話,便都是一副低沉、疲憊的神情。
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一位是官太太,一個是男管家,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擋住了別人的眼睛,哪兒還能看出相似的癥狀?男管家有活兒要干,必須幹完,史蒂芬不能像坡夫人那樣,往窗戶邊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一句話也不講。同樣的癥狀,放在坡夫人身上,那是「貴體欠安」;換了史蒂芬,至多也就是「精神低落」而已。
「還『咱們之前見過面嗎,先生?』,」滿頭白毛的先生學起了史蒂芬的口氣,「你這是什麼話!好幾個禮拜了,咱們都在一起,每天晚上又是宴席又是舞會,你這麼一說就好像沒這回事兒了似的!」
說著,他打了個頗有表現力的手勢,看樣子像是把倫敦放在手心裏,當個紙團似的揉揉就給扔了。「你這麼盯著我看,真是蠢相!今天就為了過來看看你,我可是歷盡千辛萬苦,你這兒卻悶聲不響、鬱鬱不樂,嘴巴張得倒挺大。我猜你看見我是嚇了一跳,可你也不能因為這就把平時的禮貌風度全忘了啊。當然啦,」他此時一副屈尊讓步的神情,「英格蘭的百姓看見我,一向是驚異得目瞪口呆——他們有這反應自然而然——可就憑咱倆的交情,我看我不至於落得如此待遇吧?」
「……倘若他發現你和坡夫人每天晚上都從他身邊逃走,跑到我家享樂,哈,他一定妒火中燒,估計想把你們倆都殺掉。不過別怕,我最最親愛的史蒂芬!我有辦法,決不讓他發現你們的行蹤。哦,我真討厭那種自私自利的人!被傲慢的英格蘭人看不起,被他們強迫著做不合自己身份的事,這種滋味我可嘗過,不忍心再看你落得同樣的下場!」白毛先生說罷,用冰涼的手指頭撫了撫史蒂芬的臉頰和眉毛,史蒂芬感到皮膚上一陣奇異的刺麻,「你想不到我有多喜歡你,多想為你做點兒事,好讓read.99csw.com你受用一輩子!——我都打算好了,讓你到仙靈國去,給你個國王噹噹!」
「我真沒想到你這麼遲鈍!」白毛先生大叫起來,「喪冀可不是什麼夢裡的光景!我擁有的大宅無數,喪冀算是其中最古老、最華美的一幢——它可是真實存在,就像卡爾頓宮一般確有其地。不過,論起存在的時日,它可要比卡爾頓宮長得多!未來風雲變幻,我都知道個大概,告訴你,再有二十年,如今的卡爾頓宮即被趟成平地;整個倫敦城還能撐——哦,超不過兩千個年頭。而喪冀,哪怕整個天下翻個新,它自屹立不倒!」說來也怪,這位先生似乎對這番預言十分滿意——實際上,他無論何時都是一副極度自我慶幸的勁頭,「你錯了,喪冀可不是夢裡的光景。你只不過是中了魔咒,每天晚上給送到那裡,與我們仙靈一同暢飲作樂!」
沃特府上的廚子約翰·朗里奇三十多年來一直有精神憂鬱的毛病,他立刻把史蒂芬收作「郁」氣相投的同志。可憐這約翰,他倒也樂得找到個難兄難弟。晚上,每當史蒂芬雙手抱著腦袋,坐在廚案邊,約翰·朗里奇便也過來,坐到他對面,遞個安慰話。
這位先生繼續大肆誇獎史蒂芬俊美的容貌、尊貴的神態、優雅的舞姿——在他看來,這些才是做仙境大國的統治者所必需的資質。隨後,他開始琢磨哪座王國最適合史蒂芬:「『無盡恩澤』是塊好地方,那裡有幽暗、深邃的森林,還有孤寂的山脈、無邊的大海。去那兒當國王的好處是那兒正好缺個國王,然而就因為這個空缺,如今已經有二十六個預備稱王的在那兒盯著了,你一去就是一場血戰——這恐怕你不會喜歡吧?再有呢,就是去憫我公國當公爵——現任公爵可謂眾叛親離。哦,可我是真不忍心看自己的好朋友到憫我那麼個委屈的小地方當主子去!」
1808年2月
「您是怎麼……」史蒂芬剛開口便住了嘴。看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這位先生無一不知,無一不干擾,彷彿理所應當。「先生,您說什麼我的敵人,這話可不對,」他說,「我一個敵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