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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沃特爵士向各路人士徵求意見

第十八章 沃特爵士向各路人士徵求意見

諾先生並不轉身,而是向窗戶里的人影發了話,口吻尖刻,飽含怒氣:「你當時說要拿走這位年輕小姐一半的生命,我以為你會容她在親友之間度過七十五年一半的時間。我以為一到年限,在旁人眼中,她就好像是自然死亡了!」
拉塞爾斯先生認為一切都怨溫特唐夫人,這麼說不無道理。溫夫人討厭醫生,決不許他們近她女兒的身。沃特爵士可沒有這般偏見,於是立刻將貝利先生請到家中。
坡夫人一反常態,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緻,沃特爵士十分擔憂。這跟婚前折磨她、害她早夭的癥狀太相似了。原先她不就很蒼白嗎?目前她氣色又不好了。原先她不就渾身發冷嗎?如今這毛病又複發了。
諾瑞爾先生坐到窗前的書桌旁,從桌上多部大書中翻開一本,低聲念起了咒語。
隨後是一片靜寂。
「什麼?是鬼嗎?魂靈現身了?」霍克斯伯里男爵問。
1808年2月
「可是,卡斯爾雷子爵認為——我不知道他這麼說對不對——卡斯爾雷子爵認為,既然坡夫人是魔法救活的——我承認,我當時聽得不甚明白,不過我想他的意思是說,既然坡夫人的生命基本上是依靠法術的,那麼也只有法術最有可能醫好她。」
看來,諾先生又要就英格蘭魔法史展開冗長的宣講了。他言必據書史,提及的書名,旁人聞所未聞。沃特爵士打斷了他:「是是是!那您知不知道有個穿綠衣服、長著銀頭髮的人是誰?」
「我真是不明白,」窗戶里的人影傲慢地說,「你找人幫忙,為何選他而不選我!他懂什麼魔法?他什麼都不懂!而我,我能教你托起山峰,將敵人壓成肉醬!我能讓雲彩為你的到來而歌唱。我能讓春天迎你來,讓冬天送你去。我能……」
「哦,至於她幸福不幸福,」諾先生一臉鄙夷的神色,「我才不關心呢。比起複興英格蘭魔法之大業,一個年輕姑娘的命算得了什麼呢?你錯了,我關心的是她丈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都是你搞的鬼,他現在十分消沉。萬一他一蹶不振,萬一他辭掉政府里的差事,我就再也找不到這麼肯幫忙的朋友了!我肯定再也找不到欠我這麼大人情的大臣了!」
「哦,是啊!然後作為回報,你無非是想掌控英格蘭魔法,恣意妄為!你好把英格蘭人一個個從家中騙走,把英格蘭變成你們這族敗類的樂土!請你幫忙,代價太高,我可付不起!」
諾瑞爾先生並不是隨叫隨到。等了一兩個鐘頭,他方才進門,臉上早安排好九_九_藏_書一副鎮定的神色,表情十分僵硬。沃特爵士在廳里迎接了他,向他敘述了事情經過。隨後,爵士請諾先生一同上樓,到威尼斯客廳去看看。
「你騙了我!你根本沒幫上忙!你玩的鬼把戲,幾乎拆了我的台!」諾先生大叫起來。
「噢,您這位用人是在做夢呢,沃特爵士。他肯定是在做夢。」珀西瓦爾先生說。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沃特爵士奇怪自己之前怎麼就沒想到。他一向十分自信,這麼簡單的推理,自己不是想不出來。他發現,真正的原因在於自己對魔法沒什麼好感。他從來沒覺得這東西好過——最初以為它是騙人的,他不喜歡;如今看來是真實的,他還是不喜歡。可他沒法跟別的大臣解釋——之前明明是自己勸人家僱用魔法師的,兩百年來都不曾有過先例!
坡夫人過去生病的時候,從未求醫問葯,對此,各路大夫都懷恨在心,認為這是對他們職業的侮辱。「哦,」只要一聽別人提起坡夫人,他們便感嘆,「令她復生的魔法自然十分高妙,可要是及時、合理地用藥,根本就用不著費那個事。」
他一回書房,便坐下給諾瑞爾先生寫了一封急件。
沃特爵士搖搖頭:「潘比斯福和我沒有兩樣,也是費解。她也說坡夫人兩天前還好著呢,這會兒卻渾身發冷、面色蒼白,整個人無精打采、鬱鬱寡歡。從潘比斯福那裡,我就打聽到這麼多。當然,她還扯了一堆胡話,說我們房子鬧鬼。真不知這幫用人這一陣兒都出了什麼毛病。他們一個個都顛三倒四、神經兮兮的。有個夥計今天早上找我,說什麼夜裡在樓梯上遇見個人,穿件綠衣服,生著濃密的銀白頭髮。」
沃特爵士又解釋了一遍,說他夫人幾天前還不是這個樣子。
「噢!」諾先生說,「您覺得有這麼個人,是嗎?在我看來,這絕不可能。會不會是哪個用人粗心大意,忘記把挂鉤上的睡袍取下來?誰也想不到那兒會有件衣服?您看我頭上這頂假髮,我不止一次被它嚇得夠嗆。我家的盧卡斯每天晚上都應該把它收起來的——他也知道他應該——可是有好幾次,他都忘記把它從壁爐架上的假髮撐子上摘走。爐台上方的鏡子映出這頂假髮的倒影,看著特別像兩個人將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道我的短長。」
「哦,」諾先生趕緊說,「沃特爵士,有您剛才的話,我想咱們就沒必要再去打擾坡夫人了,因為,您看,她這情況,恐怕我也是無能為力。下此結論,我自是十分痛心,然而,敬愛的沃特爵士——您知道的,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向是會輔佐您的——我確信,無論是什麼害得坡夫人這般憂鬱,單靠魔法的力量是治不好的。」
啊,貝利先生換上和善的口氣,在沃特爵士眼裡,很可能一切太平。先生們通常是察覺https://read.99csw.com不到徵兆的。貝利先生建議沃特爵士仔細想一想,可曾說過什麼話惹惱了夫人。貝利先生決不是怪罪他——結了婚的人,打算廝守一輩子,總得做些小小的犧牲。
下午三點半鍾,他返回哈里大街的家中。此刻正值冬日里最詭異的光景。在暮色的籠罩下,房屋、行人影影綽綽,彷彿一團團黑暗的虛無。頭頂上的天空依然是一片眩目的銀藍,盛滿清冷的光輝。冬日的斜陽為街道的盡頭抹上一縷顏色,像玫瑰,也像血跡——這般景緻,看來悅目,想來心寒。沃特爵士透過車窗向外凝視,慶幸自己一向不算想象力特別豐富的人。向魔法師徵求意見本來就令人不愉快,偏又趕上這般古怪的天光,只見倫敦的街道在暗影與血色中漸漸消失——換了誰都要心神不寧了。
一陣沉默。沃特爵士的目光溜過長鼻子,盯住貝利先生。「我們沒吵架。」他終於吐了口。
「不就是她丈夫嗎?好吧,我來把他扶上高官要職!我讓他變得偉大——他單憑自己永遠也做不到的偉大。讓他當首相,或者還是當大英國皇帝比較好?這回你滿意了嗎?」
貝利先生若有所思地望著沃特爵士,說自己也許了解癥結所在。沃特爵士和夫人結婚沒多久吧?請爵士多多包涵,醫生嘛,有時候不得不說些別人不敢說的話。沃特爵士還不習慣婚後生活。再過一段時間,爵士就會發現,夫妻倆吵嘴是常有的事。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再相親相愛,也免不了分歧。一旦有了分歧,其中一位佯裝身體不適,也是常有的事——裝病的還不一定就是太太。坡夫人是不是看中什麼東西了?若是小物件,像新衣服、新帽子之類的,既然她這麼喜歡,幹嗎不買給她?若要花大錢,比如買棟房子或是去趟蘇格蘭,那最好還是跟她談一談。貝利先生知道坡夫人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哦,我為何如此確信自己幫不上忙,這才是真正的原因!魔法和醫學並不像您想象中那般大相徑庭。二者的研究領域常有重合之處。針對某一種疾病,也許既有醫學的治療方法,也有魔法的解決方案。假如說坡夫人真是染了什麼病,或者——恕我直言,假如她又將不久於人世,那麼自然有相應的法術將她醫好,令她重生。然而,沃特爵士,很抱歉,您剛剛描述的癥狀似乎是精神層面的異常,而非體質上的疾病。這類異常不受魔法之控,也非醫學所轄。我本人對此毫無發言權,但也許請個神職人員會有所幫助?」
壁爐里掉下一塊煤,一團影子在屋中游移,惹得諾先生抬頭望去,只見自己警惕的模樣映在黑色的窗戶上,身後站著個人——他面孔蒼白,散發著銀光,茂密的頭髮閃閃發亮。
沃特爵士嘆了口氣,手伸進頭髮里抓了抓,一臉的不高興:「貝利先生查read.99csw.com不出什麼毛病,所以我想……」
「這可不得了!那東西說話了嗎?」坎寧先生問。
沃特爵士此時的心態和貝利先生差不多。他也有話要說,有些話真是不吐不快,然而他感覺自己底氣不足。一個大男人,活到四十二歲才頭一次結婚,他心裏清楚:談及如何管家,幾乎任何熟人都比自己更有發言權。於是沃特爵士只是沖貝利先生皺了皺眉,不再說什麼。一看表快十一點鐘了,他吩咐人備下馬車,叫來秘書,動身前往柏林頓府——各部大臣約在那裡會面。
「您怎麼不去找諾瑞爾先生呢,沃特爵士?」坎寧先生一聽說事情經過,便發了問,「我真奇怪您怎麼還沒請他。我敢說,坡夫人不舒服,沒別的原因,肯定是當初讓她活過來的魔法出了點兒異常。諾瑞爾先生只消把咒語稍作調整,坡夫人就好了。」
諾瑞爾先生嚇壞了,坐著渾身發抖。他低頭看著桌上翻開的書,若真是在閱讀,這種讀法也只有魔法師才會——他的目光落在書頁上,卻並不移動。幾分鐘后,他抬起頭來再看,窗戶上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坡夫人坐在窗邊,面色蒼白,鬱鬱不樂。她的話特別少,真說起什麼的時候,也是前言不搭后語,聽不出大概意思。丈夫和朋友關切地問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說她恨透了舞會,再也不想跳舞了;音樂則是全天下最令人厭煩的東西——她奇怪自己從前怎麼就沒覺得。
哈里大街沃特府上的用人越來越不願意進她所在的屋子,但誰也說不清緣由。其實,他們不願意進屋,是因為在她周圍,總有極其悠遠的鐘聲回蕩,在她身後,似有陣陣寒風從遠方吹來,誰要是靠近她,都會冷得發抖。於是,她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身上裹著披肩,不挪動也不說話。噩夢與暗影在她周身漸漸積聚起來了。
「要不就是喝多了。」坎寧先生猜測。
「是的,我想他就是這個意思。」
「不行,不行!」諾先生大叫起來,「你還是沒理解!我就想哄他高興,讓他在其他大臣面前替我美言幾句,勸他們相信我的法術能為國家帶來極大的好處。」
聽了這番指責,窗戶上的人影並未直接回應。只見小桌上立著的一根燭扦突然一躍而起,從屋子這頭飛到那頭,砸掉了對面牆上的一扇鏡子,撞碎了一尊托馬斯·蘭切斯特的陶瓷胸像。
「是的,我也這麼以為。所以我自然要去問史蒂芬·布萊克。」沃特爵士說,「結果史蒂芬跟其他人一樣木。我簡直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坡夫人可不像被慣壞了的孩子似的,她不是那種人!」
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腰挺得筆直,背衝著他。她周身的一切——無論是椅子、坐姿,即連袍子和披肩上的褶皺——都跟上午他離開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沒有。據我們傑弗里說,那人一臉鄙九*九*藏*書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就走開了。」
大家為坡夫人提的建議,最終全無用處。這樁婚姻,在最初那短短的幾個禮拜里,曾為夫妻二人帶來多麼大的希望。而今,因為她,生活陷入了冷漠與沉寂;因為他,生活充滿了痛苦與焦慮。她哪裡都不願意去,更無法做上流社交圈子的領導。沒有人來探望她,這個圈子很快便忘掉了她。
諾先生一雙小眼睛,沖沃特爵士飛快地眨巴了幾下。既然已經表示過自己無能為力,他向沃特爵士道了晚安,起身告辭。
「那麼,」坎寧先生說,「我猜,您現在也不能否認這裏面是有魔法在起作用了?解釋旁人蔘不透的東西,不正是諾瑞爾先生的本領嗎?快去請諾先生來吧,沃特爵士!」
諾瑞爾先生直接回了家。一進漢諾威廣場的宅子,他直奔三樓的小書房。這間屋十分安靜,背街,窗外便是花園。諾先生在這裏工作的時候,用人們是不會進來的,就算是齊爾德邁斯,也得是為了一些特別緊急的事才來打擾。諾先生打算進書房的時候,很少提前打招呼。於是,他府上有條規矩,用人要隨時為他把這間書房預備好。這會兒,爐里的火燒得正旺,屋裡的燈也都點著,只是有人忘記拉上窗帘,窗玻璃彷彿一扇黑鏡,映出了整間屋裡的情形。
貝利先生是蘇格蘭人,多年來,他的醫術在倫敦堪稱首屈一指。他著作頗豐,書名令人肅然起敬;他還榮任御用特聘醫師。看貝利先生的相貌,就知道他是個明白人。他平時總拿一根金頂手杖,表明自己地位不凡。沃特爵士一傳喚,他立刻就到,急於證明醫藥的力量比魔法要高。檢查完畢,他出了屋。夫人非常健康,他說,連感冒的癥狀都不曾有。
到了柏林頓府,他穿過築有石柱的庭院、包金的門廳,沿著宏偉的大理石樓梯拾級而上。樓梯上方的天花板繪有壁畫,數不清的各路神仙、美女英豪竟也擠下了,有的才從蔚藍的空中顯形,有的斜倚著羽絨般的白雲。沿路遇上府內整班僕人,撲了脂粉,制服筆挺,紛紛向他鞠躬。終於走到目的地,只見各部的大臣正在屋裡看文件、打嘴仗。
窗戶里的人影哼了一聲,表示不滿:「我還以為這次見面,你能比上一次講點兒道理呢。誰知你卻如此傲慢,無緣無故就沖我發脾氣!反正我是守住了合約的,你求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該我拿的,我一樣也沒拿!要是你真在乎坡夫人是否幸福,你應當高興才是——她現在和一些真正愛戴她、尊敬她的朋友在一起!」
到了哈里大街9號,傑弗里打開大門,沃特爵士飛快地上了樓。到了二樓,他經過威尼斯客廳,坡夫人上午是坐在這裏的。他這會兒彷彿有預感似的,往屋裡望了望。猛一看,不像有人在。爐里的火很小,為室內也營造出一派黃昏的景緻。燈和蠟燭都還沒九*九*藏*書點上。他再一看,發現了她。
「說得沒錯。」卡斯爾雷子爵贊同道,「在我看來,坡夫人的病,憑大夫是治不了的。沃特爵士,你我在人間走一遭,全憑上帝恩典。而夫人她靠的卻是諾先生的救濟。夫人的命自是與咱們不一般,當然這是從宗教信仰角度講的,不過我敢說,即便從醫學角度來看,也是這個道理。」
當然,當然,貝利先生說。可坡夫人年紀還輕,年輕人做傻事,總還是可以理解的。若是深諳世事,也算不得年輕人了。沃特爵士可別指望太多。貝利先生越說越起勁,手上不乏現成的例子——(歷史和文學作品中)這樣或那樣的人物,別看後來沉穩、聰慧,年輕時都干過傻事。然而,他一眼瞥見沃特爵士的臉色,決定還是不說為妙。
「我可沒這麼說。」
「內人一不舒服,」珀西瓦爾先生插話進來(他是一位個子矮小、態度嚴謹的律師,相貌平平,風度一般,卻手握財政大臣之大權),「我第一個便去問她的貼身女傭。畢竟,太太們的身體狀況,誰能比她們更清楚?坡夫人的身邊人怎麼說?」
「是嗎?卡斯爾雷子爵這麼說的?哦,那他可就大錯特錯了。不過,我實在很好奇,子爵他怎麼竟會想到那裡去。這種想法最初被稱作『麥洛德邪說』。十二世紀的時候,睿佛寺的一位住持為駁倒這一言論,傾注了畢生精力,死後被封為聖人。雖說我一向不愛研究魔法理論體系,我卻敢說,威廉·龐特勒所著《三種可臻完美的存在形式》第六十九章里提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