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七章 二十五枚來歷不明的幾尼

第十七章 二十五枚來歷不明的幾尼

「太太,您看我要不要去把布萊克先生找來?」托比問。
他走上了林間的小道。
「可是,」布太太說,「這錢總得有個來路。今天有人來還賬嗎?」
「有客人,托比!」布太太叫起來。
史蒂芬站在金幣光芒之外的黑影里。「這會兒我在哪兒都無所謂,」他話音含糊,一反常態,「府上亂作一團。我們坡夫人身體不舒服。」
然而,如同夢裡的奇遇,怪事總是有根有據,碰上就覺得合情合理。史蒂芬並不為眼前的景象所動。他彷彿早就知道,是有一座魔幻森林緊挨著皮卡迪利。
之前托比、約翰和布太太身上發生的奇異變化,和光芒里的史蒂芬一比,簡直平淡無奇:他本來的英俊增添了五倍、七倍、十倍;臉上的神情多了些超凡脫俗的貴氣;最神奇的是,那光芒不知怎的,集中在他眉宇,聚成一隻環,彷彿為他戴了一頂王冠。然而如同先前一般,誰也沒發覺眼前的景象有任何不尋常。
布太太、約翰和托比聽了這話,大吃一驚。跟全倫敦人一樣,只要事情與坡夫人有關,他們就特別感興趣。只要能跟王公貴族沾上點邊兒,他們便十分驕傲,而坡夫人的惠顧則給他們帶來最大的榮耀。坡夫人早餐麵包抹的是他家的果醬,杯里盛的是他家豆子磨的咖啡,一說起這些,他們就無比自豪。
「聽見什麼,布萊克先生?」
在樹林里,悲涼的鐘聲聽上去比在倫敦的時候更加清晰。史蒂芬走在小道上,一路跟著鐘鳴。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一幢極宏偉的石頭房子前面,這棟房子上嵌著一千多扇窗戶,有些窗口透出微弱的光芒。房子外圍立著一座高牆。史蒂芬穿牆而入(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如何進來的,他根本沒看見大門在哪裡),眼前是一座寬闊、荒寂的庭院,四處散落著骷髏、斷骨、銹跡斑斑的兵器,看樣子得有幾百年沒動過地方。這棟房子高大、宏偉,卻只靠一扇寒酸的小門作為入口。史蒂芬彎腰低頭,方才鑽了過去。一進門,便看見一大群人,個個華服美衣。
「律師要價就是高啊,布太太。」
布老闆一死,生意便由老闆娘接手。布老闆歲數挺大了才結的婚,我不說您也猜得出,布太太的婚後生活並不算太幸福。結婚以後沒多久,她就發現,布老闆愛看金幣、銀幣,勝過愛看她的臉。要我說,不愛看她的男人肯定有毛病——布太太的容貌是那樣可喜、可愛。她生得一頭柔軟的棕色鬈髮,一雙淡藍眼睛,表情甜美可人。在我看來,像布老闆這種除了有錢一無是處的老頭子娶了年輕漂亮的太太,肯定當寶貝寵著,千方百計討她歡心。可人家布老闆就不這樣。
皮卡迪利這個地方九九藏書也在變。一輛馬車駛過,一看便知主人地位不凡:不僅有車夫駕車,還有兩名男僕騎馬殿後;車廂門上繪有家族紋章,拉車的是四匹個頭相當的白馬。史蒂芬看著看著,只見那四匹馬越來越高、越來越瘦,長到幾乎看不見了的時候,突然變成幾棵弱不禁風的白樺樹。車廂變成一叢冬青,車夫和男僕則分別化作一隻貓頭鷹和兩隻夜鶯,霎時便飛走了。一位小姐和一位先生正在一起散步,周身突然冒出枝芽,二人合成一叢接骨木,跟著他們的狗也變成烏糟糟的一團蕨草。街邊高高掛著的煤氣燈似被收上了天,化作繁星點點,照耀著錯綜複雜的冬夜森林。皮卡迪利大街已縮成一條小道,穿入暗林之間,模糊難辨。
他連房子都沒給太太單買。一棟房子的錢對他來說是九牛一毛,而他這種一毛不拔的人堅持把家安在鋪子樓上的小屋裡。結婚十二年來,這間小屋身兼數職,是布太太的客廳、卧室、餐廳兼廚房。布老闆死了不到三個禮拜,布太太就在伊斯靈頓買了棟房子,離天使酒棧不遠,並雇了三個女傭:一個蘇琦,一個達芙妮,還有一個德爾斐娜。
上了聖詹姆士大街,鐘聲仍未斷絕。史蒂芬走在路上,卻彷彿置身五里霧中。剛到皮卡迪利,一個戴圍裙的雜工端著滿滿一筐魚突然從小巷子里拐出來,為了躲他,史蒂芬撞上了一位身材胖大的先生。這位先生身穿藍外套,頭戴貝德福德帽,正站在阿伯馬爾大街的拐角。
「沒有。」
「您肯定沒聽見?」
「怎麼了,托比?」
一大筆錢從天而降,在我們這個年代實在少見——這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老闆娘說不出來,托比和約翰誰也幫不上忙。
約翰和托比都說沒有——沒人拿幾尼結賬,更不用說一下子掏出二十五枚幾尼或者二十五個這樣的人了。
「沒有,沒有,昨天沒有舞會。我身上的疼都是跳舞以後的疼,跳舞的快樂卻一點兒都沒嘗到。」他突然抬起頭來,問道,「您聽見了嗎?」
「皮卡迪利還有橡樹,」史蒂芬想了想,並不十分在意,「這倒少見。」
胖先生又氣又怕,雙目圓睜。他張大嘴巴,正欲開罵,誰知剎那間,他整個人開始變化。他的軀幹變成了樹榦,周身向四處長出胳膊來,胳膊化作根根枝杈;他的臉成了樹的主幹,個頭向上猛躥二十尺。之前帽子、雨傘的位置,已是兩團青藤。
每到史蒂芬準備告辭的時候,布太太就把錢的事重新提起:「不過下個禮拜,布萊克先生,我可就說不準了。沒準兒下個禮拜真得要一個幾尼才能救急——客人不是回回都清賬的。那我可就做主啦,您下禮拜三再https://read•99csw.com來,禮拜三下午三點鐘。那會兒我最清閑,既然您好心說愛喝,我肯定泡好一壺巧克力準備著。」
「鍾,喪鐘。」
「可我們不是在地板上發現的,」約翰說,「這些錢就在匣子里,跟所有錢在一起。」
全城最好的副食店要數聖詹姆士大街的「布蘭迪記」。這麼說的人可不止我一個。沃特爵士的爺爺威廉·坡過去購買咖啡、巧克力和茶,絕不去別家。他聲稱,嘗過「布蘭迪精磨深度烘焙土耳其咖啡」,就覺著別家咖啡都一股粗麥粉味兒。然而,威廉·坡爵士這般照顧生意,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雖然他不吝惜口頭表揚,對店裡夥計總是彬彬有禮、不端架子,別人卻從來沒見他付過賬。死的時候,他欠下布蘭迪家一大筆債。布蘭迪老闆是個形容枯槁、脾氣火爆的小老頭,聽到威廉爵士的死訊,氣得發了狂。沒過多久,布老闆也死了。很多人都認為,他死是為了追債去的。
「請個律師,布萊克先生,」布太太恐慌起來,「哦,這可得花不少錢呢!」
「就在這錢匣子里,和其餘的錢混在一起。布萊克先生,這些錢能是哪兒來的呢?」
史蒂芬黑瘦的手指撥弄著金幣:「在哪兒發現的,約翰?」
「那麼,」布太太說,「我就無話可說了。今天有人拿幾尼結過賬嗎?」
約翰搖頭,托比也搖頭。「再說,」托比又補了一句,「沒人欠咱們這麼多。當然啦,除了沃克索普公爵夫人。說實話,太太,她……」
「不過,」布太太接著說,「布萊克先生那麼聰明,我敢說他眨眼工夫就能明白怎麼回事。托比,往哈里大街跑一趟。替我問布萊克先生好,問他有沒有空,我想跟他聊一會兒。不,等會兒!別這麼說,聽著就好像咱們指使人家似的。你一定先跟人家道歉,說打擾人家了。然後你就說,等您什麼時候有空再來,要是能來聊會兒天,我們老闆娘特別感激——不,特別榮幸——不,就說特別感激。」
「我就是渾身疼,感覺彷彿跳了一夜舞。」他又嘆了口氣,用手托住腦袋。
「啊,史蒂芬·布萊克,」他說道,「大家一直在等你哪!」
「太太,您看,這麼黃澄澄的幾尼,」約翰嘆道,「簡直像一個模子扣出來的,一塊磨烏了的地方都沒有!」
此外,布太太還雇了兩名夥計在鋪子里照應顧客。約翰·阿普徹奇老實沉穩、勤勞能幹,而一頭紅髮的托比·史密斯膽子小,行為常令布太太莫名其妙。他有時悶悶不樂,有時卻熱情活潑,突然就來了精神。布太太看賬目有幾處對不上的地方(做生意常有的事),再一問托比,托比就一臉苦相,坐立不九-九-藏-書安。布太太開始疑心是他私吞了差額。然而1月里有天傍晚,一件怪事令她的態度發生了改變。當時,她正在鋪子樓上的小屋裡坐著,有人敲門。托比·史密斯挨挨蹭蹭地走進來,似乎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
「太太,勞您駕,」托比眼睛不知往哪兒看才好,「錢數對不上。我跟約翰數了又數,太太,我倆把總數加了十幾遍,就是看不出問題出在哪兒。」
此時,史蒂芬有生以來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人家肯定會叫巡警,而自己肯定會被揪上治安法庭,到時候,就算沃特爵士出錢、託人,自己也很難被救出去。一個黑人,不偷摸、不扯謊——英格蘭的陪審員們能想象得出嗎?他們能相信一個黑人竟會是個體面人嗎?沒多大希望。然而,走到這一步,史蒂芬發現自己的態度反倒十分淡然,彷彿在欣賞玻璃幕後的一場戲,隔水觀看池塘底的一幕劇。
布太太坐到他身旁,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我親愛的布萊克先生,您是不舒服吧?」
「二十五個幾尼!」布太太驚叫起來,「二十五個幾尼!咱們怎麼差了這麼多?哦,我想你們倆是算錯了,托比。二十五幾尼啊,咱們整個鋪子都湊不出這麼些錢!哦,托比!」說著說著,她突然反應過來,「咱們肯定是給搶了!」
話音一落,提琴和笛子的聲音重又響起來了。
當時大約晚上九點,雲遮住了月亮。鋪里這會兒已經上了板子,約翰和托比把燈也都滅了。按說屋裡應當像悶進茶葉罐一樣黑,然而此時卻充滿了柔和的金光。光似乎是由櫃檯上一堆金色的東西發出來的。
史蒂芬·布萊克往椅子上一坐,把手捂住了額頭。他面色死灰,看上去精疲力竭。
「沒有。」史蒂芬嘆了口氣,「根本不是吃的問題。她說她胳膊疼、腿疼,夜裡做怪夢,渾身發冷。但大部分時間里,她少言寡語,沒精打采,身上摸著都冰手。」
布太太聽了一會兒:「沒有,我什麼都沒聽見。親愛的布萊克先生,我想您能留下來吃晚飯吧?那我們太榮幸了。不過恐怕沒什麼好菜,一點點,上不得檯面。只有些汽鍋牡蠣、鴿肉餡餅,還有回鍋燉煎羊肉。您是老朋友了,肯定不嫌棄。再讓托比去買些……」
托比趕去開門,約翰把錢都收了回去。蓋上錢匣子那一瞬間,屋子頓時一片漆黑,大家這才意識到,剛才能看得見,全靠這些古怪金幣散發出的光。約翰於是趕緊跑去重新點燈,好讓鋪子里的氣氛明快些。托比則把客人要的東西都稱了出來。
樹林黑暗、靜寂。他從未見過頭頂上這般明亮的星星,樹木只不過是其間的團團暗影。
這位胖先生回身看見了史蒂芬。他立刻警覺read.99csw.com起來:一張黑臉離自己的臉這麼近,一雙黑手離自己的口袋和財物不遠。史蒂芬高檔的衣著、高貴的氣質,他卻視若不見,一口斷定自己是要遭到襲擊、被人搶劫了。於是,他舉起手裡的傘,準備出擊,保護自己。
男性朋友們讀到這裏,一定會笑笑說女人根本不懂做生意。而女性朋友們則和我想的一樣:布太太可會做生意了,她這輩子唯一的生意就是拿自己的情換來史蒂芬·布萊克對她同等的愛。
1808年1月
「我跟你一樣,也捉摸不出。所以我無可奉告。」史蒂芬又對布太太說,「布太太,我想當務之急是要避避嫌疑,免得有人懷疑您這筆錢來路不正。我想您應當找個律師,把錢交給他,讓他在《泰晤士報》和《晨報》上都登個啟事,看看有沒有人曾在布記鋪子里丟過二十五幾尼。」
托比跑了一趟,捎回來的不是口信,而是史蒂芬·布萊克本人。布太太關於金幣的憂慮一掃而空,心頭取而代之一陣焦灼,感覺卻十分受用。「哦,布萊克先生,您這麼快就來啦!我真沒想到您這會兒有空!」
突然,布太太覺得不妙。「夫人她別是吃了什麼不合適的吧?」她問。
隨後,布太太就拿一把漂亮的青花瓷壺泡好巧克力,給史蒂芬倒上一杯,並非常關切地問他感覺如何;看樣子,就算城裡到處都有人從他們這兒訂,布太太也得等史蒂芬表了態,才相信這巧克力是真好。布太太對史蒂芬的好絕不止一杯巧克力,她還十分關心他的身體。外邊冷,她就得問問他覺得屋裡夠不夠暖;天下雨,她就擔心他會不會著涼;若是天氣炎熱、乾燥,她就非讓他坐到窗戶邊上,看看窗外碧綠的小花園,舒爽舒爽。
布太太咂了咂嘴,嘆了口氣,問他多少錢對不上。
那是一摞閃閃發光的金幾尼。布太太拿起其中一枚,細細檢查。金幣在她手上,彷彿一隻淡黃色的光球。這光很是奇怪。籠罩在光芒里的布太太、約翰和托比,容貌都走了樣:布太太看上去驕矜傲慢,約翰看上去陰險狡詐,而托比則是一臉兇相。一看便知,這些都不是他們各自本來的性格。更怪的是,店裡碼成一面牆的那十幾隻桃木小抽屜,在光下都發生了變化。平時,抽屜上的金字標的是裏面盛的東西,比如:豆蔻(劍葉)、芥菜(不去殼)、草果、茴香末、月桂葉、牙買加椒、生薑精、孜然、胡椒子、食醋,以及一切只要是做有錢人生意且生意紅火的副食店都會預備的貨。然而此時,這些字看上去卻好像是:寬恕(應予)、濟養(不應受)、夢魘、福壽來、欠佳運、刀滅九族、子女情、茫然、明眼人、食言。幸好他們三個誰都沒發現這般奇怪的變化,不然,布太太準會憂心忡忡——她可不知該如何給這些東西定價。九-九-藏-書
布太太抽回了手。「我沒聽說昨天晚上還有舞會,」她說,話里夾著一絲妒意,「您玩得還愉快?您都跟誰跳了?」
正說話的當兒,聖詹姆士大街上一位先生剛好路過布太太的鋪子,發現窗板縫裡透出金光,知道鋪里還有人。這位先生正好要買茶葉和糖,於是敲響了鋪門。
「我不能久留。」看他的神情,彷彿還想再說幾句,嘴巴都張開了,然而鐘聲斷了思緒,他於是無話。「祝您晚安!」他站起來,飛快地欠欠身,走出了鋪子。
自從她接管了布老闆的生意,沃特爵士也繼承了他爺爺的債務,於是布太太也就認識了史蒂芬·布萊克。基本上每個禮拜,史蒂芬都會帶著一兩個幾尼到店裡來還賬。然而奇怪的是,布太太總不樂意把錢收下。「哦,布萊克先生,」她會說,「我求您,還是快把錢拿回去!沃特爵士准比我急著用錢。上禮拜我們的生意好極了!鋪子里這會兒剛好有些卡拉加巧克力,買過的人都說全倫敦也找不著這麼好的東西——風味、口感遠遠超過別的巧克力!城裡到處都有人從我們這兒訂。您不來一杯,布萊克先生?」
「哦,對啊!」布太太激動地說,「不過……仔細想想,不,也許咱們不該去麻煩人家布萊克先生,除非大事不好。眼前這事兒也沒什麼不好的,是吧,托比?或者也許這事兒確實不好。我不知道。」
「沒有,太太,」托比說,「抱歉,您誤會了。我剛才說二十五幾尼對不上,不是說咱們差了這麼多,是超了。」
布太太瞪著他。
「二十五個幾尼,太太。」
「您這會兒下樓到鋪子里,太太,」托比說,「您可以親眼看看。」他替布太太開了門,一臉焦急、懇求的神情。於是,布太太下樓進了鋪子,托比跟在她身後。
兩位先生正站在門口。他們上穿高檔的深色外套,下著潔白無瑕的長襪,手套、舞鞋一樣不少。此時二人正在交談,而史蒂芬一進門,其中一位便回身,沖他微笑起來。
「行了,托比,就這樣吧。」布太太打斷了他的話,想了想說,「有可能是某位先生想拿手帕抹臉上的雨水,一掏兜,連錢也給帶到地上去了。」
整日里裹住他心頭的那灰撲撲、黏答答的苦痛與混沌,此刻已無影無蹤。他專心琢磨起昨夜的怪夢。夢中,他遇見一位身穿綠衣、滿頭白毛的怪客,這位怪客把他帶進一棟房子,他便跟一群極其古怪的人跳了整整一夜的舞。
史蒂芬走進奇異的光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