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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喪冀

第十六章 喪冀

他走到一扇沒安玻璃的小窄窗戶前,往外一看,星光下是一片黑暗深邃、枝葉虯結的樹林:「這肯定是羅伯特常說的那片林子了,看上去真是十分兇險的!要按他們說的,還差口鍾呢?」
「那我就不明白了,」白毛先生迷惑地搖了搖頭,「你們這裏肯定有秘密,等我有空一定要好好調查調查。不過,咱們先說現在,為了感謝你把我的頭髮打理得這麼好、服務這麼周到,我邀請你參加我今晚的舞會!」
坡夫人的晚宴后大約過了兩個禮拜,一天晚上,僕人們又聚在灶火旁,繼續大家都熱衷的消遣。史蒂芬不一會兒就聽膩了,回自己的小屋去看報紙。還沒看上幾分鐘,就聽見鈴鐺響。於是他放下報紙,穿上黑外套,跑去看哪裡需要他。
「不是這樣的,先生。您誤會了。我一直都做僕人的。」
唯一讓史蒂芬感到安慰的是,這些古怪的念頭把僕人之間的分歧都抹平了。倫敦僕人不再關心鄉下僕人說話有多慢、舉止有多老套,鄉下僕人不再向史蒂芬抱怨倫敦僕人如何戲弄他們、如何騙他們空忙一場。所有僕人團結一心,一致認為這棟房子鬧鬼。一歇工,他們就坐在廚房裡,互相講聽來的故事:哪些房子鬧過鬼、哪些房子出過事,以及住在那裡的人後來都遭了哪些災。
在廚房通向管家卧室的小過道里,有一排鈴鐺,每隻鈴鐺下面都拿棕色的漆整整齊齊地寫著相應房間的名字:威尼斯客廳、黃客廳、餐廳、坡夫人起居室、坡夫人卧室、坡夫人衣帽間、沃特爵士書房、沃特爵士卧室、沃特爵士衣帽間、喪冀。
替這位先生梳洗打扮,總共花去兩個鐘頭——史蒂芬知道,這麼長時間是因為這位先生對自己的外表特別在意。在此過程中,這位先生卻是越來越喜歡史蒂芬了。「瞧你多會打理頭髮,我手下那蠢貨連你一半都不如,」他嘆道,「系細紗領巾這種精細活兒——哼,他連聽都聽不懂!」
這個提議非同小可,史蒂芬聽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他要不就是個瘋子,」史蒂芬心想,「要不就是什麼思想激進的政客,打算消滅階級之間的區分。」
三腳凳上托著個漂亮的小匣子,史蒂芬在匣子旁邊發現了一把精巧的銀剃刀。地上擺著一隻破舊的白鑞盆,裏面盛滿了水。
奇怪的是,這間屋裡竟然沒有壁爐,只有一架銹跡斑斑的鐵火缽盛著滾燙的煤,煤灰噴到地上儘是臟印子。史蒂芬把那盆水放到火缽上加熱,隨後替這位先read•99csw.com生刮臉。待收拾完,這位先生對鏡審查,大呼滿意。他脫下睡袍,只穿一條睡褲,耐心地站著,由史蒂芬拿鬃刷為他按摩。史蒂芬注意到,一般男士經過這番款待,身上會發紅,就像燜熟的龍蝦,而這位先生卻蒼白依舊,只是皮膚透出一層白光,好似月亮或是珍珠蚌散發的光芒。
這位先生此時已變得非常可親,非常健談。於是史蒂芬想都沒想就問:「先生,您拿這麼漂亮的小匣子裝什麼呢?鼻煙嗎?」
「沒有,時間不長。」
一位皮膚蒼白的先生正對著一面破舊的鏡子打量自己的倒影。此人生得一頭極其濃密的銀髮,彷彿大薊的絨毛,此時一臉不滿的神色。「啊,你可來啦!」他憤憤地瞪著史蒂芬,「在你們府上,就算喊破喉嚨,都沒人應!」
這位先生往邊上一讓,史蒂芬才發現,他們站在一座宏偉的大廳里,身邊有一群人正合著憂傷的樂曲跳舞。
樓梯盡頭有一扇門,史蒂芬從來沒見這兒有過門。
「不是!這裏面裝著我一件特別珍貴的寶貝,今晚的舞會上,我要讓坡夫人戴上它!」他說罷打開匣子,史蒂芬看見裏面放著一隻白白的小手指頭。
「這匣子在您家有年頭了吧,先生?」史蒂芬禮貌地問。
這位先生把蓋子合上,將匣子放進了口袋裡。
這位先生聳了聳肩膀。
他感覺不大對勁,然而就像之前一樣,他轉眼之間便熟悉了環境,開始四處張望。雖然白毛先生跟他費了不少口舌,初來乍到,他還是害怕被別人認出來。不過,往四下里看了幾眼,史蒂芬就放心了:這裏並沒有沃特爵士的朋友——這些人他連見都沒見過。史蒂芬身上正穿著整潔的黑衣、白襯衫,他知道自己這模樣扮個紳士是毫無問題的。幸虧沃特爵士從來沒逼他穿過用人的制服、戴撲了粉的假髮,要是那副打扮,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來。
「這裏確實有口鍾,」她對史蒂芬說,「掛在一座高塔的頂上。」
在場的賓客穿著都格外入時。女士們禮服的顏色相當別緻(說實話,大多數顏色史蒂芬以前都沒見識過)。先生們穿及膝褲、白色長襪,上衣的顏色有棕有綠有藍有黑,襯衣雪白髮亮,手套潔凈無瑕。
她沖史蒂芬微笑著,敬慕的神情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史蒂芬出於禮貌,總得找些話說。
別的小姐太太們發現他跳得好,於是他請誰當舞伴,人家都願意。和一身風雨暗影的太太跳完,他又和一位年輕小姐跳。這位小姐沒長頭髮,閃閃發亮https://read.99csw.com的甲蟲拼起一副假髮,在她頭頂蠕蠕爬動。接下來第三位舞伴,每當史蒂芬的手撫過她的裙衣,她就會忿忿抱怨,說手一碰,她的裙衣就唱不出聲了。史蒂芬低頭一看,發現她的裙衣上生著一層小小的嘴巴,它們一張一合,唱著曲調高而古怪的歌。
「瞧咱們多麼英俊啊!」他驚嘆道,「我才發現我犯了個大錯!我把您當成這裏的僕人使喚了!您絕不可能是僕人!您如此英俊,如此有威嚴,充分說明您出身高貴,也許繼承了王室血脈!我猜您跟我一樣,也是來這裏做客的吧?剛才我命令您做事,實在冒犯。多虧您的幫助,我才能體面地去迎接坡夫人,謝謝您啦。」
然而,就算是華服美衣、歌舞昇平,這幢宅子仍透出敗落的痕迹,曾經的輝煌已不復存在。大廳里的蠟燭明顯不夠數,光線昏暗;一把提琴、一支橫笛,是演奏舞曲僅有的樂器。
哈里大街沃特府上的僕人們堅信,詭異的景象、悲哀的聲響已經把他們纏住了。廚子約翰·朗里奇和伙房丫頭們常聽見鐘聲叮噹,調子十分憂傷,攪得他們心慌。約翰·朗里奇對史蒂芬·布萊克說,只要這鐘聲一響,過去哪些熟人去世了、哪些好事落空了、哪些不幸降臨了,立馬想個一清二楚。聽著聽著,大家都變得失魂落魄,感覺生活沒了意義。
「可憐人啊!」史蒂芬說,「幸虧這種匣子不多。」
年紀最小的兩個夥計傑弗里和阿爾弗雷德則飽受笛子和小提琴聲的折磨,這聲響,傑弗里最早在坡夫人的晚宴上就聽過。樂曲似乎總來自隔壁。史蒂芬帶著他倆把整座宅子搜了個遍,證明沒人演奏這樣的樂器——然而徒勞,兩個小夥計仍然感到害怕,鬱鬱不樂。
房間裏面跟房門一樣詭異,要是別人讓史蒂芬描述一下它的樣子,史蒂芬會說它的裝飾風格屬於「哥特式」——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夠概括眼前奇景的詞了。然而,根據愛克爾曼先生所著《藝術的寶庫》中的插圖,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哥特式裝潢,在這間屋裡是找不到的。這裏見不到中世紀的尖屋頂,見不到花樣繁複的木刻,也見不到富有宗教色彩的連環圖案。屋裡的牆壁和地板都是由粗糙的青石板鋪成,已經磨得破舊不堪,表面高低不平。屋頂也是石頭砌成的拱頂。透過牆上一扇小窗,看到的是星光閃爍的夜空。窗戶上一塊玻璃都沒安,冬夜的寒風吹透了整間屋子。
他不知該怎麼辦,只得爬上一樓,逐個房間察看;全都空無一人九九藏書。於是,他又上了二樓。
「其實,先生,我就愛干這種活兒,」史蒂芬說,「真希望沃特爵士聽我的勸,多注意注意衣著打扮,可他們搞政治的,沒興趣往這方面走腦子。」
「誰?」門後傳來一個聲音,史蒂芬不認識。這聲音雖然輕,穿透力卻出奇的強,彷彿沒通過耳朵,而是從別的什麼地方鑽進了史蒂芬的腦子。
「你怎麼這麼傻!」滿頭白毛的先生大嚷起來,「你不知道坡夫人今晚要到我府上參加舞會嗎?我手下的用人跑了,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我現在這副樣子,怎敢站在美麗的坡夫人身邊?」
第一眼,史蒂芬感覺有些不對勁,然而這種感覺立刻淡了下去。假如有人問起,史蒂芬會說,先生們經常拿小匣子裝著手指頭帶在身上,這種事兒他見多了。
歲數最大的夥計羅伯特的表現,令史蒂芬最為困惑。自打相識之日起,史蒂芬就覺得羅伯特是個明白人:辦事認真、可靠——簡而言之,他是世上最不可能胡思亂想、嚇唬自己的人了。而如今,羅伯特堅持說他能聽見房子周圍長起一片無形的樹林。只要手裡的活兒一停,他就能聽見樹枝像幽靈般刮擦牆壁、敲打玻璃,樹根在地基下悄悄伸展、挪松牆磚。羅伯特說這片樹林年歲古老,充滿邪氣。闖進去的話,樹叢里藏著的人要防,樹木本身也要防。
白毛先生驚訝地挑起了眉毛。「像您這般英俊聰慧的人怎能做奴僕!」他彷彿受了震動,「您這樣的人應當去做大片土地的統治者!我倒要問問,若不是為了顯示我們超凡脫俗的高貴,俊麗的外表還有什麼用?現在,我總算明白了!肯定是您的敵人合夥謀害您,奪走了您的一切財產,把您推入下等人的圈子。」
「喪冀?」史蒂芬心想,「喪冀是什麼東西?」
這間屋裡沒有梳妝台——其實,屋裡統共也沒幾件像樣的東西:一面鏡子、一把破舊的三腳凳,還有一把古怪的刻花椅子,看樣子是用骨頭做的。史蒂芬不相信那是人骨頭,可看上去特別像。
「榮幸之至。」史蒂芬說。
這位先生抱怨得有理:他的臉沒刮,一頭怪發亂作一團,衣服也沒穿好,身上只裹著一件老式的睡袍。
史蒂芬笑了:「別這麼說,先生。我就是個僕人,沃特爵士手下的僕人。」
「您這話真怪!」她笑著說,「喪冀府的主人怎麼會請那些又老又丑的傢伙參加舞會呢?有誰愛看他們呢?再說,我們可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年輕了。我們最後一次見爹娘時,英格蘭的土地上除了密林、荒野,九-九-藏-書別無他物。等等,快看,坡夫人到啦!」
這番話似乎令白毛先生更加震動。「瞧這思想,多麼高尚!」他嘆道,「為了照顧他人的心情,情願犧牲自己的快樂!唉,我得承認,我自己就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看來,我更得交你這個朋友,盡我所能幫你的忙。你那麼小心,不願冒犯我請的客人,可你是不知道,他們都是我手下的人。只要是或我朋友做的事,他們誰也不敢挑理。要是有誰敢說個『不』字,哈,直接殺了完事!不過,唉……」這位先生似乎突然變得十分不耐煩,「既然你都來了,咱們還爭什麼呢!」
「我馬上就來,先生。」史蒂芬向他保證,「可我先得把刮臉的工具找到。我估計您不知道用人把剃刀拿哪兒去了吧?」
隨後,他和史蒂芬肩並肩欣賞鏡子里自己的倒影。史蒂芬不得不承認,他倆的容貌是那樣相襯:皮膚一個是微微亮的烏黑,一個是半透明的乳白——各自代表著一種陽剛之美。白毛先生此時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
「今天到場的賓客著實高雅,夫人。眾多俊美、優雅的人士濟濟一堂,這種場面我何曾見識過啊。他們個個青春洋溢,我感到很驚訝,這裏竟然沒有一位年齡稍大些的客人。難道這些先生小姐們就不帶著他們的父母、姑舅嗎?」
史蒂芬幫這位先生穿上草綠色的外套(材質極佳,樣式入時)。接著,這位先生走到三腳凳旁,把凳子上的那隻小匣子拿在手裡。這隻匣子是瓷制的,表面還嵌了銀飾,大小看著比一般的鼻煙盒稍長些。史蒂芬誇它顏色好看:算不得淡青,也算不得淺灰,說是薰衣草的藍、丁香花的紫,也都不那麼確切。
「有人在樓梯上!」這個輕悄悄的聲音接著說,「是用人嗎?快進來,我要人伺候!」
「有鍾啊!」站在他近旁的一位太太發了話。她裙衣的色彩有如風雨暗影,項鏈串起的是毀掉的誓言和留下的遺憾。史蒂芬聽這位太太答了他的話,頗是吃了一驚,因為他敢肯定自己剛剛並未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
「哦,我不是說匣子因為這眼淚才稀罕——她們的眼淚我那兒有滿滿好幾瓶子呢——真正金貴的,是調配顏色的技術。」
「是呀,它漂亮極了!」這位先生激動地說,「可製作起來實屬不易。染料裏面得調進名門望族裡老姑娘的眼淚——這些人一輩子守住無瑕的貞節,從未品嘗過真正的幸福!」
史蒂芬在舞池中的賓客中發現了坡夫人的身影。她身穿藍色的天鵝絨裙衣,正九_九_藏_書由白毛先生牽著,走向領舞的位置。
「這肯定是傑弗里和阿爾弗雷德說的那種音樂,」史蒂芬心想,「怪了,之前我怎麼從來都沒聽見過呢!他們說得沒錯,這調子確實悲涼。」
史蒂芬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這時,那位一身風雨暗影的太太問史蒂芬願不願意跟她跳一曲。
在場的賓客基本都按規矩,每兩首曲子就更換舞伴。而史蒂芬發現,白毛先生卻拉著坡夫人跳了整整一晚,幾乎沒跟別的客人講話。不過,他並沒有忽略史蒂芬。二人偶爾四目相對,白毛先生便沖他把頭一點、微微一笑,一系列的表情意在說明:即便舞會樂趣萬種,唯有史蒂芬光臨,他才心滿意足。
可是,史蒂芬反駁道,稍微有點規模的林子,離他們這兒最近的也在四里以外的漢普斯特德西斯園區。那邊的樹都長得規規矩矩的,不會包圍人家的房子,想著把它們壓垮。史蒂芬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羅伯特只管搖頭、發抖。
當天上午,他才給掛好這副鈴鐺的木匠開過工錢,賬都登在本上了:付給埃莫斯·賈德,在廚房過道掛九個鈴鐺,鈴鐺下面漆房間名字,共四先令。可眼前卻有十隻鈴鐺,對應「喪冀」的那隻鈴聲大作。
史蒂芬心想:「可能是賈德跟我開玩笑呢。好吧,明天我就讓他回來,把鈴鐺重新修好。」
於是他發了話:「先生,您的好意我心知肚明,但還是要請您三思而行。您的貴客希望在舞會上看到與自己地位相當的同伴,若是發現有個用人混在裏面,我敢說他們會備感羞辱。您的好意,我萬分感謝,可我實在無意冒犯您的客人、壞您的好事。」
「十分抱歉,先生!」史蒂芬說,「我是真沒聽說您在這兒。」他心想,這位先生肯定是沃特爵士或坡夫人請來的客人——可就算這位先生的來歷解釋清楚了,這間屋子又是打哪兒來的呢?先生們常被請到家中小住,可從沒見誰請來個屋子的。
「您看我怎麼伺候您,先生?」史蒂芬問道。
1808年1月
史蒂芬從來沒見過比這位先生身上更精美的服裝:他的襯衫洗熨得極其細緻,皮靴如同黑鏡一般閃閃發光。最漂亮的要數他那一打細紗白領巾,每一塊薄得好似蛛網,硬挺得賽過印製樂譜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