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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權杖騎士

第二十二章 權杖騎士

「這是間過路收費站,先生。您看,那兒有塊板子上寫著要交的錢數呢。可這周圍也不見個人影。您看我是不是該往那兒放六個便士?」
斯特蘭奇漫不經心地用手指頭在鏡面上畫圈兒並把圈兒平分成四份。坐在他身旁的阿拉貝拉突然一聲驚叫。斯特蘭奇低頭看去。
「沒,什麼都沒有,先生。不過您別急。」傑里米跳下馬,跑到一簇樹叢里摸索,「我就劈些樹枝子當大棒,殺傷力不輸火槍。」
「至少我認識的人里沒有。那麼,試一下不會有大礙的,對嗎?」
「確實,是該這麼辦,」喬納森道,「可有一點我不理解……」
「籬笆底下的那個人。亨利,你從不好好聽別人講話。」
傑里米自己也抄起根樹枝,它同喬納森手裡的相差無幾。如此武裝一番,二人掉頭回村,走向那片靜默的人群。
「每種都做一點,伍小姐。每種都做一點!」斯特蘭奇答道,隨後又轉向雷蒙夫人,「我從籬笆底下那人手裡買走三條咒語。夫人,您想不想見識一下?」
雷蒙先生樂了,以為這是講笑話。「真幽默!」他讚許道。
「你買這些咒語花了多少錢?」
地上正好有些別人砍剩下的粗樹枝,傑里米撿起一根,遞給喬納森。這哪裡像是什麼大棒,也就是根冒著些枝椏的樹杈。
聞秋樂置若罔聞,一把拽過斯特蘭奇的馬韁繩,緊抓不放,怕他走掉。隨後,他繼續把曾為諾瑞爾先生在漢諾威廣場的那間書房裡表演過一回的神諭全部唱完。
二位先生這是剛從教區開會回來。大家一回客廳坐定,他二人便把教區里各種新聞傳達給雷蒙夫人與阿拉貝拉,之後便詢問斯特蘭奇來時的路況,還問到什羅普、赫里福德、格洛斯特三郡農民的境況(這是斯特蘭奇途經的三地)。七點鐘,茶點端進來。一時沒人說話,大家忙著吃喝,趁這個當兒,雷蒙夫人告訴她丈夫:「斯特蘭奇先生要當魔法師了,親愛的。」她說這話的態度,彷彿當魔法師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她自己確實是這樣以為的。
他爹死的時候,他一門心思都在計劃如何追求一位年輕姑娘。出事的當天,他剛從什魯斯伯里回來,僕人一報喪,他立馬想到喪事對他求婚可會有什麼影響。如今是更容易讓她答應了呢,還是更難了?
午後近五點光景,喬、傑二人走到格洛斯特附近S村一處客棧。此時的喬納森已對未來與伍小姐的會面完全不抱希望,認為必是空忙一場,到頭來只會傷了彼此的感情,乾脆延宕到明早再說。當晚他與店家訂下一桌好菜,拿張報紙,揀把舒服椅子,在壁爐邊坐定。然而不一會兒他便發覺,獨享舒適、寧靜,比起伍小姐的陪伴,還是要差得遠。於是他退掉訂好的飯,出門直奔雷蒙一家——要傷感情,不如趁早。一到,發現家裡只有小姐太太們在,也就是雷蒙夫人和伍德霍普小姐。
「您說真的?」雷蒙太太問。
「我不覺得我欠過。」
前者與罪犯為伍,後者自毀人生路;
「唔?」
「看這最後一條怎麼樣?『一道咒語刺探敵情』,我猜這條您不會反對吧?我來試試。」
「我爸死後的變故最好還是不要向她提起,」他心想,「不然太冒險。一開始還是先聊些輕鬆的、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一路上的見聞。可我這一路上有什麼能逗她開心的呢?」他抬起頭,四周儘是黑乎乎的樹,滴著露水。「總得有點什麼的。」他想起在赫里福德附近看見一座風車,一件小孩穿的紅襖被一片扇葉掛住帶了起來。扇葉輪轉,紅襖一會兒拖進泥水,一會兒飛上半空,如同一面鮮紅的旗幟。「就彷彿帶著點兒什麼寓意似的。然後我再跟她講講那片空無一人的村莊,還有那撥開窗帘向外張望的孩子們,一個摟著娃娃,一個抱著木馬。再往後,就說到那群操著傢伙卻一言不發的村民,還有那躺在籬笆根底下的人。」
「七先令六便士。」聞秋樂答道。
這話沒錯。周圍確實沒有大人的影子。幾隻雞在閑逛,一架古舊的推車裡盛著草垛,一隻貓卧在上面,此外地里還有幾匹馬,可就是不見有人。不過,喬納森和傑里米一出村子,「空城計」的原因就看得很明顯了。只見離村莊最外圍的房子大約一百碼的地方,有群人聚集在枯籬笆牆邊。他們手持各式傢伙——鉤鐮、彎刀、大棒、火槍——景象十分詭異、兇險,卻又有些荒唐,誰見了都會以為村裡人打算跟山楂樹、接骨木叢大戰一場。低低一輪冬陽,直照在人們身上,將衣裳、刀槍,連同人臉上奇特、專註的神情,都鑲上了金光;靛青的影子在身後拖開好長。人群一片寂靜,誰若要動一動,都加倍賠著小心,生怕弄出聲響。
「不,夫人。要是我說了算——我想總有一天我能說了算——我要儘早把他那些生意處理掉。」
「『兩道咒語催釘子戶離開倫敦、遠走他鄉。』」阿拉貝拉讀道,「這魔法師為什麼想讓別人離開倫敦呢?」
論模樣,喬納森個read.99csw.com頭相當高,身材大家都說好。有人覺得他長得帥,可這絕不代表所有人的意見。他的相貌有兩個缺陷:一是鼻子太長,二是臉上總帶著一副嘲諷的神情。還有,他頭髮帶著點兒紅色——誰都知道,紅頭髮的人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帥。
「能生效嗎?您不會真有什麼敵人吧,有嗎?」
這位出奇愛找事兒的年輕姑娘名叫阿拉貝拉·伍德霍普,她父親生前是克蘭伯里一地聖瑞信教堂的助理牧師。勞倫斯·斯特蘭奇死的時候,阿拉貝拉正在格洛斯特郡一個村子里走訪朋友,並多待了些時日。她哥哥就在這個村做助理牧師。葬禮當天一早,喬納森便接到了她的弔唁。信上說了一切該說的話——對其喪父深表同情,然而考慮到老斯特蘭奇父親當得並不稱職,目前也不必太悲痛。然而除了這些,她字裡行間體現出更深的意味。她是關心他的。她只恨自己身在他鄉,關鍵時刻剩他孤身一人,沒個朋友安慰。
他想象中的她是個愛訓人的小姐,會對他怒目相向,可走來迎接他的人是那樣的不同。她並沒有讓他速去替父贖罪,反而對他特別友善,彷彿為他的到來而由衷地歡喜。
「噢,那我猜您準是要專心打理農場了?伍小姐說您家地產相當多。」
「哦,這人已經在蒙克格雷頓待了兩天了,逢人便說自己是個魔法師。頭一天,他哄我們這兒的孩子從家裡櫃櫥偷出餡餅、啤酒,騙他們說是為了供奉仙后。昨兒又有人看見他在法爾沃特府前轉悠,那可是我們村的頭號大宅,先生。摩洛夫人——也就是宅子的主人了——她請這人給算算命,結果這人說她兒子摩洛將軍,已經被法國人打死了。可憐的摩洛夫人聽了這話便卧床不起,說自己只有躺著等死了。您看,先生,這人害我們夠夠透透了。我們是要趕他走的,若他不肯走,我們就押他去勞濟所。」
他聽她的勸。於是,在過去的一年裡,他接連不斷地設計出一套又一套的方案,想做這種職業,或是想搞那種研究。這些方案本身是非常好的。他曾想過出錢扶助落魄的詩人;他曾想過要攻讀法律、到萊姆里吉斯的海灘上搜尋化石、學習鍛鐵;找過去的一位熟人打聽農業新技術、研究神學,並要把一本工程方面的專著讀完——這本書寫得相當吸引人,他確定曾在兩三年前把它放在他爹書房緊裏面一張小桌上了。這些計劃一經實施,種種困難才顯現。落魄的詩歌天才比他想象中難覓;法律專著十分枯燥;懂農業技術的那位朋友叫什麼,他已經想不起來了;打算前往萊姆里吉斯,天卻下起了大雨。
「該×!」一罵出來,喬納森便打了個激靈——伍德霍普小姐可不喜歡聽人詛咒,「刀呢?或者這一類的?」
「成交。」
「確實,夫人。不過我試過,農務並不適合我。」
斯特蘭奇笑了起來:「好啦,亨利,你別老沖我皺眉頭。我若真是塊魔法師的料,也屬於庸才。得道高人能喚出仙靈精怪、古代君王;我卻招來了個開錢莊的。」
「這真是怪了!」他二人從人群邊上騎過,傑里米叫道,「那兒什麼東西都沒有。」
之後便是沉默。家裡的座鐘嗒嗒作響,爐膛內的煤塊活動有聲。夫人腿上正搭著的一團絲線,已經攪成個惱人的結,她於是動手去拆。read•99csw•com她養的一隻黑貓以為這是什麼把戲,便沿著沙發背兒溜過去,要抓那絲線。阿拉貝拉笑起來,捉過貓咪,逗它玩。此情此景,完全符合斯特蘭奇心頭對安寧居家生活的理想(雖然他打算把雷蒙夫人從畫面中抹掉,且未決定留不留那隻貓)。小時候在家,除了冷淡和不愉快他沒見過別的,如今眼前這一幕,他分外渴求。問題是:如何說服阿拉貝拉,讓她也有同樣的追求。突然,他腦中靈光一現,於是又撿起之前和雷蒙夫人的對話:「簡而言之,夫人,我想我沒那個工夫,因為我要開始研究魔法了。」
「可是……」喬納森剛要答話。
「啊!」雷蒙夫人明智地應和道。
「我可沒有選你,法師!你老早以前就被選中了。」
傑里米於是把過路費放到小屋門口的台階上,然後打開了大門,兩人方才進去。走了大約一百碼,便是一個村子。一座石頭砌成的老教堂頂著冬日太陽的金光,虯曲的老角樹拱衛著一條望不見盡頭的林蔭道。二十余間齊整的石頭房子,煙囪都冒著青煙。路邊一條溪水潺潺,水流兩邊儘是發黃的乾草,草葉墜著冰珠點點。
「人?」喬納森問,隨即環顧四周,發現有間房裡兩個小姑娘正隔著一扇窗子往外看。「那兒不是嘛!」他說。
「他怎麼就成了您的敵人?」阿拉貝拉問。
日頭低低掛在天上,地上影子拖得好長。樹枝上、窪地里,尚未消融的冰霜閃著光。見有人在田裡耕作,他想起自家的佃農,這些人總是伍小姐關心的對象。想象中一段對話在他腦中浮現:「家裡的佃戶,你打算怎麼辦?」她會問。——「打算怎麼辦?」他反問。——「是啊,」她會說,「你打算如何減輕他們的負擔?你爸爸剝削得人家一分錢不剩,害人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我知道,」他答道,「我從來也沒替我爸開脫。」——「你降租子了嗎?」她會問,「跟教區委員會談過了嗎?你有沒有想過給老年人建些收容所,給孩子們開間學校?」
「和過去的老法兒有什麼不一樣?」雷蒙夫人問,「斯先生,您做的是哪一種?」
鏡中浮現出一個房間內的景緻,卻並不是雷蒙夫婦這間客廳。這房間不大,裝潢不算豪華,卻也相當講究。屋內頂棚很高,讓人感覺這房間是一幢大房子——甚至是一所豪宅——裏面的一小間。屋裡一個個書箱盛滿了書,盛不下的都零散攤在桌面上。爐里正生得一團旺火,書桌上立了些蠟燭。有個人正伏案工作,此人約摸五十多歲,上身一件灰外套,很是樸素。他頭戴一頂老式假髮,不言不語,看上去並無任何特別之處。桌上攤開幾本書,他在這本上看一會兒,在那本上寫幾筆。
喬納森和傑里米從邊上騎過,倆人踩著腳鐙子從馬背上站起來,伸長了脖子,想瞄一眼村民們到底在看什麼。
如今終於要見到她了,他卻開始擔心她是否會接受他。她若在她哥哥身邊,喬納森還能感到欣慰——親愛的亨利一力贊成這門親事,沒少勸他妹妹。而至於她住的朋友家,喬納森就不那麼放心了。那家兩口子,先生是一位神職人員。他不認識這位先生,可他自己年紀輕輕、手頭闊綽,又任性慣了,像他這樣的人對神職人員自然不會信任——誰知道這家人成天向她灌輸什麼高風亮節、什麼無謂的自我犧牲精神呢?
「沒有,先生。」
「可你們怎麼知道他是魔法師?」他壓低了聲音問。
「斯特蘭奇,」亨利發了話,「你從哪兒搞來這些胡言亂語?」
喬納森·斯特蘭奇跟他爹一點兒都不像。他不貪心,不傲慢,脾氣不壞,也不招人討厭。可他雖說沒什麼特別的缺點,優點卻也不明顯。在韋茅斯的遊藝會上,在巴斯富貴人家的客廳里,常能聽到認識他的時髦人士贊他是「天下最有魅力的男士」。然而,他們說這話,也只是表示他談吐還算合宜,舞跳得還過得去,打獵、賭錢也剛好達到一位紳士應有的頻率。
「哦,」她一定會說,「可憐的人啊!到底出了什麼事?」——喬納森只好說:「我不知道。」——「可你一準兒幫他來著。」她會說。——「我沒有。」喬納森答。——「哦!」她會說……
「老實?不,不特別老實。他當時看上去……我會用『冷』來形容他,對,『冷』這個字最恰當,再加一個字:『餓』。」
「打算?」斯特蘭奇重複了一聲。
「不相信我,是不是?」斯特蘭奇問阿拉貝拉。
「啊,那敢情倒好了,是吧?那您現在有什麼打算?」
「可你們怎麼……」喬納森一發話,人群里又有幾位轉過身來,怒目相向,read.99csw.com打著手勢,示意他壓低聲音。
咒語需要一面鏡子及一些乾花。斯特蘭奇和亨利一起把一面鏡子從牆上摘下來,平放到桌上。花比較難辦,2月里,唯一能找到的只是雷蒙夫人存的一些干薰衣草、干玫瑰和百里香。
所有人都回頭看他說的是誰。
「亨利,」他妹妹發了話,「剛才你沒聽見斯先生說嗎,他那是做善事。」
斯特蘭奇聳聳肩膀。「誰說得准?那麼……」他又研究了一遍咒語法術,「花朵要圍過來放,就像這樣,下面我要用手指頭在鏡面上畫個圈兒,像這樣,然後把圈兒平分四份。敲鏡子三下,然後念……」
他帶上了家裡那位新男僕做隨從。他之前跟這位男僕長談一場,發現這人挺有幹勁,也頗有些見識和能力。能被挑中,這位男僕自是十分高興(雖然虛榮心告訴他,入選是自然而然的)。既然我們的新男僕如今已經越過了事業的巔峰,走出傳奇,踏入凡間,方便起見,我們不如像對待普通人一樣,給他個名號——喚他傑里米·約翰斯。
聞秋樂朝他這邊走了過來,說道:
有個人走到喬納森跟前。這人一身棕線絨襖,穿戴比之前那位體面些。他用手碰碰帽子,輕聲說道:「先生,勞您駕,請把馬牽遠些好吧?馬兒蹄子跺地、口喘粗氣,動靜太大。」
「假如能封上他的嘴,那麼,是的,我真給。」
「這條太可怕了!凈是鬼魂和恐怖的景象!讓人以為即將遇見一生真愛,結果根本不是這樣!」
前者畏懼我出現,後者久把我期盼;
「魔法師?」亨利大吃一驚,「你怎麼想去干這個?」
「我名叫聞秋樂。」他宣告眾人。在籬笆底下待了一宿,聲音還能如此清澈嘹亮,著實不易。「我西行十日,只為尋找一位註定成為偉大魔法師的人。十日前,我曾見此人畫像,如今,跟隨神秘現象的指引,我看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猜近來您一定忙得很,斯特蘭奇先生。」她說,「還記得家父去世時,事情鋪天蓋地。他遺贈太多。廚房壁爐上過去擺了些瓷罐子,家父走之前說把這些罐子分給家裡老僕人一人一隻,可他遺囑上寫得太含糊,誰也說不清究竟哪個僕人該得哪只罐子。後來僕人們就開始吵,都去爭一隻黃地粉花的。哦,當時我真覺得永遠處理不完那些東西了。斯先生,令尊也留下一堆東西要送人吧?」
「她這會兒要是凈談租子、收容所、辦學校什麼的,也太沒道理了!」喬納森鬱悶地想,「畢竟我爸上禮拜二剛死。」
「好吧,」斯特蘭奇插了話,「哪個是我?前者還是後者?別,不用告訴我。哪個都一樣,聽著都瘮得慌。虧您這麼熱心薦我去當魔法師,可我得說,您描述的前景真不怎麼樣。我眼下正準備成家,以後要是一輩子都生活在漆黑的林子里,整天跟強盜、殺人犯混在一起,起碼生活上就不是很方便。我勸您還是另選他人吧。」
「哎,這真是怪了!」傑里米·約翰斯叫道。
「噢,恰恰相反,斯特蘭奇先生,」阿拉貝拉被逗笑了,「這多符合您一貫的作風啊。我看您這回的創業計劃跟過去一樣靠譜。」
「錯。」喬納森說,「那兒有個人。也難怪你沒看見他,我一開始以為是一段籬笆根呢,不過確實是個人——形容枯槁、飽經風霜——看著特別像塊籬笆根,然而畢竟還是個人。」
「停下!」喬納森大喝一聲,勒住了馬,「這麼著可不行!咱們得回去。籬笆底下那個人——我心裏總不踏實。」
「輕點兒聲,先生!」那人悄聲道,「您這嗓門,太大。該把他吵醒了!」
她似乎打算問下去,可就在這關鍵時刻,門廳傳來雷蒙先生的說話聲。雷蒙先生帶著他的助理牧師亨利·伍德霍普一起回了家。這位伍德霍普牧師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阿拉貝拉的哥哥、喬納森童年的夥伴亨利。相見免不了一番介紹、問話(亨利之前並不知道喬納森要來),斯特蘭奇之前那句出人意料的表白暫時被忽略了。
那人從籬笆根下抽身站起。這套動作並不輕鬆,因為籬笆上不少東西——山楂枝、接骨木杈、常青藤、槲寄生、染了蟲害長成團的樹枝子——在一夜之間都鑽進了他的衣服、纏上了他的胳膊腿兒、繞住了他的頭髮,有些混著冰凍在了他身上。他坐起身來,見人群圍觀,卻毫不以為怪——誰看他那架勢,都覺著他簡直巴不得如此。他把周圍的人打量個遍,鼻子嘴裏哼哧幾聲,表示滿不在乎。
「沒有,夫人。什麼都沒送。他看誰都不順眼。」
「開個價?」斯特蘭奇問。
「可真臟。」阿拉貝拉說。
後者之寶,此生珍愛,落敵人魔爪……
「哦,」傑里米鬆了口氣,「就等您這句話呢,先生。我心裏也不踏實。」
「村裡人都上哪兒去了?」傑里米道。
read.99csw.com「老天!」他也叫道。
「你,說你呢!」喬納森沖人群中一位發了話。這人身披羊倌穿的袍,外裹幾條線巾,頭戴一頂寬檐帽。喬納森甩開胳膊,揮了揮手裡的大棒,自己感覺頗能嚇住對方:「你們……」
「先生,那是小孩兒。我的意思是說大人,我一個都沒見。」
他把手伸進頭髮里抓了一抓,除掉攪在裏面的枯葉子、樹杈子,趕走五六條地蜈蚣。「我伸伸手,」他自己低聲咕噥,並非衝著誰說道,「波濤洶湧,河水倒流。」他鬆開領巾,掏出幾隻在襯衫里常駐的蜘蛛。這麼一來,誰都能看見他脖子上描著一些怪異的藍色紋樣,有線,有點,也有十字和圓圈。他重新打好領巾,全套梳洗打扮完畢,他也踏實了,隨即站起身來。
「好吧,不管是誰,只有教他失望了。」
「我?」斯特蘭奇道。
「就是躺在籬笆底下那個人,先生。他是個魔法師。您沒聽說過嗎,要是魔法師不該醒的時候被人吵醒了,他夢裡夢見什麼就都從腦袋裡跑出來了。」
前者之心,埋積雪下,匿暗林深處,仍痛如針扎;
「誰知道他凈夢些什麼嚇人的東西!」邊上一位悄聲附和道。
「我沒明白。」亨利說。

兩位魔法師,現身英格蘭,
1808年2月

「伍小姐跟我說,令尊生前有些買賣業務,您不打算接著干?」
「它們是幹什麼用的?」
「把他吵醒?把誰吵醒?」
「我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看呢。」喬納森從胸兜里把聞秋樂賣給他的三條咒語掏出來,遞給伍小姐看。
「真的嗎?我之前倒沒發現。」
「是,是,你看著辦。」
「頂上寫著日期呢,1808年2月2日。剛過了倆禮拜。」
伍小姐芳齡二十有二,平日不言不語的時候,也看不出有多麼俏麗。眉眼、身姿,並無特別之處。然而就是這樣一張臉,只要說起話來,或是一沾笑影,便立刻添姿生色。她是活潑性子,腦子快,好個喜慶。她並不吝惜自己的笑容。微笑是女人最好的裝飾,有人說她曾把名揚遠近三郡的美人都比下去過。
「收路費的人哪兒去了?」傑里米問道。
「伍小姐您呢?」
與此同時,周圍人對他倆的態度已經不十分友好了。怎麼這麼巧,這兩位一來,聞秋樂就醒了,村裡人猜想他倆莫不就是聞秋樂夢裡跑出來的鬼,於是開始互相指責是誰先吵醒了聞秋樂。嘴仗還未打響,有個人走過來,看模樣像個當官的,頭頂上的帽子也十分官樣,他說聞秋樂算是貧困戶,讓他去勞濟所報到。聞秋樂一口回絕,說自己兜里既然揣著七先令六便士,就算不得貧困戶。說罷,還掏出錢,迎著人家的臉晃了一晃,模樣十分囂張。隨後,聞秋樂扭頭走了,喬納森和傑里米朝另個方向繼續趕路——因先前諸多事端眼看就要爆發的一場惡戰就這樣平息了,村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斯特蘭奇從頭到尾聽了一遍,和頭遍聽一樣不感興趣。待聞秋樂唱完,他低下身去,一字一頓明說道:「我一點兒魔法都不懂!」
穿羊倌袍、披線巾的那位走到斯特蘭奇跟前,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說您哪,先生。」
戀愛中人,理性的不多。您讀到這裏,若發現斯特蘭奇之前對伍小姐的種種想象與現實中她本人的形象大相徑庭,也一定不會太吃驚。他關於二人對話的浮想,也許能代表伍小姐平時的一些意見,但絕對無法真實反映她的脾氣秉性與接人待物的態度。對家裡剛出喪事的人,伍小姐從沒有去招惹的習慣,不可能催著人家建學校、辦收容所。她也並不是聽見人家說什麼都挑理。她可沒那麼矯情。
「我不知道。當然,倫敦確實人太多了一點,可每次只趕走一個,功夫費得太大了。」
「是啊,快告訴我們,斯先生,」阿拉貝拉也問,臉上故作驚奇,「您做哪一種?」
「噢,我們魔法師是不在乎一點點污漬的。再說,我猜這東西有些年頭了。像這樣古老、神秘的咒語一般都是……」
正說著,籬笆根下那個人睜開了雙眼。四周的村民集體倒抽口氣,有好些人往後退了一兩步。
「他許是在銀行做大事的。屋子也有點兒像賬房。」阿拉貝拉猜道。
「您不是真打算給他錢吧,先生?」傑里米叫道。
第一天趕路,他們經歷的無非是旅人慣會遇到的小磨難:有個人莫名其妙地放狗出來沖他們狂吠,於是吵了一架;喬納森的馬突然表現出發病的徵兆,一度引起恐慌,經詳查,發現只是裝樣。第二天上午,他二人走到一片風光秀麗的所在——四周是冬日的樹林、起伏緩和的群山,還有一片片看上去富饒多產、劃分齊整的農田。此時的傑里米·約翰斯正醞釀著氣場——少爺新近繼承了大片土地,自己作為貼身僕人,還不得練練端多大的架子才合稱。而喬納森心裏裝的,則是伍德霍普小姐。
喬納森於是立馬做好了打算——九*九*藏*書對他而言,比目前更有利的形勢怕是再難找了。她此刻一定滿心焦慮、對他滿懷同情,這情緒以後不會再有;而他如今恐怕也是這輩子最富的時候。(她說她不在乎他有多少錢,而他總不相信她真有那麼不在乎。)他覺得在葬禮之後應適當隔一段時日再求婚——三天大概總可以了。於是,第四天一早,他便吩咐僕人替他收拾好行裝、備好馬匹,直奔格洛斯特而去了。
「唔?」喬納森問了一聲。他發覺他倆已在一座白色的大門前站住了腳。路邊有間白色粉刷、模樣齊整的小屋,看上去剛蓋起來沒多久,六面牆壁,安著哥特式樣的窗子。
「用這些行嗎?」她問斯特蘭奇。
「雷蒙夫人,亨利,」阿拉貝拉叫道,「快來!看看斯先生變出什麼來了!」
「噢,想,太想了!」
「魔法!」阿拉貝拉叫起來,一臉驚奇地望著他。
「噢,這倒不錯。可他的咒語畢竟太駭人,希望您不要真用到。」
斯特蘭奇一時沒接話。他不打算說實話(他原想表達一番走嚴肅學術道路的雄心壯志,專為震一震阿拉貝拉),於是只好抓住此外唯一的理由:「我在蒙克格雷頓一排籬笆底下碰上個人,他說我是個魔法師。」
「好吧,」喬納森滿心疑慮,「我只能說,這總比什麼都不拿強。」
「我完全不知道。」
話音一出,人群里有幾位立馬轉過身來,用手指頭堵在嘴上。
「讓我看看!」斯特蘭奇一把搶過那幾條惡毒的魔咒,飛速細讀,喃喃道,「我向你們保證,買的時候我並不知內容,完全不曉得!實際情況是,賣咒語給我的人是個流浪漢,已經身無分文。有了我付的錢,他就不必去勞濟所。」
「你走的時候沒帶著槍吧,帶了嗎?」喬納森問。
「噢,你這麼說可不對!」雷蒙先生說,「現在倫敦就有這麼一位先生,讓法國人眼前起了幻影,迷惑了他們!我想不起他名字,他管他那套理論叫什麼來著,『當代魔法』?」
其實,他二人結婚,本應是天下最容易辦成的事了。兩邊的朋友都十分看好這門婚事;女方的哥哥——也是她唯一的親人——恨不得比喬納森本人還急。勞倫斯·斯特蘭奇當初確曾以女方家境貧寒為由,對婚事百般阻撓,不過他既然已經把自己給凍死了,也就等於放棄了阻撓的權利。
喬納森追求這位小姐,也是眾所周知的事了,過了個把月,周圍人都熱切期盼二人訂婚之日,卻遲遲不能如願。倒不是因為她不喜歡他——喬納森堅信,她是喜歡他的,只是有時候,他感覺她似乎單純是為了同他吵架才喜歡上他的。他實在不明白其中緣由。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按她的要求洗心革面:玩牌、賭博漸漸地都停了,酒如今也不怎麼喝了——一天基本不超過一瓶。他跟她說過,只要她高興,他並不介意多去幾趟教堂,一禮拜一次——兩次也沒問題,只要她願意。可她卻讓他憑自己的良心做判斷,說這種事情不是別人能夠決定得了的。他知道巴斯、布萊頓、韋茅斯、喬丁漢這等地方自己去得那麼頻繁,她不高興,於是勸她不必擔心這些地方的女人——她們自有魅力,可他並不把她們放在眼裡。而她卻說她擔心的不是這回事——她從來也沒擔心過這些,她只希望他能找點兒正經事做。她這不是說教——她自己比誰都喜歡度假,可若是假期沒有盡頭——這難道就是他的追求嗎?這難道真讓他快樂嗎?
「可這人是誰呢?」斯特蘭奇莫名其妙。他掀起鏡子,看看底下,全當桌面上會有個穿灰外套的小人兒等著他盤問。待把鏡子放回原處,鏡中屋、鏡中人並未消失。他們聽不到任何聲響,但卻看得真切:爐火跳躍,鏡中人的頭從一本書探到另一本,鼻上眼鏡爍爍閃光。
事情就這麼一樣一樣擱下了,他對那位年輕姑娘說他真希望幾年前自己參軍就好了。沒有什麼比當一名海軍更適合他的!可當時他爹說什麼都不答應,結果他一晃都二十八了,如今再想當海軍,已經太遲了。
聞秋樂沒了話,似乎也要承認這確乎是成為魔法師道路上合理的阻礙。還好,解決方案說來就來。他把手伸進大衣前襟,掏出幾張沾著稻草的紙。「瞧,」他臉上一副天機高妙不可泄露的神情比先前更勝一籌,「我這兒帶著一些魔咒……不,不,不!這可不是白送你的!」(斯特蘭奇已經伸手要接了。)「這些魔咒相當寶貴,我為得到它們,經受了多年的折磨,承受了極大的苦難。」
眼前的路通向一片幽暗的冬日樹林。傑里米這會兒好奇心上來了,只想知道這人什麼來歷、而村裡人又打算拿他怎麼辦。喬納森應付了他幾句,隨即又琢磨起了伍德霍普小姐。
「您欠了人家錢,沒準兒?」雷蒙先生問。
「那人看著挺老實,是嗎?」
雷蒙夫人是伍小姐的朋友,正在四十五歲上頭,善良、嫻靜。她不闊,世面見得不多,腦子也不算特別靈。若在平時,她簡直不知該對喬納森這樣見多識廣的男士說些什麼,多虧他老子新死,總算有個話題。
亨利說:「你現在名下有房有地,我不明白為何非去找個事做,要找你也能找個更好的,偏選魔法!一點兒實際用途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