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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斯特蘭奇派與諾瑞爾派

第六十九章 斯特蘭奇派與諾瑞爾派

「因為那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法術!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思想!是流傳下來唯一的記錄。咱們一定要盡全力,能保留一點就保留一點!」
「沒有,目前還沒有。不過,說實話,我們近來一直忙得很——我們對水中仙女有了一些新構想——實在沒工夫嚴肅對待那個問題。古博的《阿波羅的守門人》中倒是有一兩個辦法看著挺靠譜。我們很樂觀。」
當這引人神往的一晚來臨,前約協會員來到了古星酒棧,發現已有五十多位魔法師(或者說想成為魔法師的人)齊聚酒棧里的長廳。舒服的座位都被佔了,前約協會員(其中包括斯剛德斯先生、亨尼福特先生和福克斯卡斯爾博士)只好到離壁爐比較遠的一塊高起來的小講壇上就座。這樣一來有個好處:他們可以把那些新魔法師看個清楚。
「泰勒先生,」福博士對他手下跟班兒的說,「能不能勞煩你過去一趟,提示那位先生我們開會一般是不帶家屬的。」

「那你現在又是什麼?」
他倆往前走了走,頭頂分分秒秒都會出現新的星宿。
「總有一天,」他說,「我能找到合適的咒語,驅除掉這片黑暗。到時候,我就來找你。」
「我變樣兒了!」聞秋樂道,「快看!」他脫掉外套,敞開了襯衫,「字跟原來不一樣了!我胳膊上!我胸口上!哪兒哪兒都是!和我之前說的不一樣了!」他顧不得天寒地凍,開始脫衣服。待又脫得光溜溜了,他跟個青皮鬼兒似的歡蹦亂跳、手舞足蹈,慶祝自己的變化。
「先生們,女士們!諸位當中有些也許還記得我。十年前,諾瑞爾先生在約克大教堂施法的那一天,我也和你們在一起。我名叫約翰·齊爾德邁斯。到上個月為止,我一直是吉爾伯特·諾瑞爾手下的用人。這位,」他指了指地板上坐著的那個人,「是聞秋樂,曾在倫敦街頭變過戲法兒。」
面對人群騷動,齊爾德邁斯一點兒也不慌。他只等聒噪漸漸平息、說話能聽得見了,方才發話:「我是來通知大家,當年同吉爾伯特·諾瑞爾簽署的協議今已無效。無效了,作廢了,先生們。你們又當上魔法師了,假如你們還願意當的話。」
「你這回沒帶場暴風雨一起來啊。」她說。
叫聲更響,騷動更加劇烈。一片喧囂之中,賴德如斯小姐似乎在發表演說,替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辯護。她堅稱其為國王陛下,就好像他隨時會重歸紐卡斯爾,繼續統治北英格蘭。
泰勒先生快步走去了。
一天上午,她倆正坐在一起做針線。阿拉貝拉不耐煩地把手裡的活計一扔,起身走到窗邊。「我心上老有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她說。
他思索片刻,笑了起來:「你就想象我的鼻子正扎在本兒書里!」
「可你為什麼突然就開始變化了呢?怎麼都說不通啊!」
他點點頭,似乎要走,卻又遲疑了。「貝兒,」他說,「別穿黑衣服。別當自己是個寡婦。高興起來。那才是我想你的時候希望看到的樣子。」
「我保證做到。那我想你的時候,該把你想成什麼樣子呢?」
「哦,你都聽說了,是嗎?」斯特蘭奇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聲,「那回也許有點兒太過了。格調真不算太高。我覺得我在威尼斯的時候跟拜倫勛爵一起混得太久了,染了點兒他的風格。」
聞秋樂聳了聳肩膀:「興許是本收據簿!興許是本小說!興許是本啟示錄!」他的心思被這些帶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兀自嘎嘎笑著,又歡蹦亂跳了一陣。
「哦,我猜會是這樣的!」阿拉貝拉絲毫不為所動,「不過那都是他倆瞎胡鬧!他倆都固執得像老妖精一樣。我沒什麼理由去喜歡諾先生——我根本不喜歡。不過我知道他這一點:他首先要做一名魔法師,干別的都在其次——喬納森亦是如此。他二人真正在乎的,只有書和魔法。對魔法這門學問的了解,誰也比不了他們——所以,你瞧,他倆樂意湊在一起,也是理所當然的。」
一吻之後,他轉身離去,消失在那片黑暗中。
那個發色淺淡、容易激動的小夥子刻毒地反咬一口,說所有諾瑞爾派分子很快就會倒大霉了。諾派魔法的頭一條原則不就是一切從書中來嗎?既然所有的書都跟何妨寺一起消失了,他們打算怎麼辦呢?九九藏書
「哦!」阿拉貝拉說,把臉背了過去。
「快跟我說說話,」這種時候她就會對弗洛拉和格家姑姑說,「快跟我說說話,我覺得我能斗過它。」
齊爾德邁斯微微一笑:「去了魔法師曾經去的地方。天幕背後,雨簾對面。」
她握住他的雙手,眼裡閃了淚光。「你已經把我救出來了。」她輕聲道。二人相視許久,此刻,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彼此就好像從未分開;可她並沒主動要求與他共赴黑暗,他也沒問她願不願。
阿拉貝拉一時沒有答話。隨後她說:「我不敢說我們一定還能再相見。」
「您這麼說可太讓我驚奇了!」弗洛拉道,「斯先生跟我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對諾瑞爾先生可是一句好話沒有——而諾先生在魔法期刊上對斯先生的編排簡直不堪入目。」
1817年2月至1817年春
春回英格蘭。鳥兒跟著犁頭飛。石頭被陽光曬暖。風雨變得輕柔,帶著泥土的芬芳和萬物生長的清香。層林盡染淡淡一層顏色,太過微妙、柔和,簡直不能稱其為某種顏色,更像是某種顏色的意象——就彷彿林間樹木正做著青蔥的夢,或是萌生了蒼翠的念頭。
4月里這樣的一個夜晚,他們正在大教堂附近溜達;阿拉貝拉和格大夫正聊著回英格蘭的事,他們已經安排好下個月啟程。阿拉貝拉想到即將再次面對英格蘭的朋友,有點兒畏怯,格大夫正勸她放寬心。突然,弗蘭克一聲驚嘆,手往天上指。
聞秋樂已經住了嘴,站在了路中間。毯子從他身上掉了下去,他正拚命把外套袖子往上擼。
「咱們得儘快找家客棧!」他大聲宣布,「咱們得買紙和墨水!咱們一定要把之前你身上的字都原樣抄錄下來。你一定要挖空心思、仔細回憶!」
「不,先生們,」齊爾德邁斯道,「他們不來。你們只能湊合聽我的啦。我覺得斯特蘭奇和諾瑞爾不會在英格蘭露面了。至少咱們這一代是見不著了。」
3月的第二個禮拜,《約克紀事報》上登出一段文字——寫給約克魔法師學術協會前會員,也寫給任何一位想成為該協會會員的人——約他們在下個禮拜三(該協會曾經舉行例會的日子)前往古星酒棧。
「可唯一的讀者已經死了!」
「你一定知道點兒什麼!」齊爾德邁斯大喝道,快要被他氣瘋了。他一把抓住聞秋樂的胳膊:「這是什麼意思?這符號——像個圓圈長了對兒犄角,中間還畫了一道。這符號出現過好多次,它是什麼意思?」
「我跟弗蘭克就在這兒等。」格大夫對她說,「我們不動地兒。您需要的話只要叫我們一聲。」
聞秋樂仍不明白。「為啥呢?」他又問了一遍,「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可不覺得那玩意兒值得保留。」
有個新來的魔法師大喊一聲,問斯特蘭奇來不來。另外一個想知道諾瑞爾來不來。
此時正有位年紀輕輕的愛爾蘭上尉住在帕多瓦,不少人都覺得他對弗洛拉很有好感——雖然弗洛拉說他根本沒有。他曾在滑鐵盧率領一個騎兵連頂著極猛烈的炮火往前沖;可什麼事只要一牽扯到弗洛拉,他的勇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見著她就臉紅;她只要一進屋,他就徹底慌神兒。一般來說,他感覺還是從斯特蘭奇太太那裡徵求情報比較容易些——比如弗洛拉什麼時候會去河穀草地廣場(市中心一座美麗的花園)散步,什麼時候會再去巴克斯特一家(幾位共同的朋友)拜訪;而阿拉貝拉總是樂意幫忙。
「正相反,先生,」齊爾德邁斯道,臉上帶著他那咧到耳根、往一邊兒歪倒的陰笑,「你們的東西,我什麼都不要。聞秋樂,站起來!」
這批魔法師不僅沒施過什麼法術,多數也都沒受過什麼教育;可看架勢一個個都不會比斯特蘭奇和諾瑞爾的脾氣小。管理這批人的辦法亟待出台。諾瑞爾先生恢復五龍法庭的提案(曾顯得那樣無關緊要)如今卻被認為是極對症的良藥。九*九*藏*書
天上星斗正挪移變換;他們頭頂的一方天空出現了新星象。不遠處有一座看起來年代久遠的石拱門。這倒也沒什麼不尋常的;帕多瓦這座城裡到處都是引人入勝的走廊、拱門和拱廊。然而這座拱門卻和其他的都不一樣。帕多瓦的建築都是由中世紀的磚塊搭建的,於是很多街道都呈現出一種賞心悅目的玫瑰金。而這座拱門是由北方幽暗粗笨的大石頭建起來的,左右手各立著一尊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雕像。那雕像頭戴渡鴉雙翅帽盔,遮住半張臉。拱門裡有個高高的人影在那兒站著。
泰勒先生帶回如下答覆:「賴德如斯先生請約協各位多包涵,不過他並不是魔法師。他對魔法有很大興趣,卻沒有什麼技能。他女兒才是魔法師。他有一個兒子仨女兒,他說他們都是魔法師。另外幾個不肯來開會。他說他們無意與其他魔法師為伍,更願在家獨自研究,不受干擾。」
然而,不等有人解開這些有趣的問題,黑暗之柱就消失了——把何妨寺也帶走了。房屋、莊園、橋以及一段河水全都消失了。曾經通往何妨寺的路如今不是折個彎兜回去,就是通向平淡無奇的田邊地埂或是沒人打算遊覽的小樹叢。漢諾威廣場的諾宅以及斯特蘭奇的兩處房產——他在蘇活廣場的住處和在克蘭的家——也都落得這般奇異的下場。倫敦城裡還能在蘇活廣場找到那棟房子的,只有傑里米·約翰斯的貓兒「雲雀」。事實上,雲雀似乎根本沒發現房子有任何變化,還是想去就去,鑽進30號和32號宅子之間。目睹它這麼乾的人都稱之為天下奇觀。
然而這景象可不是專為取悅他們安排的。眼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麼人都有。(「就是沒個正經紳士。」福博士評論道。)有兩個是種地的,還有幾位是店老闆。有個面色蒼白、發色淺淡的小夥子,言行舉止似乎很容易激動;他正跟旁邊人說,他敢肯定往報上登這份啟事的人就是喬納森·斯特蘭奇本人,而斯特蘭奇本人無疑隨時會出現在這裏並教大家怎麼施魔法。人群里還有個教士——這倒是靠譜多了——看上去五六十歲,穿一身黑,一張臉颳得乾乾淨淨,模樣鄭重九-九-藏-書審慎。他身邊帶著條狗,還跟了個年輕姑娘。狗和他一樣毛髮灰白、體面持重。那姑娘容貌鮮煥奪目,著一襲紅天鵝絨裙衣——這顯得有點兒不那麼體面了。她一頭烏髮,神情熾烈。

「好的。到時候。我會等到那一天。」
「啊,這就能體現出我倆那種特殊行進方式的好處了!他不想出門的話,就可以一直待在宅子里。世界——所有的世界——會向我們走來。」他頓了頓,看了看四周圍,「我最好別再往前走了。諾瑞爾就在附近不遠。因這巫蠱帶來的種種影響,我跟他最好不要分得太開。阿拉貝拉,」他多了幾分平日鮮有的嚴肅,「一想到你困在地底下,我的心就疼得難以忍受。只要能把你安全救出來,我是什麼都肯乾的——無論什麼都肯。」
她獨自去了。門洞里那個人正看書呢。他抬頭見她走過來,臉上依然是一副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想不起自己跟書本以外的世界有何關係的神情——她所熟悉和珍愛的神情。
「現在你那成千上萬種擔心可以消停了,」她說,「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你找到什麼趕走這片黑暗的辦法了嗎?」
「等等!」福博士大喝一聲。他那洪亮而鄭重的嗓音先是鎮住了離他最近的人,逐漸也折服了餘下所有人。「我沒見這傢伙手上有書!書呢?這是個騙術,先生們!他想要的是你們的錢,我敢肯定。好了,先生,」(這句是沖齊爾德邁斯說的,)「你怎麼說?把你的書拿出來——如果真有那麼一本的話!」
「我是本書。」聞秋樂跑跳到一半停住腳,說道,「我就是那本書。書的任務是盛字兒——也就是我的任務。看懂字兒是什麼意思,那是讀者的任務。」
春回英格蘭,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卻沒有回來。黑暗之柱籠罩著何妨寺,諾瑞爾再也沒有出來。究竟是斯特蘭奇幹掉了諾瑞爾,還是諾瑞爾殺死了斯特蘭奇,人們都在琢磨哪種情況更有可能,倆人各有多該死,到底要不要派人過去一探究竟。
「你們打算去哪兒?」
在帕多瓦的寓所里,格雷斯蒂爾一家和家中用人們心中的頭等大事就是儘可能讓斯特蘭奇太太過得舒服自在;為達到這個目的,每人都有自己的辦法。格大夫的勸慰大多是富於哲理的。他努力回憶歷史上可有哪些人物——尤其是女性——曾經戰勝了逆境,往往多虧了友人的幫助。米尼凱洛和弗蘭克這兩位男僕則奔跑著為她開門——基本不在乎她想不想往門裡走。女僕博妮法齊婭寧願把在仙境一年小住當成是一種重感冒,從早到晚把強身健體的補品往她那裡端。格家姑姑則派人搜遍全城,買來最好的葡萄酒、最難覓的佳肴;她還買下最最柔軟的羽絨靠墊和枕頭,像是希望阿拉貝拉枕上它們就會忘掉經歷過的一切。他們給予她各式各樣的關懷,而令阿拉貝拉感覺最受用的,還是由弗洛拉作伴,由弗洛拉陪她聊天。
「斯先生告訴我的。那些話都是他說的。」
「可諾先生想不想去呢?」她疑惑地問,「他從來都不喜歡出遠門——朴次茅斯那麼近都不想去。」
「會嗎?」阿拉貝拉嘆了口氣,「說實話,我真的已經想不起來我從前是什麼樣了。」
從自己所坐的地方,前約協會員們觀察到,那位臉颳得光溜溜的教士模樣溫和,態度卻冷硬得很。他回了泰勒先生一句特別刺耳的什麼話。
「那就好。想到你在受罪,我就難過。」
於是她們倆或者其中一位就會起來陪她同坐,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對她說。而有些時候,阿拉貝拉會突然覺得特別想動——無論怎麼動都行——願望強得壓不下,她後來就養成了在她和弗洛拉共用的卧室里走來走去的習慣;還有好幾次,格大夫和弗蘭克都因體諒她而犧牲了自己的睡眠,陪她在帕多瓦夜幕下的街道散步。
一個諾瑞爾派評論說喬納森·斯特蘭奇主動離開英格蘭倒是明智,否則等待他的必是絞刑架。
「為什麼?」斯剛德斯先生問,「他們上哪兒去了?」
聞秋樂瞪著他,像是認定他已失去理智。「為啥呢?」他問。
「我希望你過去是什麼,現在還是什麼——一本魔法書。可你剛剛說什麼來著?聞秋樂,九-九-藏-書難不成你是要告訴我你自己也不認得身上這些字?」
「這是意料中事,」弗洛拉溫柔地對她說,「耐心些。到時候您的心情就會跟從前一樣了。」
聞秋樂聳聳肩膀,表示事不關己。
幾個禮拜過去,阿拉貝拉變得愛笑了。什麼事只要跟她這些新朋友有關,她漸漸也都發生了興趣。她每日里和人聚餐、幫人跑腿兒、為了友誼做出愉快的奉獻——她樂得用這些家常小事平心上的痛、療情緒的傷。她那缺席的丈夫,她很少想起,除了有時會感激他將她託付給格雷斯蒂爾一家這份體恤。
「怎麼了?」齊爾德邁斯問,「出什麼事了?」
「也許吧,」齊爾德邁斯道,「雖然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該怎麼學。但我也想不到有誰比我更有資格。不管怎樣,我是不會讓你再溜出我的視線了。從今往後,聞秋樂,你我二人形影不離。」
「興許他那條狗也是個魔法師吧。」福博士說完,前會員們都笑了起來。
齊爾德邁斯翻身下馬,心情惶恐且絕望。他把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書救了下來,使其免於死亡與毀滅。終於好像萬無一失了——這本書還是得了逞,自己改換了模樣。
一時無人發話,前約協會員左思右想也沒搞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先生消失了,利物浦伯爵和其他大臣公開表示惋惜,悼念的話說了不少。然而私底下,他們為終於甩掉這樣一樁怪事而感到高興。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到頭來哪個都不如從前看著那麼正派體面。二人曾浸淫的法術就算不是黑魔法,也一定比中規中矩、討人歡喜的魔法多著一層凶光殺氣。大臣們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突然湧現出的一大批新魔法師身上。
弗洛拉雙目低垂,輕輕說道:「等他回來,他會為您的復元做出無人能及的努力。您會快樂起來的。」她抬頭看了她一眼。
然而,遭囚禁的那段日子產生的影響並不都那麼容易擺脫。她已經習慣了整夜整夜地跳舞,睡眠對她來說並不易得。她在夜裡偶爾還能聽見一支笛子吹出的仙樂和一把小提琴的悲歌,逼著她跳舞——雖然這種事情她死也不想再做了。
齊爾德邁斯騎著馬,聞秋樂在一旁徒步行走。白雪皚皚的荒原在他們四周鋪展開,其上土坡小丘高高矮矮,放眼看去就好像一張廣闊無邊的羽毛墊。聞秋樂興許剛剛產生這樣的靈感,因為他正不厭其煩地描述著晚上打算睡的那張又軟又舒服的床是什麼樣,以及準備在睡前享用的那頓特別豐盛的晚餐都有些啥。這些享受,毫無疑問,他都指著齊爾德邁斯掏腰包呢,齊爾德邁斯若因此叨嘮個一兩句也不會顯得多麼奇怪——然而齊爾德邁斯什麼都沒說,他全部心思都被一個問題佔住了——他不知是否該讓斯特蘭奇和諾瑞爾見到聞秋樂。當然,若要檢驗檢驗聞秋樂,英格蘭無人更有資格;可從另一方面考慮,齊爾德邁斯說不準那兩位魔法師見了這樣一個既是人又是書的東西會有什麼反應。齊爾德邁斯撓了撓腮幫子,那裡有一道已經完全長好了的疤痕——若有若無,只是他棕黑面龐上一絲細細的銀線。
齊爾德邁斯沒能往下說。所有人一齊發了話。前約協會員都十分沮喪——怪自己不在家裡爐火旁舒舒服服地待著,非跑這兒來聽個用人說教。前會員們在那裡泄憤,大部分新法師的反應則大不相同。他們不是斯特蘭奇派就是諾瑞爾派;他們當中卻沒人見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如今能跟一位真認識他們的英雄且跟他們的英雄說過話的人坐得這麼近,他們的興奮勁兒被調動到前所未有的頂點。
「怪嗎?在我看來沒什麼特別值得驚奇的。我沒想到他倆居然鬧了那麼長時間。我以為他倆吵過以後最多到下個月月底就會重歸於好的。」
「怎麼都說得通,」聞秋樂道,「我曾是本預言書;可我預告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於是變了模樣也好——不然我就成歷史書了!乾巴巴掉渣兒的歷史書!」
弗洛拉又拿起了針線。過了一小會兒,她說道:「真怪,他居然還是回到他從前的師父那裡去了。」
聞秋樂的心情瞬間變了味兒。他悶悶不樂地把衣服又都穿上了。
這篇奇異的啟事一登出來,很多約協的https://read.99csw.com前會員都受了冒犯,數目至少已令作者滿意。啟事登在報紙上,兜里只剩一個子兒的人都能讀到。不僅如此,該作者(未透露名姓)這麼一寫,就彷彿自己有邀人加入約協的權利——而他明顯無權這樣做,無論他是什麼來頭。
那個流浪漢似的傢伙對約協會員一眼都懶得看;他直接往地上一坐,要酒要熱水。另一位則大步走到屋子中央,歪嘴一笑,把在場所有人看在眼裡。他往賴德如斯小姐那個方向鞠了一躬,對所有的魔法師說了以下一番話:
「你氣色挺好,阿拉貝拉,」他說,「我擔心……我都擔心什麼來著?哦,成千上萬種擔心!我擔心你再也不和我說話了。不過你已經在我眼前了。見到你我可太高興了。」
「哦,可去的地方很多。這世界只是萬千世界中的一個,並且做魔法師的不能——怎麼說呢?——不能只顧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大家很快就看出來,新來的這批人分屬兩個不同陣營。賴德如斯小姐——那位穿紅天鵝絨裙衣的姑娘——頭一個發言。她聲量不高,話說得很急。她不習慣當眾演講,在場的魔法師不是每位都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麼,然而她的姿態卻是十分激昂。她那一番話著重表達的意思就是喬納森·斯特蘭奇比誰都強!吉爾伯特·諾瑞爾誰都不如!很快,斯特蘭奇就會沉冤昭雪,諾瑞爾則會遭千夫所指!魔法將掙脫吉爾伯特·諾瑞爾強加其上的枷鎖!她這番言論,外加她多次提及斯特蘭奇業已失落的著作《英格蘭魔法的歷史與實踐》,引得另幾位魔法師憤起反駁,大意是說斯特蘭奇的書里儘是邪術,斯特蘭奇本人則是個兇犯。他無疑已經害死了自己的老婆,諾瑞爾很可能也已經被他幹掉了。
爭論越來越激烈,卻突然被兩個男人的到來打斷。這倆人沒一個跟體面沾邊兒,皆是一頭亂蓬蓬的長發,身披出土文物般的大衣。然而,雖說其中一位像個不折不扣的流浪漢,另一位的打扮則齊整得多,有種公事公辦的派頭——甚至可以說是種他一人說了算的派頭。
「那我來告訴您吧。您過去總是特別喜興——雖然常被撇下一個人待著。您幾乎從沒發過脾氣——雖然常被氣得夠嗆。您每一句話都說得特別巧妙,特別富有創造力——雖然從沒因此受過誇獎,往往只會遭到直截了當的反抗。」
阿拉貝拉遲疑了一下。「您不會走遠吧?」她問格大夫。
阿拉貝拉笑了起來。「老天!我過去真是個天才啊!不過,」她臉上有種哭笑不得的神情,「你這描述我可信不過,畢竟你從來沒見過我。」
聞秋樂又把胳膊掙脫開了。「它指的是上禮拜二,」他說,「指的是三頭豬——其中一頭戴了頂草帽!指的是莎莉跑到月影下跳舞,結果丟了個玫瑰紅的小錢包!」他咧著嘴樂,伸出根手指頭沖齊爾德邁斯搖啊搖,「我知道你想幹嗎!你不就想當下一個讀者嘛!」
「你們不需要何妨寺的藏書室,先生們,」齊爾德邁斯道,「漢諾威廣場的書房也用不著。我給你們帶來了更好的東西。一本諾先生覬覦已久卻從未謀面的書。一本斯特蘭奇聞所未聞的書。我給你們帶來了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之書。」
「別難過,我求求你。先不說別的,我並沒受罪。也許最開始有一點,現在都已經好了。我跟諾瑞爾並不是英格蘭頭兩位在巫蠱之下受折磨的魔法師。十二世紀的時候,羅伯特·狄默克跟一個仙子發生了衝突,結果說不了話了,只能唱歌——我相信那感覺不會像聽上去這麼愉快。十四世紀一位魔法師有隻腳變成了銀的——那滋味一定相當不好受。況且誰說得准,興許這片黑暗對我們還有好處呢。我們打算走出英格蘭,出去后就有可能碰到各種詭計多端的人物。一個英格蘭魔法師令人肅然起敬。兩個英格蘭魔法師,我猜效果就會翻倍——如果這兩位英格蘭魔法師周身還籠罩著無法洞穿的黑暗——啊,好啦!只要不是什麼神仙,我估計誰見了都會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