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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是的。」

第六十八章 「是的。」

「確實,先生。」斯特蘭奇啞著嗓子說道,「您真是運氣!我覺得我的毛病也給治好了——我再也不盼別人看我了!從今以後,我希望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想忽略我多久就忽略我多久。」
他聽見遠處有人喊:「史蒂芬!史蒂芬!」他覺得那是坡夫人。
他們進了山間開口,來到一座大廳里。新國王坐在了古老的王座上。一群人走過來圍在他身邊。有些面孔他認識,有些則不太熟悉,不過他疑心這是因為自己從來沒見過他們的真面目。他沉默了許久。
「可我不明白。喪冀是棟大房子。這卻是……」那個曾經叫作史蒂芬·布萊克的人頓了頓,「我沒有詞兒可以形容這是個什麼。」
藏書室里,幻影出現在鏡子和鍾面上。風吹開窗帘,幻影也上了窗。影像密集緊湊,一幅跟著一幅,變換的速度太快,令人很難消化。諾先生見到些看似熟悉的景象:一枝冬青碎在自己漢諾威廣場宅間的書房裡;一隻渡鴉飛在聖保羅大教堂前,瞬間成了「渡鴉展翅」紋章的活化身;旺斯福德那間客棧里巨大的黑床。可其餘的景象他絕對是頭一回見:一棵山楂樹;一個被釘死在灌木叢中的人;窄谷里立著一堵粗糙的石牆;浪尖上漂著一隻沒塞口的瓶子。
「可我覺得這倆不是一個人。」諾先生打斷了他的話,「看著總有點兒不一樣。」
斯特蘭奇一開始幾乎沒怎麼答理,偶爾應一句也是信口胡謅,毫無邏輯。然而聽著聽著,他漸漸專心起來,講話的態度也正常了。
斯特蘭奇笑了笑,笑聲短促而毫無快意:「就是咱倆小得出奇!挺愉快吧,不是嗎,當我們看到別人眼中的自己?我說我想讓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看看我,我覺得——至少是在那一刻——他做到了。或者說他的一位副官替他做到了。那一刻,你我二人比渡鴉的一隻眼睛還小,估計也是一樣的微不足道。說到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我猜咱們現在還不清楚他在哪裡吧。」
斯剛德斯先生敲門進了屋。「打擾您了!」他說,「我能問問您是在給沃特爵士寫信嗎?」

這問題問得實在很有道理,諾先生於是不再作難了。
「不是的,夫人。」弗洛拉答道。
白毛先生的頭髮在黑水裡一綹綹地散開,好似條條銀蛇。他面目猙獰,憤怒與憎恨已令他喪失了人形:他的雙眼漸漸分開,臉長出了毛,雙唇后翻,露出了獠牙。
咒語生效那一刻,一陣狂風吹透了何妨寺。黑暗裡一扇扇門砰然關閉;黑色的窗帘在黑屋的窗外飄搖;黑色的稿紙飛離了黑色的桌子,在風裡翩翩起舞。馬廄頂上的小塔樓里鐘聲大作,聲音倉皇——那口鍾其實早已搬離了曾經的寺院,搬走了就沒人再記得它了。
史蒂芬醒來了。他正躺在一道窄窄的河谷凍硬了的地面上。陽光已經消失了。天灰而寒冷。河谷里擠下一堵由磨石、岩礫和泥土堆起的高牆——像一座詭異的墳冢。這堵牆攔截了小河,可仍有一小股水流滲了過去,在地面上淌開了。史蒂芬的王冠、權杖和寶珠躺在不遠處的一灘髒水里。他疲憊地站起身來。
……隨後,天翻地覆。太陽從雲后露了面;光芒刺穿了冬林,小小的光斑成百上千。天地化作一幅拼圖、一座迷宮。就像那種迷信的說法,說什麼不許踩到石板之間的縫隙——或是像那叫作「唐卡斯特方陣」的奇術,要在一塊棋盤似的平板上施展:突然間,一切都有了含義。史蒂芬一步都不敢邁。真邁了的話——比如萬一踩到了這片暗影、踩上了那塊光斑,也許就山河改轉,滄海桑田。
「可那會是誰的眼睛呢?我猜是些什麼妖魔鬼怪!太讓人心裏不踏實了!」
是,石頭說。橋像一匹怒馬抬起前腿往後仰,把白毛先生甩進了小河裡。
「渡鴉的眼睛!可它佔了整整一面窗戶!」

「沒認出那是只渡鴉眼,我倒是很欣慰,」他高興地說,「不然我准嚇得夠嗆!」
「這是英格蘭嗎?」
這一刻,整個英格蘭都握在他黑色的掌心裏,所有英格蘭人的命運都任他擺布。受過的凌|辱,這一刻可以報復;自己可憐的母親受過的傷害,這一刻可以千倍奉還。整個英格蘭都可以在頃刻之間化作荒原。他能讓房屋倒塌,往住戶腦袋上砸。他能命山坡下陷、山谷閉合。他能召喚人馬,能撲滅星火,能偷偷把月亮從空中摘下。這一刻。這一刻。這一刻。
馱馬橋下的黑水河也淙淙地向他提問。
https://read.99csw.com「是的。」他答道。
他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都沒用了。她說完就跑出了屋——而他自認為有保護她的義務,於是也只好追了出去。
白嘴鴉、喜鵲、紅翼鶇和蒼頭雀紛紛問他……
風漸漸平息了。馬廄頂樓的鍾也不響了。
兩位魔法師一人舉根蠟燭,搜找起來。
「沒有哪個魔法師不盼著震撼一下自己的師父。我必是已經令您刮目相看了,我想讓他也對我另眼相待。」
「是的。」史蒂芬答,「是的。是的。是的。」
「能怎麼樣?不能怎麼樣!至少產生不了什麼直接後果。不過這樣一來,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就能想起自己和英格蘭之間的紐帶;也算表達了咱們對他的敬意——這種行為不才更符合一位君主對其子民的期待嘛。」
諾先生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覺得一切終於結束了。斯特蘭奇抱臂而立,陷入沉思,兩眼盯著地板。
大地問他……

史蒂芬意識到坡夫人在沖他說話並打算抓住他的胳膊;他發現斯剛德斯先生的臉蒼白而驚恐,嘴上還在說著什麼;可他沒時間答理他們。誰知這片天地還肯遵從他多久?他從橋上一跳而下,沿著河岸跑了起來。
史蒂芬心裏有個聲音說道:「殺了我,你就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望穿堂里,坡夫人坐在起居室的寫字檯旁怒氣沖沖地寫信。信紙鋪了一桌,每張都寫滿了字。
「新國王?」那個曾經叫作史蒂芬·布萊克的人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他一隻手握著權杖,另一隻托著寶珠。
「是啊。若不是那渡鴉龐大無比,就是……」
「哦。」斯特蘭奇又思索片刻才說,「您之前提過那個奇怪的稱呼是什麼來著?您說他曾經用它自稱?無名的什麼什麼?」
「她跑成這樣,是被什麼嚇的啊?」格家姑姑問道,「蘭斯洛特,你看得見嗎?是有人在追她嗎?噢,可憐的女士!蘭斯洛特,你有沒有辦法可想?」
「噢,」斯特蘭奇叫道,「我猜他來這兒是專門為了逼瘋我的!」他怨天尤人地怒號一聲,問道:「他怎麼不理我?我下了這麼大功夫,他怎麼連看我都懶得看,連句話都懶得跟我講?」
「咱們試過『北方之王』了嗎?」
斯特蘭奇仔細想了想。「好吧,」他說,「恐怕我跟那些國王女王們是一個看法。我想不出這故事有什麼意義。您是從哪兒聽來的?」
「喬納森在這兒嗎?」
諾瑞爾看上去特別沒有信心,但他還是用「無名的奴隸」試了試。瞬間,一個淡藍色的光點出現了。他繼續排查,發現這位無名的奴隸在約克郡——幾乎就在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之前出現過的地方。
一時啞然無聲。斯特蘭奇迅速背過身去。
村子里一片寂靜;所見之處人跡寥寥。一座門廊里有個穿著花衣裳、圍著毛披肩的小姑娘,她正舉著木桶往乾酪槽里滴牛奶。一個捆了綁腿、頭戴寬檐兒帽的男人正沿著房屋旁的小道走來;身邊有條狗跟著小跑。他們拐彎走到房前,小姑娘和那男人微笑著打招呼,狗兒也汪汪地表達自己的喜悅。像這樣平淡、家常的景象一向討史蒂芬喜歡,可因為此時的心情,他看到這些只感到一陣寒意;假如那男人突然伸手去打那小姑娘——或去把她勒死——他見了都不會覺得奇怪。
「試過了。」
他經過的樹木似乎都在向他致敬;它們說到古老的盟友,向他提起過去的時光。陽光稱他為王,並告訴他自己在這裏見到他有多高興。他沒工夫告訴它們其實他並不是它們想象中的那個人。
諾先生在銀盤邊坐下,開始施法。捺著性子折騰了大約五分鐘,他說:「斯先生,這裏根本沒有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蹤影——完全沒有。不過我搜到了坡夫人和斯太太。坡夫人在約克郡,斯太太在義大利。仙境里已不見她倆的虛影。她倆已徹底擺脫了巫蠱!」
「不在,夫人。」
白毛先生已經走到馱馬橋上了。史蒂芬跟了過去,隨後……

史蒂芬閉上了雙眼。他對馱馬橋的磚石說了一個字。
斯特蘭奇聳了聳肩膀。「好吧,」他說,「我也提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您的《鳥之語》在哪兒呢?」
「是的。」他答。
它的桀驁與力量便都由他支配。
斯特蘭奇嘆了口氣。
她搖搖頭:「這些是寫給利物浦伯爵以及《泰晤士報》編輯的!」
英格蘭已在他身後。九_九_藏_書他並不遺憾。他沒有回頭。他繼續向前。
格大夫走到鏡子前,把手放到鏡面上摁了一摁,鏡面硬而光滑,和一般鏡子並無兩樣。他猶疑片刻,像是在跟自己鬥爭著——不知該不該採取一種更為暴力的手段。
「哦,絕對的!」諾先生贊同道,「你要知道,斯先生,你真得改改你那一廂情願的毛病。這對魔法師來說是個危險!」接著他便講起一段冗長且並不怎樣有趣的故事,說的是十四世紀蘭開夏郡的一名魔法師總愛漫無目的地空許願,結果給他生活的那個村子帶去無盡的麻煩,比如一不小心把牛變成了雲朵、把鍋變成了航船,害得全村人講不出話,一張嘴都是顏色——以及其他種種法術失控的跡象。
鏡子里的女人越來越近了。有那麼一瞬,她似乎就在鏡子後面,她裙衣上細巧的繡花和珠串,他們都看得見。接著,她像上樓梯似的登上了鏡框。鏡子表面變軟了,彷彿密實的積雲或是濃霧。弗洛拉趕忙推了把椅子頂上牆,好方便這位女士下來。三雙手舉起來一起去接她,把她從無論什麼恐懼中拽了出來。
在帕多瓦,格雷斯蒂爾一家人吃過早飯,在二樓的小起居室里一起待著。這天上午,他們仨的心情都不是太好。他們之前吵過一架。格大夫近來養成在室內抽煙斗的習慣——弗洛拉和格家姑姑一致強烈反對。格家姑姑同他講道理,勸他把這毛病改了,可格大夫油鹽不進。抽煙斗是他格外喜歡的一種消遣,而且他覺得,既然一家人哪兒都不再去了,她們也當容他任性個一兩回,算是補償。格家姑姑說他應該去外邊抽,格大夫回嘴說外邊下雨他去不了。下雨抽煙多難啊——雨會把煙草打濕的。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抬頭往上看。
「是的。」他答道。

「可我不知道……」他一臉無助,正要說下去。
不光房子變成了山坡,一切事物似乎都已洗心革面。林子突然有了清新、清純的意味。樹木對行人不再虎視眈眈。枝葉間閃現出寧靜的冬日天光,是種極冷的藍。處處閃耀著純凈的星光——是晨間啟明還是夜間星宿,他已回憶不起。他環顧四周,看可還有那陳年屍骨和生鏽的鎧甲——白毛先生嗜血天性的森森鐵證。他驚奇地發現這些東西到處都是——被他踩在腳底、填塞在樹根下的空洞里,同石楠、刺莓枝糾纏在一起。不過它們腐壞的程度遠比他記憶中的嚴重;苔蘚遮蓋、銹跡侵蝕,漸漸化作飛灰。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蹤影全無。
白毛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望穿村的衚衕里。史蒂芬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趕赴下一場死亡。
「我是個無名的奴隸。」史蒂芬道,「我生來便是——時至今日,我也別無他求。」
「這裏真是喪冀嗎?」那個曾經叫作史蒂芬·布萊克的人問。
他感覺它們紛紛退下。最後一位離開他的時候,他倒在地上,渾身空虛,喪失了意識。
「是的,爺爺。」
「他是位古老的魔法師,又是位古老的君王,」諾先生簡單撇下一句,「哪個都不是容易撼動的啊。」
「就是什麼?」諾先生的聲音發了顫。
「四五千本吧。」諾瑞爾答道。
「是的。」他答。
「受奴役時的名號,我已棄之不用。」他說,「那名字已經沒了。」他將王冠、權杖和寶珠一一拾起,邁開了腳步。
白毛先生興高采烈地大笑起來。他舉起雙手,準備往坡夫人身上施法。
銀盤裡的水面上,那個光點閃了閃,消失了。
「現在輪到這法術本身了。」斯特蘭奇道。他拿起書,將咒語念了出來。他呼喚英格蘭的樹、英格蘭的山;他呼喚陽光、水流、鳥兒、土地和石頭。他把它們一個個全都招呼到,並請求它們聽從無名奴隸的派遣。
「這是一座墣落,爺爺!這是山坡底下的世界。喪冀在變!老國王死了。新國王正在來的路上!他一來,這世界便忘掉了憂傷。老國王的罪孽如同晨霧一般消散!這世界呈現出新國王的品性。他的美德溢滿樹林,遍及山地!」
白毛先生被困在河裡,河水在他周身沸騰翻滾。史蒂芬跪在一塊扁石上,俯身探過水麵。「對不起,」他說,「您無非是一片好心,我知道。」
他對磨石說了一個字。磨石飛到半空,將自己猛砸到白毛先生身上。他又對河水裡的巨礫與岩石發了話;它們也如此效仿。白毛先生的歲數不知有多大,極難對付。按說他的骨頭、皮肉早已碾碎了,可史蒂芬仍感到他的殘餘還在靠魔法九*九*藏*書拚命往一起湊。於是,史蒂芬對河谷周邊嶙峋的山肩發了話,求它們幫忙。土地塌陷,岩石崩裂;泥土往磨石與岩塊上堆積,直到形成一座小山坡,高度與河谷口平齊。
二人一時無話。諾先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想了想,說道:「你剛剛說魔法師都想震撼自己的師父,這倒提醒了我,1156年發生過一件事……」
史蒂芬對小河說了一個字。
她看著大概有三十齣頭。身上的裙衣是一襲秋色,只是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有點兒顛三倒四了。她神色倉皇地望著這陌生的房間、這幾張陌生的臉以及一切不熟悉的事物。「這是仙境嗎?」她問。
史蒂芬和白毛先生走到了通往望穿堂的那座馱馬橋邊。
人死了一個又一個,恐怖的事情一樁連著一樁;然而史蒂芬無力阻止任何一樣。
「真是怪得很。」諾先生帶著驚嘆的口氣接著道,「你覺得他來約克郡幹嗎了。」
「那就是隻眼睛。」斯特蘭奇道。

「瞧,」斯特蘭奇興高采烈地大呼,「咱們顧慮那麼多都沒用。他還在這裏呢。」
「貝拉西斯的《原術》里寫到的。這本書我年輕時可是懷著一腔熱情潛心研讀來著,這段故事我覺得特別引人深思。我認為,高布列斯一定是設法讓山坡樹木等等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向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致敬——就好像都彎腰對他鞠躬似的。貝拉西斯沒搞明白的東西,我搞明白了,我自是十分得意,可後來就沒再去想它——這類法術對我來說沒什麼用處。多年後,我在蘭切斯特的《鳥之語》里發現了一條咒語。這咒語是蘭切斯特從一本現已失傳的古書里找到的,他說他不知道這法術有何用途,可我覺得它正是高布列斯當年用的那一條——或者是非常類似的一條。假如你真心想同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對話,不如咱們試試這辦法,不如咱們請英格蘭去迎接他,向他致敬。」
「是的。」她說。
「什麼!」斯特蘭奇叫起來,「怎麼回事?諾先生,快!」
石頭問他……
接著,幻影紛紛消失,只剩下一幅。這幅幻影佔滿了藏書室的一整面高窗;至於它究竟是什麼的幻影,諾先生茫然不得而知。它看上去就像一塊渾圓的黑色巨石,閃亮、光滑得不可思議。這塊石頭嵌在粗石打造的細環里,固定在一處看似黑色山坡的地方。諾先生覺得這地方是個山坡,是因為它和那種石楠燒成一片焦炭的荒野有幾分相似——只不過這片山野黑得不像餘燼,卻像是浸了水的緞子、打了油的皮子。突然,石頭動了——它移了移位或是打了個轉。這動作快得幾乎令人難以捕捉,可諾先生卻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這東西眨了眨眼。
「打敗一個仙子!」斯剛德斯先生恐懼地驚呼,「唉,可是不行呀!我辦不到呀!比我厲害得多的魔法師才……」
仙子沖他微微一笑,似乎不知他何必為此驚奇:「您給這裏帶來的改變遠遠超過您在英格蘭時所做的任何貢獻。」
諾先生頓了頓。看來這就是他的命了!——充滿擔憂、恐懼、孤寂的一生!他耐心地坐了一會兒,只等自己被這一種或幾種情緒吞噬,無奈卻發現自己哪種都沒感覺到。事實上,如今令他難以想象的,居然是自己離開這座藏書室,跑到倫敦去待了那麼多年,對軍官政客唯命是從。他真奇怪自己是怎樣熬過來的。
「就是它。試試這個。」
「真的?」斯剛德斯先生道,「其實呢,我也剛寫完一封信——是寫給沃特爵士的——不過我敢肯定,夫人您若肯親手寫個一兩行,告訴他您受的巫蠱業已破除,您一切都好,他准比看見什麼都高興。」
枯枝映遠天,根根如墨跡,他雖不願,卻也能讀。他發現,那是樹木在向他提問。
他將屋子環顧了一番。書從渡鴉變回原形落下來之後,還都躺在原位。「咱這兒一共有多少本書?」他問。
「這事兒不是一般奇怪,」諾先生帶著驚嘆的口氣說了下去,「咱們起初打算幹什麼,都已經干成了,可咱們究竟怎麼干成的,我就不強裝自己明白了。我只能猜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一眼看出了疏漏,伸手就給改了!可惜,他的好意還沒到把咱倆從黑暗裡放出去的程度。這問題仍未解決。」
「可這些您的信上可以說。很抱歉,斯剛德斯先生,現在我親愛的斯太太和可憐的史蒂芬還在那邪靈的掌控九_九_藏_書下,我實在沒心思理會別的事情!信寫完您一定馬上就給發出去!寫好這幾封,我還要再寫給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攝政王!」
「爸爸,」弗洛拉放下手裡的活兒,緊張地問道,「您什麼意思?」
「把斯太太從巫蠱里救出來才是你真正的目的。」諾瑞爾提醒他。
斯特蘭奇閉上了雙眼。
鏡子里格大夫腦袋的位置是一塊黑斑,這塊黑斑在動,外形也在不停地變。斑點越來越大,看著漸漸像個人影,正沿一條極寬闊的走廊逃命似的向他們奔過來。人影漸漸近了,他們都看出來是個女人。這女人跑的時候好幾次回頭往後看,就好像害怕身後的什麼東西。
何妨寺里,兩位魔法師找到了《鳥之語》——書正躺在桌上,攤開到印有仙術的那一頁。可惜,如何稱呼約翰·烏斯克格拉斯這個問題仍沒有解決。諾瑞爾蹲坐在銀盤子邊上施著搜尋咒。他倆已經把能想到的稱呼、名號挨個兒試遍了,結果搜尋咒一個也沒認出來。銀盤裡的水依然幽暗,毫無動靜。
然而,他的盟友和僕從漸漸信不過他了。山與樹的心裏有個疑問。它們逐漸意識到他並不是它們以為的那個人——只是徒有虛名,借來了這份榮光。
開口裡面那個身影看著眼熟;這個人也常在喪冀舉行的舞會和儀仗隊中露面。然而他也有了些變化:五官更具仙氣了,眼睛更亮了,眉毛也更豐盈了。他一頭細密的鬈髮,像小羊羔的捲毛,也像春日新生的蕨草;他的臉上撲了粉似的生出淡淡一層茸毛。他看著似乎老了幾歲,卻顯得愈發純真。「歡迎!」他喊道。
「是的。」他答。
「等等!」他的思緒已經狂亂,「我還沒準備好!我還沒來得及想想。我不知道該怎樣做!」
走了一會兒,他發現風景已不像之前那樣具有英格蘭特色。四周的樹木都是些巨大、古老的生靈,枝椏的粗細是人腰肢的兩倍,虯曲成奇異而夢幻的形狀。雖說時值嚴冬,荊棘枝光禿禿的,這裏仍有幾朵玫瑰盛放,白的雪白,紅的血紅。
這一刻,在慘淡的冬日天光下,坡夫人和斯剛德斯先生從望穿堂一路跑來。坡夫人盯著白毛先生,眼裡燃著仇恨的火光。可憐的斯剛德斯先生則是一頭霧水,萬分恐慌。
「你怎麼想?」諾先生問,「最後那東西最是可怕。我一時覺得那是隻眼睛。」
諾先生天賦不少,洞察男女內心活動卻非其中之一。斯特蘭奇一句沒提自己愛人獲救,諾先生就以為這事對他造成的影響不會太大。
樹木後方,是一座白雪皚皚的高脊,如同一道白線劃過天際。山脊的陰影映在雪地上一片青藍,體現了一切堅硬與嚴寒。山脊擁立史蒂芬為它朝思暮想的君王。只等史蒂芬一聲令下,它便會傾塌,將敵人壓垮。它向史蒂芬提問。
在他眼中,英格蘭這片土地如今只剩下恐懼與痛苦。樹木的形狀都好像凝固的尖叫。枝頭垂下一簇枯葉在風中搖晃——正是聞秋樂吊在那棵山楂樹上。一隻被狐狸開膛破肚的兔子躺在路邊——正是即將被白毛先生殺掉的坡夫人。
「噢,我親愛的!」格家姑姑驚嘆道。她一隻手猛地捂住了嘴,另一隻捂住了胸口。「噢,我親愛的!」說罷,兩隻手便翩翩飛在阿拉貝拉的臉和肩膀周圍。「噢,我親愛的!」她感嘆了第三回,淚水奪眶而出,把阿拉貝拉摟在了懷裡。
它們的閱歷與智慧便都為他所有。
「諾先生,求您別再胡思亂想了!除了他還能是誰?無名的奴隸全約克郡總共能有幾個?」
白毛先生轉身沖史蒂芬說了句什麼。史蒂芬聽不見——山坡、樹木的聲音太響。可他還是答了一句:「是的。」
他來到一處所在,河兩岸的土地高高湧起——正是荒原里一處深谷,是開採磨石的地方。粗切成圓形的巨石遍及河谷各處,每塊都有半人高。
格大夫獃獃地盯著鏡子——就是那天黑夜突然來臨,斯特蘭奇到了帕多瓦之後神秘地出現在這裏的那面鏡子。弗洛拉走過去站在他椅子背後,好能看見他看見了什麼。她的一聲驚嘆把她姑姑也招了過來。
「不是的,夫人。」淚水淌下弗洛拉的面龐,她把手放在胸前,讓自己鎮定下來,「這是帕多瓦。義大利的帕多瓦。我叫弗洛拉·格雷斯蒂爾。這名字您一定沒聽說過,不過我是依您丈夫所願在此等候您的。我答應過他,保證會在這兒接您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殺了白毛先生,還曾任由白毛先生殺了聞秋樂。他再也回不了家了——https://read.99csw.com那地方首先得真是他的家才行。一個黑人害過兩條人命,英格蘭的法官和陪審團會怎麼說?史蒂芬跟英格蘭斷了關係,英格蘭也不再要他。他繼續前行。
多少年來,史蒂芬心頭一直有塊臟污的灰玻璃把他與這個世界隔開;白毛先生命里最後一星火光熄滅的瞬間,這塊玻璃粉碎不見。史蒂芬原地站了一會兒,呼吸困難。
「『無名的奴隸』?」
「荒謬!」她大叫道,雙眼已淚光閃閃,「齊爾德邁斯跟您說什麼來著。這麼多年學到的東西已經武裝了您!您現在只需要動手試試!」
「這棟房子,」他終於對他們發了話,「雜亂而骯髒。這裏的居民虛度光陰,只會享受無謂的娛樂,慶賀過往的兇殘——這些事情本該忘卻,何談紀念。我多少次體會到這一點,我多少次為其抱憾。所有這些枉誤,我早晚會矯正過來。」
「用仙靈給他起的那個名字怎麼樣?」斯特蘭奇問。

「您不覺得也許沃特爵士才是上訪的合適人選嗎?畢竟……」
「不,絕對不是這樣的!」她大叫起來,一腔怒火,「我自己能做好的事情,我絕不會想到求人幫忙。我可不想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從巫蠱下的無助又落到另外一種無助的境地!何況,諾瑞爾先生犯的罪有多醜惡,沃特爵士不可能有我說的一半清楚!」
1817年2月
「小心,爸爸!」弗洛拉嚇得叫起來,「您千萬別把它打碎了!」
就在這時,又有個人進了屋。斯剛德斯先生的男僕查爾斯前來通報,說村子里發生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一個身量很高的黑人——當初把坡夫人帶到望穿堂的那位——出現在村子里,腦袋上戴了個銀頭環,身邊還跟著位發如大薊絨毛、外衣翠如青草的先生。
「哈,你既然抽煙斗,變成這樣還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妹妹答話。
「您是阿拉貝拉·斯特蘭奇。」格大夫驚訝道。
「那名字失傳了。」諾瑞爾答道。
是,小河說。水流如鐵掌一般抓牢了白毛先生,即刻將他沖走了。
「確實猙獰可怕,」斯特蘭奇附和道,「不過它的可怕法兒跟您想的可不太一樣。那是一隻渡鴉的眼睛。」
「史蒂芬!那是史蒂芬和施法蠱住我們的人!」坡夫人大叫起來,「快呀,斯剛德斯先生!您有多大本領都用上!我們就指著您打敗他了!您要像救我一樣把史蒂芬也救出來!」
於是他抽著煙斗,姑姑咳嗽;而弗洛拉這個人又愛埋怨自己,她時不時就瞧他倆一眼,滿臉的不高興。這情形持續了約有半個鐘頭,格大夫無意中一抬頭,驚叫起來:「我的腦袋黑了!全黑了!」
「那又能怎麼樣呢?」斯特蘭奇問。
「是,是,沒錯。」斯特蘭奇答應著,有些煩躁,「那是當然。只不過……」他沒再想下去。
「……那一年,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得了個怪病——他時常如此。病好以後,他在自己紐卡斯爾的宅邸舉辦了一場慶典。各地國王、女王紛紛帶來價值連城、美艷絕倫的賀禮——有黃金、紅玉、象牙、珍稀的香料。魔法師們則紛紛帶來魔法寶物——道破天機的雲霧、歌聲裊裊的樹木、開通密門的鑰匙等等——一個賽著一個。烏衣王一一謝過他們,臉卻一直陰沉著。最後一個到的是魔法師托馬斯·高布列斯。他兩手空空,什麼禮物都沒帶。他抬起頭來,說道:『陛下,我給你帶來了樹,帶來了山。我給你帶來了風,帶來了雨。』見他如此輕慢,周圍的國王女王、達官顯貴全都大吃一驚。在他們看來,高布列斯壓根兒什麼都沒幹。然而,烏衣王臉上綻開了微笑——自從病了以後,他還一次都沒笑過。」
諾瑞爾點了點水面,重畫光線,低聲念念有詞。然而盤裡的水依然平靜幽暗。「他走了。」他說。
他來到一座綿長的矮山坡前。山間有個開口,與其說像道門,不如說像張嘴。可那開口看上去並不兇險。有個身影站在那裡等他,正好在那開口裡面。「這地方我認得,」他心想,「這是喪冀!不過這怎麼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