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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山楂樹

第六十七章 山楂樹

「不到三天前你還誇口呢。」這男人說。
齊爾德邁斯看看周圍可有馬或者馬車——至少能說明這男人是怎麼來的。什麼都沒有。廣袤的荒原上只有兩個人、一匹馬、一具屍體和一棵山楂樹。
齊爾德邁斯行在一片空寂的荒野上。荒野中孤零零地立著一棵歪脖山楂樹,樹上弔著一個人。這人的襯衣和外套都被扒下來了,生前必是深藏不露的東西,死後一覽無餘:他的皮膚有種奇異的損傷。他的前胸、後背和兩臂滿是精細複雜的藍色印記;印記太過密集,他一個白人看上去更像是藍的了。
他脫掉了最外邊的大衣和日常穿的上衣。他鬆開了襯衫的袖口,把袖子卷了起來。他準備先試一試,於是就把聞秋樂胳膊內側的一個符號刻到自己胳膊同樣的位置上。結果並不樂觀。傷口出血太厲害,很難看清下一刀怎麼刻,而且他已經快疼暈了。
一刻鐘后,他倆並肩坐在山楂樹下的一塊草叢上,喝著紅酒,啃著蘋果,算是吃早飯。聞秋樂已經穿好了襯衫和褲子,身上還裹著酒販子的一條毯子。絞而未死,他恢復的速度快得驚人。他的眼睛仍然充血,但看著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嚇人了。他話音沙啞,隨時有可能被一陣瘋狂的咳嗽打斷,但說的是什麼已經能聽明白了。
「哪兒?」
「那是英格蘭最後一個能讀懂王字的人。」聞秋樂啞著嗓子說。
他下了馬,把那死人轉過來面朝自己。死人面色發紫、腫脹不堪,雙眼則鼓脹、充血。他仔細認了認,發現扭曲的五官之下藏著一張自己熟悉的臉。「聞秋樂。」他說。
男人抬起頭。「你的,約翰·齊爾德邁斯?」他聲音里有一絲淡淡的嘲諷,「我還以為是我的呢。」
「所以呢,」齊爾德邁斯心裏一痛,「這也算不得小看我吧,你說呢?諾瑞爾是個聰明人——斯特蘭奇也是。他們有缺陷,人孰能無過?瑕不掩瑜,他們的成果依舊斐然。你不要搞錯了;我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人。或者說一定會是他的人——等他來了的時候。不過你必須得承認:英格蘭魔法的復興是那倆人的成果,不是他的。」
「可你爸爸根本沒把書交到人家手上。他在謝菲爾德跟人拼酒的時候把書給吃了。」
「一個男人。」聞秋樂答道,「我使命的一部分就是要把他的故事講九-九-藏-書完。他起初是個奴隸。不久就會登上王位。剛一生下來,他就沒了真名姓。」
「是的。」
男人在聞秋樂身上動了動手指,所有的圖案和符號就像寫在水上一般流動、旋轉。他繼續指揮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停了手,站起身來。
1817年2月
然而,聞秋樂身上的字又密又複雜。就算他能用刀把這細小的一點一圈一撇一捺原樣學下來——他不太有自信——刀還要扎得足夠深,好讓字跡永遠留存。
齊爾德邁斯想到二十里之外的斯特蘭奇和諾瑞爾,便笑了起來。誰讀了何妨寺的書又有什麼要緊呢?最寶貴的書在這兒躺著呢——光溜溜地死在了風雪裡。
然而目前,負擔似乎比榮譽更明顯。書這副模樣,實在太不方便攜帶。他不知道聞秋樂究竟死了多久,或者說再過多久他就會爛。怎麼辦呢?他可以賭一把,將屍體扔到馬背上馱著。可隨身帶著這麼一具新鮮的弔死鬼,路上碰到誰都不好解釋。他可以先把屍體藏起來,再跑去找一輛小馬車。這得要多長時間?再說,萬一有人在此期間發現並搬走了屍體怎麼辦?約克就有花錢收購屍體的大夫,絕不問屍體來路。
奇異的印記覆蓋了每一寸皮膚——只空出了他的臉、手、私處和腳底板。他看上去就好像一個戴了白手套和白面具的藍人。齊爾德邁斯越看越覺得那些印記有什麼意義。「這是王字,」他終於發了話,「這是羅伯特·范岱穆的那本書。」
他大喊道:「那屍體是我的,先生!放那兒別動!」
齊爾德邁斯迷惑地往身後看去。身後沒人。只有風吹著覆著雪的草叢。他是什麼意思?他指的是風還是雪?他以前聽說過中世紀的魔法師會稱風雪或其他自然力為自己的仆佣。緊接著,他終於恍然大悟:「什麼?不,先生,您誤會了!我不是您的僕人!」
聞秋樂看著他,覺得他好笑:「你當然沒聽說過了。你這輩子都活在那梅費爾魔法師的口袋裡。他知道什麼,你才知道什麼。」
男人彎腰湊近聞秋樂的屍體。他從嘴裏摳出個東西——一顆小小的光珠,顏色淡淡的,帶點兒玫瑰銀。他把光珠放進聞秋樂的嘴巴里。屍體抖了一抖。這動作既不像人生病時戰慄,也不像好了read.99csw.com以後哆嗦;這動作就好像光禿禿的白樺樹在春風輕拂下微微一顫。
正在這時,鋼針似的冰花席捲而來,天開始下雪了。風越刮越大。
奇怪的是,這人雖然穿戴講究、不動聲色氣派大,說起話來卻非常糙——連齊爾德邁斯聽了都這麼覺得。他是北方口音——這點毫無疑問——可齊爾德邁斯聽不出具體地方。有可能是諾森布里亞那邊的,但又捎著點兒其他地方的音色——北海邊上那些寒冷的鄉郡。此外還有更意想不到的——他的法國腔不止一點點。
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刀。也許他應當把這本書往自己身上抄?這樣一來有若干好處:第一,誰說文字所在的位置本身就沒有意義呢?比如離腦袋越近的文字就越重要?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第二,把書抄在身上的話,又安全又隱秘。他就不必擔心有誰會把它偷走了。至於要不要給斯特蘭奇或者諾瑞爾看,他還沒有決定。
「從來沒聽說過這麼一位。」齊爾德邁斯。
齊爾德邁斯把右手的槍往男人的左肩膀瞄過去,故意瞄偏了點兒,只為把他嚇跑。這一槍發得漂亮;葯池裡升起一團煙霧,泛上一陣火藥味;槍膛里噴出火星和更多的煙霧。
「看來,」他說,「一切都落到我肩上了,是不是?『咱們這個時代人所能承擔的最高榮譽,同時也是最重的負擔。』」
「那倆人的成果!」聞秋樂嘲笑起他來,「那倆人的?你還沒明白嗎?那倆人本身就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玩的法術。他們自始至終都只是個法術而已。而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現在正玩著他們呢!」
他回身去看那屍體可還安然無恙地躺在那裡。有個人——一個男人——正在旁邊彎著腰看呢。他把手槍往大衣口袋裡一揣,往那邊跑去,邊跑邊沖那男人喊叫。
他掏出小刀割了繩子,將屍體放了下來。接著,他把聞秋樂的褲子和靴子都脫了,看遍他全身:一具雙足動物的屍體躺在冬日濯濯荒原上。
男人連頭都懶得抬。他用指尖劃過屍體表面,就像在上面寫字一樣。
聞秋樂氣得一聲吼。「我指的要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我就直接說了!不,不。他根本不是個魔法師。他就是個普通人。」他想了想。「不過是黑皮膚。」他又補了一句。
風吹雪花,雪花盤旋、九九藏書打轉。酒販子嘶叫一聲,好像被什麼攪得心神不寧。一時間,雪和影子似乎組成了一個身披大衣腳蹬靴的黑瘦人形。下一秒鐘,這幻影便消失了。
其實辦法顯而易見,那就是抄出一份來。可他的筆、墨、記事簿還在客廳桌上——全落在了何妨寺的黑暗裡。那怎麼辦呢?他可以用小棍兒在凍硬了的土地上划拉出一份——可寫在地上比寫在屍體上好不到哪兒去。這地方要是再有幾棵樹就好了,他也許能揭些樹皮再燒些木頭,用灰往樹皮上抄寫。然而這裏只有這麼一棵歪脖山楂樹。
那男人腳蹬黑靴,身穿黑色旅行外套。他半蹲半跪在雪地里,緊挨著聞秋樂。一瞬間,齊爾德邁斯還以為是斯特蘭奇——可那男人沒他那麼高,身材也略瘦小些。他一襲黑衣明顯價格不菲,樣式也入時。可他一頭順直的黑髮卻留得比任何時髦紳士都長,他因此看上去有點兒像循道宗的傳教士或是浪漫派的詩人。「我認得他,」齊爾德邁斯心想,「他是個魔法師。我跟他熟得很。我怎麼就想不起他叫什麼呢?」
這毫無疑問是齊爾德邁斯見過的最奇異的景象:一個赤|裸裸的藍人兒,雙眼充血,在一片白雪皚皚的荒原上無聲地尖叫。這景象太過離奇,他恍惚了好一會兒,不知所措。他想過是否該用吉爾·德·馬斯頓那道名為「復靜重安」的咒語;考慮一番之後,他有了更好的辦法。他把盧卡斯送他的紅酒給聞秋樂看了看。聞秋樂鎮靜下來,兩眼死死盯住酒瓶子。
這男人什麼都沒說。他多看了齊爾德邁斯一會兒,隨後就好像看煩了,又轉身去檢視那屍體了。
齊爾德邁斯騎著馬往樹那邊去,心想會不會是殺人犯為了取樂在身上瞎畫來著。過去當水手的時候,他聽說有的國家會在處決犯人之前,先把他們供認的罪行用各種可怕的方式寫在他們身上。那些藍印子遠看很像是寫在皮膚上的,然而湊近了他才發現印記都在皮下。
「誰?」齊爾德邁斯皺著眉頭問,「那是什麼人?」
酒販子已經溜達到一邊去了,離開他一段距離,這會兒正啃地上的枯草——風一刮,草就都露出來了。齊爾德邁斯走到它邊上,從行李袋裡掏出一截粗繩子和裝著手槍的匣子。他往槍里各塞了一枚子彈並裝好了火藥。
「您的馬呢?您的車呢?您https://read.99csw.com的僕人呢?」
聽了這番描述,齊爾德邁斯仔細琢磨了片刻。「你指的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他問。
然而,鉛彈卻不肯飛。它如夢境一般在空中飄浮著,打轉、膨脹、變換形狀。突然間,它伸出一對翅膀,變成一隻田鳧飛走了。與此同時,齊爾德邁斯的心也瞬間靜了、定了,宛如一顆頑石。
聞秋樂對著酒瓶子又喝了一口,拿手背抹了抹嘴:「四年後有了我,我那小身子上寫滿了王字。十七歲的時候,我去德比郡山裡找那個人——他的生命撐到了我找著他的那一天。那一夜真是難忘!滿天星光的夏夜裡,王之書和識王字的最後一名讀者相聚一堂,舉杯共飲!我們坐在布萊屯的山頂上,俯瞰英格蘭的土地。他為我解讀了英格蘭的命運。」
「這片地界都是您的嗎,先生?」他問。
聞秋樂正咳得厲害,只點了點頭。待又能正常講話了,他又補了一句:「還有那無名的奴隸。」
這男人連頭都不抬,舉起胳膊,伸出根又細又白的手指一指。
「一定有輛馬車在什麼地方,」他心想,「這人衣服鞋子上一個泥點子都沒有,看著就像僕人剛給打扮好一樣。他的僕人在哪兒呢?」
「那麼,是您誤會了。」齊爾德邁斯舉起了槍,「必要的話,我會沖您開槍的,先生。但我真不希望這樣。別再管那屍體,接著趕您的路吧。」
「我沒有馬,約翰·齊爾德邁斯。我也沒有車。這兒只有我一位僕人。」
「就是你念給斯特蘭奇和諾瑞爾聽的那個預言?」
「有人打算把你絞死,」齊爾德邁斯對他說,「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幸虧我及時發現了你,切了繩子把你放下來了。」他說著說著,隱隱覺得有個疑問在干擾自己的思路。腦海里,他看到聞秋樂在地上挺屍,還有一隻蒼白、瘦長的手正指著他。那是誰的手?記憶從他腦海里溜掉了。「告訴我,」他接著說道,「人是怎麼變成書的?我知道這本書是羅伯特·范岱穆給你爸爸的,他讓你爸爸把書交給住在德比郡山裡面的一個人。」
齊爾德邁斯眨了眨眼睛。「我這是想到哪兒去了?」他煩躁地問自己,「我幹嗎自己跟自己說話?這可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空氣里瀰漫著火藥味兒。自己的槍有一把躺在雪裡,撿起來的時候還是熱的,就好https://read.99csw.com像剛剛才開過火。真是怪了,可他還沒來得及好好驚奇一番,一個聲音引得他抬起頭來。
想到這兒,他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了。制伏這樣一個蒼白瘦弱、長相頗有詩意的人,齊爾德邁斯不覺得有什麼困難。若對付的是一個車夫外加兩三位彪壯男僕,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
藏匿咒確實能使人類肉眼看不到屍體,可還有狗、狐狸和烏鴉呢。齊爾德邁斯會的法術可騙不過它們。這本書已經被吃過一回了,他可不想讓它再有被吃二回的危險。
只有一人曾經自稱為齊爾德邁斯的主人。難道這位是以某種方式幻化后的諾瑞爾?諾瑞爾的某個側面?歷史上的魔法師有時會根據自己性格的不同側面化身為不同形象。齊爾德邁斯努力思考吉爾伯特·諾瑞爾的性格里究竟哪部分有可能突然化作一位蒼白英俊、口音獨特且有權威氣派的男人。他想到近來怪事連連,可哪件也不比這件稀奇。「先生,」他喊道,「我警告過您了!別動那屍體!」
聞秋樂正從地上往起爬。他動作笨拙,時不時猛抽一下,像是個剛生出來的東西,還不知道四肢都是幹什麼用的。他站了一會兒,身體打晃,扯得腦袋跟著來回動。接著,他張嘴沖齊爾德邁斯尖叫。然而,他嘴裏叫出來的根本不是正經聲音,而是去了骨、剃了肉、空剩一層皮的聲音。
「我可以施個藏匿咒。」他心想。
「你錯了,」他對齊爾德邁斯說,「他沒死。」他走上前來,往齊爾德邁斯正對面一站。他毫不拘禮,就像父母幫孩子抹臉上髒東西似的,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頭,往齊爾德邁斯的左右眼皮、嘴唇和胸口上塗抹某種符號。接著,他敲了一下齊爾德邁斯的左手,槍掉在了地上。他在齊爾德邁斯的掌心又畫了另外一種符號。他轉身似乎要走,卻回頭看了一眼,明顯又想起了什麼——最後,他用手對著齊爾德邁斯臉上的傷口比畫了一下。
「為這事掉點兒血我不怕,可這麼多字刻下來,必會要了我的命。還有,他後背上的字我該怎麼抄呢?我就把他馱在馬上好了,有人過來盤問——我就沖他們開槍,若真有必要的話。這是個辦法。不是什麼特別好的辦法,但也是個辦法。」他又把上衣和大衣都穿上了。
「離屍體遠點兒,先生!」齊爾德邁斯大喊,「我不說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