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馬布夫人

馬布夫人

轉過布魯伊特花園,維妮希婭一眼看見一座結結實實的石頭房子。這裡是格勞特先生的宅子,他是個有錢的律師。他家花園裡的玫瑰長得過於茂盛了,以至於院牆看起來就像一座搖搖欲墜的淡粉色懸崖;然而這樣的美景只是讓維妮希婭再次想起了福克斯上尉,他特別喜歡淡粉色的玫瑰,而且有兩次很認真地看著維妮希婭說,等他結了婚有了自己的花園,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花可種。
「哦,對不起!他們的音樂把我嚇了一跳。」她說。但那女孩仍然非常驚詫地盯著她,於是她又說:「你看,我以前非常喜歡音樂,可現在已經全無興趣了。一當我聽見笛聲和鼓點,我就覺得自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跳舞,會永遠永遠地跳下去,永不停頓。這不是挺叫人害怕的嗎?」
「喂,你們看不見嗎?」維妮希婭說,「馬布夫人就在上面,窗檯邊。」
「太奇怪了,」維妮希婭說,「我之前來過這裏。肯定來過。」
「你摔進溝里了,親愛的,」芬妮說,「就是這麼回事。這是件很糟糕很不愉快的事,所以你自然不願去想它。」她說著說著就哭了,「維妮希婭,你總是這麼馬馬虎虎的。」
「只是蝴蝶,好妹妹。」芬妮邊說邊摸摸維妮希婭的臉頰。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相互傾訴了無數甜言蜜語,直到細雨隨晨曦一道降臨,鳥兒開始四處歌唱。忽然,前方出現了兩點燈光。一開始維妮希婭非常緊張,但是他們很快發現那只是燈籠,世界上最普通的燈籠;其中一點燈光突然搖晃起來,隨後照出芬妮消瘦的臉;「啊,霍金斯先生,」她高興得哭起來,「她在這兒!我找到她了!」
芬妮說了句什麼,維妮希婭沒聽清。她把頭轉到一邊。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她已經躺在床上了。芬妮坐在旁邊的藤椅里,正縫補著霍金斯先生的襯衣。窗帘拉著,遮住了明亮的陽光。
芬妮·霍金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她妹妹,這不單是出於想要糾正錯誤的良好願望,也基於一個現實問題,即維妮希婭如果和福克斯上尉結婚的話,她就只能住在芬妮家了。芬妮的丈夫是基辛蘭的助理牧師,在本地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就是那種幫本地居民主持洗禮、婚禮、葬禮的人;他會在別人卧病在床的時候去探望和安慰他們;要是有人不能看信的話,他會讀給他們聽——他從事所有這些工作能得到每年40鎊的高薪。因此,芬妮在家務清閑時反覆考慮的一大難題就是:如何把一個子兒掰成三個用。
「……一百個侍女中,有一個人專門負責吃馬布夫人不喜歡的菜,所以馬布夫人就只吃烤豬排、李子蛋糕和草莓醬……」
「……我感覺瘋子不比正常人花費更多,除了買葯和約束椅。」
「……我知道,親愛的克拉拉,唯有你能聽我訴苦。幾個月前,我妹妹摩爾小姐迷住了英俊的現役軍官福克斯上尉。他一開始就明確表現出對維妮希婭的好感,我當時萬分希望他們就此確定關係,可惜事不湊巧,她偏偏收到一位熟人的來信,那位住在曼徹斯特的女士生了重病,急需人照料。你可以想象當時我有多不情願她離開基辛蘭,但是我覺得不管我怎麼說,她都會承擔一切費用、忍受所有麻煩跑去曼徹斯特的。不過現在我擔心她要為自己的固執吃大虧了。因為她不在基辛蘭的時候,那個可惡的福克斯上尉全然忘了她,轉而和另一位女士好上了,她就是我們的鄰居馬布夫人。等她回來之後我們肯定會大吵一架,肯定……」
盧卡斯忽然示意維妮希婭看後面,那邊有人牽著一匹棕黑色的非常漂亮的母馬往格勞特先生的花園走去。
珀維斯太太是個心寬體胖的人,她一見到維妮希婭就歡呼一聲,滿心歡喜地擁抱了她。她聞起來有股甜甜的牛奶味,還有烤麵包和新鮮的泥土味,就好像她一個上午都在牛棚、廚房和菜園裡忙活似的——事實也是如此。
不是馬布夫人!」赫比,或瑪喬麗,或喬安,或南小聲說,「是比利·利特爾的貝茜茶壺,那旁邊還有托比茶壺。」
「一大堆甘藍葉子後面。」第三個說。
維妮希婭穿著一件來路不明的老式藍色羊毛長裙,胸口處綉著毛茛和雛菊,腰線很低。裙子可能有點短,但是亞麻襯裙充分地彌補了這一點。她想了片刻。「這好像是,」她想,「牧羊女或者擠奶女工的衣服,或者其他什麼鄉下姑娘的衣服。真奇怪!我不記得我當過牧羊女或者擠奶女工。難道我是在演戲?呃,那我多半演得很差,因為台詞什麼的我都沒有印象。」
「她最近不是常和鄰居們來往嗎?」
「她住在哪兒?」
「啊,我在後面的客廳里打瞌睡,要是他們願意就讓他們自己忙去吧。我之前告訴過你吧,維妮希婭,一名軍人必須能在任何時候睡著。不過你看,要是管事的人一時間被沖昏了頭腦,就像馬布夫人這次,那麼混亂和缺乏訓練等等毛病就會立刻影響到下級。這在軍隊里是很常見的……」就這樣,福克斯上尉細數著他認識的將軍,以及將軍們的各項功過得失,維妮希婭挽著他的胳膊把他領回了基辛蘭。
芬妮看了看窗外。「是珀維斯一家子。」她說。
「我不知道,小姐。但是格勞特先生那麼個又矮又胖的人要這麼好的馬乾什麼?他得當心美婦人把他當成蕪菁吃掉。」
於是維妮希婭沿著教堂小路往鎮上走去。也許從女性尊嚴的角度出發,她眼下正該宣稱自己鄙視且厭惡福克斯上尉,可她沒這麼裝腔作勢。她任自己白白地嘆息懊惱,心想還是一貧如洗地默默住在基辛蘭最好,至少這裏綠樹成蔭、芳草離離,比起住在曼徹斯特的惠特森夫人好多了——她這個朋友最後在破公寓頂層的一間陰冷小屋裡咽了氣。這麼一想,她多少覺得好些了。
她決意想想別的事情,但這個決定很快就受到了阻撓,因為她看見福克斯上尉的隨從盧卡斯·巴里正沿大路走來。
「啊!」
一大片壯麗的古樹環繞著天鵝絨般平整的綠地。每一棵樹都呈十分規整的形狀,每一棵都比基辛蘭的教堂塔尖還要高,每一棵都是那樣神秘莫測,連夕陽也投下同樣神秘而修長的樹影。很遠很遠處,一彎小小的月亮懸在深藍的天空中,彷彿虛無的幽靈。
格勞特先生似乎不太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黃油會融化的。」第四個總結道。
「蝴蝶?」她心想。
「小姐,」格勞特先生有些驚慌了,「年輕人這樣不計後果是很不好的,尤其是像你這樣,跑到大人物家裡,中傷他人。」
「死了。」(淚眼汪汪的低語。)
福克斯上尉抱著胳膊看了看周圍,他皺著眉頭打量著周圍的樹。「我沒法解釋,」他終於承認,「不過,維妮希婭,」他十分高興地說,「你永遠猜不到我在這期間幹了什麼,我和馬布夫人在一起!她派人請我去她家裡打牌,但是當我到了之後,卻發現她滿嘴胡說八道,說什麼她愛我之類的話。我一直忍耐著,她簡直是在考驗我的耐心。我跟你說,維妮希婭,她是個非常奇怪的女人。她家裡幾乎沒有任何傢具,只有她自己坐的一把椅子,其他人都只能靠牆站著。那房子也很奇怪。要是你從正門出去,想著要去廚房拿杯茶或者從書房拿本書的話,結果總會發現自己來到一片小樹林或者一片死氣沉沉的荒地,要不就是被海浪沖個濕透。唉!而且還有人到房子周圍來了好幾次,我不知道那是誰。但是全家人還有用人們都嚇壞了,因為這個人是馬布夫人尤其不想見到的。於是大家竭盡全力對付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可是他們幹得太差了!第三次的時候他們甚至死了好些人。就剛才還有兩具屍體被裹在紙里送回來,我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吧,紙上還寫著『致馬布夫人』。馬布夫人一看見這個,臉色立即變得蒼白,然後說這麼無聊的消遣不值得浪費蠟燭,雖然她不願向任何人低頭,但是也不願再有人為此死去。我很高興她這麼說,有時候她也會認輸。過了一小會兒,她說要是我想走的話就可以走了。」
「我突然想起我今天幹了些什麼了。我看見很多士兵騎馬經九_九_藏_書過。」
此後的兩天時間,維妮希婭一直在找機會繼續刺探馬布夫人的秘密,但是芬妮一直緊跟著她,而且不回答任何關於馬布夫人的問題。到了第三天,約翰·哈克家的女僕得了重感冒,芬妮帶了一些草藥茶和薄荷精去替她看病。芬妮沿著教堂小路往哈克家的農場走去,她好像把那雙綠色的綢子跳舞鞋也裝進籃子里了,因為維妮希婭到處都找不到。
「你在幹什麼?」赫比,或瑪喬麗,或喬安,或南一邊悄聲責怪,一邊拽著她的裙子讓她蹲下。
維妮希婭把東西送給了風笛鎮的那戶窮人,但在回來的路上她經過一段籬牆,籬牆的缺口處有一條狹窄的小徑,蜿蜒崎嶇地從驛路延伸出去。小徑兩邊樹木叢生,枝葉像拱頂一樣覆蓋了整條路,顯得神秘又陰暗,唯有斑駁的陽光偶爾照亮一叢紫羅蘭或三兩株野草。
她本該感到害怕,但是害怕卻被氣憤取代了。「我相信她把我帶到她家完全是出於好意,但是她居然那樣說福克斯上尉,真是個蠢女人。上尉非常重視名譽,絕不會傷害任何人,當然,除了在戰爭時期。」但是,她又想到那件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珀維斯太太的話給她造成一種很不好的印象,漸漸地,她當真害怕起來,「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她很想知道。
「完全沒有。我所有的財產都來路正當,得益於一位高貴的夫人——她雇我當她的經紀人,我得說,這工作報酬著實豐厚。那位夫人就是馬布夫人。」
「一群淡綠色的蝴蝶,」芬妮說,「赫比、瑪喬麗、喬安和南說你又嚷又叫地衝過去,拚命地打落那些蝴蝶,還把它們撕爛,直到累得暈倒在地上。」芬妮嘆著氣,「我敢說你肯定不記得了。」
「好吧,親愛的,」她說,「我想你是對的,你一直都是對的。不過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麼這些樹木都長得這麼茂密,而且還開滿了花?我記得我走的時候樹枝可是光禿禿的。這些玫瑰又是從哪兒來的,還有這些野草?」
「我認為她和你不可同日而語,小姐。上尉跟我說過,他會很快和你結婚,然後在埃克塞特郡住下,買一座小白房子,在花園裡搭起花棚種粉色玫瑰;某天早晨,我曾在教堂里莊嚴地發過誓,我一定盡心儘力地服侍你,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
「呃,如果你要去鎮上的話,就幫我買點東西。」
「哦!」維妮希婭嘆道。
維妮希婭只是親切地說道:「我已經回答過你了,先生,你可以去轉達我的意思了。我想馬布夫人厭惡辦事磨蹭的人。」
她試著按照這個模式調整一下感情,但是五分鐘后,她覺得自己根本不喜歡彭,也根本不討厭上尉。「我想,可能是因為沒人會同情穿鋅黃色裙子加淡紫色花邊的女孩,因為鋅黃色配淡紫色實在難看死了。不過昨天的事情,最合理的解釋還是我暈倒在路上,珀維斯先生髮現了我,把我抱上馬,但是一不小心卻讓我從馬上摔了下來,這就能解釋我身上的傷和衣服上的洞了。而且我想他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講起這件事,這個很好理解。」她嘆了口氣,「上尉可從來不會讓我摔下馬的。」
「啊!……唉,親愛的,這真叫人難過。霍金斯先生聽到這個消息也會難過的。可憐的妹妹,你回到家后又受到這種打擊。」
次日清早,維妮希婭從頭到腳都又僵又疼。「我感覺就好像從馬上摔下來了好幾次。」她心想。這種感覺很熟悉,去年11月,福克斯上尉曾教她騎馬。福克斯上尉扶她騎上美婦人,他們一起爬上高地俯瞰整個基辛蘭。他們腳下的城鎮因秋季的樹葉和傍晚的燭光呈現出琥珀般棕紅的色彩;而格勞特先生家花園裡的篝火則冒出縷縷青煙。
但是,這座房子儘管建得如此之高,它卻依然被身後陽光普照的森林蓋過了。維妮希婭忽然覺得她彷彿是在看一座非常小的房子,一座田鼠、蜜蜂或者蝴蝶居住的小房子,一座建造在高高的草叢中的小房子。
「風笛鎮!」格勞特先生叫起來,「不!你怎麼會以為她住在那兒呢?馬布夫人的房子根本不在那個方向,而且還不及這兒到風笛鎮一半遠的路程。沿著教堂後園那條小路,穿過爬滿常青藤的拱門——那條路上長滿田七和毛地黃——然後經過一個長滿蘆葦的小水塘,再爬上一座翠綠的小山。來訪的客人必須爬過山頂上一座傾頹石牆形成的溝,然後就會發現自己正站在馬布夫人的花園裡。」
「天哪!」維妮希婭叫道,「是美婦人!」
「不,親愛的,不是敦切奇附近。倒是離風笛鎮更近些,但其實也不在那邊……」(她說的這些都是基辛蘭周圍的城鎮。)「……如果你在到達風笛鎮之前離開驛道,走旁邊一條雜草叢生的下坡小路,你就會看到一個孤零零的小水塘,裡頭長滿蘆葦——那裡是灰塘。在灰塘上面,小山頂上砌著一圈非常古老的石頭。山崖下有一座滿是翠色的小峽谷,山邊有棵古木。馬布夫人的宅子就在石頭和那老樹之間,不過離樹更近些。」
18××年暮春時節,D郡基辛蘭村的一位女士正忍受著無比的失望。
臨走時,珀維斯太太衝著兒子點點頭,示意他得說點什麼。於是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很高興看見摩爾小姐這麼精神,希望她和霍金斯夫人不要拒絕他過幾天再來拜訪。這可憐的人兒,他的臉漲得通紅,彷彿不單是維妮希婭一人在昨天的遭遇中受傷,她的救命恩人也受到重重一擊,不過是在心裏。
「這太沒道理了,小姐。」盧卡斯說,「就因為馬布夫人一個人,我們的日子都變壞了。」他停了一下,「你哭了,小姐,對不起。」
他們走了之後,芬妮說:「她人很不錯。但是她不還你的衣服,這實在很要不得。我有好幾次想問她要衣服,但是每次我還沒開口她就說別的事去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一直留著那些衣服。也許她是想把衣服賣了,雖然她是說過,那些衣服徹底不能穿了。」
「……一個跳舞教練……」
「……他們全都住在比利·利特爾的花園下面。」
「她終於有點血色了,」是芬妮焦急的聲音,「你覺得呢,霍金斯先生?」
這種問題其實用不著回答,不過維妮希婭還是試著說:「我記得我在格勞特先生家喝了一杯葡萄酒,但是我明確告訴他我得儘快回家,因為我知道你在等我。難道我沒回家嗎,芬妮?」
晚飯時(菜色是一小撮煎牛肉配一大盤煮蕪菁)芬妮對霍金斯先生說:「她睡下了,她說她頭疼難忍。我敢說她很喜歡那人,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喜歡得多。可能她這輩子都會格外在意福克斯上尉那樣的男人。你日後就會知道我說得沒錯。」
「啊,這兒真是安靜又空曠!我實在不該過來,我從沒一個人到過這種地方。我現在隨時都有可能聽到銀鈴的聲音,而且草地上還有馬蹄聲!絕對有可能!至於說房子,我根本沒看見。」
次日晚飯後,維妮希婭想透透新鮮空氣,便跟芬妮說她要出去走走。她沿著教堂小路走到布魯伊特花園,拐了個彎,忽然看見格勞特先生家廚房後花園的牆邊上有些東西。天啊,那簡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巨大的恐懼襲來,她兩腿一軟跌倒在地上。
「可以理解,小姐。」格勞特先生開心地笑著,「因為她奪走了你的心上人,勇敢的福克斯上尉,不是嗎?唉,你無須掩飾這件事,因為如你所見,我全都知道。敗給馬布夫人這樣的對手不丟人。馬布夫人是無價的珍珠。她的靈魂映照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舉動。她的微笑就像陽光——不,比陽光還要燦爛!只要能見到馬布夫人的微笑,人就能心甘情願地永遠生活在黑暗中。哦,小姐,馬布夫人那曲線優美的脖子,她的眉毛,她的小手指甲,無不盡善盡美!」
但是那馬蹄聲越發多了,彷彿有一支軍隊正從寂靜的山林間跑來。她非常驚訝地轉過身去,想看個究竟。
「馬布夫人的親屬和被扶養人,」格勞特先生一臉嚴肅地瞪了一眼滿臉高興的維妮希婭,「他們都被你的奇怪舉動嚇壞了。你害得她年邁的叔叔做噩夢,害得孩子們睡不著,女僕們則被你嚇得把瓷器read•99csw•com都摔到了地板上。馬布夫人說她府上連個伺候晚餐的人都沒有了!她還說家裡連黃油都做不成,因為你惡毒地盯著她的奶牛看。摩爾小姐,請你不要再折磨夫人了。」
「哼,好吧!」維妮希婭很不高興。
「會被吃掉。」
但是赫比、瑪喬麗、喬安和南並不覺得那所位於比利·利特爾花園下面的宅子有什麼不便之處。不過她們對維妮希婭說了更多關於馬布夫人的事情:馬布夫人每天早晨用橡果殼杯子喝咖啡,她的管家是一隻畫眉,她的車夫是一隻黑鶇,她本人「只有一隻胡椒罐那麼大」。
上午,姐妹倆在廚房裡忙碌(維妮希婭剝豌豆,芬妮做蛋糕),她們忽然聽見外面傳來馬車的聲音。
維妮希婭經過那條路的時候,她的雙腳十分酸痛。她想停下來去洗洗腳,但是當她往河邊走的時候,兩個男孩開始吹哨子敲鼓,那音調竟十分憂傷。
「這不可能吧,」福克斯上尉說,「我們不是昨天才道別的嗎?我還把錶鏈送給你做紀念了。」
「我明白了。」維妮希婭說。
「我覺得像她這麼一位貴婦人應該修個更好的大門,那要比舊牆根方便多了。」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芬妮見了維妮希婭買的東西大為不滿。她對浪費錢財向來恐懼有加,再加上牛奶卷和蛋撻的刺|激,不由得惱怒起來。這種情緒恐怕會持續一整天,所幸維妮希婭突然想起惠特森夫人,就是她那位朋友,臨終時送給她一些窗帘當作結婚禮物。既然現在不會有什麼婚禮了,那維妮希婭把它拿出來送給芬妮倒也合適。窗帘料子是櫻草花似的淡黃色,上面有細細的白色紋路。芬妮一見這些布料,心情立刻就好起來了,維妮希婭和她一起把窗帘改成適合客廳窗戶的尺寸。趁改窗帘的工夫,維妮希婭問:「芬妮,馬布夫人是什麼人?」
「喂,維妮希婭!」芬妮非常生氣地大聲說道,「不要再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了,不然我和霍金斯先生就該去叫醫生了,那我們就得付他很多醫藥費,這是肯定的……」芬妮對醫生收費昂貴的問題發表了一番長篇大論,然後又漸漸說到她自己,她突然擔心這樣下去,自己會病得比維妮希婭還要厲害。維妮希婭趕緊對她說完全沒必要請醫生,並且保證再也不提關於軍隊的事情了。然後她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全身上下仔細檢查了一遍。除了擦傷和淤青以外沒有別的傷口。「我估計,」她想,「我肯定是暈倒了。但是很奇怪,我之前從來都沒暈倒過。」一直等到很晚,一家人才坐下來吃晚飯,沒人再提起維妮希婭的奇怪遭遇,只有芬妮抱怨了珀維斯幾句,他們還沒把維妮希婭的衣服還回來。
比利·利特爾是個年邁的農夫,脾氣不大好。他住在先令路一所頹圮的房子里。他與基辛蘭所有的孩子為敵,基辛蘭所有的孩子也與他為敵。他的花園就在屋子後面,維妮希婭、赫比、瑪喬麗、喬安和南必須彎著腰從他搖搖欲墜的窗戶底下爬過去。
那次爭論和靴子有關。那些靴子(共一萬雙)用七十頭騾子馱著經葡萄牙東部運送給英國軍隊,他們急需靴子。要是沒有這些新靴子的話,全部英軍就沒法長途行軍北上,沒法從法國人手中奪回西班牙了。威靈頓公爵對此次行動滿腔熱情,他大談特談拖延行動的危害,以及英國有可能為此蒙受的損失,但他最終還是承認,沒有新靴子的話,士兵們什麼也幹不成。福克斯上尉便大聲提出反對,說靴子應該沿著更靠北的路線往S市運輸,這樣,運輸隊中途就可以和英軍部隊會合,如此一來,行軍最快的部隊就能更早拿到新靴子,這種振奮人心的想法必定會激勵將士們走得更快。威靈頓公爵想了想,然後說:「我認為,福克斯上尉是對的。」
「芬妮,」維妮希婭問,「今天軍隊有行動嗎?」

「唉,我們那時候多快樂啊!唯一不好的就是彭·哈靈頓總能發現我們要去哪兒,而且還非要跟我們一起去,她總希望上尉注意到她。出於禮貌上尉只能帶上她——真是個討人厭的姑娘。唉!但是現在我也不比她好到哪兒去,我現在和那些喜歡上尉,但是卻因為馬布夫人的原因而被他無視的姑娘一樣。現在我很應該討厭上尉,轉而對可憐的彭備感親切……」
對維妮希婭來說,說服霍金斯先生把這東西拿去給格勞特先生完全不難(霍金斯先生一直很愛護她,而且在這段時間尤其關心她)。
「小姐,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再有機會看見福克斯上尉的話,我肯定要問他是不是解僱我了;或者要是他問我願不願意再給他幹活的話,我會說無所謂。你覺得很奇怪吧,小姐?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得不得了。但也不是我一個人覺得奇怪,上尉和他所有的朋友都斷絕往來了。」
樓下廚房裡,霍金斯先生正在幫芬妮刷鞋,但是刷得相當不好,芬妮就站在一旁責備他。所以她沒聽見維妮希婭從前門溜出去沿著小路跑了。
霍金斯先生豎起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芬妮不要激動,並且在撫摸維妮希婭額頭的同時伸長胳膊去握住芬妮的手。
「哦,維妮希婭,」芬妮邊嘆氣邊無奈地搖頭,「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會被人一不小心扔進火里,你知道的。」
「怎麼了,親愛的?」
「可是,小姐!」格勞特先生大聲說,「上尉現在愛的是馬布夫人。我想我跟你解釋過,馬布夫人就像枝頭盛開的蘋果花一樣美麗。只要看著她的眼睛……」
「沒有,維妮希婭。」芬妮回答,「你沒回家。」芬妮說她、霍金斯先生還有鄰居們找了維妮希婭一整夜,直到臨近天亮時,約翰·哈克和喬治·布特里往教堂後園里瞅了一眼,竟看見維妮希婭的白裙子在夜色里飄舞。那時她在大紫杉樹下舉著雙手轉啊轉啊轉啊。他們倆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她停下來。
「夫人,」珀維斯太太對芬妮說,「別怪我太親熱,要是你看見摩爾小姐剛被約翰帶回來時那蒼白髮抖的樣子,你就能原諒我了。摩爾小姐一定也會原諒我,在我家廚房的時候,我們倆就是好朋友了。」
「確實是的,」方才第一個小女孩說,「是人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士。她有一個車夫……」
維妮希婭攤開手,發現手上有幾片淡綠色的碎片,像是撕碎的紙,但是比紙輕得多也薄得多——那是兩三隻蝴蝶翅膀。
這句充滿友善的話足以使維妮希婭振作起來,快步前往麵包房。但是她滿腦子都是悲哀的想象,她想到福克斯上尉心甘情願把餘生都交給馬布夫人,馬布夫人則高聲大笑著看他虛擲光陰。這些念頭攪得她完全心不在焉,等她回到家打開紙包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她足足買了三打法式牛奶卷和杏子醬蛋撻,沒有一樣是芬妮要的。
「我確信,」格勞特先生繼續說,「她年輕時一定非常勤于管理財產,而且很好地處理了親屬及被扶養人之間的各種事務——她的親人可是很多的,而且都和她住在一起,不過後來她厭倦了世俗,過起了隱居生活。她終日在家忙於女紅。我本人有幸見過那一幅幅精美的刺繡,全是馬布夫人親手所制。她家那些當老姑娘的姐妹和嬸嬸們也常陪著她做這些刺繡,因為她厭惡遊手好閒。」
對於那件難看的老式裙子,珀維斯太太說:「那是我妹妹的,摩爾小姐。她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去世了,她幾乎和你一樣漂亮。你就留著這條裙子吧,不過,也許你也和別的姑娘一樣,喜歡時新的樣式。」
「維妮希婭,」那人一看見她就叫起來,「我還以為你去曼徹斯特了呢!」
維妮希婭聽見珀維斯夫人說:「看她恢復了我心裏就輕鬆多了。謝天謝地,她全都忘了。」
「很遠!騎士林那邊。」

「原來你在這兒啊!」維妮希婭說。她站起來向那位女士質問道:「聽我說,夫人!我希望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
「啊!」維妮希婭說,「她正是我急切想要見到的人。」
眼下,全英國任何一處風景也不如這條幽綠的小路更能吸引維妮希婭的注意,因為這正是芬妮所說的通往馬布夫人宅邸的那條路。維妮希婭腦子裡只想著那座大宅和其中的居民。「也許,」她心想,「我應該沿著這條小路走上一段。如果不是很遠的話,我興許還能看到她的房子。我想看看過得開不開心。」
錢財九九藏書似乎確實帶給格勞特先生不少奇異的變化:他那種律師特有的謙恭態度一夜之間消失殆盡,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他的皺紋;他的銀髮閃閃發亮,以至於在光線充足時,他看起來彷彿如聖人般發著光;而他的眼睛和皮膚則異乎尋常地油光水亮,甚至讓人感到不宜直視。大家都知道,他對這副全新的外貌可不是一般的自負,他衝著維妮希婭微笑,那樣子簡直就像是請她當場愛上他似的。
「芬妮?」她又說。
「她在那兒!」一個小女孩叫起來。
她本想給盧卡斯一點錢,可她的錢包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點芬妮說要買麵包的錢。
「或者是變成一幅畫像。」
她腦子裡忽然出現這些話語,腳也不由自主地動起來。她發現自己在跳舞,而且有人恰到好處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對此絲毫不感到驚訝。
「馬布夫人住在比利·利特爾的花園下面。」另外一個小孩說。
有人在輕輕地哭。跟先前一樣,霍金斯先生跪在維妮希婭面前替她洗腳。
她跳起來。對面牆上有一小塊鏡子,她看了看自己,臉上全是淤傷,頭髮也被扯得亂七八糟。她嚇了一跳,不由得驚叫起來。
維妮希婭嘆氣道:「唉。」可是又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又嘆了口氣。
福克斯上尉是個高大的愛爾蘭人,大概三十六七歲,別人總說他長著紅頭髮。雖然在天氣好、光線充足的時候,他的頭髮確實有那麼一點紅,但更多還是因為他的名字叫「狐狸」,還有,他笑的時候總顯得狡猾且充滿嘲諷意味,再加上他那愛爾蘭人特有的脾氣,別人就覺得他長著紅頭髮了。此外,他好像也是個勇氣非凡的人,因為他曾當眾反駁過威靈頓公爵,那次除了他以外,在場所有人都對偉大的公爵大人表示贊同。
「不知道。」
「有這回事嗎?」維妮希婭心想。
「兩雙鞋了,」芬妮嘆氣道,「一雙丟了,一雙壞了。唉,維妮希婭,你在想什麼啊?」
貝恩斯太太說:「嗯,親愛的,不管怎麼樣,喝杯馬沙拉白葡萄酒肯定對你有好處。」儘管維妮希婭說她完全沒事,很快就不會發抖了,但他們還是領她進屋,讓她坐在火爐邊喝了杯馬沙拉酒。
「謝謝你,盧卡斯……」維妮希婭難過得邁不開步子。想到那再也無法實現的良辰美景,她不由得滿眼淚水。
不過這裏還是有些東西的:一座古舊的圓塔矗立在草地盡頭,它是用灰色石頭砌成的,上面建有城垛,更高處還有三個狹長漆黑的窗戶。那是一座非常高的塔,但儘管它是如此的高,卻還是沒有高過它後面淡白的玫瑰籬牆。維妮希婭總覺得這座塔其實非常非常小,是一座蜜蜂或者小鳥的塔。
維妮希婭發現自己是在芬妮的客廳里,霍金斯先生跪在一旁。地上有盆熱水,旁邊還有一雙老式的綠緞子舞鞋。霍金斯先生正拿毛巾為她洗腳。這也很奇怪,她之前從不知道霍金斯先生還會幫人洗腳。等他洗完了腳,他又非常關切地替她洗臉。
「啊,那我今天看見的是什麼?好幾百個騎士經過,他們的馬具閃閃發光,鈴鐺清脆作響……」
芬妮等著她妹妹回來,同時一天數次非常堅定地告訴霍金斯先生,她肯定會為放跑了福克斯上尉一事教訓維妮希婭:「他們倆的事還沒定下來她就走了。這丫頭太奇怪了!簡直不可理喻!」
但是芬妮本人也有些怪毛病,其中之一就是老喜歡假裝自己脾氣壞、心腸也不好,可實際上她只是勞累急躁而已。終於,摩爾小姐回來了。她聽說情人變了心,臉色一下子蒼白得彷彿不堪其苦似的,芬妮見了,當初要教訓她的決心立刻減退為搖頭念叨:「維妮希婭,現在你知道了,固執不聽人勸是個什麼下場。」就這麼說了一句,她便立刻接著安慰道,「哦,好妹妹,我希望你不要太難過。男人都會耍這種鬼把戲,你可別往心裏去。你那個曼徹斯特的朋友怎麼樣了?」
客廳的窗帘已經拉開,灰色的晨曦完全掩蓋了窗帘本身淡淡的鵝黃色。窗外,芬妮的菜園、羅賓·托利戴的牲口棚、約翰·哈克的農場、上帝的天空、英格蘭的雲彩,一切一切,全部清晰可見,不過全都像是用灰墨水畫出來的,不復它們白天的顏色。芬妮又哭起來。「可能她哪兒疼吧,」維妮希婭心想,「肯定有什麼地方疼著呢。」
「那麼,當馬布夫人的僕人忙著對付那個麻煩客人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呢,親愛的?」維妮希婭甜甜地問。
「她怎麼個壞法?」
格勞特先生是位律師,他已經在這兒過了很多年安靜簡樸的生活。他為人和氣,人人都覺得他挺好,但是後來他突然變得很有錢,一口氣在騎士林教區買了兩個農場。這是不久前的事情,不過格勞特先生卻已經得了個惡財主的名聲,據說他常恐嚇農場里的農民,還大大地提高了租子。
「你最好別去。」另一個很耐心地說。
「在這兒等著也沒用,」她心想,「萬一我遇上了上尉和馬布夫人呢?真討厭!」她轉身快步離去,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後的草地上傳來馬匹奔跑的聲音。「我不能回頭看,」她對自己說,「如果那是福克斯上尉的話,他一定會很好心地讓我悄悄走掉的。」

「我想我們說的可能不是同一個人,」維妮希婭說,「據我所知,馬布夫人是位愛漂亮的女士。」
維妮希婭突然被一陣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當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緊緊握著一個八九歲小女孩的手。
「我不想吃東西。謝謝你,先生。」維妮希婭想不出說什麼才好,於是又加了一句,「這簡直不像你的家了,先生,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來過一次。」
哭聲停止了。一陣又像咳嗽又像吸鼻子的聲音表明芬妮就在旁邊。
「哈!」維妮希婭大叫一聲,連芬妮都嚇了一跳。
馬兒自己好像也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她棕色的大眼睛里滿是傲慢的眼神,好像很清楚自己的地位降低了。
「唔,」維妮希婭說,「你們跟我說的這些真是奇怪,不過也不比我最近親身經歷的事情更奇怪了。其實,我覺得我都快和他們一樣了。也許你們可以再跟我說說怎麼才能找到那所奇怪的房子。」
芬妮在這些問題上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推論,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就想起她的針線活放在卧室里了,於是又打發維妮希婭上樓去拿。
維妮希婭再次抬頭看,這次她看見的是一個陶瓷女子和她的陶瓷丈夫。他們確實是茶壺,因為他們背上有很大的把手。
然後珀維斯說了些什麼,不過他臉向著另一邊,維妮希婭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維妮希婭盯著芬妮看了一會兒,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傷心。她看看自己的手,發現雙手竟然布滿了傷痕。她又摸摸臉,覺得臉也很疼。
「芬妮。」維妮希婭說。
「那就讓她把福克斯上尉還給我,」維妮希婭說,「那樣她就再不會看見我了。」
「軍隊?」芬妮不解。她撥開霍金斯先生的手,大聲擤擤鼻子:「你想問什麼?」
「她會把你變成黃油。」第三個說。
看得出來,芬妮確實被嚇壞了;十五年來為錢發愁的生活使她眼窩深陷、臉頰乾癟,現在她眼眶和臉頰凹陷得更厲害了,眼睛看起來又大又圓,彷彿中了邪似的,鼻樑也跟剪刀刃一樣又細又窄。
「我抓住你了,馬布夫人。」她小聲說。
次日,維妮希婭說要去鎮里走走,順便買點麵包,被芬妮給拒絕了。她拿了一籃子菜和湯,要維妮希婭送給風笛鎮的一戶窮人。芬妮說,買錯東西是極大的浪費,不過把食物送給窮人的話,就算送錯也沒什麼。
那幾個小女孩十分迷惑,沒有回答她。她們的名字分別是赫比、瑪喬麗、喬安和南,但是維妮希婭卻不知道誰是誰。她洗了腳,接著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休息;她仍然非常虛弱。隨後她聽見好像是赫比,或者瑪喬麗,或者喬安,或者南——總之她不知道誰是誰——對另外幾個說:人人都知道摩爾小姐瘋了似的四處尋找她心愛的福克斯上尉。
由於她對之前發生的事情毫無印象,所以只能聽芬妮一邊連連驚呼一邊跑題一邊解釋。維妮希婭得知,今天早些時候,一個年輕人發現她在九-九-藏-書離風笛鎮兩三里地的小路上遊盪,那人是個農夫,名叫珀維斯。那時她完全處於神志不清的狀態,對珀維斯先生充滿關切的詢問,她一概用漫不經心的古怪語調作答:天上有馬兒的銀鈴作響,有綠色的小旗子飄揚。珀維斯先生連她的名字都問不出。她的衣服又臟又破,而且還光著腳。珀維斯先生只好讓她騎上自己的馬帶她回家。他媽媽給維妮希婭喝茶,還給她換了這一身難看的舊裙子和跳舞鞋。
「唉,可是,我的好妹妹,」芬妮說,「難道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她住在風笛鎮附近,對嗎?」維妮希婭問。
芬妮向來好客,尤其是珀維斯太太這種喜歡東拉西扯談家常的,而且她表現出了一個農家寡婦對助理牧師的妻子應有的尊敬。芬妮實在相當喜歡她,所以請他們母子二人吃塊餅乾再走。「我這兒本來還有瓶很不錯的馬德拉葡萄酒,」她對客人說,「可惜已經喝完了。」這是真的,霍金斯先生早在八年前的聖誕節就把那瓶酒喝完了。
「唔,先生,」維妮希婭說,「我不敢肯定一個人是不是應該追求巨大的財富。想必你做了不少投機生意?」

「也許是那座巨大的籬牆給我造成了錯覺。這一定是座消夏的別墅。我想知道怎麼才能進去。連個門都沒有。啊,有人在吹笛子!不過這附近又沒有人。現在又有了鼓聲!真奇怪啊,我怎麼沒看見奏樂的人呢!我想要是……往前走兩步……行個禮……轉身……」
「……一百個侍女……」
該怎麼辦才能從那座古怪房子外面看見上尉過得開不開心呢,這點她完全沒考慮。她只是徑直穿過小徑,經過了孤零零的小水塘,翻過石頭,最後來到了一個綠色小山丘環繞的世外之地。
她在自己家裡,躺在自己的床上。
「事情是這樣的,小姐。」盧卡斯解釋道,「你走後的第二天上午,馬布夫人送信來請上尉去打牌,於是我也一起去了。因為之前有人告訴我,馬布夫人和她的嬸嬸、侄女以及其他很多女性親戚們住在一起,而且她們一個比一個漂亮,我很想認識其中一兩位,只要她們肯賞臉和我說話。但是一到馬布夫人的住處,我就被安排在前廳等著,那屋子冷得跟墓室一樣,裏面什麼傢具都沒有,只有幾根骨頭從地里冒出來。我等啊等,等了很長時間,上尉在屋裡和人談話,其間還能聽見有女士在大聲地笑。又過了一會兒,小姐啊,我看見我的指甲竟然長長了不少,下巴上也滿是胡楂,你能想到我當時有多害怕。趁前廳開門的工夫,我衝出來一口氣跑回到基辛蘭,然後發現我居然在馬布夫人的小石屋裡站了三天三夜!」
「我以為我看見一隊士兵向我衝過來,」維妮希婭說,「不過現在我知道了,我肯定是把樺樹的枝葉當成飄舞的淡綠色旗子了。」
但是她找不到滿意的答案。
「嗯,對!最近是的……但是我不太清楚。我突然想起她好像在這兒住了很長時間了。十五年前霍金斯先生過來的時候她就住在這兒了。」
次日早晨,維妮希婭滿心期待地等待福克斯上尉歸來。要是他不回來的話,她肯定要繼續去找他,芬妮和霍金斯先生都很支持她,因為雖然芬妮把她的鞋子藏在了菜園的兔子窩裡,但是沒過半個小時霍金斯先生又把鞋子拿了回來,還把它們放在維妮希婭床邊。維妮希婭在三點鐘的時候看見了鞋子和一張紙,紙是從霍金斯先生的備忘錄上撕下來的,上面畫著基辛蘭和周邊樹林的地圖,以及密林深處馬布夫人的房子。
「咦,」維妮希婭說,「真是奇怪!因為我分明記得有人跟我說過她住在風笛鎮附近。不過,先生,我答應過我姐姐只出來一小會兒,要是我不趕快回去的話她一定會著急的。」
時值初夏,陽光燦爛,草地鮮綠,孩子們在河邊——基辛蘭的居民喜歡把這水流叫作「小河」,其他沒那麼偏心的人卻說這是「小溪」——在鮮花盛開的樹下玩耍。一個拿著錫口哨的男孩扮作威靈頓公爵,另外一個敲鼓的男孩就當整個大不列顛的軍隊,還有四個身穿碎花布連衣裙的小女孩,全身沾滿草葉,正生動地扮演著凶暴頑固的拿破崙和他手下的法軍將領。
霍金斯先生什麼也沒說;霍金斯家的家政就是這麼分配的:芬妮負責談話,他負責沉默。
「啊,老天,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她。」
「我的天啊!」維妮希婭叫起來。她仔細想了想,最後嘆口氣說道:「唔,如果有人變心了,或者說他們發現自己其實喜歡的是另一個人……我想她一定很漂亮?」
盧卡斯不無嘲諷地哼了一聲,彷彿他要就這位馬布夫人的美貌發表一些十分尖銳的看法,可惜他目前尚無緣得見她。
在甘藍葉子和其他很多黑乎乎的爛東西後面,有一條小路通往一個非常陰沉的池塘,塘壁很是陡峭。在岸邊有一大片翠綠的草地,草地盡頭有十幾個石頭和石板堆起來的東西。看樣子這裏應該是蜂巢,不過也有可能是牆垣垮塌的遺迹。那後面生長著高大的花朵,有綉線菊、田七、毛茛等等——就是這些植物讓人感覺,那邊彷彿有一座高塔或城堡矗立在密林中。
格勞特先生看著維妮希婭,好像希望她會認錯。
維妮希婭似乎又睡著了,因為她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她聽見樓下有碗盤的聲音,一定是芬妮做好晚飯了;芬妮一邊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回忙碌,一邊和霍金斯先生說著話:「……如果那樣的話,她就用不著去瘋人院。我實在不忍心讓她去那種恐怖的地方受虐待。絕不!我告訴你,霍金斯先生,我堅決反對……」
「維妮希婭!」芬妮惱怒地說。
「今天部隊沒有任何行動。」芬妮回答,「士兵大概都在駐地。」
她越過了石牆。
地圖上顯示,馬布夫人的房子在樹林很深的地方,比維妮希婭去過的任何一處都要遠。她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離馬布夫人的房子仍然還有一段距離。最後她來到一片林中空地,四周環繞著橡樹、山毛櫸、接骨木和其他很多漂亮的英國樹。空地盡頭忽然出現一片雲霧似的飛蟲,隨後,一個人出現在陽光照耀的樹林中。很難說他到底是從樹林里出來的,還是從一大群蟲子里出來的。他的頭髮呈現出一種紅棕色,身上穿著藍外套和白褲子,那是×將軍兵團的制服。
「你想吃點東西嗎?」格勞特先生問維妮希婭,「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我家了不起的貝恩斯太太今早應該烤了些好吃的。我聞到蘋果蛋撻的味道了!」
「……一個腳夫……」
「小姐,馬布夫人派我來轉告你,請你不要再在她家附近轉來轉去!」
「啊,維妮希婭!」芬妮叫起來。
「可是,」她暗想,「如果他用血洗的話是永遠也洗不幹凈的。」
盆子里的水顏色鮮紅。
他們為此事稍微爭論了一下,維妮希婭反覆說,距離他們分別已經過去四個月了,但福克斯上尉說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奇怪了,」維妮希婭想,「他的優點倒是完全沒變,可是我怎麼不記得他有這麼氣人!」
「對,對,我知道!」維妮希婭不耐煩了,「你是跟我說過!但那都是胡說八道!上尉愛的人是我!不然他會自己跟我說清楚的!至少也會寫信說!但是自我從曼徹斯特回來就再沒見過他,也沒收到過他的信。哼!別跟我說馬布夫人不准他出門不准他寫信。福克斯上尉可不是那種別人說什麼他就做什麼的人!絕不可能!這隻不過是馬布夫人的鬼把戲而已。」
她把剛才跟格勞特先生說的芬妮會著急一類的話忘得精光。她溜進教堂後園,穿過常青藤拱門,又經過池塘爬上小山,最後來到倒塌的石牆跟前。
有一個聲音在叫:「小姐,小姐,你怎麼了?」格勞特先生和他的管家貝恩斯太太來了。他們看見維妮希婭躺在地上,不由得大為驚訝。「小姐,」格勞特先生問,「你到底怎麼了?」
「哎呀!」其中一個孩子忽然捂住嘴。

在教堂小路上,維妮希婭爬到高處,望著教堂後園的圍牆:「那就應該是通往馬布夫人家的路了,那邊是爬滿常青藤的拱門!」
一陣小小的沉默,然後赫比、瑪喬麗、喬安和南中的某一個輕蔑地說這事人人都知道。
「哎呀!」芬妮接著說,「我們必須儘力節儉。我覺得我們肯定還有很多地方鋪張浪費。」她說罷四下打量著寒酸的小客廳,仔細查找一切到目前為止尚未被發現的鋪read.99csw.com張之處。完全沒有鋪張,她倒是發現所有傢具都用得太久了,簡直比工匠們在製造之初預定的使用年限還長,那些人最喜歡滿世界都是新東西。但是芬妮確實很久沒添置過新東西了:客廳的舊石頭地磚光禿禿的,椅子又硬又破,牆紙過於古舊,看起來就像畫滿了用枯死的花和乾巴巴的棕色帶子紮成的花環。
「啊,我記得很清楚呢!」維妮希婭說,「赫比、瑪喬麗、喬安和南帶我去了馬布夫人的房子,就在比利·利特爾的花園下面。你知道,福克斯上尉也在那裡頭,至少我認為他在。馬布夫人要不派蝴蝶來阻攔我,我是可以把他帶回來的,再說……」
芬妮·霍金斯太太在給克拉拉·約翰遜太太的信中寫道:
「確實是士兵,我敢肯定。她衣服上的那些口子是劍和刀割出來的。如果看見那身衣服,他們肯定會被嚇住,我都被嚇得不輕。我覺得沒準兒是福克斯上尉,我跟你說過吧約翰,是他派了一些士兵去嚇唬她的。他對她這麼壞,可她還是愛他。有這麼善良的性格,她已經有了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你看,親愛的,」珀維斯太太邊說邊拿出一個大帆布包,「你特別喜歡那個牧羊女小瓷像,我帶來了。啊,不用感謝我,我還有六七個這種小玩意兒。還有,夫人……」她對芬妮畢恭畢敬地說道,「……這裏面有蘆筍、草莓和六隻大鵝蛋。我想你肯定會同意我的意見,姑娘們都把自己餓得那麼瘦,所以她們才會暈倒。」
次日清晨,芬妮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憎惡福克斯上尉這個主題上,她實在非常討厭他,討厭得無時無刻都在說他壞話,可是與此同時,她還是要一再提醒維妮希婭不要再想福克斯上尉。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維妮希婭嘆氣說她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但是,」她心想,「說真的,我挺想把這兩個茶壺從窗戶邊上推下去呢,因為我個人以為,誰也說不準馬布夫人到底在哪兒。」
「也可能是布丁。」
「那就是說在敦切奇附近?」
「當心點,霍金斯先生!」芬妮叫道,「你把肥皂弄到她眼睛里了!啊,好妹妹!他們把你送回家的時候,我一輩子都沒那麼害怕過!我真覺得我會嚇得暈倒,霍金斯先生也是這麼說的。」
霍金斯先生此時仍跪在旁邊,豎起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激動,然後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上帝啊!」維妮希婭驚訝地低聲驚呼。
「小姐,馬布夫人寫信說這匹馬賣給格勞特先生了。」
「盧卡斯!」她叫住他,「怎麼回事?福克斯上尉在這兒嗎?」她慌忙四下張望,確定上尉並不在周圍才一本正經地轉向盧卡斯。她驚訝地發現,這人簡直換了一副模樣:他漂亮的棕色外套不見了,鋥亮的靴子也沒有了,走路也不再大搖大擺。髒兮兮的大綠圍裙和木鞋代替了他原先的行頭。他手上提著兩個大酒壺,裡頭的啤酒滴滴答答地滴進土裡。「你拿著酒壺幹什麼,盧卡斯?你不給上尉當差了嗎?」
「我希望我能找到馬布夫人的房子。」維妮希婭說。
小女孩們采來一些雛菊,對著花兒許願。一個希望有一輛天藍色帶銀色裝飾的馬車,另一個希望在基辛蘭的河裡看見海豚,第三個希望頭戴鑽石法冠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結婚(她堅持說當了大主教的妻子就有資格戴法冠了,其他人都不大相信),最後一個則希望晚飯有麵包和牛肉。
她拿過一張紙,把蝴蝶翅膀包進去,然後在紙包上寫道:「致馬布夫人」。
次日一早,芬妮、維妮希婭和霍金斯先生一起在客廳里吃早飯,突然有人敲門。芬妮去開了門,進來的是格勞特先生,他對這次到訪沒做任何解釋或表達歉意,直接很不滿意地對維妮希婭說:
「難道上尉退伍了?」
「我不知道,小姐。」
「你不知道?這話怎麼說?」
「是的,我去了,親愛的福克斯上尉,」她非常快樂地跑過去,「現在我又回來了。」
「啊,」芬妮說,「你去哪兒散步?」
「很壞的人,親愛的。」芬妮興高采烈地揮舞著大黑剪子。
「她長得怎麼樣?」維妮希婭問。
維妮希婭四下里打量了一番,隱約看見一陣空氣的晃動。「蛾子。」她心想。她往前走,裙子的陰影掠過石頭。這些石頭被一股黑暗的濕氣籠罩著,連陽光也無法驅散。她扒開馬布夫人的屋子,但是突然間,某種淡綠色的東西,或者說某個淡綠色的人,從石縫中跳將出來,一個接著一個,四處都是奇異的閃光,就像是成千上萬的利劍在陽光下閃耀。它們飛快地向前沖,很難讓人看清楚,在維妮希婭看來,它們就像是打了一場伏擊的士兵。
但是維妮希婭堅持要她們帶自己去找馬布夫人的房子。她們最後還是同意了。
「格勞特先生,」芬妮實在看不下去了,「你不準這樣和她說話!要措辭文雅,先生。我警告你!你看不出來她身體不適嗎?當然了,我本人對於維妮希婭給馬布夫人帶來的不便深表歉意,但是我必須指出,這麼說對維妮希婭很不公平。馬布夫人的奶牛和舅舅們想必都特別神經質,不然怎麼會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嚇住?!我告訴你我對此事的做法:我會讓她一直待在家裡,不再給鄰居們添麻煩。我只要把珀維斯太太給她的綠鞋子藏起來就是了,她只有那一雙鞋,這樣她就出不去了。你懂的,」芬妮最後大聲宣布,「她必須待在家裡!」
「現在是早晨了。」芬妮說。
於是她用抹布裹住腳出門了。
有人站在窗檯邊。她身穿顏色鮮亮的長裙,臉上的表情很是生氣。
她並不記得之前見過這小路和拱門:「好吧!我不覺得悄悄去看一眼她的房子會有什麼害處。」
在芬妮卧室窗外的小路上,珀維斯太太和她兒子準備回去了。維妮希婭看見約翰·珀維斯從老舊的車廂里拿出一個大木樁,把它倒著放在地上,好讓他媽媽能坐到車夫的位子上去。
「啊!」她大叫,「喂,你們這些壞蛋!你們這些大壞蛋!」她拚命抓住它們,把它們捏碎。在維妮希婭看來,它們又好像是在跳舞,那舞步比時下任何舞步都要複雜,存心要讓她發瘋。於是她越發起勁地把它們打落、踩爛。但是儘管她覺得自己已經消滅了好幾十個,而且其他很多也受了傷,但是這些東西的數量卻完全沒有減少。漸漸地,她有些筋疲力盡了,她覺得自己大概是倒在地上了。當她往上看的時候,一張尖尖的、蒼白的小臉出現在戰場上方,那是一個維妮希婭搞不清楚名字的女孩,她迷惑不解地說:「這些都是蝴蝶,摩爾小姐。」
「我累得很啊,芬妮。」
「是嗎?」格勞特先生說,「那你一定看到不少改進之處!不是每個人都能習慣變得富有,小姐,這很奇怪吧。但是有時候單是『有一大筆錢』這個念頭就很令人緊張了。不過很慶幸,我能夠泰然面對這種想法。我親愛的,錢啊,不只是提供了物質享受;它也使人肩負的責任變重了,它還能使人精力充沛、行動果敢,同時對事物有敏銳的感受力。它讓人和這個世界都充滿了幽默感。在不那麼富有的時候,我簡直見不得人。」
「他們不覺得住在那兒很麻煩嗎?」維妮希婭坐了起來。
「哦,」格勞特先生說,「可是我們才剛剛認識一會兒呢!親愛的,我想你應該不是那種害怕和老朋友獨處的姑娘吧。不管怎麼說,我算是你的朋友吧,因為我看起來還很年輕哪。」
「芬妮,是晚上了嗎?」
「也許是人人都知道吧,不過我除外。」維妮希婭衝著天空和雲朵說。
但芬妮對此中細節全然不知,她只能跟維妮希婭說,馬布夫人之壞,主要是她太有錢了,從不做任何她不感興趣的事情。
這是個靜謐空曠的地方。覆蓋著山坡和峽谷的碧草連綿一片,平如水面,當溫暖的微風在草叢中掀起小波浪時,草地彷彿就是大片的湖水。對面的山丘上有一座灰色石頭建成的古老建築。那是座非常高的房子,更像是介於房子和塔之間的某種建築,它周圍是一圈很高的石牆,牆上看不出任何門或出入口,也沒有一條通往房子的路。
「說得就像霍金斯真的打算送我去瘋人院似的,」維妮希婭想,「他對我那麼好。」
「不記得了。」維妮希婭答道,「我照你說的把東西送給風笛鎮的窮人,接下來我幹了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應該是去了某個地方,但是是哪兒呢?啊,我怎麼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