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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話 竹夫人

第十一話 竹夫人

想到這裏,青奴心裏驀地泛起一陣惡寒,而後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一切皆是那西夏匪人信口招搖,況且而今身陷狼窟,應當想法子儘快脫身才是,怎可在這時胡思亂想?
言語之間青奴才知那叔父本在益州為官,不料宦海沉浮,因錯判冤案,被朝廷派下的御史革職查辦,此番進京便是帶了銀錢珠寶前去疏通打點,希望可以官複原職。不料吏部的人卻不好說話,此事就此沒了結果,正好碰到夫君回京述職,於是順便來這蕭關散心。
另一個壓低的聲音言道:「噓,小聲點,別讓頭兒聽見,不然有得苦頭吃。你才來不知道,頭兒一說起這小館子就眉飛色舞,想是為人來的,只不過大伙兒還猜不出是為大的,還是為小的。說不定頭兒氣壯山河,大小通吃……」話語中夾雜著幾個小子壓低了聲音的鬨笑聲和龍涯的醉言醉語,頓時吵得不可開交。
「掌柜的……」明顏也覺察出有些不對,轉眼望向魚姬。
次日清早,蒙刺史又和往常一樣,早早去了衙門。
青奴忙向那老者道了個萬福,寒暄幾句便揚聲吩咐丫鬟小廝打點客房,準備膳食,為夫君和叔父接風洗塵。
青奴知曉是自己害得愛郎病倒,也自責不已,破例離開終南山,前往山西探視。
正在惶恐間,耳邊聽得魚姬的聲音,甚是舒緩輕柔,「現在你朝前走,不久會看到一條長長的巷子,巷子右邊的牆壁上有很多扇鐵門,一扇就是一年的光陰,你想在什麼年紀見到想見的人,就推開那扇門……」
青奴一路踢打掙扎,但那頭領甚是孔武有力,任憑她如何,也難傷他分毫。轉眼間見人群中立了幾個女子,俱是蓬頭垢面,身上衣衫殘破不堪,上身赤|裸,頂多也是圍了塊破舊羊皮禦寒,眼神空洞獃滯,想是之前被擄來的漢家女兒。
六兒顫聲答道:「轎子里的是我家夫人,求大王高抬貴手放行。糧車雖然是空的,拉車的兩匹馬倒還不錯,權當是小的們孝敬大王的。」
蒙刺史見她這般言語,小心扶她躺下,扯過薄被替她蓋好,「既然如此,夫人且先安歇,為夫尚有事要辦,就不吵夫人了。」說罷穿上鞋襪,起身走出門去。
蒙翰鬧了個沒趣,心中也頗為著惱,正端起几上的茶盞灌了兩口,卻聽得腳步聲響,轉頭一看,只見青奴滿面哀慟悲憤立於書房外,臉色素白如紙。
「夫君可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面是如何情形?」青奴尚存一線希望,開口問道。
那匪首玩味地看著青奴臉上的表情,飛身下馬踱到青奴面前,全然沒將這威脅放在眼中。反倒是青奴深知此番正面交鋒全無勝算,為對方氣勢所逼,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女郎見得眼前的景象,不由臉色微變,卻見魚姬淺淺一笑,「姑娘何必這麼大火氣,有話不如坐下來喝杯茶再慢慢說。那狐狸的確討人厭,若是他當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等也唯有幫理不幫親。」說罷瞟了一眼桌下的三皮,只見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額頭滾滾而下,想來是坐如針氈,不得安寧。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間,突然眼前寒光一閃,扼在喉頭的那隻手忽然一松,身體頓時失了依憑,摔倒在地,雙眼模糊之中只見那匪首仰面而倒,滿面驚恐之色,那原本僅存的眼睛里插著一支長箭,箭身貫穿顱內,只留了一段一尺長的箭尾在外!
青奴走到鏡前一看,自己臉上帶著乍醒的惺忪睡眼,眉目之間卻是從未有過的慵懶風情,三十左右年紀。
青奴咬唇不語,既已激怒匪首,又落在他手裡,自知無幸,手一翻,又取下頭上的釵子握在手中,釵尖對準那匪首,只是心中氣憤難平,雙手微微發抖。
山西鹽鐵司蒙舒病故不久,夫人陳氏一直鬱郁不展,蒙府二公子蒙翰事母至孝,於是攜帶九歲的侄兒俊兒一道,陪伴母親入終南山中的三清觀小住養生。
一干馬賊沿路放歌,呼喝高亢,青奴雖不懂歌詞含義,也可以想象這些西夏匪人何等意氣風發。轉頭看看後面被縛住的十名家丁,一個個疲憊惶恐,已被折磨得有氣無力。另一匹馬上的小丫鬟早哭號得聲嘶力竭,伏在馬背不動,想是已昏厥了過去。
魚姬微微頷首,手裡拈起一隻酒壺,轉眼之間,壺嘴裏傾出的酒水繞著眾人畫了一個圈子,而後稍稍理了理衣裙,面向街面。
青奴滿面通紅,依稀記得往日在終南山中與愛郎的恩愛纏綿。好不容易得來人身,為愛郎生兒育女也是分內之事,日後雙雙老矣,也可看到子孫相傳。
一個小丫鬟掩口笑道:「夫人怎生忘了,蕭關刺史蒙大人是夫人的夫郎,半月前回京述職,今個兒回來,剛剛六兒去探過了,大人的轎子過了東門了,想來這會兒也該到了。」
「哈哈,笑話,笑話,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傻婆娘,連自家漢子都會弄錯。」那頭領眯著獨眼上下打量青奴,露出幾分不懷好意的怪笑,「雖說腦子不清醒,樣子倒是不錯,那姓蒙的艷福不淺。正好,前年姓蒙的射瞎老子一隻眼睛,今個兒老子用用他老婆,也是天公地道。」說罷揮手一聲斷喝:「統統拿下!」
「別動。」蒙刺史輕輕扳住青奴的肩膀,伸手至青奴耳畔摘下一隻耳環,輕輕放在妝案上,順手摘下另一隻,「夫人在看什麼看得入神?」 青奴輕撫面頰嘆了口氣,「我在看自己比上次見你之時老了多少。」 蒙刺史伸手環在青奴腰間,自身後擁住青奴,面頰貼在青奴光潔如昔的粉面上,低聲言道:「才不過十數天時間,夫人怎會老去?為夫心中,夫人永遠都是如此儀態萬千國色天香。倘若夫人真老了,那為夫自然也垂垂老矣……」言語百般溫存。
雖然心中明白問清事情也於事無補,可是這念頭鬱郁心中,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無論如何都想問上一句,才算對自己凡塵之行有個交代。
約莫行了三十里,早進了西夏地界,只見荒漠黃沙,路上偶爾倒斃了些馬匹羊羔,都被成群的禿鷲啄食一空,只剩下些許殘軀遺骨,而天色也已轉黑,殘陽如血。
就在青奴心中此起彼伏之時,那西夏匪人頭領高壯的身影出現在帳篷門口,卻是帶了五分醉意,一見青奴,伸手抓住青奴手腕,拖曳之間,生生兒將青奴拖出帳外,拉到篝火邊,一面呼喝青奴斟酒,一面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魚姬微微搖頭,嘆道:「潑皮狐狸,又行的這等勾當,確實該打!不過,他啃吃『五華金蓮』對你而言倒未必是禍事。那『五華金蓮』性屬至陽,與你秉性相衝,你若服食,有可能會成功轉為人身,但更多的可能是未得人身反受其害,千年道行就此盡喪。難道終南山山神賜你『五華金蓮』時沒有跟你說過其中的利害關係?」
於是青奴招呼丫鬟斟酒,將話題岔開,那老者非但不覺失禮,眉目之間還頗有得意之色。青奴見得這般情狀,也頗為頭痛,心想初來乍到不明周圍人事也就罷了,而今憑空跑出來這樣一個為老不尊的叔父,許多事情著實不好解決。記得往昔和蒙郎相好之時,從來沒聽他提過這樣一個叔父,以往擔心和蒙郎家人相處不當,也是擔心無法取悅婆婆,想不到事隔三十年,沒了婆媳不睦之虞,又出了這等麻煩事,想想做人的確為難,煩惱更是不少。
青奴見騎兵們來的方向正是糧車要去的方向,倒是不以為意,心想縱使這片地方不算太平,剛剛才有騎兵巡過,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青奴聞言一驚,「什麼蒙俊?蒙翰才是我家相公。」言畢卻見周圍的家丁丫鬟都面露驚詫之色,不由心中一沉,隱約浮起一絲不好的感覺。
青奴聽得魚姬言語,心頭此起彼伏,半晌方才開口:「只要可以再見蒙郎,區區十來年我還可以等,若是可以達成心愿,放過這狐狸也不是問題。」
蕭關地處偏遠,賦稅卻不比其他地區輕鬆,收成若是不好,佃戶們自然無法繳清年關賦稅。而蒙府在蕭關一帶尚算富庶,倉廩殷實,是以佃戶們便托地保來向蒙刺史求懇,暫借一千斤稻種應急。待度過這燃眉之急,日後可拿收成還上所借的稻種。
「夫人來了。」蒙刺史起身相迎,見青奴姍姍而來,很是體貼地伸手相扶,「為夫不在這些時日,家中大小事務都是煩勞夫人費心,夫人辛苦。」 青奴見得愛郎,欣喜若狂,聽愛郎這般溫柔言語,於是開口答道:「夫君休要如此客套,這本是妾身份內之事,只怕力有不逮,何來辛苦?」
「刺史大人……是何人?」青奴開口問道。
青奴自入人世以來,此番還是頭一遭出得城門,舉目望去,只見遠遠的一片黃沙厚土,與城中的繁榮截然不同,近處倒是有不少農田瓜地,離城門越遠就越顯得荒涼。
旁邊的小捕快見得這般景象不由得面面相覷,繼而看龍涯的眼光也帶著無上的敬仰,皆道小的兇狠暴躁也就罷了,大的更是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樣的女子長得再標緻也是難以消受,頭兒果非常人……
青奴發現自己正斜倚在一張檀香榻上,房間相當雅緻,重重紗幕低垂,家什俱是上好的沉香木製成,四下瀰漫著若有若無的幽香。
六兒只得招呼眾家丁圍定轎子,保護夫人,眼見周圍的馬賊們縱馬游弋,圍繞遊走,四處塵土紛紛,馬鳴蕭蕭,更夾雜著西夏蠻人的呼喝笑聲,怎不叫眾人心驚膽戰?
青奴起身在那頭領身後輕輕捶打幾下,見那頭領眉眼微眯,甚是愜意,乘其不備,左臂自那頭領身後扼定咽喉,與此同時,右手的釵子已緊緊頂在那頭領右邊太陽穴上!
青奴雖心中不快,礙於長輩的身份也不好翻臉,只是開口答道:「那倒沒有。不知叔父用過早膳沒有,侄媳也好著人置辦。」
龍涯雖醉,眼卻未花,走上前來繞著三皮轉了兩圈,而後倒抽一口涼氣,彷彿那巴掌是扇在自己臉上一般,伸手捂住自己面頰揉了揉,對明顏笑道:「妹子好重的手……」
街上有人聽得這段,都知是有人大醉胡鬧,一個個避得遠遠的,生怕惹上這群醉鬼。
夜色之中難辨方向,青奴卻知再耗下去更是不妥,見那城門是向外開啟,易守難攻,於是高聲呼喝那一干匪人不得跟出城來,隨後關閉城門,再招呼家丁們把門前的木樁拒馬搬將過來,掉轉方向抵住城門,雖說不是長久之計,抵擋一時算一時。
其餘幾個小捕快見狀交頭接耳低聲言道:「這小妞如此潑辣兇狠,頭兒定是相中大的那個。」
青奴聽得此言,也是納悶,起身到後院糧車處,叫六兒隨意開了一麻袋稻種,果然如六兒所言,已非白日里看到裝包的上好稻種,而是霉爛的陳年老米!
不多時,先前被一起擄來的家丁丫鬟都聚到青奴身後。青奴心中稍定,揚聲威逼匪人打開城門,繼而吩咐家丁各自取了刀刃,更牽走所有馬匹。
那頭領哈哈大笑,「你read•99csw•com這肥羊還想討價還價么?馬匹自然是老子的,你這幾口肥羊也自然是老子的,一個個身健年輕,賣做奴隸也可抵一匹馬的價錢。至於女人嘛,老子倒想多留兩天,犒賞犒賞自家弟兄!」言罷周圍的馬賊紛紛呼哨怪叫,得意忘形,躍躍欲試。
管家得令下去安排,不多時已安排人手,打開倉庫,將稻種稱量裝袋,忙活了半日,總算將一千斤稻種統統裝車。青奴見後院停靠的兩輛糧車,也頗為欣慰,只待明天天亮,就著人押送出城,也算了卻件心事。
明顏手腳靈便,很快就回到桌前,將一個紅泥小瓶放在青奴面前。
於是她緩緩靠上前去,正想透過縫隙朝里看,卻覺得那道白光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強大吸力,頓時失去平衡,朝著那道光亮而纖細的門縫擠去!
唯一難辦的是一直被她挾持的匪人頭領。青奴無心殺人,又懼怕這頭領武功了得,權衡之下吩咐家丁取來繩索將那頭領綁定,扔在城門外,而後十二人騎上馬匹,絕塵而去。
蒙刺史搖頭嘆道:「四肢骨損,可大可小,為夫幼時也曾受過骨傷,若非救治及時,只怕也無法像現在一般行走自如,鞍馬隨意。夫人需得好生休養,切記少動,待骨損早日愈合,也算了了為夫一件心事。」 青奴聽得此言,心頭一凜,「夫君何時受過骨傷?」
她的手掌按住的是一張溫潤的花梨木桌面,所在之處卻是數月前前去尋狐妖三皮晦氣時待過的那個小酒館!
這蕭關地處西夏與大宋交界之處,此地居民多以馬匹代步,騎馬逃生對他們倒不是難事,唯獨青奴,雖說得來這個人身還算靈巧機變,但素來不諳車馬,馬背顛沛對她而言頗為困難,也唯有咬緊牙關,緊緊抱緊馬脖子,生怕被顛下馬背來。
青奴看看桌上的紅泥小瓶,對周圍的言語全不上心,伸手拿起這個紅泥小瓶,問道:「是不是把這裏面的酒喝下就行了?」
青奴本以為這般逍遙快活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不料蒙翰時常外出被其母陳氏看出了端倪,查問得知兒子正和一個山中獵戶的女兒打得火熱,心中著惱,多番勒令蒙翰不得再見青奴。
青奴心急如焚,知道那馬賊頭領並非隨口威嚇,若是被他擄回老巢,勢必難逃厄運,這廂極力掙扎,卻抵不過馬賊頭領孔武有力。眼見離城門越來越遠,一顆心也漸漸沉了下去,心想若非這人身累事,哪會將這一干馬賊放在眼中,而今身處劣勢,唯有企盼上天垂憐,降下個救星來……
那匪首面帶獰笑,上下打量青奴,「你以為趕走馬匹,我們就沒法趕上?告訴你,只要在這大漠之中,任憑馬跑得再遠,老子一聲呼哨也可以把馬匹召回,你看,現在不正是你們騎的馬把你們帶回來的?」言語之間頗為快意。而後對青奴言道:「老子本以為你一介女流,不小心才著了你的道兒,現在你倒是猜猜看老子打算如何?」
「也就是說,我看到的是真的未來?」青奴澀聲問道。
青奴面露狐疑之色,不解地看看魚姬,卻聽魚姬言道:「那『五華金蓮』我是沒辦法討來還你,我這瓶『輪迴釀』倒是也有相似的效果,只不過會讓你重入輪迴,要再與你的蒙郎相會,至少也得十來年的光陰,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等這十來年。何況轉生為人,你千年修為也就從此盡喪,你可要先想明白了。」
蒙刺史原本見青奴情況好轉,心中微寬,不料突然間青奴面色慘白,更昏厥過去,不由心頭髮顫,揚聲呼喚家丁丫鬟前去把剛才送走的大夫請回來,一面緊掐青奴人中,連聲呼喚。
青奴夜間安寢時將此事告知蒙刺史,並未在自家夫郎面前詬病叔父唆擺管家中飽私囊之事,只是微微提了提。蒙刺史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輩,自然稱讚青奴處事大方得體,至於那叔父,以子侄的立場也確實不好加以責難,唯有不再提及此事。想來趕走管家之事,那叔父也已知曉緣由,此後應有所收斂。
青奴見俊兒哭得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一改往日不在人前現身的慣例,飄然出現在俊兒面前,幫俊兒扳開獸夾,更采來山中草藥救治,末了還一路背負孩子回到三清觀。
明顏見三皮捂臉叫痛,停下了手腳,將地上的寒瓜搬將起來,把完好無損的一面擱在身邊酒缸的大木蓋上。
青奴聽得此言,深深吸了口氣,稍稍平復心情,邁步進入那幽雅別緻的花廳,只見廳上的茶座邊正坐了兩人,一個是老態龍鍾的老者,背脊佝僂,額頭微禿,瘦弱單薄,臉上的皮膚鬆弛,擠出几絲刀刻般的深紋,看樣子六十歲左右,相貌神情卻全無老者應有的矍鑠,反而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出些許猥瑣浮華。
不多時,大夫跟著家僕進來房中,一番診治之後替青奴接好折斷的腕骨,上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藥,取來夾板固定,而後開了些凝神靜氣定驚的藥物,囑咐蒙刺史好生照看。
青奴聽自家夫郎提這煩心的公事,自己倘若從前一身法力,自可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轉為人身,便與尋常婦人無異。偶爾興嘆,卻又自我寬慰,得償所願,放棄千年修行也是意料中事,此時再為惋惜,豈非太不知足了么?
青奴輕輕搖頭,想要起身,卻被蒙刺史細心扶起來,擁入懷中,「幸好六兒拚死跑回蕭關報信,不然為夫還不知道夫人身陷險地。倘若夫人有何閃失,叫為夫何以自處?」
「沒救了,這群醉貓。」明顏嘆了口氣,彎腰收提吊在井裡的竹籃,籃子里裝了個十來斤重的寒瓜,翠綠皮兒,渾圓光亮,想來瓤紅汁甜。早上就浸在井水中,必定更是甘甜消暑,一想到要拿這瓜去喂那群醉貓,就覺得是暴殄天物。
明顏咧嘴一笑,「怎麼著,龍捕頭也想去看看有什麼人值得,什麼人不值得?」
一扇……兩扇……三扇……
此刻的汴京不似白日里人頭攢動,喧囂卻是不減,隨著在外納涼宵夜的人漸漸增多,四處的瓦子勾欄里絲竹聲聲,說書唱曲,卻是另一番熱鬧。
三皮聽得此言,如獲大赦,頓時舒了口氣,自桌下爬出來,「這就對了,凡事好商量,動刀動槍的也沒什麼益處。」
這一認知當真是非同小可,那匪首轉眼看看四周,己方人手在經歷飛箭襲擊之後已所剩無幾,數十匹馬匹四散逃逸,嘶鳴連連!
青奴回來發現,自然怒不可遏,對那三皮一路追殺。
終南山造化神秀,氣候宜人,蒙翰生性優柔文弱,每日侍奉母親修讀《道德經》,倒是很少外出,但那頑皮好動的小侄兒俊兒卻是難有定性,每日在山中遊走嬉戲。
那西夏匪人頭領雖不畏懼青奴扼在頸項的左臂,卻無法忽視頂在太陽穴上的那支尖利的釵子。
魚姬聞言微微頷首,「不錯,的確不該放過。不過,就算你把那狐狸煎了煮了,也不可能讓他把吃了的東西吐出來,我倒有個折中的辦法。」 而後揚聲吩咐明顏去把酒架上第五排第一瓶酒漿取來。
蒙刺史吩咐僕人下去抓藥煎煮,見青奴這般情狀,憂心如焚,在房中來回踱步。
明顏見那女郎一開口就詢問三皮下落,心想這小潑皮莫非在外惹下什麼風流孽債,才會回這魚館躲難?上下打量著美貌女郎,心中沒來由地酸楚難當,揚聲回道:「什麼死狐狸,沒見過!」一面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躲在桌下的三皮屁股上。三皮吃痛,卻不敢出聲,只是死死捂住嘴趴伏桌下,打定主意,別說是用腳踹,就算是用刀捅也不出來。
青奴見村落破舊,心想幸好及時發現稻種被換之事,不然那些陳年老米運到這裏,豈不是誤人么?於是揚聲吩咐六兒指揮家丁將糧車上的稻種卸下,分發各戶。
而今遇得這等大難,青奴方才疑竇叢生。
晚宴之後,眾人小聚片刻,也就各自回房歇息。
那酒水入口無味,青奴只是覺得舌頭髮麻,腦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逐漸歸於漆黑!
想蒙郎一向文弱,哪裡會這等手段?
這般近似於偏執的信念支撐著青奴強忍雙腕傷痛,披衣出房,進了花園,遠遠見蒙俊正在書房中和叔父蒙翰言語,神情頗為激動。
青奴倉皇之間轉過頭去,只見那片黑壓壓的騎兵中,一人雄踞馬上,手持彎弓,面色剛毅,正是自己夫郎蒙刺史!
青奴靠在夫郎胸前,伸手捋了捋夫郎的三須美髯,「我是說,和我們初見之時相比,似乎都不太一樣了。」 蒙刺史笑道:「這世上凡人哪有不老的?夫人今天怎麼這般感慨?」 青奴抬眼看著眼前的夫郎,沉默許久問道:「那夫君可還記得初見我時的情形?」
青奴雖知面前之人世俗猥瑣,本以為是多年俗世廝混所致,聽得蒙翰剛才的言語,卻忽然發覺自己傻得厲害。原來一直以來他便視她為鬼怪妖物,當日在山西以父母之命推搪於她,並非如他所說的身不由己,而是從骨子裡就對她厭倦畏懼,唯恐她糾纏不休。虧得她還如鬼遮眼一般,為了這個猥瑣小人甘冒風險化為人身。這一切努力犧牲,便如一個天大的笑話!
明顏將身探進館內,吆喝道:「掌柜的,醉貓來了!」 魚姬自後堂走將出來,笑問:「哪個醉貓來了?」
蒙刺史低聲言道:「六兒的傷雖重,但救治及時,理應無恙。倒是夫人雙腕的傷損,少不了要挨些苦楚。」 青奴淡淡一笑,「生還已是萬幸,這點苦楚也算不了什麼。」
只見街面上已然倒了不少夜遊的行人,附近的瓦子勾欄也不再聽到飲酒作樂之聲,似乎在一瞬間,這片區域的人都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沉睡之中。遠處的街角遠遠行來一個女郎,一身青衣,身材纖長妖嬈,容顏頗為俏麗,只是眉目之間隱含暴戾之氣,讓人感覺不太妥當。
城門打開,早奔出些個小嘍啰,伸手將綁縛家丁的繩索接了去,一路吆喝踢打,拖到城中的馬廄綁定,便如對待牛馬畜生一般。
青奴由妖化人,固然是天差地遠,那蒙刺史也非當年的柔弱文生,統兵守關為一方刺史,自是充斥尚武之氣,雄姿英發,此刻蓄了三須美髯,比之當年的翩翩少年又多了幾分沉穩持重。尤其本身英俊不凡,更駐顏有術,渾然不似已過五十之人,看那精神氣,仿若不到四十。
青奴恍然大悟,心想必定是被那白光拉進了第三十的那扇門,後悔莫及,但此刻腳踏實地,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沉實,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一陣劇痛襲來,她揉了揉手臂,開始慢慢習慣這得來不易的血肉之軀,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快點見到蒙翰。
三清觀的道人頗有眼力,看出端倪,便告知蒙翰之母陳氏,陳氏知曉自己愛子病倒乃是因為親近妖物所致,不久就帶同蒙翰和俊兒離開終南山,回了山西。
蕭關位於大宋、西夏交界之地,乃駐軍重地,以往還算太平,只是近日來了伙西夏遊民組成的馬賊,read•99csw•com時常在蕭關外活動,神出鬼沒,手段兇殘,蒙刺史主事蕭關一方,也為此事頭痛不已。
事情要從去年中秋時節說起。
這般行了幾個時辰,依舊是方向不明,忽然間聽得幾聲呼哨,那十二匹馬立時發足狂奔,任憑青奴等人如何喝叱勒馬,也不停歇。突然之間前方大亮,卻是一片乍現的火海,生生攔住了眾人的去路!
她嫁的這個雄姿英發的男人,當真是當年在終南山中和她海誓山盟的那個蒙翰么?這般思緒雜亂,就連雙腕骨折的痛楚都似乎半點不覺。
青奴聽他腳步聲漸遠,心頭的酸楚方才盡數泛濫出來,枕邊早濕了一大片。回想起數月來的夫妻恩愛兩情繾綣,恍如一場春夢,乍然驚醒,旖旎春夢卻成了無法衝破的夢魘!夫郎是蒙俊而非蒙翰,她又該如何去面對這個並非昔日愛郎的夫君?還有那承載她所有思念的翩翩公子蒙翰,為何成了而今這個猥瑣世俗甚至其身不正的老頭子?難道三十年時光當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智,以至於這般南轅北轍…… 這般思緒起伏,不覺一夜過去,窗欞上方透露出幾分天光。
那叔父見青奴一身衣衫不整,面上露出几絲鄙夷的神色。先前夥同管家中飽私囊,雖未被追究,但心中卻對青奴頗為憤恨,而今見得這般情形,自有幾分幸災樂禍。
廳堂中人早聽得後院響動,一窩蜂奔將進來,眼見三皮雙頰腫脹,不由得爆笑連連。
那女郎到了近處,直接掀開竹簾走進魚館,四下張望一番,開口問道:「那遭瘟的死狐狸躲到哪裡去了?」
明顏走上前去搬開寒瓜,將那人的髮髻提起來一看,居然是許久未曾露面的狐狸三皮!
仲夏之夜,雖不似白日艷陽高掛,如火如荼,但白日里吸納的熱氣此刻卻開始自青石地面翻出來,熱烘烘的,捂得人一身細汗。
三皮聞言一驚,轉眼看看笑而不語的魚姬,剛才魚姬所言言猶在耳,想來還在惦記著狐尾圍脖,這一認知當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臉色一變,慌忙賠笑道:「瞧顏妹說的,掌柜的向來好心腸,再說這伏旱天氣,要圍脖幹嗎?」
蒙刺史策馬來到青奴身邊,輕舒猿臂,欠扭狼腰,伸手將跪坐于地的青奴攬上馬背抱於懷中。身後的騎兵見得這般本領,無不呼喊叫好。
「這沒長進的,一回來就偷雞摸狗,被寒瓜砸成白痴也是活該。」明顏沒好氣地嘟噥道,一手提著三皮的頭髮,一手左右開弓,幾巴掌下去把三皮扇得跳將起來,原本俏麗的面頰也腫成兩個大包子。
一干西夏匪人見才被擄來的女人這般聽話,鬨笑喧鬧,對頭領大加恭維。那頭領聽在耳中,自是得意。
「壞了,是西夏馬賊!」六兒大驚失色,跳下糧車奔到轎子邊,眾人俱是驚惶。此地距城門不過數里之遙,那一干西夏蠻人埋伏在這裏,自是膽大包天,不懷好意!
那老者回禮時一雙混沌老眼便在青奴身上轉來轉去,青奴心中不喜,礙於夫君臉面,也不好如何,任由夫郎引到身畔坐定,閑話家常。
那頭領倒是不曾想到青奴如此服帖,先前見這女子頗為烈性,到底也只是個無知婦人而已,而今想是被嚇破了膽子,雖說有點意興闌珊,倒省下不少工夫。那頭領坐得久了,覺著肩膀有些酸痛,於是揚聲讓青奴按摩捶捏一番,鬆鬆筋骨。
可是等她幾經波折,穿越三十年光陰而來,卻陰差陽錯成了當年那個孩子的妻房,而一心念念不忘的愛郎蒙翰卻不知下落如何……
一問才知是城外的地保前來,前幾日城中運去的稻種發放到戶之前就被西夏的馬賊劫了去,眼看耕種時節將過,再無稻種播種,便誤了今秋的收成。
六兒也怕得要命,但護主心切,硬著頭皮對眾馬賊喊道:「我們是送糧的車隊,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事,望各位大王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 他用漢語和西夏語各喊了一遍,倉皇間前面的馬匹突然讓出一條道來,一個面相頗為兇惡的獨眼漢子促馬上前。看周圍馬賊的神情頗為敬畏,定是這伙馬賊的頭領。
青奴在轎中再難坐定,帘子一掀走了出來,「爾等休要胡來,我家相公乃是蕭關刺史……」
那頭領縱馬繞行一圈后開口問道:「轎子里的是什麼人?」說的卻是漢人言語,想來也是常年在大宋與西夏邊界上廝混的人物。
青奴用過早點,見六兒已經安排好七八個家丁護送稻種,於是招來轎夫,帶了個小丫鬟隨伺,加上領路的管家六兒,一行十三人,一路徐行出了城門。
青奴修行千年,道行遠比三皮深,無論三皮如何躲藏,都會很快被青奴找到,有幾次險象環生,差點丟了小命。三皮在外面東躲西藏了幾個月,想來想去還是跑回了傾城魚館,心想有魚姬、明顏在,至少可保周全,是以見到魚姬頤指氣使、明顏拳打腳踢也不反抗,聽之任之,做小伏低。
那匪首也是一驚,抬眼望去,火焰照耀下的迷離夜色中寒光四溢,等到看得清楚,才發覺身陷重重包圍,周圍人影幢幢,俱是鐵甲騎兵,觀其服飾,卻是大宋守軍!
魚姬笑臉相迎,擺下酒菜杯盞相待。
青奴眼見火光照耀之下,一騎施施然而來,正是先前的獨眼匪首。
青奴熟知蒙俊對叔父向來尊重,從未見過這等爭執,好奇心起,轉過迴廊,走到書房窗邊,卻聽蒙俊言道:「侄兒一向敬重叔父,希望叔父自重,休要這般胡言亂語,毀我夫人名節。」言語之間頗為激憤。
魚姬抬手將女郎引到一旁的座椅邊坐定,吩咐明顏送上茶水。明顏轉身下去,心頭卻始終不舒服。
那匪首的神情就像是逮到老鼠的惡貓一般,獰笑道:「老子縱橫大漠這麼多年,還沒有人膽敢這般算計老子。原本只想將你樂上一樂,再轉賣換錢,現在……自是不會如此了事!」 說罷出手如電,抓住青奴的兩隻手腕一握!
青奴也被顛下馬來,好在不曾傷到筋骨,好不容易爬起身來,只見背後的野地里驀然多出些火把馬匹人影,一個個怪聲呼喝,正是先前擄劫他們的馬賊!好容易才逃出賊窟,不料終是難逃賊手!
愛郎蒙翰腳上是沒有這道傷痕的,有這道傷痕的是蒙翰的小侄兒,青奴依稀記得那個孩子似乎是叫俊兒,那天她背負著孩子返回三清觀,那孩子稚嫩的雙手一直圍在她的頸項,小臉靠在她肩頭,足傷徹骨,卻不吵也不鬧……
伴隨著青奴的驚叫聲,眼前忽又暗了下來,青奴抬眼,看到一盞掩著翠紗的宮燈,上面綉了些竹枝竹葉的紋樣,被燈光一映,向四周投下淡淡的竹葉紋樣的影子。
青奴內心惶恐,卻不知為何想起那西夏匪人頭領的言語來,言明相公曾發箭傷了他一隻眼睛。
魚姬微微一笑,「是夢,也不是夢,你所見所感俱是來自你的本心,我的『輪迴釀』不過是幫你看到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正視一些其實你心裏早已明了卻無法正視的事情。倘若你無心抽離,你也可以在這場夢裡真的度過一生。可是,你終究還是選擇了正視那些原本不願相信也極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的事實,那麼,夢也該醒了。」
當青奴好不容易尋到情郎蒙翰時,蒙翰早已痊癒,乍然見到青奴,一時間百感交集,感慨一番之後告知青奴,經過這些時日已然知道青奴並非凡間女子,人妖殊途,縱使再難捨棄彼此之情,也是無法,何況回到山西之後母親已為他定了一門親事,乃是新任鹽茶司之妹。母命難違,他雖對那家姑娘無意,也只得接受母親的安排……
明顏汲了半桶井水,正準備在魚館門口的青石階上洒掃一番,去去暑氣,忽而聽得一陣嬉笑呼喝,轉頭一看,卻見幾個公門中人打扮的年輕人正擁簇一起,朝這邊而來,仔細一看,是名捕龍涯和時常跟隨他身邊的幾個小捕快,只不過此時一個個勾肩搭背,皆帶幾分醉意,全然沒有平日里上下等級森嚴的派頭。
府中家丁丫鬟見青奴這般惶惶無主跌跌撞撞模樣,俱是不解,忽然間齊聲呼喝:「小心!」 青奴猛醒,卻發現身子一歪,已朝著花園中的水池摔了下去!
青奴用心記下,在一片幽暗之中朝前走,不多時,果然見到一條巷子。正如魚姬所說,這條深不見底的巷子右邊排列著許多烏黑的大鐵門,巷壁上每隔幾丈便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全賴這微弱的昏黃燈光才可以依稀辨明巷中的事物。
那匪首眼見自己身處劣勢,應變奇快,伸手將青奴拉了起來,擋在胸前,一手扼住青奴的咽喉,一邊高聲呼喝:「這女子可是爾等蕭關刺史的夫人,倘若再不退開,休怪老子手上沒輕重!」倉皇之間難以控制手上力道,居然把青奴扯得雙腳離地!
青奴手腕纖細,哪裡受得這等巨力,只聽得咯咯作響,雙腕頓時劇痛!青奴痛得滿頭大汗,哪裡還握得住手裡的釵子,被那匪首用力一摜,早摔在地上,雙手再無力氣,想來臂骨也已折斷!還沒等青奴爬起身來,那西夏匪首已撲了過去,上下其手,動作粗暴!周圍的匪人無不哈哈大笑,也樂意觀看這等活春宮,更有甚者在一邊吆喝助威。
那六兒見自己夫人奔將出來,也是一驚,心想平日里夫人舉止端莊,怎生變得這般急切?想來是大人離家日久,心中太過惦念。聽得小丫鬟斥責,忙前面帶路。
這般過了兩個月,青奴與蒙刺史情愛深邃,可那叔父一直沒有離去之意。青奴不厭其煩,只好虛與委蛇,每逢自己夫郎不在府中,便深居簡出。不見面也少了不少是非。同時青奴也在向周圍家僕打聽府中的人事狀況,對這日後安居之地總算多了幾分了解,漸漸地也開始著手一家主母應盡的職責,總算是將這個新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有一次,那俊兒頑皮搗蛋,見山中獵戶布下的獸夾里困了只野兔,於是動手去扳那獸夾。可惜俊兒年幼力弱,獸夾稍開些許,俊兒便力有不繼,唯有拿腿腳壓住。獸夾咬合力甚大,反彈回來,倒將俊兒的腳掌也夾在了裏面。
「那你有什麼打算?」明顏在一旁忍不住開口問道。
青奴心中早有計較,面上甚是順從。
過了良久,青奴盈盈抬頭,櫻口輕啟:「你猜得不錯,我捨棄修仙之道,的確是為了一個男子,他姓蒙名翰,本是原山西鹽鐵司蒙舒的二公子。」
那個「們」字出口,龍涯面帶微笑,看著桌子對面的魚姬眼中滿是溫暖的笑意。
青奴到底是妖身,一身的妖氣對蒙翰肉體凡胎有百害而無一利,不久,蒙翰便病倒在三清觀中。
青奴心知自家夫郎一貫看重民生,何況對蒙府而言,借出一千斤稻種也不是什麼難事,夫郎正為公務煩心,無謂再讓這等事務分心。她既為蒙府主母,這等小事也可作準,於是吩咐管家調配。
此變一生,眾人都是一驚,任誰也料想不到一個嬌怯怯的女子會使出這read.99csw.com等手段來。
這等超然的騎射本領自是經歷過多年的磨礪,哪裡是一個文弱書生可能達到的境地?
眾鄉民千恩萬謝,有管家六兒和地保主事,約莫兩個時辰,已將兩車稻種發放妥當,六兒整理好各戶借貸稻種的字據,方向青奴稟報。青奴見事情順利,心中歡喜,眼見日已過午,便吩咐六兒準備回城。
青奴心中惱怒,差六兒將管家招來詢問。一問之下,才知道換稻種之事是那叔老爺授意。
忽而額頭一陣溫潤,卻是蒙刺史用絹帕就著銅盆中的溫水,正為她擦拭額頭的大汗。抬眼看去,只見蒙刺史雙眼儘是憐惜之色,心中不由一動,心想夫君待自己這般情重,為何還要胡思亂想,自尋煩惱?思慮至此,不覺眼中珠淚滾滾而下。
「還有哪個,不就是稍微多灌兩口就鬧著要討老婆的那個……」明顏長長吁了口氣。「這次還把小的們帶來了,怕是不耗個通宵不會走人了。」 魚姬聞言笑得打跌,「我道是誰,原來是龍捕頭,明顏,去後院把井裡浸的那隻寒瓜抱去剖了,也好給那哥兒幾個醒醒酒。」
蒙刺史不知懷中的夫人此刻心中此起彼伏,只道夫人受了驚嚇,一時神智混沌,於是促馬疾奔,入得城中回到府邸,一面招呼家僕前去延醫救治,一面飛身下馬,將青奴橫抱在臂彎,快步奔回內堂。
青奴見得這等野獸行徑,早驚出一身冷汗,強作鎮定,將那支釵子藏在袖中,伸手拿起一個牛皮酒囊給那頭領倒酒。
就在青奴羞憤交加之時,只聽得「嗖嗖」一陣連響,無數箭矢激射而來,那伙站立圍觀的匪人頓時慘呼連連,鮮血四濺,倒地之時已如刺蝟一般!
不久家僕已準備停當晚膳,蒙刺史起身邀約叔父入席,青奴自然起身尾隨夫郎身後,見夫郎氣派大方,謙恭得體,越發覺得為愛郎放棄千年修為換得人間百年相伴甚是值得。
一幹家丁只是尋常漢子,糧車之上幾把鐵杴筢子,算不得什麼趁手的兵器,拿在手上也沒什麼用處。
正在慌亂無措之際,只聽得怪叫連連,那伙馬賊縱馬從兩邊的緩坡疾奔而下,朝著糧車和轎子沖了過來!
明顏看著青奴離去的方向微微發獃,開口問道:「掌柜的,為什麼她還是要選擇放棄仙道,難道短短數十載的情緣當真如此重要,值得她義無反顧?」
魚姬轉眼看看四周飛舞的竹葉,手裡的酒壺朝天一傾,一汪清冽的酒水直飛天棚,頓時散作水汽,在廳中暈開來,那些鋒利如刀的竹葉頓時消逝不見,便連先前在這廳堂中留下的無數划痕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青奴輕輕嘆了口氣,「我打算再向山神求一朵『五華金蓮』,然後十五年後去江陵等一個值得我放棄千年道行的人。」說罷釋然一笑,轉身走出門去,片刻之間已消逝在夜色之中。
席間那老者東拉西扯,儘是不著邊際的言語。青奴硬著頭皮在一旁聽著,不時虛應一兩聲,心中大為煩躁。
這天,青奴遠遠看到蒙刺史端坐在書房桌前,眉頭緊鎖,心知夫郎又在為公務憂心,正尋思送上香茶助其凝神靜氣,不料卻見府中管家神色匆匆而來,心知必有家中事務,於是上前叫住管家詢問一二。
青奴在轎中聽得六兒言語,心中也有些慌張。今非昔比,若是從前,別說是小小的馬賊,尋常妖魔也不見得可以傷她分毫,而今這副凡人身軀,既無氣力,也不靈便,自籌難以和孔武有力的馬賊一爭長短。
青奴抬起頭來,見魚姬面色柔和,不由得心中一寬,長久以來在心頭縈繞不去的種種抑鬱之念,不知為何在這初次見面的陌生女子面前卻有一吐為快之感。
須知太陽穴乃是人腦部最為薄弱的一環,倘若激怒了這剛烈女子,金釵貫腦而入也並非難事,而今性命盡握在這女人手裡,卻也不得不開口告饒:「蒙夫人手下留情,有話好說,何必如此?」
三皮後知後覺地拉開嗓門:「原來龍捕頭一開始就捂住耳朵裝睡——」話未說完,已被明顏在頭上敲了一記,「啰唆什麼?還不快去打盆水來,客官都橫七豎八躺在地上,莫非好看不成?!」
那沉重的軲轆聲在耳邊回蕩,疊加著無數迴音,青奴在這條巷子里待得越久,就越覺得心浮氣躁,煩悶不堪,於是加快了腳步。當走過第十五扇鐵門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心想與蒙郎分別之時蒙郎二十有五,若是自這扇門進,那蒙郎剛剛四十齣頭,倒也算般配。正打算推開那扇鐵門,卻發現前方的巷子投射出一道極強的亮光。
青奴聽得堂上言語,只覺這叔父滿腹的世俗油滑,行這賄賂手段更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想蒙郎少年之時便溫文爾雅,此時又如斯穩重內斂,與那猥瑣老者沒半點相像,若非蒙郎親口所言,只怕她也不信。
蒙翰也曾問起過青奴的身世來歷,但青奴害怕蒙翰知道自己身屬異類驚恐,推說是山中獵戶的女兒。兩人朝夕相對,情愛日漸深邃,山盟海誓更是喃喃呢呢。
可是這段蒙刺史心心念念的昔日情事,對青奴而言,卻仿若另一個人的記憶,種種情狀,皆指向眼前這個溫柔體貼的郎君並非當年的愛郎蒙翰!思慮至此,青奴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如果面前這個溫存體貼的夫郎是當年的俊兒,那麼她費盡心機,捨棄千年道行前來尋覓的愛郎蒙翰難道就是那個為老不尊的猥瑣叔父?
魚姬眉頭微皺,淺笑勸止:「各位爺台,再鬧將下去只怕旁邊的鄰人都有意見了。」
明顏端茶進來聽得這番言語,心頭微微放寬,心想原來不是惹上風流孽債,而是偷雞摸狗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青奴之言頗為蹊蹺,於是開口問道:「既然你都修了千年了,相信不久便可修成仙道,幹嗎還要借那『五華蓮心』修個人身?不是太匪夷所思了么?」 青奴聞言,垂首不語,神情頗為抑鬱。
這段情事來得快,結束得也快,青奴雖心有不甘,卻無法改變自己是妖非人的事實,回到終南山中大病一場,思前想後,便動了棄修仙道而入凡塵的念頭。是以趁終南山山神華誕之時,在山神面前苦苦哀求,終以一片痴心求得「五華金蓮」。
就在此時,忽然聽得一聲呼哨,道路兩側的緩坡上出現了數十匹高頭大馬,馬上俱是剃髮結辮的凶頑之輩,個個手持刀刃斧棒!
青奴在床上躺了許久,雙腕所塗藥膏開始發揮效用,斷骨傷處隱隱發熱,疼痛的感覺比之先前更為強烈,不由得一身大汗淋漓,面頰微微顫動。
忽然間,身後有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青奴吃了驚嚇,忙站起身來轉過頭去,卻見昨日里見過的那位叔父站在身後,笑容頗為古怪,「老夫見侄媳肩上粘了些灰塵,便順手拍了去,可是驚到侄媳了?」
青奴驚惶難當,倉皇之間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那頭領擄上馬背,任憑她如何掙扎,都無法逃出掌控,恍惚之間聽得有人嘶聲呼救,卻發覺是自己在竭力喊叫。轉眼間看去,只見近身的丫鬟也被另一馬賊抱上馬背,連轎夫在內的十名家丁一律五花大綁,繩索一端捏在馬賊手裡,便如被牽出來的一群羊一般。
夫婦兩人相視一笑,萬般情愫皆在不言中。而後青奴聽自己的夫君開口道:「這位是為夫嫡親叔父,早年外放他處,是以夫人雖入門十余載也並未見過。此番回京述職碰巧遇上,便請他老人家來家中盤桓數日,煩勞夫人代為安排照料。」
蒙翰嘆息連連,「叔父並非好事之人,現在連不該說的也只有說了。其實打第一天看到那個女子,叔父就心存疑惑。此女容貌言語和當年叔父年少時誤交的妖女甚是相似,當時一時糊塗,差點被妖女所迷丟了性命,好不容易才斷了往來,得保周全。我看那女子一身妖嬈之態,絕非——」 蒙俊不耐煩地打斷蒙翰的言語:「叔父休要再拿這些怪力亂神之說來搪塞於我。夫人與我成婚十余載,一直恪盡婦道,待我更是情深意重,絕不是叔父所說的妖女。倘若叔父再不自重身份,侄兒也唯有請叔父返回通州家中,恕不接待!」說罷起身拂袖而去,將蒙翰晾在當場半點言語不得。
青奴此刻方才抬起頭來,眼神堅定無比,「我自知道,只是……既有這個契機,寧願一試。」
雖然母親不斷施壓,但有的時候,越是施壓,越是使得蒙翰更加眷念青奴。到後來便如所有熱戀中的年輕人一般,再難像初時一般發於情止於禮……
青奴一時搞不清楚狀況,只是任由她們服侍梳洗上妝。那兩個小丫鬟甚是伶俐,想來也是做慣了這等活計,不到半個時辰,已幫青奴收拾停當。青奴看著面前銅鏡中這個風華絕代的貴婦人,和印象中的自己全然不同,似乎從頭到腳都虛幻不真。
其餘的馬賊尾隨其後,呼喝聲中,那十名家丁被馬賊繩索拖弋,一路奔跑,跌跌撞撞,稍微走得慢了就被拖在地上,慘叫聲頻傳!
剛把那冰涼沁人的寒瓜抱在手裡,就聽身後放酒的角落窸窸窣窣作響,明顏想也不想,清叱一聲:「看瓜!」
而另一個長身玉立,身著官服,面容俊朗,不是愛郎蒙翰是誰?雖說當日山西一別到現在不過半年光景,但輪迴之中已是三十年光陰,雙方變化都是不少。
那頭領哈哈大笑,跳下馬背,伸臂將青奴抗在肩上,大搖大擺走進城去,引得城中的嘍啰們歡呼笑鬧。
那小丫鬟甚是伶俐,微笑答道:「夫人向來風姿綽約儀態萬千,豈會有不妥當的時候?」
龍涯哈哈大笑,揮手止住捕快們放歌,笑道:「也好,我們不唱——掌柜的來一段……」小捕快們聽得這番言語,紛紛起鬨,鬧得魚姬哭笑不得。三皮端著切好的寒瓜自堂後轉出來,見得這般景象,也是暗自好笑。
管家聽信了那叔父的蠱惑,也想二一添作五,和叔父一起發筆橫財,所以才著人李代桃僵,原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料被六兒發現了端倪,鬧到了夫人那裡。
青奴見到三皮,忍不住要上前,卻聽魚姬說道:「三皮就在這裏,要是你實在心有不甘,要煮要炸,悉聽尊便,只不過這傢伙還差我不少酒錢,給我留條尾巴抵債,也就兩清了。」
魚姬淡淡一笑,「人生自是有情痴,她生就這等情懷,人道才是她最好的去處,強求仙道反而不美。」
青奴緊跟其後,穿過花苑迴廊,心想終於可以重遇蒙郎,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青奴暗自心驚,遲疑間已被那頭領扛進一個帳篷,重重摜在鋪了厚羊皮的地上。青奴摔得頭昏腦漲,仍飛快爬起身來,閃身躲在一邊。卻聽那頭領吩咐那幾名漢女好生看管,揚長而去,外面頓時笑鬧一片,想是正與手下的嘍啰們宴飲慶功。
青奴心中早就期盼此刻重逢,哪裡顧得上許多,伸手拉起拖地長裙的下擺,早已快步出門,那兩名小丫鬟也跟了出去,見得門外立著的小廝打扮的青年便嗔道九_九_藏_書:「六兒,愣著幹嗎,還不前面帶路?」
管家自知理虧,哀哀告饒,青奴心中雖氣憤難平,但也不好對為老不尊的叔父發作,只是喝斥了管家幾句,著人將那管家逐出門去,又見六兒頗為伶俐,通曉文墨賬目,可堪重用,於是將其破格提升,聘為管家。
那女郎聽得明顏的話並不相信,那狐狸的妖氣仍殘餘在這店堂之中,可是偏偏不得而見,定是被眼前這兩個女子使了障眼法藏了起來。這東城的人聽了她的催眠簫聲都沉沉入睡,偏偏這兩個女子仍然清醒,尚能言語,想來也非常人,於是不再拐彎抹角,「冤有頭債有主,今天我來只是尋那死狐狸晦氣,與旁人無關,若是爾等再包庇隱藏,休怪我下手無情!」話音剛落,這廳堂里憑空出現了若干懸浮空中的竹葉,便如被颶風席捲一般在廳堂里旋轉紛飛,每每觸及檐頭牆面及木作傢具,便如開鋒的利刃一般,現出若干細長的划痕來!
不知何處傳來的一陣陣軲轆滾動之聲,在這條幽暗昏黃的巷子里迴響。青奴心中既是急切又是忐忑,數著右邊巷壁上的門,一步一步往前走。
青奴低低應了一聲,隨後那低垂的紗幕被撩了起來,外面的花廳光線微沉,想來已是傍晚,兩個小丫鬟捧著銅盆面巾垂首入內。
而後除了留下代步的十二匹馬外,其餘的馬匹一律趕走,這樣一來也算斷了匪人的後路,就算這城門困不住城裡的西夏匪人,沒有馬匹,也無法追趕他們。
魚姬極力忍住笑,開口問道:「喲,三皮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滿臉桃花的,唱得哪一出啊?」 三皮又羞又臊,不知如何開口。
青奴覺得再杵下去只是尷尬,於是起身託詞要去賬房看看家中銀錢支出,暫時離開。心想好在那叔父不可能在府中長住,這等風言風語,唯有當做從沒發生過,等他離去也就好了。
話音未平,忽而聽得一陣低笑,原本一直伏在桌面的龍涯抬起頭來,全無半點昏睡之後的睡眼惺忪。
忽然間聽那老者笑問:「昨日里見得侄媳,總覺得頗為面善,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我聽家裡人說過侄媳娘家姓祝,不知道閨名為何?」 青奴聽得這番言語,臉色一變,此人雖是自家叔父,到底男女有別,哪有直問閨名之理?自古以來男女大防,最為忌諱的便是倫常之亂,這般舉止已是壞了綱常。以前在山中修行當然可以不管凡塵的規矩,但既已為人,則自當遵從為人的道理,若是應對不當,只怕難免招人輕賤。
那老者只是乾笑兩聲,「不急不急,往昔總聽人說侄兒娶的這房夫人溫柔賢淑持家有道,老早就想來見上一見。昨日里匆匆忙忙,都沒時間好好閑話家常,今日大有閑暇,不如坐下來好好聊聊。」
青奴聽得外面的嘈雜呼喝,惴惴不安,順手自頭上拔下一支釵子握在手心,心想若是那匪人進來羅唣,唯有以死相拼。
「這是……怎麼回事?」青奴開口問道,「全都只是一場夢嗎?」
迴廊盡頭便是花廳,隱隱聽得裏面有人說話。
又行出幾里路,遠遠見得些個村落,看起來頗為簡陋,等進了村落,轎子和糧車都停了下來。「夫人,到了。」六兒在轎外輕聲言語。青奴掀起轎簾,只見四周的破屋裡出來了許多村民,六兒正與一個老者言語,想來便是當地地保。
三皮雖憊懶成性,倒也有些眼光,見得那含苞欲放的「五華金蓮」,知是難得一見的仙家寶物,更何況他乃狐狸化身,雜食成性,那「五華金蓮」對他並無妨礙,便趁青奴外出採集澆灌「五華金蓮」的朝露,跑去將那株「五華金蓮」連花帶葉啃吃了個乾淨。
這般念頭在心中縈繞,青奴只覺心如刀絞,卻不甘在這負心小人面前表露出來,只是轉身快步離去,穿過條條迴廊,想要一直這般走下去,而天大地大,卻似乎無一處可以容身。
馬匹吃了驚嚇,紛紛人立而起,將馬背上人拋下鞍來!有幾名家丁摔得過重,頓時昏厥過去!
一個是玉樹臨風滿腹詩篇的翩翩公子,一個是嬌俏喜人不沾凡塵的世外美人,兩廂遇見自然是相互傾心,不久便時常結伴在山中遊歷。
蒙刺史雖覺得青奴突發此問有些奇怪,但見青奴滿面企盼之色,於是柔聲言道:「自然是記得,那是十五年前的中元燈節,為夫隻身赴任江陵知州途中,夜宿江上客船,氣候炎熱,為夫水土不服中暑病倒,幸虧遇到當時正舉家遷往江陵的夫人救助,整治湯藥,更以自用納涼的竹夾膝相贈,才讓為夫恢復精神。為夫還記得當時夫人笑語嫣然言道:『贈君無語竹夫人。』莞爾一笑便隨家人換乘小舟離去,當時便教為夫魂牽夢縈,心甚嚮往。本以為萍水相逢再無相見之日,不料數日後在江陵城中再遇夫人,於是速速央媒前往,幸蒙夫人垂青,成就你我夫妻緣分。」雖說平日里沉穩持重,說起當年的緣遇,蒙刺史也不由得感嘆萬千,言語溫柔。
此變一生,青奴驚叫一聲,不顧雙腕骨折,胡亂向周圍抓去,忽然間掌下按住一物,總算穩住身形,定睛一看,四周哪有什麼花園水池,家丁丫鬟?
青奴心知跨進前面那扇門便可見到魂牽夢縈的愛郎,卻不知為何反倒慌亂起來,轉頭問緊跟身後的小丫鬟:「我這般打扮可還妥當?」
這廂心潮起伏,卻聽那紗幕之外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呼喚:「夫人可起身了么?刺史大人的轎子快到了。」
青奴乍然聽得這番言語,也覺得莫名其妙,而後聽蒙翰言道:「叔父便是當你嫡親的侄子,才有此一說。想那女子落在賊人手裡好幾個時辰,只怕早已失了貞潔。你當著許多人的面射殺匪首帶她回來,縱然當面不說,背後也是議論紛紛,恐怕不久坊間就有無數說法。」
青奴死裡逃生,乍然見得自己愛郎,原本應欣喜若狂才是,只是這石破天驚的一箭,卻讓她完全愣在當場,心頭紛紛繁繁,一片茫然,連蒙刺史策馬而來也似乎全沒看到。
這一發現當真非同小可,稻種對城外的佃戶何其重要,被換成這霉爛的陳年老米,自然是無法播種結實,幸好六兒機靈,及早發現,不然等明日稻種送到佃戶手裡,不是給自家相公落下為富不仁的臭名么?
便是在那個時候,青奴第一次見到蒙翰。
青奴心想既然門虛掩著,不妨偷偷看上一眼,也好知道三十年後是什麼狀況,回到蒙郎身邊也多幾分把握。
一干匪人雖不甘願,但頭領還在青奴手裡,投鼠忌器,不敢不從。不多時,只聽大門「吱呀」作響,果然開啟,門外夜色如墨,早已看不清道路。
「蒙俊是你相公?」那頭領眼光一寒,面露兇悍之色。
青奴思前想後,輾轉反側,最終還是勉力自床榻之上坐起,心想既然已經知道那所謂的「叔父」才是真正的蒙翰,就算而今姻緣錯配,倘若他還記得當年之情,也不負她艱辛入世一遭。
三皮聽得魚姬言語,本想回嘴,忽然想到一事,頓時失了氣焰,而後嘟嘟噥噥抱起那裂開的寒瓜,埋頭奔廚房而去。聽得身後捕快們笑聲一片,忍不住惡向膽邊生,心想索性撒些巴豆粉在寒瓜里,拉得你這群不知死活的混球們腳耙手軟……
「清者自清,蒙俊並非耳軟智昏之輩,旁人的唆擺謠言,豈可放在心上?」蒙俊正色道,面露不悅之色,「何況此事乃是蒙俊家事,不敢煩勞叔父費心。」
原來白日里叔父見蒙府的家丁在糧倉忙碌裝袋,正好順便也清理出不少積壓多年霉爛無用的陳年老米。管家本想將這批無用的陳年老米處理掉,卻聽那叔父一番言語,說道陳米扔了可惜,不如直接當稻種運去城外,反正蒙刺史貴為一方大員,佃戶也不敢來啰唣,再不甘願也只有硬著頭皮收下。而換下的上好稻種可以運去城中糧店出售,換個五百兩銀子不是難事。
魚姬嘆了口氣,「現在是用不著,不過很快夏去秋來,待到秋風起,冬天也就不遠了。」
再近一點,馬蹄聲人聲驚起一大片黑壓壓的黑點,卻是無數只依附木樁之上啄食腐屍的烏鴉,更帶起一陣教人心驚膽戰的鴉聲!被擄的人們見得這等景象更加惶恐不安,那些馬賊見慣了這等事情,倒無半點不適,一個個興高采烈。
言畢伸腳擦去先前灑下的酒痕。那一圈酒痕本是結界所在,擦去一點,結界頓時消失,圈中的人和物立時顯現出來,桌下的三皮渾身發抖,面露恐懼。
剛入內堂,便見叔父迎了上來。蒙刺史一心憂慮青奴,只是稍稍和叔父打了個招呼,便將青奴抱回房中。
一人悄聲問道:「醉仙樓那邊佳肴美酒無一或缺,還有戲文唱曲相娛,幹嗎頭兒還非得來這家小館子……」而後痛呼一聲,想是被人在頭上拍了一記。
青奴說過這般前情,對魚姬言道:「我與蒙郎再續前緣的唯一契機便是那『五華金蓮』,而今被那狐狸吃了去,倘若不把那狐狸揪出來煎皮拆骨,我這心中之氣如何能消?」
一干鄉民受此恩惠,大力挽留眾人吃頓便飯再走,青奴見眾人盛意拳拳,也不好推辭,一行人便在村中叨擾了一頓,待到離去之時,日頭已然開始偏西。
三皮聽得明顏言語,忍氣吞聲地下去,卻聽龍涯對魚姬笑道:「不知道掌柜的『輪迴釀』還有沒有?」
那女郎在桌邊坐定,開口言道:「我本是終南山中修行千年的竹精,小字青奴。今年初春終南山山神華誕,我費盡心機求得『五華金蓮』一朵,歷經百日悉心培植,眼看就要結出可讓我脫離妖身化為人身的『五華蓮心』,誰料那遭瘟的死狐狸趁我不在,將那還未綻放的『五華金蓮』啃吃得一乾二淨……」
路上遇到兩隊巡邏的騎兵,循例上前查問一番,自有管家六兒上去應付,騎兵們得知是刺史夫人出城辦事,紛紛上前見禮,叮囑一番,提醒眾人小心西夏馬賊出沒。
從救回青奴到現在,蒙刺史一直忐忑不安,而今見青奴流下淚來,不再那般獃滯無神,鬆了口氣,伸手輕輕撫慰青奴面頰,柔聲道:「都是為夫去得晚了,累得夫人平白受得這般苦痛。」
而後遇見蒙翰,牽扯出這場情孽,這個被她偶然救起的孩子,卻早已不記得了。
偌大一隻寒瓜破空而去,只聽一陣慘呼,角落裡一人應聲倒地,明顏定睛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白衣,領后滾了一圈相當不合時宜的狐裘,臉貼在地面,已經昏厥過去,頭上立著那隻大寒瓜,瓜破開少許,紅艷艷的瓜湯淌了那人一頭一臉。
混亂中只有管家六兒還抓了把鐵杴四處扑打,想要衝過來救青奴,到底勢單力薄,不多時,一個馬賊揮舞鋼刀在六兒背上劈了一記,六兒頓時倒地不起,鮮血染紅了地上的黃土塵埃,眼見是不得活了!
青奴聞言心中一喜,心想原來早與蒙郎相會,還結為連理,那酒館中的女子所言當真不虛。思慮之間聽得外面一個青年九_九_藏_書男子的聲音在呼喊:
轉過兩個土丘,只見一個黃土矮城,牆上斜立了一圈拒馬,都是削尖的木樁綁紮而成,防備騎兵衝擊。不少木樁尖上還穿插著一些物事,走近一看,竟然是些死去已久的屍首,看衣物,俱是宋人打扮,稍稍近了,便聞得一陣令人作嘔的屍臭!
蒙刺史嘆了口氣,「自然記得,自與夫人成婚以來,便始終覺得自己很有福氣,可以娶到這樣秀外慧中的好夫人。」而後臉上浮起几絲壞笑,「要是夫人可以早些為我蒙家生下一男半女,後繼香火,此生也就別無牽挂了。」說罷伸臂將青奴抱了起來。
青奴微微嘆了口氣,「身陷賊窟之時,本以為九死一生,不想老天見憐,可以回返府中,得夫君如此厚愛,已是天大的福分……六兒可還安好?」
明顏一旁見三皮絲毫沒有悔意,抄手笑道:「你當現在風頭已經過了么?讓掌柜的拿這酒水來贖你性命,也不想想以後尾巴還是不是長在自己身上。」
那幾名漢女倒沒為難於她,只是在帳篷門口坐定,一個個看著青奴,呆若木雞。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陣幽幽的簫聲徐徐而來,似乎相隔遙遠,又似乎就在這廳堂之內。
這一認知浮現在青奴腦海中,一顆心也隨之沉淪深淵,再難言語,情緒激蕩下身子微顫,卻是一陣熱一陣寒,倒在蒙刺史懷中昏厥過去!
龍涯微微嘆了口氣,「值得不值得,洒家早看得分明,只是有點貪心,想要知道未來究竟有沒有你……們。」
只是席間閑談之時,青奴覺著那叔父的眼神始終在自己身上逡巡,頗為無禮,畢竟是家中至親,又是客人,也不好給他難堪,唯有移開眼神,少有接觸。何況經歷這許多波折方才和愛郎成就良緣,眼中也看不到其他。
事情雖然解決,青奴還是不太放心稻種之事,打定主意第二天和六兒一道押送稻種去城外,見自家夫郎頗為疲憊,也就任他安睡,沒有提及。青奴自個兒思量,在世間為人|妻室,種種瑣事也得多方揣度,倒是比起從前在山中修行要難上許多。
一行人奔出十余里路,四周暗黑不辨,哪裡知曉身在何地。縱使如此,也都紛紛言幸,皆道此番虎口逃生實為不易。
魚姬張張嘴,卻不知應如何言語,微揚的眉目之間說不清是喜還是憂……
那女子聞言,怒氣稍歇,微微點頭。
青奴被那幾名漢女眼光看得發慌,轉眼看看帳篷外,只見城中的空地上早點上篝火,烤上了一隻全羊,一干西夏匪人都圍在篝火邊嬉笑豪飲,一袋袋酒漿下得肚去,愈加亢奮。火光搖曳,越發顯得面目兇惡可怖,教人心中不安!
青奴坐在妝台前卸下髮髻之上的花簪步搖,看著鏡中頗為陌生的神態容顏,雖然心愿得償,但憑空大了好幾歲,難免有些失落,卻見夫郎面露溫存立於身後,於是微笑轉過頭去。
青奴一時好奇,便朝前走去,又數了十四扇鐵門,發現第三十的一扇門虛掩了一條隙縫,亮光便是自門內發出,而那軲轆滾動之聲也是自這門內傳來。
那一箭正是蒙刺史所發,箭上勁力雄渾,若非如此,也不會令那匪人一箭斃命!
旁邊的匪人也將那些先前被擄進城中的女子叫到一起,一人摟上一個,豪飲之餘上下其手,不堪入目。
言語之間聽得竹簾響動,龍涯熏熏然微紅的臉出現在門邊,看樣子已有七八分醉意,見了魚姬、明顏頓時眉飛眼笑,「掌柜的,明顏妹子,洒家又來叨擾了。」
大宋向來重文輕武,為防「陳橋兵變」之事再度發生,都是任用文人統兵,且從無連任,三年任期一滿便會平調他處,是以青奴對於自家相公文人之身任刺史一職並無懷疑,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青奴錯愕地看著眼前含笑側坐的魚姬和身後的明顏、三皮,以及桌邊或倒或卧的一干沉睡的酒客,只覺得一身衣衫汗濕,所處之所還是籠罩在夏夜的溫熱之中。而原本折損的雙腕卻全無半點痛楚,似乎那幾個月俗世之中的種種皆是黃粱一夢,全然沒發生過一般!
三皮聽得簫聲,臉色一變,把裝寒瓜的大盤往桌上一放,繼而將身一蜷,貓腰鑽進酒桌下面,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如同事先排練過一般。
「準確地說,是無數未來中的一個。」魚姬嘆了口氣,「未來太過虛無縹緲,人的本心卻是實實在在,無論是蒙翰、蒙俊,抑或你自己。以後的抉擇如何,至少你可以多幾分把握,這點把握換三皮的小命,可還算公道?」 青奴沉默片刻,坦然一笑,「不算公道,因為還是我佔了便宜,至少已經知道什麼人值得,什麼人不值得。」
魚姬微微點頭,眼見青奴揭開封口,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嘴角邊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那頭領見壞了口肥羊,吐了口唾沫道:「好生晦氣,生生兒少了二十兩銀子。」繼而肆無忌憚地伸手在青奴身上摸索。
兩輛糧車空了出來,行路也輕便不少,十余里路已然過半,遠遠可以看到高聳的城門關卡。離城近了,眾人也都鬆了口氣,不再像先前一般小心在意,連言語說笑也大聲起來。
明顏心中奇怪,心想這小潑皮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被這般使喚就算不反抗,至少也要討點口頭上的便宜,明明都已經跑掉了,還巴巴地回來做小伏低,也不太合常理,於是心懷疑問看看魚姬,卻見魚姬微微一笑,似乎已胸有成竹。
眾人嬉笑一番,回堂里重整杯盞,繼續飲酒作樂,魚姬、明顏一旁壓酒相勸,眾人耳酣面熱之際恣意放歌。行伍中人大多五音不全,歌聲怪異,全不著調,偏偏又是藉著醉意扯著嗓門唱,頗為驚悚。
三皮乾笑道:「秋風起,山蛇肥,進補最為適宜。哈哈,看這廳里亂得,想來我不在,掌柜的和顏妹都忙不過來了。」說罷裝模作樣地扯過袖子在桌上抹了抹。
雖然山神也曾鄭重相告,此番行事兇險非常,若不成功,她那得來不易的千年道行將毀於一旦。奈何青奴心中只念著要與愛郎蒙翰再續前緣,什麼也不在乎了,每日里悉心照料那「五華金蓮」,眼看百日之期將滿,豈料憑空跑出三皮這潑皮狐狸。
只是道不易覺察的舊痕,在青奴看來便如晴天霹靂一般。
一番雲雨之後,蒙刺史摟著青奴怡然入夢,青奴俯在愛郎胸口,聽著愛郎心跳,卻難以入睡。
可是相公音容笑貌依舊,她又怎會連自己的愛郎也認錯?而這些時日來夫妻情深,更是半點不會作假。
「夫人,大人到了,請你花廳相見。」
誰料晚飯後,小廝六兒忽然找來,對青奴言道適才在後院見有人在動那糧車,六兒過去查看,見地上散了許多陳年老米,都已霉爛生蟲,六兒覺得心裏不踏實,便來說與青奴定奪。
正在竊竊私語之間,便聽魚姬笑道:「回來就好,虧得我們還時常惦念。對了,之前欠下的舊賬未清,這幾個月下來,利滾利也已不少,加上剛剛砸碎的這隻大寒瓜,少說也得多做個三五七年的雜役才算清賬。還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快去把寒瓜切了給各位客官醒酒?!」起初言語還頗為親厚,說到後面卻是毫不客氣,頤指氣使!
青奴又羞又氣,極力掙扎相抗,那頭領要穩住坐騎,一時未能得手,末了滿臉快意的淫笑,「好在沒走了這匹悍馬,這般潑辣倒是夠勁!等回去再收拾你,叫你知道老子的手段!」說罷一聲呼哨,縱馬而去。
俊兒吃痛,大哭大叫求救,沒引來看護他的家僕,倒驚擾了一直在山中修行的青奴。
青奴神情獃滯,茫然聽著自家夫郎朗聲呼喝收兵,一路馬蹄聲聲,不絕於耳。雖然夫郎強健的手臂就挽在腰間,青奴心中卻是空白一片,眼前無數次閃現那石破天驚的一箭命中匪人眼睛的畫面!
蒙翰適才說過青奴的閑話,突然間遇上,倒覺有些尷尬,「我道是誰,原來是侄媳。」
第二天天明,蒙刺史聞得雞啼便起身,循例要去衙門處理公務。青奴也無心睡眠,著丫鬟打水梳洗,陪夫郎用過早點之後,蒙刺史離家去了衙門,青奴卻有些百無聊賴,便在花園稍坐了片刻。
說也奇怪,聽到這陣簫聲,原本笑鬧不休的捕快們一個個頓時眼皮發沉,不多時一一倒地,酣睡不已,便是有京城第一名捕之稱的龍涯也是雙手抱頭倒伏在桌面之上。
明顏微微應了一聲,便向後院去了,奈何她耳力通神,縱是在後院也清楚聽到堂內眾人言語,那幾個小捕快的竊竊私語一句不漏地溜進她耳朵。
青奴落在那匪首手裡,頓時呼吸困難,倉促之間暗道這世間現世報來得果然快,自己剛剛也是這等對付那匪人,而今卻也如此落在那匪人手上,只是那匪人生性兇殘,未必會留自己一條活路,思慮之間越發氣息不接,胸悶欲裂,心想此番難逃一死,只恨天意難違,居然無法和蒙郎廝守終生……
蒙刺史將青奴輕輕放在床上,伸手拉過薄被蓋上,伸手親撫青奴面頰,柔聲相喚,卻見青奴依舊神情獃滯,眼神空洞,不由得異常憂心。
為何那匪人言道自家相公姓名並非蒙翰,而是什麼蒙俊,言之鑿鑿,煞有其事?倘若真如那匪人之言,相公曾發箭傷了他一隻眼睛,斷然會記恨在心,不太可能將相公名字記錯!
青奴坐起身來,房間的一角立著一張花案,案上一面碩大的銅鏡正在幽暗的燈光中浮動著光影。
魚姬沉吟片刻繼而言道:「你甘冒奇險,捨棄仙道求取人身,想來是為了某個凡人,不知我這猜想可為真?」
蒙刺史笑道:「為夫以前提過,夫人怎生忘了?約莫是九歲在山中嬉戲,不小心陷在獵戶的獸夾之中,現今早已痊癒,只看得到腳背上一排泛白的齒印而已。」說罷扯下右足靴襪,果然見那寬闊腳背上隱隱約約留有一些白點,不細看也不易發覺,難怪青奴與他同床共枕數月也沒發現。
好半天青奴才悠悠醒來,一睜眼便見蒙刺史滿面關切之色,然而此時,卻教她坐立難安,唯有輕輕掙脫蒙刺史的懷抱,顫聲道:「妾身無恙,只是太累,想要休息片刻。」
青奴冷笑一聲,「少說廢話!叫你手下把抓來的人全都放出來,若有遲疑,休怪本夫人手下無情!」言語之中自帶幾分威嚴,那頭領知她所言非虛,於是揚手呼喝手下的嘍啰放人。
左右的馬賊早就躍躍欲試,聽得頭領號令亢奮非常,怪叫連連,揮舞手中的繩套,拋甩之間已套住了幾個家丁,接下來更是一擁而上!
青奴雖覺不妥,也不好回絕,唯有揚聲呼喚丫鬟前來備下酒菜伺候,這樣多一個人在,總不至於顯得尷尬。
床前的翠紗宮燈光線暗啞,把熟睡的蒙刺史的臉映得也是一片怡人的幽暗,剛才的歡愛歷歷在目,青奴心裏卻泛起一絲不可名狀的害怕,真要說是什麼緣由,卻又說不上來,只是下意識地抱緊夫郎,生怕一鬆手,眼前一切又成空,迷迷糊糊之間入夢,卻也不安寧。